00
樱花穿过了长廊。
骨喰藤四郎睁开眼，房间里已没了人。空了的床褥还留有余温。
应该没有走远。
他持刀，不紧不慢地前往后庭，走过长廊，踏过樱花留下的脚印。
［万年樱］只是品种名，他曾听她抱怨过。
万年是虚数，赏樱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长到近乎永恒的生命，由此得名。
但是，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
春风骤起，将她的眼瞳染上满目的樱色，可她却任由漫天的樱花从自己身边逃走，手心不落一片。
骨喰就看见这样的她侧首，朝自己浅浅一笑。
“春天来了。”
她说。
“啊，是啊。”
“是季节了。”
他说。
又到了这个季节。


01
就像泡沫一样。
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又脆弱不堪。
身体溢出的灵力装载着思念和回忆，形成的“水珠”。
透明的表面，照射出过去的样子。
它们飘落在樱花树之上，如晨露，如雨水。
骨喰没有犹豫，逆着灵力的气流，走向中心。
不会伤害他人，又有些悲伤的气息。
“那件事”之后，为了不让自己失控，她总在这个季节将溢出的灵力排出。
“反正一时半会消失不了，要看看吗？”
“嗯。”
他伸手，摘下一朵樱花。




02

“就你吧，黑红色配起来还挺帅的。”
她直接拿起那把刀，把玩起来。
没有停留，她跟着狐之助去了锻刀房，刚现形的加州清光连自我介绍都没说完就在后面追。
黑暗里，火光和钢铁舞蹈。
那里面，有自己。
骨喰记得，他第一眼见到宇都宫温礼的样子。
垂着麻花辫，平静到有些冷漠的人。
感觉，和自己有点像。
空白的，迷茫的，所以什么都无所谓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这种同类的亲切感，骨喰会下意识想要亲近她。
虽然当时，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近侍就你了，走吧”
“出阵。”
大概，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她身边了。
直到现在。



03
不是没有被她吓到过。
说是吓，可能是惊讶吧。
纤细的手脚，柔软的身体，美丽的容颜。
将自己从锻刀炉拽出来的手，是保养的很好的，大小姐的手。
但是，就是这双手，挥舞大刀，
——将敌刀的头颅连根斩断。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没有完，还远远不够！”
“再让我多享受一些吧！”
切开血肉的触感，兵器交锋的战栗，相互厮杀的觉悟。
杀意，会转化为快感。
所以，染上鲜血的她，是狂热的杀戮之鬼。
不顾危险的迎上刀锋，不顾输赢的以一挑十。
突刺，格挡，横扫，斩杀。
她穿梭在敌阵之间，武器不断变化着，身影宛若鬼魅。
像是疯了一样。
他们刀剑，她的刀剑，只是干净的，无用的，在一旁看着而已。
那时，骨喰藤四郎想，她可能比自己，更像一把刀。



04

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吧，他们变成无用之刃，闲置在本丸中。
大家其实并不讨厌能武善战的主人。
只是，审神者不喜人接近。
她喜欢清静。
所以加州清光愤愤不平“为什么不选我当近侍，我难道不可爱吗”时，她也只是淡淡吐出一句话。
“太吵了”
他还记得加州清光吃瘪的表情以及药研和三日月的偷笑。
一个人出阵，一个人归来。
一个人生活在天守阁。
他们刀剑能为她做的事情，不多，也就是为她准备干净的衣物，美味的食物了。
但他因为在近处，总能知道她的事情。
虽然只有一点点。
能看见她的脸，将饭菜放到桌上到拉上门的数十秒，这是独属于他的时间。
看到饭菜是甜口眉头会舒展开，熬夜起床会板着脸，如果，和友人通了电话，连吃饭时嘴角都会带着翘。
他也是寡言的人，动作、表情、语气，倾听的多，观察也更多。
真实的心情，真实的人往往也不是言语表达出来。
比别人先一步，窥见那个人一点不一样的内心，珍藏起来，他总是窃喜着。
即使不知道为什么。



05

一切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忽然在某一天消失了
审神者，她的气息消失了。
不，是变得虚弱了，岌岌可危。
他和她的链接是最强力的，也是最近的。
骨喰第一个知道了审神者的危机，也是品尝她的痛苦最多的。
“……好疼。”
胸口，手腕，大腿，连呼吸都火辣辣的疼。
近侍的羁绊把他们用疼痛紧紧连接。
“她……一定更疼”
所以，要赶快找到她。
他拿起本体，对身后的同伴说。
“走吧，带她回家。”
作为她的刀。
“出阵。”



06


大家肯定很恐慌吧。
在看到温礼从高楼摔下的时候。
他也是。
或者还要更早的时候。
就有这种不安了。
但是，他决定不再去想了。
他可是刀啊。
如果不安，如果恐惧，斩断它就好了。
可能不能像主人温礼一样，去“享受”，去感到开心。
不过，切开敌人的时候，他会有实感。
为她活着，为她所用的实感。
“誉”
一举一动，呼气吸气，她的灵力都在身体里流动。
他是她的刀。
本该如此。
去保护她，去让她安心，让她干净。
他用手帕擦去温礼脸上的血迹。
药研还在紧张地检查伤口，每看一处眉毛就皱得紧一分，烛台切光忠和压切长谷部急得团团转，不停问她感觉怎么样、哪里疼，清光和三日月警戒着周围，一想到刚才的情景还是心惊肉跳，加州嚷嚷着“为什么不叫我们总想着一个人承担啊！！我们是她的刀诶！这个笨蛋！！大笨蛋主人！气死我了！”
他忽然笑了。
这是多么不合时宜的笑。
到现在回望，也不懂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
但，她没事，他作为刀帮到她了，就够了吧。
她还在这里。
这就是一切。


07

她一定很不爽，很不甘心吧。
战斗的工作都被抢了过去，以后单独出阵也不可以了。
被狠狠地说教一顿，还没有还嘴的份。
牢牢被绑在床上疗养，每天都能见到不同的刀。
熬夜也不行，挑食也不行，不吃药更是不行。
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但是啊，他却感觉很开心啊。
虽然对主人很抱歉。
他很高兴啊。
一无所有的他是被兄弟们从黑暗里拉出来，带到了光亮的、温暖的、有樱花盛开的地方。
现在，她也能来到这个地方，能够感到不寂寞。
太好了。



08

他记得的人很少。
除了温礼之外的人，大概只有一个。
——那个，被唤为“阿漩”的女人。
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会训斥主人不爱惜身体，会关心她的近况，会和她嬉戏打闹。
“你勇啊，你厉害啊，你一骑讨啊，你这么厉害怎么不上天哪！”
“呜啊啊啊别打了别打了，好阿漩我再也不敢了，再打孩子就傻了——”
那可能是骨喰第二次把惊讶表现在脸上。
第一次，是惊讶，她原来是刀。
第二次，是想，啊，她果然，还是人啊。
但自己却没有得到她作为“人”的部分的机会。
“我和你们不熟。”
她的笑容是只属于阿漩的。
他，感觉胸口闷闷的。
这应该被称为“嫉妒”吗。
但即使是这样的感情，也是她给予的。也是不曾有过的新奇的感情。
是他珍藏的、仅有的，宝物。




09

“兄弟，好奇怪。”
“一天到晚都跟着主人。”
“发生什么了？”
“生气了吗？”
被告诉了［秘密］
“阿礼说什么‘和你们不熟’是假的，不要相信！”
“她只是因为从小没有和男生交流过，很笨拙而已”
“那丫头，脾气怪得很，也没有常识，但是性子是好的！”
“还请你多照顾她呀，骨喰君”
“我能看出来，她还挺亲近你的。”
没有讨厌她的意思。
一点也，没有。
只是自顾自的较劲。
自顾自的生闷气。
所以，报复性地接近她。
战斗的时候也是。
保护她的背后和弱点。
贴着她的刀刃近身敌人。
时而扬势，时而收守，时而和她相向同时出刃。
如影随形。
连呼吸都融合在一起
忍不住了。
“喂，你在抢我人头吗？”
温礼收了疯劲，瞪着他。
“人头？要是你想要（的话），我割下来（敌人的）给你”
“……”
“配合我打有意思吗”
“有意思……吧？我也不是、很懂。”
“因为经常和兄弟（配合击杀），所以习惯了，一起（战斗）。”
“最后一刀，是谁，不记得。”
“这个，重要？”
“你……”
温礼心情复杂
要说对方碍着自己了吧，自己只管尽兴打，根本没管对方。反而对方配合得很好，杀得更尽兴，自己是占便宜。
要说让对方跟着吧，自己独惯了，怎么想怎么不自在，还要别人辅助岂不是自己不够强的意思？！
啊啊啊啊，好纠结。
“随你喜欢吧！！”
“要是碍着我了，杀了你！！！”
“是。”
嗯，一点也不生气。
也不讨厌。



10

“……要来了吗”
有人在叹息。
水漫过了头顶。
这里是思念的海洋，是记忆的匣子。
像是无法呼吸一样。
她的悲伤，绝望和挣扎，情感都涌入心脏。
第ADF次暗堕调查行动，坐标35.46.65.67.1.3，目标编号天甲未，代号［XX漩］
忘记了。
她是怎么走进去的。
是怎样和她说话的。
说了什么。
都忘记了。
但是，要记得啊。
“呐，我可以叫你阿礼？”
“阿礼，你看你看，我的新衣服～”
“好看吧！哼哼～这叫琵琶袖。”
“穿着这个的话，阿礼打起架来也方便”
“而且袖子飘起来，超～好看！像仙女一样。”
“啊啊啊啊——笨蛋阿礼，不要穿短裙啊！要走光了要走光了！”
“阿礼阿礼，你看这是什么？”
“锵锵！新出的抹茶泡芙！”
“哎呀哎呀，慢点吃啊小馋猫。”
“哈哈，还记得给我留？哼——不枉我疼你这么久。”
“你还敢说，第一次你可是连盘子都舔干净了？！”
“哇啊啊啊啊阿礼那是什么——”
“阿礼，我好想你。”
“不要忘记我啊。”
“阿漩和阿礼，”
“永远在一起。”
“阿礼——”
“阿～礼～”
“阿、阿呜～礼，早安”
“笨蛋礼！”
“阿！礼！”
“阿礼？！”
“……阿礼。”
……
……
……
“宇都宫温礼，我恨你。”
不。
“要是从来没有遇到你就好了”
求求你——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怪物。”
不要再说了。
“给我睁开眼睛打开耳朵听着！！宇都宫温礼！！我至今为止的全部的痛苦全部的绝望全部的苦难都是拜你所赐！！”
“休想自欺欺人，躲在幻想之后！！”
“看着我！！！”
“我一直，一直，一直，最讨厌你了”
“为什么总是黏着我一个人？好恶心。”
“为什么只有你高高在上，天赋家境就这么了不起吗？”
“因为是宇都宫家，是宇佐神社的巫女，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做什么都被原谅吗？所以我一个人就要承受你的一切原谅你的一切吗？”
“为什么我非要跟着你，讨好你，给你收拾烂摊子？”
“因为所谓喜欢我，就要左右我的人生，控制我的一切吗？”
“我讨厌你。”
“我讨厌审神者，讨厌打打杀杀，讨厌修复历史，讨厌刀剑。讨厌锻炼所谓的灵力累得把内脏都呕出来。”
“一切的一切我都讨厌得要死！！！”
“我只是想要普通的生活着，想要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想要有不是你的其他朋友。想要普通的学习，普通的恋爱，考上大学。”
“我根本就和你不是一个世界。”
“要不是你，我明明可以幸福的”
“要不是你。”
“要是没有遇到你就好了。”
“你这种人，为什么不去死！！！”
……阿漩。
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
我可是你的［朋友］啊。
我知道，你在说谎。
但是，我也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啊。
所以，才会这么痛苦啊。
好疼。
“好疼。”
心脏好像要裂开一样。
原来爱一个人，是这么疼的事情啊。
“对不起。”
想爱着你，想被你爱，却没能看见你的痛苦。却只是贪恋着你的纵容和温柔。
“阿漩，”
对不起，我这么差劲，这么笨拙，什么都没能为你做，什么都依靠你。
“谢谢你——”
对不起，明白得这么晚，懂你懂得这么晚，让你这么伤心。
“最喜欢你了。”
我爱你。
所以，
“再见。”
灵力的潮汐阻隔了黑暗，阻隔了她们彼此。
没有人会看见她的晦暗。
没有人会看见她的疯狂。
她会沉沉地睡去。
做一个美梦。
回到她的，向往的生活。
“那么，如你所愿，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下雪了。
她背着风，走了很远，很远。
雪落白头。
11

她困在了血里。
她困在了雪里。
醒不过来。
逃不掉。
走不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而去
父亲，母亲，阿漩。
什么都没有了。
——是我毁掉了一切。
一个人、好寂寞。
好寂寞啊，阿漩。
好想见你。
好疼。
“……不要让我一个人啊，阿漩”
要是能忘记就好了。
要是没有感情就好了
就不会，这么疼了。
忘记吧，回到一切的原点。



12
“不行。”
“不可以、忘记。”



13
我在这里啊
在陪着你啊。
是因为思念，融化在雪里，所以看不到吗？


14
“不可以，忘记。”
他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很疼。”
很疼。
雪花好烫。
“我知道。”
“我也，被火烧过，很疼，只要想起来，就会被化为灰烬（一样）”
“但是，不能忘记”
“之前的主人，刀匠的父亲，兄弟和朋友，一个也不想失去”
你又知道什么？
知道阿漩的什么？
知道我的什么？
风越来越大了，暴雪好像要把两人淹没一样。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所知道的［温礼］和［阿漩］”
“你和她在一起，很开心。”
那又怎么样！
她不要我了！！
我还是一个人！！
“就算疼，疼痛也是，活着的，标记。”
“是美好的记忆，存在过的，证明。”
“［阿礼］的［阿漩］，［阿漩］的［阿礼］，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不要否定它啊”
那样的话，就太让人悲伤了。
阿漩已经不在了。
就算我记得，只是会更寂寞而已。
什么都没有的雪原。
和什么都没有的我。
荒芜，空洞。
“不会让你寂寞的”
不要对我这么温柔。
“虽然我，自己也没有记忆”
放开我！！
不要这样！
“但是我会记得你”
求求你。
温礼拼命挣扎，想要逃走，想要挣脱这个怀抱。
“现在，和未来。”
“我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把眼睛都哭红了，把脸都哭花了，可眼泪还是在涌出来。
“我会陪着你。”
“陪在你身边。”
就算再怎么抗拒，也只是仅仅地抱着我，不放手
“已经，足够了”
不想再受伤了。
不想再去爱别人了。
但是，
为什么？
逃不掉了。
已经，不想逃了。


15
回忆结束了。
像场没有结局的电影。
“那就不要让它完结啊”
“拍续作拍到柯南那么长——”
“好。”


16

她不喜欢披衣服。
所以骨喰藤四郎只是静静走到她身边。
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梳洗的长发随意地散乱着，宛如星空剪下的一片梦境的碎片。
他着了迷，轻轻挽起一束在指尖。
“先束发吧。”
她渐渐回了神，像是神明被信徒牵着一根蛛丝拉回人间。
“好。”
她把手交给骨喰。
把头发分三股，编成麻花辫，红色的发带叠过前额，穿到下方系一个蝴蝶结。
“早餐？”
“甜粥。”
“还有呢？”
“玉子烧。”
“还有——”
骨喰停下来。
他转身看向宇都宫温礼，果然是一副狡猾的笑容。
叹了一口气。
“布丁、一个。”
“好。”
回握他的手，温礼走到他稍后的位置，去看他银色的发尾。
一起走下去吧
哪怕前路荆棘满道。


17
他为她束发。
牵起新的羁绊。
她为他剪发。
斩断过去的晦暗。





我可能没办法安慰你
但我可以陪着你
我会在你身边
所以，依靠我吧
因为我也想要依靠你
我们都是世间都浮萍，了无依靠，随波逐流
我们相遇，缠绕，得以在命运中得到安稳的一隅
相守相依
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