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012107
作者 : 下沙
-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直系同辈
原型 布尔什维克兄弟 刘尔,刘维
标签 尔维 李赵衍生
文集 【尔维】焰火青春
-
51
0
2020-7-31 00:32
- 导读
- 石头长出血
石头长出七姐妹
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
那时我在远方
1971
远方的山尖儿上泛着几抹金灿灿的云影,乳色的晨雾笼着天地。路很宽很广,两边是绿油油的一望无际的油菜田。
影影绰绰,有谁在山路上走着。
“刘尔……刘尔……”
风中飘荡着银铃般的笑声。
谁在叫他?
雾气更浓,影子浸在雾里,虚虚实实。
突然,“它”转过身,露出一张清秀羞赧的面庞。
刘尔倏地睁开眼睛。
屋子里一片昏黑,轻柔而芬芳的吐息喷在自己脸上,梦中的一些隐晦臆想似乎穿破浓雾来到了现实。
刘尔沉默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别过头,避开女孩儿近在咫尺的面庞。
他翻身下床,给趴在床边熟睡的简晓龄披了件外衣,打着哈欠到棚屋外去解决某个不可描述的问题。
天光微亮,地平线的另一端卷起了鱼肚白。刘尔解决完问题,又不想回屋里,就蹲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方。天边那层白圆润又光洁,像牛乳,也像女人的身体。
女人。刘尔轻轻打了个寒噤。早春三月的川西果然还是太冷。他应该躲回热烘烘的被窝,再蒙头睡上个几分钟,之后扛着猎枪去巡林。
但他没有动。身后的棚屋安静极了。他从地上揪起一根沾着露水的草茎,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山脚下的村庄传来几声鸡鸣。刘尔按着隐隐作痛的肩膀,忽然想到今天似乎是个“特殊”的日子。
算一算,距他坐卡车来到大巴山的那天起,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
一年后
“书记,您看,这就是我上次和您说过的刘尔。”木门被推开,大队支书蹚着满脚的泥水,在门槛前跺了几跺,冲屋里头的男人哂笑道。
公社书记从文件中抬头,看见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站在大队支书身后,眼睛突然一亮。
“来来来,进来说话。”他挥挥手让两人进屋,将刘尔从头到脚仔细地审视了一遍,冷哼一声:“不错,看上去的确是个有野心,能干大事的人。”
他抽了根烟,烟圈在空中袅袅上升:“怎么,之前不是不服安排,自荐去了最穷的大队吗?这次为什么又来找我,是吃了太多苦,开始后悔了?”
“没有的事儿。”支书在一旁听得有些尴尬,连忙解释,“刘尔同志这半年表现的很不错,刚好林杨两家之前互相搞小动作的事情受到了上面处分,所以大队昨天经过投票表决,一致同意让他来补八队生产队队长这个空缺。”
公社书记不耐烦地将剩了一半的烟杵灭在桌上:“这事儿你们大队自己决定就行了,跑来通知我作什么。”
“书记,这……”支书面露难色,他悄悄瞥了刘尔一眼,随即凑到男人身边,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话。
“哦——原来是这样,你们放心,像刘尔同志这样有能力的人,家庭成分问题只要不是太严重,当个生产队队长还是可以的。”
公社书记完全不打算避讳,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故意观察年轻人脸上的表情。让他没想到的是,刘尔的神情始终如一,恭敬间透着一股子冷漠。书记登时没了兴趣,草草鼓励了几句便将他俩轰出屋去。
从公社大院出来,大队支书和刘尔一前一后踩着泥泞的土路,略显艰难地往回走。
大队支书边笑边叹气,说小刘啊,我为了你这事儿,可是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心思。
刘尔早有准备,他掏出怀里准备已久的几根“经济”烟,塞进大队支书的手里。虽然这烟廉价到拿来送人都嫌臊,但在这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能搞来这些已经算很稀奇。
大队支书的眼睛果然一亮,也不作推辞,将烟全收了下来。他热络地拍拍刘尔的肩膀,豪爽地表示以后队上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对那些不服管的人,先斩后奏也没问题。
刘尔盯着他,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支书,我……”
“怎么了?”大队支书乐了,“你是不是真的有啥事要讲?”
刘尔抬头去看远处的村落。屋舍稀稀,砖瓦相接,掩在青山雾雨中。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沉默地摇摇头。
走出十几里地,终于来到大夏湾村口。刘尔正打算把支书送回大队部,却远远看见一个鲜红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支书打趣他:“你相好的又来找你咯,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回去吧,不打扰你俩。”
“支书,别闹我了。”刘尔勉强地笑了笑,语气并不愉快,“我和小简是纯粹的革命友谊,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
他说完这话,又瞥了一眼那人婉约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跟着大队支书离去。大夏湾是几个村子里最贫穷偏僻的一个,乡路泥泞崎岖的程度比村外更甚。支书好几次差点歪进路边的深沟,幸亏刘尔一直扶着他,才没有怎么摔着。
深一脚浅一脚的,两人总算趟到大队部的门口。还没来得及进门,墙那边突然窜出个黑乎乎的影子,一下子蹦到大队支书面前,吓得他一屁股坐倒在地。
刘尔仔细一瞧,那竟然是个姑娘,看上去岁数不大,蓬头垢面的,脸上身上抹得全是黑泥。见有人摔倒了,她也不怕,反倒含着手指,冲大队支书傻呵呵地乐起来。
“是你,你这个疯子,快走快走!”大队支书气得要命,又不好下手打她,只得手忙脚乱地爬起身,边骂边赶:“说了让你们生产队队长看好你,他是吃干饭的?赶紧滚回去!再有下次,你们六队一个工分都别想要!”
看着“黑影”两手各自抓了一坨泥巴,嘻嘻笑着跑远了。刘尔才慢慢回过神来。那是……村东头六队的小姑娘白云?
他曾经在大队群众会议上见过她几次,清秀白净,又有文采,是特别腼腆的一个人,如今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好了,不要再看了,一个疯子有什么好看的!要我说呀,现在城里来的小姑娘都太娇气,提一点要求就像剜她的肉,遇到点挫折就寻死觅活,像什么样子!”大队支书见刘尔迟迟不动弹,也懒得再管他,自己拍了拍身上的泥巴,没好气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径直进了大门。
刘尔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怔怔地往回走。他走得很慢很慢,心不在焉的,脑袋和脚步都很重。直到一身鲜红的格子衫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简晓龄站在原先出现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一直在等我?”刘尔问。
简晓龄没吭声,她俊秀的脸蛋渐渐涨得通红,一双明亮的眼睛盈满泪水。
她问:“你见到白云了吗?你看到她已经疯了吗?”
她说:“你知不知道她的肚子都被那个狗支书搞大了,她才十七岁,喝了农药,几次都没死成。你居然还跟那个凶手走在一起,你什么意思?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刘尔静静地听着。他不开口,简晓龄便一直看着他,看得泪水淌满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进脚下的污泥中。
“刘尔——你这个混蛋!”最终,简晓龄甩下这一句,捂住脸呜咽着跑开了。青年站在原地,默默望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没有叫她,也没有追。
几天后,生产八队的人聚在一起,给新上任的队长搞了个简单的欢迎会。他们在村里待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比刘尔更年轻的领导者。有真心敬佩的,也有暗自不服的,都纷纷起哄,一碗接一碗地灌他烧酒。
当晚的欢迎会没有女孩子参加,刘尔特地叮嘱她们天黑以后不准出门。没了女人在场,男人们更是放开了吃喝谈笑,要么唠嗑,要么划拳,一时间,小小的院子里热闹非凡。
刘尔虽然能喝,但也架不住大家轮番这么灌。他很快便感到头昏脑涨,两条腿跟面条似的直发软,趴在桌上没一会儿就眯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尔突然被一阵急迫的尿意憋醒。他挣起身,发现几个酒量稍小的汉子醉倒在一旁呼呼大睡,其他人还在各玩各的,并没有人注意自己。他也懒得招呼,伸手抹了把脸,扶着墙摸着黑,一路晃出了大门。
乡路坑洼,刘尔没拿火把,又还醉着,两转三转便迷了方向。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摸到一堵阴凉的土墙,于是解开裤子,在墙根迷迷糊糊地放起水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从黑暗中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说来瘆人,呜呜咽咽的,凄厉缥缈得很。像野猫夜叫,又像女人或者婴儿的哭声。刘尔一惊,寒气从脚底直窜上脊背,酒意登时醒了大半。
他屏息细听了片刻,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星稀月沉的夜晚,寂静无风,衬得声音越发清晰。
“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刘尔蹲下身,在地上摸到半块砖头,紧紧地攥在手里。他本性冷静,又天生反骨,越是蹊跷的事越要探个究竟。此时,他已经完全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谨慎地循着动静一点一点摸索过去。
转过土墙,跨过深沟,田埂旁是一大片茂密的苞谷地。越往里走,刘尔的心中越发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又一次拨开几根半人高的秸秆后,借着黯淡的月光,刘尔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个女孩子躺倒在地,嘴被死死地捂住,发出含混不清的哭叫声,在她的身上,正压着一个衣衫不整、身形肥胖的男人!
“干什么!”刘尔一声大喝,吓得男人当即停下动作,跳起来撒腿就跑。刘尔紧追其后,用力掷出手中的砖块,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人的肩上,疼得对方“哎哟”一声大叫。刘尔正想继续追,忽然想起受害的女孩子还在原地无人照料,又见那个男人早已躲进黑魆魆的夜色之中,只好作罢。
他返回刚刚的地方,脱下衬衫,让女孩把它围在腰间,挡住被撕烂的裤子。女孩受了惊吓,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哭个不停,刘尔也不催她,只默默地跟她身后。一直到把女孩送回家,确认她真的安全睡下后,刘尔才拖着沉甸甸的一颗心,慢慢往回走。
回到大院,宴席早已散了。几个知青舍友都在屋里等着,见刘尔回来,还埋怨他怎么一声不吭就跑没了影儿。
刘尔没说什么,匆匆洗漱完毕后,他躺在通铺上,望着头顶漆黑的房梁,想了很久,终于轻轻开口:“你们觉得……这样的日子,是你们想要的吗?”
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凝固,其他人窝在被子里,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干笑着打趣道:“大晚上的,你突然说些什么呢。”
“我在说——”刘尔盯着房梁上被蛀出的漆黑虫洞,拇指缓缓摩挲着遍布掌心的老茧和疤痕:“我们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这大山深处,究竟是为了什么?”
像一颗炮弹坠入深海,这话刚一落地,就在屋子里无形炸开,所有人的脸上都再挤不出笑容,反而恐惧到舌根打颤。“队长你疯了,你赶紧睡觉吧。”“我、我的理想就是到大山里劳动,我甘愿把青春奉献给这片土地!”“就是,祖国需要我们,人民需要我们,这样的日子当然是我想要的!”一个平日话少,年纪稍长,素来受大家尊敬的人谨慎地听了听屋外的动静,压低嗓门警告:“小刘,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这可是反革命!”
深夜,大家都渐渐睡去。刘尔爬下床,披了件衣服,伏在桌上借着微弱的烛光给家里写信。他已有半年没写过信,平日的吃穿用度,再加上之前那几根烟,已经将他攒了很久的钱花得一干二净。他实在有太多话想说,想告诉大姐自己在这儿生活得好,又想告诉他们自己生活得其实并不好。能把人穷疯的村子,险峻难走的山路,勾心斗角搞腐败的干部,像鱼肉一样任人宰割的知青……他在这里呆了三年,每天都很努力地活着,奋斗着,却越来越看不到前行的方向。
他顿了顿,停下笔,忽然感到一股深入骨血的无力与悲哀。在信的末尾,刘尔很是认真地写道,不要让刘维也走上这条路。他和刘什已经成为了时代的牺牲品,而刘维应该继续去读书,去更远更好的学校,那里才是知识青年真正实现理想的地方。他写啊写啊,掌心下的信纸似乎变成了沾满油墨味的课本。刘尔攥着那根磨秃了头的铅笔,趴在烛光下,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过了半个月,刘尔去镇上寄信,回来路过茶铺时,听说了生产二队的杨丽丽被四个人轮奸的事。那些吃茶的人说得很小心,只讲她是被那些人大半夜闯进屋子里侮辱的。被人发现时,女孩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虽然还有气儿,但已经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刘尔坐在一旁歇脚,当听见他们谈到杨丽丽的住处时,他渐渐滞住了呼吸。一双黑夜中沾满泪水的眼睛蓦地从记忆深处浮现。那件衬衫、那些哭泣、那段夜路、还有递还衬衫时隔着门缝的那句柔弱的“谢谢”……
刘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村子的。他来到院门口,许久未见的简晓龄哭着跑过来,攥着他的袖子说公社的麻主任以城里招工为条件,逼迫她献出自己的身体。她在哭着,刘尔站着,远处隐隐传来人们激情昂扬的劳动口号。一声响过一声,在山林田野之间久久回荡——这是幸福,是奉献,是伟大的学习与建设,是热闹而欢快的农忙季节,也是青年男女们青春燃烧的岁月。
------------------------
“都他妈的是群废物!把他俩给我扔下去!”身形肥胖的男人捂着眼睛,气急败坏地大骂。
背着柴刀的麻子脸瞧了眼几步开外的山崖,吓得连忙劝道:“不行啊麻主任,这强奸事小,杀人事大,何况他还是个生产队队长,真闹出人命案,咱们不好交代啊。”
男人朝刘尔满是血污的脸上啐了一口,恨恨地说:“那你们告诉我,要怎么办?这小子什么都看见了,难道就这样把他俩放回去?”
他将目光移向被按在一旁,不停哭泣求饶的简晓龄,冷笑道:“这小婊子我清楚,她是绝对不敢往外讲的。可是刘尔就不一定了……”
队里的另一个人眼珠转了转,提议道:“不如我们把他俩绑回村,说是刘尔趁着外出砍柴想要强奸简晓龄,结果被我们逮住打了一顿!然后麻主任你再和公社支书他们通个气儿,把刘尔调到山里最偏僻荒凉的地方去,让他想说也没地儿说!”
“……好主意。”男人咧嘴笑起来,眼睛缝里闪着阴森森的冷光。他走到简晓龄面前,掐住她的下巴,皮笑肉不笑地叮嘱道:“听见了吗?到时候开批斗大会,你就按我说的去指认这小子。不然你俩就等死吧,别说是回城了,就连这座大山,你们也休想走出去——”
-------------------------
“唔!”刘尔猛地从床上坐起,不小心牵扯到肩膀的肌肉,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你醒了?”简晓龄听见动静,忧心忡忡地从床边站起身,拿过毛巾给他擦汗,“你刚刚是不是又在做噩梦?”
刘尔没说话,算是默认。他接过毛巾,一把捂在了额头上。棚屋里异常安静,只有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刘尔闭着眼,无奈地问道:“你怎么这几个晚上又往我这里跑,都说了我的伤已经好了,只是落了病根,不需要你照顾——”
“林彪乘坐的飞机几个星期前在蒙古坠毁了。”简晓龄说。
她绞着双手,嘴唇微颤,但眸子十分坚定地盯着刘尔。
屋子里一片死寂。刘尔凝视她许久,才艰涩地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老杨讲的。”简晓龄尽量平静地叙述着,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他一个月前不是去镇上采买东西吗?镇上喇叭播了整整一天。他今天黄昏的时候回来,就把这事儿写在了信里。”
刘尔在沉默,简晓龄也在沉默。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狂热而可怖的时代,似乎就要迎来它的谢幕。历史车轮总是隆隆向前,从来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止。他们和这片土地上的许许多多人一样,将在无形中又一次成为一段唏嘘往事的见证者与送葬人。
“恭喜。”不知究竟沉默了多久,刘尔终于开口说道。
简晓龄错愕地看着他。他们静坐在棚屋里,静坐在林场边,静坐在险峻荒凉的大山深处,孤独地伴守着风雪日月,比以往还要渺小。恭喜什么呢?谁又值得恭喜呢?他们已经是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的人。
然而这声“恭喜”终究还是来对了时候。十一月底,大雪封山,林场那头的老杨托信鸽捎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有城里来的人一路摸到了大夏湾,自称是简晓龄的家人,给她找了份工作,要把她接回去。
收到这个消息时,刘尔和简晓龄正踩着齐腿深的积雪,在林子里砍柴火。简晓龄转过身,攥着纸条,沾满雪籽的脸颊上浮起难以置信的激动的红晕。她鼓起勇气,伸手握住了刘尔攥着柴刀的手——
然而刘尔将她的手轻轻拨开,他站在结满雾凇的树枝下,戴着厚厚的毡帽,冲女孩露出一个少有的温柔笑容。
“走吧。”
简晓龄愣住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是泪花,但她没有哭。刘尔静静地凝望着她,呼出的白气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悄然消散。
“……我会想你的。”简晓龄深吸一口气,嫣然一笑,如冬日红梅。
“我也是。”刘尔说。
她终究在大雪还未彻底消融时离开了这座山。刘尔坐在简陋的棚屋内,度过了四年以来第一个独自一人的守岁跨年。
很久之后,他听老杨说,简晓龄回到城里,联合其他受害者四处上告,撞上国家严打,终于揭发了麻主任一干人等奸污迫害知青的罪行。一帮害虫全部被依法逮捕。坐牢的坐牢,死刑的死刑。
刘尔破天荒地喝酒喝到半夜,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他很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但这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情。
1975
田埂上的黄土晒得直发烫,村口的那条黑狗不见叫唤了,成天蔫巴巴地趴在地上,耷拉着舌头直喘。今年的夏天比往年炎热许多,这才六月出头,毒辣的日光已经要把人烤得脱一层皮。
“芒种打火夜插秧”,各地的生产队都赶在这几天把备好的秧苗全栽了下去。起早贪黑,高强度的劳作再加上酷热难耐的天气,饶是村里最年轻力壮的汉子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然而这一切和刘尔没什么关系,他依旧待在那个云缠雾绕的山顶,每天按部就班地扛着猎枪,在偌大的林海里巡视、打猎,还有砍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几乎要忘了自己如今的年龄,忘了今年是哪一年。自从老杨死后,他的生活里就再也没出现过任何与时间有关的概念。棚屋旁的篓子积了厚厚一层灰,再没有人会顺着绳子从林场那头给他送东西来。他也不会用信鸽——刘尔在这与世隔绝的荒乡呆了八年,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大山。
半个落日挂在山头的时候,刘尔从林场回来,跑到棚屋后的土坡上稍作休憩。这里立着一块歪斜的磨盘,磨盘下有块阴凉地,地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竖杠,刘尔捏着石块,沉默地在最下面又添上一笔。
傍晚时分,一个惊雷将刘尔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发现外面雷雨大作,雨点噼里啪啦宛如千军万马。他套上棕衣,提着煤油灯来到屋外,在倾盆大雨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山体滑坡。以往每年到梅雨季的时候,山上的一些土路总会被大雨冲垮。这本不是件什么稀奇的事,但刘尔却回屋拿了铁锹,急急忙忙朝山下赶。常年打猎锻炼出的敏锐听觉让他听到了从半山腰传来的几声呼救。
山路崎岖,泥土湿滑,赶去救人的刘尔好几次差点栽进深崖。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目的地,看见河对岸灯火乱晃,马的嘶鸣和人的叫喊乱嘈嘈混在一起,才知道是有车队翻进了河里。而这地方地势隐蔽,罕有人迹,想来这些人也是误打误撞迷了路,才不小心走到这里。
刘尔到了河边,和车队的领头说明了来意,便加入到抢救行李马匹的队伍中去。一群人急吼吼忙了几个钟头,所幸水势不猛,雨也渐渐歇了,才好不容易将大部分的行李都拉到岸上。
经过这一顿忙碌,所有人都累得不行,全瘫在河岸边喘气。领头见雨已经停息,干脆找了个背风的地儿,升起篝火取暖。人们裹着毯子,围着篝火坐成一圈。为了表示感谢,车队还特意将几壶烧刀子酒送给了刘尔。虽然行李都已湿透,还有一些压根儿找不回来,但蒙受了损失的车队依然吹水大笑着。苦中作乐,已经成为他们这些长年在外跑商的汉子特有的可贵性格。
“那啥,刘哥,你给我们讲讲你在这儿守林的事儿呗。”一个剃着平头,相貌稍显稚嫩的小伙子见刘尔一直在旁边沉默,便热络地凑过来问道。
“这——”刘尔看着其他人好奇的目光,勉强地笑了笑。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他的交流能力似乎退化了不少,“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也没什么好讲的。只是混口饭吃罢了。”
大家的兴致顿时低落了许多,但没悻几分钟,刘尔突然又问:“你们等会儿是不是要下山?”
“歇一宿吧,大家伙都挺累的,马也惊着了,等天亮了再走。”领头说。
刘尔一听,心跳得更加剧烈,他的脑袋里萌生了一些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念头,这些念头令他浑身僵硬,血液在身体里紧张地沸腾:“我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们……”
“你有啥事,尽管直说!”豪爽的车夫老六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拍着胸脯大咧咧地保证,“俺们都是讲义气的人,你帮俺们捞行李,俺们只要能帮上忙,一定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想,我想让你们帮我——”刘尔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地在身上四处摸索。他很少有这么不冷静的时候。但他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除了铁锹和煤油灯以外,什么都没拿下来。“信我没带,那捎口信也成……我不能离开林场……如果你们经过江州,麻烦告诉一户姓刘的——”
“不好意思啊,刘老弟。”领头万分歉疚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不往江州那边去。”
车队的所有人都用一种抱歉且同情的眼神看着刘尔。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然后木然地点点头,无声地缩回毯子里。老六看不过眼,悄悄用手肘捣了下领队的胳膊,压低声音提议道:“要不咱们把纸笔给他,让他现场写一封?”
“你傻啦,人和行李全都湿透了,哪儿还有能用的纸笔。”领头小声骂道,老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几个年长一些的老大哥拍了拍刘尔的肩膀,安慰他想开些。他们告诉刘尔,离家久了的人都会想家,他们又何尝不是。想得厉害的时候,就蒙头大睡一场,等真的睡着了,就能在梦里回到家乡。
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空气静得让人有些难受。大家满怀心事地各自沉默着,为了缓和气氛,车队里的一个人用树枝拨弄了几下篝火,笑了笑,操着一口浓浓的山西方言说:“提起这信……我给你们讲一件有意思的事儿吧。”
“什么事儿?”大家伙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吸引了过去,就连刘尔也从毯子里抬起头来。
“跟我没关系。”那人清了两下嗓,正色道,“我是听我们山西那边一个小镇上的邮政员说的。他说他们那儿有一个人,每天不管刮风下雨,邮政局下班前准要来寄信,一边寄,一边还要问有没有给自己的回信。每次说没有,每次他都很失望,但第二天一定还会来。”
“真的假的?”车队里有人不相信,“他每天都去,去了多久?”
“邮政员说,起码得有四年多了。”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领头也忍不住插话:“他男的女的,多大岁数,是寄给自己相好的吗?”
“应该不是。”那人摆摆手,“那小伙子一副学生样,看着年轻得很,估计是寄给家里人吧。不管咋说,寄了四年信听不到回音,换谁谁也得心凉啊。”
“他那信是往哪儿寄的,会不会他要等的人已经……”一个问题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虑。
“这,谁知道呢?”那人低头拨着火,语气也不免渐渐变得感慨,“要说也怪我,本来以为能逗你们笑笑,但越讲,我心里也越不是滋味儿。那个邮政员说,他是陀子营的人,每个月除了有一两封信寄往别的地方,剩下的收信地址全填着大巴山大夏湾……可偏偏就是见不到回信。一年两年没有,三年四年也没有,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没收到信,还是人干脆已经没了。最让我这心里佩服的啊,你们是不知道,陀子营那地儿我熟得很,在深山沟子里,起码得走四五十里山路才能到镇上。连那些常年干活的农民有时走山路都累得够呛,真不知道他一个年轻小伙子,天天是怎么过去的……”
他认认真真地说着,所有人都听得入神。唯独坐在一旁的刘尔直愣愣地盯着火光,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跳下卡车的那一刻,风和辽远山脉在他的耳边呼啸,吹散了大地孤土,吹得他心脏滚烫。
“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一声干涩沙哑的询问蓦地从人群中响起,大家吓了一跳,转过头,才发现是刘尔在说话。
“这……我没敢问。邮政局是要保护人民群众隐私的,那个邮政员和我透露这么多,其实已经严重违反规定了。”那人愧疚地摸了摸鼻子。但在看到刘尔的神情后,他咽了口唾沫,终于无奈地妥协道:“好吧。他没告诉我具体姓名,只说那个小伙子,好像姓刘。”
那天晚上,刘尔在桌前枯坐到鸡鸣破晓时分,才吹灭油灯,躺上床去。他想起几个老大哥和他说过的话,便扯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都蒙进黑暗里。
于是他终于做了那个久违的梦。
梦里有山有雾,路很宽很广,两边还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油菜田。那人在山路上走着,走着,似乎永远走不到头。刘尔紧跟在他的身后叫他的名字,他已不需要他回头,他知道他是谁。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向远方走去,仿佛要走到地老天荒。突然间,梦里下起了雨,铺天盖地,浸透了天地间的一切,像流不尽的泪水,潮湿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