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烧成火红色，只有浓烟昭示着夕阳和火光的分界线。

克莱恩刚一落地就被呛得眼泪直往外流，他抬起手，宽大的袍袖遮去大半眼鼻，借着条缝隙，他扫过眼前堪称灾难的景象，眉头一皱，偌大的树林烧得已不剩多少，这么一片林子长成少说也要百年时间，被道雷引起的火烧没了怪可惜的。

不过克莱恩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毕竟阿曼妮西斯委托他的是救人不是保护森林，她自己困在别的事中抽不开身，因此请他来搭救居住在这里的魔狼眷属。

传讯中只提到眷属，克莱恩也不知道那魔狼化形没有，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不知。他走进林子，边挥手灭了附近的火，边搜寻着幸存者的气息。

林地烧得光秃秃的，克莱恩很容易就在前方不远处发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他走上前，不禁有些惊讶，一只小狼正闭眼蜷缩在幸存的草地上，嘴边还有几根草，克莱恩很快想到，这只狼因为跑不出去，便在自己所在的草地之外制造了个空圈，没了燃烧物，火自然烧不到他身上。

还挺聪明，克莱恩想道，他上前一步恰好踩中一根树枝，树枝“嚓”一声断裂，狼耳朵抖了抖，睁开眼，一双碧色的竖瞳撞进克莱恩的视线，他站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响。克莱恩听出那里面充满了警告意味，他放轻了声音，意在安抚这只失去了家的狼崽：“别担心，是阿曼妮西斯让我来的。”

听到女神的名字，狼放松不少，他不再发出恐吓性质的低吼，转而盯住了克莱恩，像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她暂时没空，托我来带你走。”说话间，克莱恩已经走到小狼面前，他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给我你的…呃，手，我带你回我家。”

狼崽看了他一眼，把前爪搭了上去，克莱恩能感受到柔软的肉垫，而利爪则收了起来，他笑起来，念了一句咒语，四周的景物开始飞速倒退，狼有些好奇地转头看了看，一只鸟刚好在他们身旁倒飞出去，他收回目光，觉得有些头晕。

克莱恩这才提醒他：“这个过程往外看可能会有些头晕。”

狼用眼神表达“为什么不早说”，克莱恩移开目光，总不能说是为了满足小孩的好奇心，他咳了一声：“到了。”



巫师和魔狼不同，比起聚集在同一个地方，他们更喜欢各自过各自的，几百年也不见得会有和彼此相见的想法。过于漫长的寿命，磨灭了他们的感情和对外界的兴趣。不过这其中，克莱恩大概能算一个特例，和魔狼首领成为好友就是有力的证明。同为魔法生物，魔狼和巫师的神秘程度不相上下，每当有人向克莱恩问起这段经历，克莱恩唯有“秘密”两字奉告。

人类经常声称自己抓到了女巫并要处以火刑，但事实证明，最终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都是无辜女子，人们总是需要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找牺牲品，或瘟疫，或旱灾。克莱恩第一次目睹这种邪恶仪式，还真以为能看见熟人，结果出现的只是个哭泣哀求着周围人的中年女子，克莱恩皱起眉，张了张口，十字架应声倒地，扬起一地尘灰，围观的村民受了惊吓，纷纷跪地，被架着的女子见状趁机挣脱了束缚，逃走了。仪式主持见状，只能说了几句“这是上帝的旨意”之类的话，匆匆结束这场闹剧。

克莱恩从此很少踏足人类的地盘。

很多年前，他也曾在世俗有个身份，甚至还颇为显赫，曾经某一任的国王罗塞尔•古斯塔夫，克莱恩和他算是至交，因此得了个爵位。罗塞尔去世后，其女贝尔纳黛即位，克莱恩在前期帮衬不少，待到局势稳定便消失在了世人视线中。

对克莱恩来说，人类的王朝更迭太快，再后来，他就不怎么关注了。

狼算是这栋木屋的第一个客人，克莱恩脱下黑色外袍挂在衣帽架上，请客人自便，然后来到他和阿曼西妮斯用于联系的水晶球前。置于软垫上的水晶球明亮透彻，这意味着没有消息传来，克莱恩皱起眉，他想她那边也许是出什么事了。

伦纳德在几天之后也意识到，他脱离了整个族群，对了，伦纳德•米切尔，是那只狼的名字。伦纳德此时只将近少年，连化形也做不到。

克莱恩把小狼抱在膝上，从脑袋顺毛摸到尾巴，安慰他不要忧虑，耐心等待，本来还带着些许警惕性的狼垂下耳朵，在安抚下难得地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自己在林木间奔跑，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偶然碰到倒下的树干，他也灵活地跃了过去，然而转瞬间天空阴云密布，雨越下越大，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避无可避，他快要溺毙在水中，忽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坚定而温暖：“伦纳德，伦纳德……”

伦纳德醒了过来，从此克莱恩的家也成为了他的家。



作为巫师，幼年的记忆对克莱恩来说，已经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好在伦纳德并不是需要儿童教育的人类小孩，魔狼自有一套学习和生活方式。狼在这栋小木屋来去自如，克莱恩有时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出门，又是何时回来的，只是有时半夜醒来，本来空着的怀里已经多了一团毛茸茸，他便安心地继续阖眼睡了。

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大约整个春天。

六月的某个深夜，克莱恩从集市归来，他推开房门，黑暗中，隐约可见床上突起一个半人高的物体，他很快意识到那是有人躲在了被子里，随即走过去唤道：“伦纳德？”

听到他的声音，团成球的被子从内侧张开一条狭窄的缝隙，露出两只熟悉的绿色眼眸，但细看便会发现，那不是兽类的竖曈，而是人类的瞳仁。

“你可以变成人形了？”克莱恩颇感意外地问道。

作为少数和魔狼打过交道的人，他对魔狼化形也有一定了解：魔狼自身的魔力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自然化为人形，对于魔狼来说这并不难，他们总是生活在魔力充沛的古老森林里，就算每天什么也不做，沐浴其中也总有一日能变成人形。

但是伦纳德这才多少岁……克莱恩没问过具体，能在这个年龄就变成人形实属不易。

刚化形的魔狼始终没有回答。没听说过化形还会变哑巴，克莱恩打了个响指，床头一盏小灯随之亮起来，他俯下身想凑近些看看情况，却见本来位于床边的一团被子随着他的靠近默默后退了些，他动作一滞，不解地看过去，这是怎么了？

克莱恩再次凑近，被子也随之往后退去。而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伦纳德始终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

以前罗塞尔经常抱怨他家贝尔纳黛长成小淑女后，突然就变得特别有主见，什么都不愿意和他说，克莱恩只当是老朋友炫耀似的抱怨，不甚在意。现在轮到他自己养小孩，忽然发觉还真是很难懂……克莱恩叹了口气，放弃一般坐回床边，然而下一秒他往后一倒，伸手顺势掀开了被子顶端一角——

躺倒在床上的克莱恩终于看见少年还没来得及错愕的神情，以及失去被子施加的重量后，乌发中两只即刻立起的尖耳。

倒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况，克莱恩一愣，这大概就是少年人的自尊心吧，所以不肯让他看见。

而伦纳德一脸惊愕，他没想到三个月相处下来，看似成熟的巫师居然还会做出如此幼稚举动，愣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暴露出的两只耳朵，刚想伸手去捂，又想到克莱恩肯定都已经看见了，闷闷不乐地转过脑袋，不去看露出笑容的巫师。

这不是挺可爱的吗？克莱恩见状握拳在嘴巴前咳了咳，忍住笑意。

果然还是小孩子。



既然是小孩子，就终有长大的一日。相比人类小孩，伦纳德成长的速度快上不少。克莱恩从前独身一人时，几乎对时间失去概念，捡回伦纳德之后第一次生出时间飞逝之感。

见眼前的少年耳朵和尾巴没有如愿收起来，克莱恩先是忍不住笑了一阵，然后看着少年颀长的身量，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人类领地，眼前只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

伦纳德的人形同样有着一对美丽的绿眼睛，柔顺的乌发垂落至颈间，年轻人身量高挑，克莱恩坐在近处的一把椅子上看他，几乎要仰着脖子。我现在每天喝牛奶还来得及吗，克莱恩活动着酸痛的脖子，默默计算了下两人的身高差，认命地接受了自己比伦纳德矮一个头的事实。

他兀自出神想着，伦纳德走过来，语气含笑：“在想什么？”

在想你每天在外面吃了些什么长这么高，可惜这话克莱恩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当年狼在他怀里安眠，如今换成克莱恩靠着狼午睡。克莱恩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很想摸摸那对未收起的耳朵，从前做过无数次的动作，现在再做却是不合适了，克莱恩颇为遗憾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问：“决定好了什么时候走？”

“别说得我好像再也不回来了一样，”伦纳德语气轻松，“至少等我能熟练地把耳朵和尾巴收起来。”

年轻人就该出门闯荡，这明明是人类的普遍认知，克莱恩却莫名惆怅起来，伦纳德陪着他的这些年，他感情波动的次数比以往千年相加还多，尝到有人相伴的滋味后，再想适应孤身一人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

这几年来，水晶球未传来任何阿曼妮西斯的消息，伦纳德和魔狼族群完全失去了联系。克莱恩和伦纳德都心知肚明，魔狼一族一定发生了巨大变故，才会隐匿起来，隔绝外界一切连接。

伦纳德心焦却也无可奈何，他只能一天天努力，靠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才能早日离开巫师的庇佑，独身去寻找线索。

而这个日子近在眼前。



克莱恩拿起捣碎的深眠花汁液倒入杯中，原本浑浊的液体瞬间转变得澄净透亮，他拿过旁边几个小瓶，将新做好的魔药小心分装。

他听见房子外响起的脚步声，然后是开门的声音，伦纳德提着两人份的晚餐走到他身旁，疑惑地问道：“你在做新魔药吗？这个月的集会不是昨天已经结束了吗？想卖出去可要再等一个月。”

克莱恩抬起头，瞥了完全是人类模样的魔狼一眼：“这是给你的。”

伦纳德闻言眨了眨眼，他放下手中的柠檬茶和蛋糕，安静地坐下来看着克莱恩继续配制，分装。等到克莱恩给最后的小瓶加上木塞，伦纳德看向巫师，语气郑重：“克莱恩，谢谢。”

克莱恩拿走那杯属于他的甜冰茶，往后倒进座椅柔软的靠垫。

“阿曼妮西斯是我朋友，我帮你也就是帮她。等找到她了记得告诉她，她这回可欠我一笔。”

伦纳德笑着回答：“女神可不会替我还账。”

“那你提前想好怎么还账吧，”克莱恩说话声音渐渐低下去，“我这里可没有免费的午餐……”

伦纳德早就不信巫师从小讲到大的这一套，他咬下用克莱恩的铜币买来的馅饼最后一口，站起身走到座椅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动作把人抱起来走向房间。

看来巫师今天是真的累坏了，放上床也没有醒过来，只是微微皱眉翻了个身。黑暗中，唯独伦纳德一双竖曈泛着点点幽光，他在床边坐下，看向克莱恩平静的睡颜。

往日可没有这样的机会。魔狼长成青年后，便没享受过被巫师抱在怀里睡上一整夜的待遇。事实上，他从来都不需要那么多睡眠，整日整夜待在外面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事，但是夜深露重，他在树下阖眼歇息时，发觉自己还是更想念那间木屋，想念屋子里透出的温暖光亮。

他跑起来，四只爪子踩过草地，飞奔出树林，最后停在木屋门前，狼抖落毛发上的灰尘，借着树干蹭掉爪子上的泥巴，收敛了脚步声，蜷进巫师的怀中，睡上一时片刻。

算起来，他和巫师共同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他和同族一起的时间，如果不是和同族完全失去联系，他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最初，伦纳德不知道要怎么和女神的这位朋友相处，直到他化形出糗，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不少。

第二天克莱恩拿着本砖头般厚度的药草图鉴，问他要不要学，他当然立刻说想学，结果学成以后，他就成了克莱恩炼制魔药的原材料供应商，准确来说是免费苦力。

再后来，克莱恩几乎不出门了，需要外出的所有事情都归他，伦纳德曾经问他原因，克莱恩只开玩笑一般回答：“都交给你做，我刚好可以偷懒，专心研究魔药了。”

伦纳德没再问，他迟早会离开，但又不在此时此刻，在那之前，克莱恩的忙他当然没有不帮的道理。

每日从外面回到木屋，桌子上摆好了饭菜，几年里他也向克莱恩请教了厨艺，不过两人吃过之后，还是一致认为出自克莱恩手艺的菜肴味道更好。巫师也不想动手的日子，在外的伦纳德便会收到空中飞来报信的纸人，他便知道今天的午餐由他去最近的城镇买好带回去。

克莱恩讲研究魔药的新成果，伦纳德说附近城镇发生的新鲜事情，就算真没有什么好说的，两人也不会像刚认识时，因此气氛尴尬。

伦纳德偶尔留在木屋没出门，在一旁看着克莱恩捣鼓自己找来的原材料，也想尝试，克莱恩投来怀疑的眼神，他知道克莱恩在想什么，投降似的举起双手：“上次爆炸是我弄错了步骤，这次保证不会。”

克莱恩瞥了一眼伦纳德身后，语气揶揄：“记得收起尾巴。”

伦纳德神情一僵，之前还不能收起耳朵尾巴的时候，爆炸过后，其余的都能用魔法复原，唯独他的尾巴……他抱着烧秃了一块的尾巴，去找已经等着的克莱恩，克莱恩看他一副伤心的样子，一时没忍住笑声。

伦纳德几步扑上去：“不准笑！”

克莱恩骤然被欺身压倒，一开始还止不住笑，和伦纳德隐隐显现的竖曈对上，才发觉气氛似乎不对劲，伦纳德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看着自己，克莱恩莫名生出一丝危险的感觉。

他没来得多想，伦纳德变成狼，从他身上跳下去，看着像要往外跑，克莱恩赶紧叫住他：“回来，我又没说不帮你。”



分别的那天没有太多伤感的氛围，伦纳德知道自己还会回来，而克莱恩……克莱恩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只是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认真嘱咐起来。

“遇到打不过的就跑，别逞强。”

伦纳德闻言露出无奈的神情：“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

克莱恩见他不放在心上，继续说：“不管你信不信，这确实是一条非常实用的——”

伦纳德走近几步，克莱恩不明所以，以为他忘了东西要回屋拿，刚想让开，却被青年轻轻抱住，说到一半的话语顿时全卡了壳。

“等我。”

伦纳德在他耳边说完这句，松开手利落转身，挥了挥手：“走了。”

等克莱恩从这一抱中回神，已经看不见伦纳德的人影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