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案的偷工减料和大家的欢声笑语中，首届蒙德璃月诗歌握手言欢会圆满落幕。胡桃喜滋滋看着台下宾客尽欢，一转头揪住正悄悄向酒摊移动的温迪：“等一下等一下！”

“哦，胡堂主还有什么事吗？”

“哎呀呀，本堂主早看你诗兴大发，只是这几日忙于主持，再加上水平太高不便下场，想必是‘石门采风文思稠，攒了满肚真难受！’咳咳——”她指指身后的评委先生，“今夜特派我们博古通今、文采斐然的钟离客卿，陪你解闷尽兴！客卿你意下如何？”她兴致勃勃地看着钟离，后者捋着下巴笑道：“堂主谬赞了，我不过粗通格律，岂敢在这位大诗人面前弄斧。”他看向温迪，微微致意：“若蒙不弃，还请您指点一二。”“不敢不敢，”温迪嘴上客气，笑得可是毫不谦虚，“那就多谢胡堂主好意了！走走走，我们边喝边聊！”

“慢走慢走！”胡桃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

“哈，真是好酒！”温迪一口气灌下大半杯，满足地咂了咂嘴。他笑着看向对面矜持啜饮的年轻客卿：“这么说来，距我们上次交流文学也有些时日了，想想还有些怀念呢，哈哈。这次诗歌大会主场在璃月，今晚就由你来定切磋形式吧。输的人要付所有酒钱噢！”

钟离把玩着酒盏：“既是如此，就按本次诗会的三个主题，你我三局两胜。”他沉吟道，“只是这第一关‘猜诗谜’未免简单了些。不如，我们来一轮‘飞花令’？”

“‘飞花令’？好美的名字！怎么玩怎么玩？”温迪两眼放光。

“既然你是初学，这次就用简化的规则吧。选定一个字或词，两人轮流背出含有这一字词的前人诗句，直到其中一方接不上来为止。”

“有趣有趣！璃月人真是好雅致！”温迪想了想，“就选一个‘泉’字好了！”

他显然意有所指。

钟离微微一笑：“甚好。”他啜一口酒，“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泉眼无声惜细流！”

“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泉……”温迪顿了顿，深情咏叹道：“爱情的泉啊，生动的泉！我给你带来了两朵玫瑰。我爱你绵延不绝的絮语，爱你那诗情一样的眼泪。”他得意地看着钟离：“这是至冬的诗哦，你没听过吧。”

“不愧是自由的吟游诗人，眼界之广，岂是我辈所能及。”钟离言语谦逊，面上却不为所动，“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一条青春的突泉，急湍而激荡，它闪着光，淙淙奔跑和滚沸。”

“可怜盘石临泉水，复有垂杨拂酒杯。”

“Spring, the sweet spring, is the year's pleasant king——”

“且慢。”钟离悠悠道，“这首诗里，应当并无‘泉’字才是。”

“欸嘿，被你发现啦。”温迪吐吐舌头，“好吧好吧，这局是我输了！再来再来！”他又点了一杯酒，“我跟着胡堂主学了好几天对对子，这就给你露一手！”

“堂主吗……”钟离难得有些迟疑，“她的诗对确实古灵精怪、颇有野趣，只是不大合古璃月的规范……”

“哎呀，你太小瞧她了！这是诗歌握手言欢会，她故意搞得不伦不类，才好活跃氛围嘛。私下里教我的时候，平仄对仗，失黏合掌，借对用典，她可是一点都不含糊！‘树已千寻难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这才是正统的无情对，是也不是？”

“原来如此。”钟离展颜道，“看来你已是个中行家，无须我费舌了。上一轮我占了先，这局就由你先出吧。”

“哼哼。”温迪摇头晃脑，给出上联：“石门言欢聚。”

钟离脱口而对：“木驿感苦吟。起句如此平淡，不似你的作风啊。”他略一敛眉，“须弥花叶朝雨。”

“这你就不懂了，所谓‘小酌怡情，渐入佳境’！”温迪歪理一箩筐，脑筋转得飞快：“蒙德子民惜风。”

……这位风神在某些方面似乎永远不会磨损。钟离哭笑不得地想着，听见对面又出一联：“鸣雷紫电龙蛇惧。”

“残梦绯樱妖鬼哀。”钟离若有所思，“前三联囊括四国，我便再出一联枫丹风物好了。‘露景泉边，白露暧暧’。”

“枫丹啊，好久没去过了，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呢……露景泉……”温迪望着天空思索，“啊，有了！‘沫芒宫外，海沫茫茫’！”他眉飞色舞，“怎么样，不仅和你的上联是工对，还多了‘芒’和‘茫’的照应！嘿嘿，我真是天才！”

钟离默默饮尽杯中残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当真如此？我怎么觉得这‘露’和‘沫’……”

“糟糕！平仄失调了！”温迪抱头痛呼，“马失前蹄、龙游浅水，呜呼哀哉，功亏一篑！”

“……你还真是学得了堂主的几分神韵。”钟离哑然失笑，抬手安抚他，“看在‘芒’和‘茫’的份上，我便再出一联如何？只是这次你也须对得出彩，令我心悦诚服才行。”

“好说好说！”温迪又来了精神，“快出快出！”

钟离沉吟片刻：“昔年孤云阁，阁下沉彼千戟。”

十一字对，又有历史纵深，有些难办啊。温迪放下酒杯，抱着胳膊陷入沉思。

钟离呷着新点的酒，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冤家老友。没想到以他流涌的诗才，竟也有滞涩之时？千年奇观，好生有趣。不过这些古老的语言和文化，现今就连土生土长的璃月人都已不甚了了，这位蒙德神明能钻研到如此地步，已是颇为不易。是自己太难为他了。

温迪可不知道钟离脑子里正老气横秋地长吁短叹，他忙着搜寻记忆中关于孤云阁和魔神战争的诸多典故意象，想要拼出一个风华绝代的下联，惊掉摩拉克斯的下巴。可这谈何容易？脑海中无数语句浮浮沉沉，不是遗憾出律，就是太过平庸。他反复咀嚼着短短十一个字。昔年……孤云阁……阁下……

温迪灵光一闪。谁说只有风华绝代才能惊掉摩拉克斯的下巴？疯疯癫癫也可以啊！

钟离正在思考古璃月诗文传统式微之对策与文化建设中古为今用同破旧立新的辩证关系，突然听见对面发出“噗呲”一声。他疑惑地抬起头，见温迪一幅乐不可支的模样，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丈二岩神摸不着头脑：“何事如此解颐？”

“哈哈哈……我、我刚刚想出一个绝妙的下联……虽然……哈哈……平仄有些不调……嘿嘿，还有点失礼……但是……啊哈哈哈……真的很好笑……”

“哦？说来听听。”

“哈、哈哈……”温迪终于平静下来，他故作神秘地眨眨眼：“你可不要生气哦。”

“但说无妨。”

“嗯……昔年孤云阁，阁下沉彼千戟——”温迪深吸一口气，“今夜往生堂，堂主吃我一刀！”

钟离一愣，随即也禁不住笑出了声：“哈哈，果然巧思！明日我便要向堂主告上一状。”

“阁下饶命，堂主饶命啊！”

“哈哈哈哈……”钟离轻拭眼角，“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轮我甘拜下风了。”

“嘿嘿，酒钱拿来！”温迪伸出手，压低声音道，“还有，我是道高一丈！你才是‘魔’拉克斯。”

“莫急，还有一轮呢。”钟离无奈地想，照如此说法，大家还不都是“魔”神吗。

“对哦，我刚刚太兴奋，忘了是三局两胜了。哈哈。”温迪挠挠头，“这第三轮‘自由撰诗’，不如我们把之前略过的诗谜环节也加进来吧！每人作一首诗，全诗须要构成一个诗谜，如何？”见钟离颔首表示同意，他兴高采烈地又要了一杯酒，“嘿嘿，酒是诗人最好的墨水！这是我第一次写古璃月格律诗，你可不许笑我。”

“岂敢岂敢，承让承让。”

酒桌上暂时安静下来，两人埋首构思。夜露渐凉，蛩声依稀。一阵清风吹过，温迪率先抬起头来：“完成了！嘿嘿，我果然是天才。”

“愿闻其详。”

“既然是诗谜，就不取题目了。咳咳，全诗如下：

“好诗！初学而得为此，可惊可叹，可畏可期。”钟离笑了，“不过这谜底，我倒是有些眉目。且待听罢拙作，再行揭晓不迟：

“……好一个‘秉烛长堪醉’。”温迪轻声道，“不必揭晓谜底，想必你我都已经心中有数了。”

两人相视一笑，举觞相碰：

“干杯！”

[感谢阅读！以下是飞花令诗句出处，以及对联和诗谜的解读，包括一些隐藏嗑点。]

【飞花令诗句出处】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

“泉眼无声惜细流”——杨万里《小池》

“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王维《老将行》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长恨歌》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过香积寺》

“爱情的泉啊，生动的泉！我给你带来了两朵玫瑰。我爱你绵延不绝的絮语，爱你那诗情一样的眼泪。”——普希金《致巴赫奇萨赖宫的泪泉》，刘文飞译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一条青春的突泉，急湍而激荡，它闪着光，淙淙奔跑和滚沸。”——普希金“在人世的凄凉无边的草原上”，高莽、谷羽译

“可怜盘石临泉水，复有垂杨拂酒杯。”——王维《戏题盘石》

“Spring, the sweet spring, is the year's pleasant king”——托马斯·纳什《春》

[摩拉克斯，一款行走的璃月古文化数据库，只凭王维一人的诗句就打败了巴巴托斯（虽然是风神自己玩脱了），实在深不可测。]

[“spring”在英文中同时有“泉”和“春”的意思，温迪在玩飞花令时故意拿这个钻空子，可惜钟离不买账。]

【对联解读】

[“石门言欢聚，木驿感苦吟”：上联显然是指本次诗歌大会，下联指的是望舒客栈附近的那名诗人。]

[钟离出“须弥花叶朝雨”时是有意想玩文字游戏的，一来“须弥”这一国名本就出自佛教典故的梵文音译，可对以其他梵语（我是想对“夜叉”的，这样还可以联系上魈的剧情，可惜平仄不调），二来表示“朝向/朝拜”的“朝”（cháo）字可借义为表“早晨”的“朝”（zhāo），这两处都可生出有趣的变化。可惜温迪直接无视了他的苦心，简单粗暴地以表层意对了个极度自恋的下联。]

[“鸣雷紫电龙蛇惧，残梦绯樱妖鬼哀”：写都写了，夹带点鸣神组私货。]

[“昔年孤云阁，阁下沉彼千戟；今夜往生堂，堂主吃我一刀”：如您所见，这是一个无情对。无情对的精髓在于利用多义词形成不同的语法结构，此处“阁下”本为地点状语，而温迪将它偷换为尊称他人的名词“阁下”，对以同样是尊称的“堂主”。“阁下沉彼千戟”的结构是“彼千戟[主语]沉[谓语]（于）阁下[地点状语]”，很显然和“堂主吃我一刀”的结构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是它之所以为无情对的原因。《原神》在剧情里完全没有提到无情对的本质特征（感觉文案根本不懂这方面知识就在胡说八道），所呈现的无情对也是错得离谱，例如“琼玑八百里”和“林猪二十斤”虽然雅俗差异极大，但它们的语法结构终究是相同的，所以充其量算是以俗对雅，并不是无情对。]【二编：此联AO3上有位读者对以“今载荼泥渊，渊上浮此一杯”，虽然内容不符合剧情，但字面极为工稳，特别是以“渊上”对“阁下”，可谓妙绝！】

【诗谜解读】

第一首：

“琼山碧水蕴冥顽，万代江流不转圜。

契得黄昏拂身去，一衫烟火镇人间。”

大意：璃月山水化蕴冥顽之石，历经千万年冲刷本性不移（化用杜甫《八阵图》“江流石不转”）。祂通过契约获得黄昏（北欧神话“诸神的黄昏”，借指帝君假死）拂身而去（李白《侠客行》“事了拂衣去”），衣衫沾满尘世烟火镇守人间。

第二首：

“扶摇九天外，倏忽莫寻踪。

邂逅翾翎翼，踟蹰铸镝锋。

乾坤当徙倚，诗酒且从容。

秉烛长堪醉，秋山更几重。”

大意：风自天外吹来，迅捷寻不到踪迹。祂与少年邂逅生出翱翔羽翼，在战火与离乱中踟蹰着磨砺箭矢。（斯人已逝，往事成空，别再沉溺过往，）就在天地间嬉笑游徙罢，还有河与山（自然），还有诗与酒（人文）。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劝君今夜须沉醉（韦庄《菩萨蛮》），明朝一别，分隔我们的又岂止是几重秋山？（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秋山又几重”）

【二编：创作本文时钟离这首我写得并不是很满意，后来改了一版：

“北空一缕起，倏忽莫寻踪。

邂逅翾翎翼，踟蹰铸镝锋。

照狮闲画虎，指鹿却乘龙。

秉烛长堪醉，秋深醽醁醲。”

首句暗指温迪最初是北地千风中的一缕。颈联融了“照猫画虎”“指鹿为马”和四风守护的形象，调侃巴巴托斯忽悠子民不干正事，也可以过度解读理解为钟离在阴阳怪气“背风的密约”一事。原先的后两联感觉有点低沉且说教味略重，修改后闲适许多，也许看淡聚散才更符合两位神明的心境吧。】

综上所述，温迪的诗谜底是摩拉克斯，钟离的诗谜底是巴巴托斯。

还有一点有趣的事情。温迪在写诗时有意想押“岩”字的韵，但古璃月音韵知识不足使他搞错了。“顽”“圜”“间”是十五删的韵，而“岩”属于十五咸，这两个韵部是不能通押的。相比之下钟离就是老手了，他选择的韵脚“踪”“锋”“容”“重”属于二冬韵，与“风”字所属的一东韵可以完全通押。

以上。最后分享一下我个人最喜欢的无情对：

形而上学，

心已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