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卡拉、卡拉。

三圈弦。

　　二十秒。

　　在这一秒之前，艾尔菲从未想过，自己从伦敦花费高价搞回来的石墨机械闹钟会为自己打开死亡倒计时。

　　踩在后脑勺的靴子越发用力，四面八方围着尖头马靴，视线混乱被血与泥遮蔽，颊肉更深地陷入泥坑，与泥沙研磨上细小的伤痕，刺痛骚痒。

　　但此刻的艾尔菲无暇顾及身体上的任何痛苦。

　　“等——”他开口拖延时间，大脑在紧张的思索。

　　要如何才能以一句话说服这些贪婪的马匪？

　　钱、钱、钱，他妈的，真神在上，这些该死又甜美的钱！

　　“砰！”

　　上膛后的一声枪响惊散林中飞鸟，男人冷漠的声音居高临下：“我不想听多余的狡辩，回答我，有钱还是没钱？”

　　艾尔菲紧闭右眼避免泥水刺痛角膜，滴答滴答，秒表持续倒数，并不为主人所面临的绝境停留。

　　五、四、三——

　　他在心里倒数。

　　面前的靴子转过去，连同主人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跟着动作，靴跟在泥地印下花纹：“看来是没有，杀了吧。”

　　“不！”

　　艾尔菲闷声咆哮，反剪在背后的双手疯狂挣动，艾尔菲壮硕的身躯在泥地里用力扭动，张开嘴模糊地大叫：“听我说，杀了我你们只能得到火车上那些零碎的钞票，我有更好的生意，更多的，黄澄澄的金子，大把大把的钱！这些的前提都是我活着，你必须答应我的要求！”

　　说到最后，他梗起脖子竭尽全力地嘶吼起来，暴睁的双眼充满血丝，肾上腺素飙升，皮肤上隐隐浮现青色血管狂跳，艾尔菲心跳如雷，瞳孔缩成针尖，一动不动地盯着背对着他的年轻首领。

　　滴滴滴滴滴！！！！

　　倒计时结束，闹钟狂响，艾尔菲心脏狂跳，看着男人抬手摘下帽子随意甩给同伴，动作轻慢地为手枪上膛。

　　“我必须要说，和我合作才是真正明智的决定。”

　　艾尔菲声音嘶哑地说，尝到嘴里泥土的腥味。

　　年轻男人转过身来，面色漠然，右手持枪上膛，枪口直指艾尔菲额头。

　　“砰——”

　　子弹擦过皮肤射进泥地，在艾尔菲的脸上留下灼痛的伤痕，他从牙缝里缓慢地抽进冷气，抬起眼皮，那英俊冷漠的年轻首领蹲下身与他平视，手肘放松地搭在膝盖上。

　　冰凉的金属顶住额头，艾尔菲用力闭了闭眼，闻到男人手指间火药的迷人气味。

　　汤米好整以暇用枪头轻敲艾尔菲，像是警告，随即，他偏过头，命令属下：“上发条。”

　　卡拉、卡拉、卡拉。

三圈弦。

　　二十秒。

　　坚硬冰冷的靴子们围拢过来，艾尔菲的喉头滚动一下：“T城的税收，我分你四成。”

　　“税收？”汤米的拇指轻佻地抚过扳机。

　　“是的，税收，印花税，茶叶税，食糖税，纺织品税，只要我上任大使，不出一年，会有源源不断的金币流入我们的口袋。”

　　“敲骨吸髓的英国佬。”汤米哼笑，手腕用力，枪头在艾尔菲额头抵出压痕，“我要九成。”

　　“五成。”艾尔菲毫不犹豫地回答，阴深的目光从枪头下平静地递上来，他盯着汤米，竭力从这小痞子每一丝肌肉的颤动中寻出苗头，然而年轻吉普赛首领的神情冷峻如坚冰，读不出想法。

　　“九成和在这里被射爆脑袋。”汤米回答，“你可以自行选择。”

　　“对我来说，这里可不是一个睡觉的好地方。”艾尔菲说，“听着，五成或者收获一个可怜犹太人的尸体，你同样可以自行选择。”

　　他顿了顿，“哦，不止，或许你还可以收获一张通缉令？在上任之前我与城主通信时他曾提到，T城附近有身手高强的吉普赛人流浪，并且很快纠结成势力，在城外游荡，劫掠行人。”

　　“他们被称为剃刀党。”艾尔菲用嘴唇与舌头撕下一小块死皮，卷入口中缓慢咀嚼，放慢了语速，他留给汤米足够的思考空间，也留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思索，如何才能以打动这帮凶残无耻的野蛮强盗，“我说得对吗，汤米·谢尔比。”

　　“听起来在这里将你击毙是更划算的买卖。”话中的某些东西触动了汤米的神经，汤米的语气冷下去，拇指扣住扳机。

　　“击杀英国大使会引发外交冲突，即使是你这样没有接受教育的流浪汉也该明白这件事。看看这些可怜的女士，如果你同意合作，她们本可以在T城住上华丽的房子，有仆人负责她们的衣食起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住在大篷车里，与肮脏的男人们混在一起，或许，以占卜为生？”

　　“你！”听不过去的下属怒而拔枪。

　　汤米抬手将那人的枪口缓缓推回去，盯着艾尔菲，唇角绷直，半晌，似笑非笑地道，“我赌你说的概率是1赔99。”

　　“我喜欢赌徒。”艾尔菲毫不示弱，“但我们都知道，豪赌的后果通常都不那么让人接受。”

　　额头用力，艾尔菲凶狠地将枪口堵回去，大声咆哮：“六成！买我的生命安全与你们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们可以取代我的亲卫队与我一同进城！”

　　闹钟尖锐地叫喊起来，下属们屏息以待首领的抉择，而汤米倾身盯住艾尔菲，大笔的肌肉贲张，他们彼此凶狠地绞着对方的目光，以枪为中心在相互抵抗，这是一场豪赌，输会输的体无完肤，而赢，则是可预见的金色未来。

　　闹钟的刺耳鸣叫刺激着艾尔菲的神经，过量的血液泵入大脑，极度的紧张下他甚至开始分神，但只是一瞬，他重新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战争，咬着汤米不放，艾尔菲浑身紧绷到胡须都开始颤抖，此时的情形如同在野外遇见猛兽，你后退一步，便是全盘皆输。

　　片刻，汤米沉沉吐出一口气，泄了力道，放下按在扳机的拇指，不容置疑地宣布：“七成，并且由我来做这个大使。”

　　“这、”

　　“上膛。”汤米平静地举起左手，下属得令，齐齐上膛，咔咔咔的金属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十几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艾尔菲，他梗着脖子沉默片刻，点了头：“那么，合作愉快。”

　　下属们围上来给他松绑，手指已被捆的冰凉泛紫，艾尔菲甩了甩手腕活动一番，很快感觉血从手腕凶猛地涌上指尖，针扎似的痒痛密布皮肤的每一寸，他用力张合五指以适应痛感，很快撑着地面爬起来，伸手捋了捋已经干结成块的胡须。

　　汤米弯腰捡起闹钟，在手里把玩片刻，嘀咕：“蛀虫们的玩具。”

　　吉普赛人们重新整洁队伍，清理艾尔菲的行李与残骸中的遗产，片刻，队伍整饬完毕，一个人牵来马匹停在艾尔菲面前，艾尔菲点点头，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随即，砰的一声在侧后方炸响，艾尔菲反射性地俯倒在马背，感觉什么东西溅到背上一阵刺痛。

　　他的身后，维持举枪姿势的汤米大笑起来：“别紧张，英国佬，只是为我们即将开始的旅行放炮庆祝而已，不得不说，你们压榨殖民地做出的东西有些用处，那个闹钟，被子弹击穿时声音非常悦耳。”

　　绑匪们讥讽地欢呼一声，艾尔菲被讥嘲声包裹，只缓缓直起腰，面不改色向汤米颔首。

　　汤米嗤笑，将枪别入枪套，利索地翻身上马，搓唇做哨，悠远的哨声在林中远远荡开。

　　汤米目视前方，声音低沉地下令：“向T城出发。”

　　在漫长的路途里，艾尔菲也曾寻找脱困的手段，但强盗们训练有素，四个男人紧紧守在他前后，不时发出威胁的呼喝。

　　数次之后，他终于死心，高升的太阳晒干了他身上的水分，泥块大块大块地剥落，他拎起衣裤抖落泥块，又搓去皮肤上沾着的脏污，目光在马队前方来回扫动，希望能看见T城的轮廓，他从未如此热切地想洗一个澡。

　　路至中途，汤米的马从马队的最前方慢下来，艾尔菲右侧的男人与他交换位置，补到马队领头，而汤米则控制速度直到与艾尔菲并行。

　　“当大使都做些什么？”汤米弯腰从马的侧袋里摸出烟丝与纸，很快地卷成一根烟用牙齿咬住，用火柴点燃，他深吸一口，因此停顿片刻，随后才说，“我是说，收税敛财之外。”

　　“与当地的工会和富人们同流合污。”艾尔菲嗅到空气中的烟味，略显贪婪的瞟了一眼烟卷，“榨干穷人们的钱财。”

　　“听起来很棒。”汤米没什么表情，并指摘下烟卷，掸了掸烟灰，“我以为你们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白皮猪们可以做些符合他们自吹自擂的事情。”

　　“这话听起来怨气十足。”艾尔菲不在意地笑笑，“我们为当地人带来可能性，还要如何？汤米，这世上有穷人就有富人，这是神教会我们的真理——”

　　“你们犹太人的神？”汤米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一个让民族长久地陷于漂泊与末路的神，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同样对你适用，吉普赛人。”艾尔菲回敬回去，右手摊开到汤米面前，五指往掌心收又回又放松，汤米神色不明地将目光投向犹太人的掌心，皮肤粗粝，老茧纵横，并不是双养尊处优的贵族手。

　　烟在谈话的时候已燃过一半，长长一截烟灰颤巍巍地续在黯淡的火光之前，汤米并指夹住烟卷深吸一口，任凭那烟灰随着马背颠簸，掉在艾尔菲掌心。

　　汤米从鼻孔里用力喷出淡灰色的烟雾，将吸剩下的小半截烟卷用力按熄在艾尔菲的掌心。

　　一点蛋白质燃烧的焦香弥漫开来，艾尔菲的手指轻轻搐动，随即，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并就着汤米叼出的一小段浸湿的口水痕迹原样叼住，略微发黄的牙齿咬住白色纸卷，像锋利的断头台凶狠地轧向烟卷。

　　他深深抽了一口，感受烟卷里残留着的，劣质烟丝特有的暴烈香气，享受地眯起眼睛，尼古丁令人头脑清醒。

　　那点稀薄的愉悦散去不过瞬间，艾尔菲睁开眼睛，迎着汤米玩味的目光，他摘下烟卷对汤米示意，像高脚杯叮当交错似的优雅：“那么，让我们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