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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oom206

作者 : 清花吸到舒肤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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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 脱离原型 , 亲子关系

原型 rustylake-roots Albert , Frank

状态 已完结

694 20 2021-8-22 13:19
扫雷预警
Rusty Lake:Roots同人
cp:Frank/Albert,斜线有意义
*是合志《乌有之乡》的参本文,完稿时间21.07.10
全文1.8w,一发完
非原作向架空世界观 大概并不是he
aka看似是监狱play其实什么都没有
复健产物,文笔稀烂,建议看之前吃片降压药
推荐阅读bgm是Bertrand Burgalat的Générique début
以上


于是时间开始沿着它既定的轨迹流淌,水流涨满了运河。

    三月二日下午十三点四十五分,Frank站着吃了一个橘子。
    一年中总有这样的几天,空气潮湿沉重,仿佛一张遥无边际的网迎头盖下来,使人呼吸困难。在因法内特*雾气蒙蒙的前庭中,雨才刚刚停,各处充斥着一股泥土的潮气。天色仍旧阴沉,小径两侧宽大的植株叶片上积了一天的水,此时正顺着茎缓缓下渗到泥土里。被绿荫掩蔽的的林间草地上,一只红腹灰雀快速扇动着翅膀飞落在灌木丛间。
    更远处是被建筑物锐利的边际割开的云层,仿佛一块准备裁剪的白布要预先用黑色炭笔描上图案,颇有几分宿命论的意味。他自己的住所位于三层监狱的最高处,石质的塔尖直直伸向天空。
    Frank把橘子皮抛到一边,转身走向S监区,他准备去见见自己的新犯人。
    从过去的某一天开始,Frank发现自己开始记不起初次来到这时的情形,过去的记忆仿佛河床上闪闪发光的石子,他却早已被流水带向了下一个村庄,往回望去眼前就像蒙了一层雾,除了停止思考外别无他法。Frank走过一棵榕树,他抬起头,脚下却清晰的传来一声脆响,大概是踩碎了一个蜗牛的壳。
    一向有许多词汇可以用来描述建筑风格,其中的部分专有名词又与时代背景密不可分。无论是宗教场所还是民众会堂,不可否认的是,建筑的产生本就与人的活动相辅相成。Frank踏上一段漫长的石砌台阶,此时潮湿阴冷的因法内特正无形的与中世纪连接在一起。一切无非是宗教恐慌与集体禁食,日复一日的祈祷和数不清的地牢。入夜后能提供照明的除火把外别无它物,黑暗狭仄的角落里不断传来被刻意压低的密谋。这里在几百年前一定是死过人的,没有人会怀疑这点。屋顶锈迹斑斑的铁钩或许曾悬挂过女巫的尸体,亦有无辜的清教徒被石头活活压死在潮湿发霉的干草堆上。
    “他很特别。”乌鸦说,“你会发现你其实早就见过他。”
    ”在哪?“他想不通记忆是从何处开始的。
    ”在他该在的地方。“
    Frank最终在205号房间门口站定,Albert·Vanderboom坐在单人牢房的木板床边,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在他开门的过程中不声不响。他身材相当瘦,四肢修长如柴,脸上颧骨突出。如果说他的眼睛原本只是中等大小的话,在现在这张脸上,它们简直大得离奇。最令Frank在意的是,这是一双畏光的眼睛,仿佛来自犯案后隐姓埋名,为躲避追捕远渡重洋的魔法师。他被抓起来并不奇怪,人们只会好奇他所为究竟是何种罪行。总的来说,他和那段石砌楼梯、和因法内特给人的感觉是相似的。他会让人联想到严格实施宵禁的时代,那时城市就是一座防守严密的堡垒。人们戴着式样奇怪的帽子,身披斗篷骑马出行。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昏昏沉沉的香气,左边的墙壁上是被木料分成上下两部分的窄窗,更外面是一层细密的铁栅栏。在见到Albert的前五分钟里,Frank对这个人丰富而错杂的情感感到疑惑非常。最鲜明的是愤怒,对着他而来的愤怒,只是这种愤怒超出了Frank的理解范畴,转化成一种模糊的形而上的东西,水汽般将散不散的浮在半空。
    “您在这里还习惯吗?”他踌躇着问。囚犯没有立刻回答,在距离他们几英尺的窗外,太阳正逐渐显形。静默是种永远无法被捕捉到的烟,在所有人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充满了整个房间。Albert应该是冲着他所在的方向微笑了一下,这笑倏忽即逝,也并不是因Frank而产生的。
    “好吧,”狱警先生听见他开口说,声音晦涩难明,“你从哪里来?”
    Frank无法准确描述这句话带给他的感受。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将他的胃挤在一起,使他呼吸不畅。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囚室的石墙在高温下不断渗出水珠。Albert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在呼吸,不断呼吸,抑或是Frank一厢情愿的希望他在呼吸。他示意Frank挨着他坐下,树枝般枯瘦的两膝朝向门口,却并没有表露出渴望逃离的想法。如果Frank这个时候拥抱他的话,他应该是要拒绝的。
    对于一个记忆模糊不清的人来说,故乡的影子在脑海中几经简化,已经抽象得脱离了这个词汇应具有的原本内涵。故乡早已从一栋标志性建筑、一瓶贴了标签的佳酿,一个站在门廊处的熟悉身影中脱离开来,蜕变成了一个全然自创的符号、一种挥之不去的欲念、一个难以止息的想法,一种不可磨灭的精神。
    狱警开始发抖,他不记得空气从何时起变得灼热难忍,或许遗忘本身就具有足够的力度,可以超出预料的摧毁人的精神。记忆并不会凭空产生,在已经发生的一端,除了极力掩盖外别无他法;另一端接着因法内特,试图在无尽的轮回中求得解脱。
    如果可以的话,他大概要就着爱或死大谈特谈,高歌波光粼粼的湖水和炙热甜美的永生。他要将自己如同幻梦的过往和盘托出,用在绿荫下和兄弟姐妹嬉戏的趣事打消这个囚犯的疑虑,但他找不到任何关乎本身的记忆,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Frank清楚自己知道一些历史,对美术与文学也略通一二,但这只会让他想起几本自己曾读过的专著,部分印象深刻的字句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对于阅读地点和时间却是一窍不通。他大概是在拼命地逃避什么,于是Frank先生说,“刚从庭院里来。”
    Albert并未对他的回答做出任何表示,仿佛他们的存在与交流不过是为了完成某种任务。“信上帝吗?”他又问。
    狱警则清楚自己并没有刻入骨髓的宗教信仰,却也不随意对他人奉献一生的偶像做任何评价。“如果您一定要说的话。“他回答,“我畏惧神的力量,仅此而已。”

    三月二日晚上十八点整,Frank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梨木椅子里。晚间巡查要在彻底日落后开始,他还有最少十五分钟。
    此时正是暮色四合,太阳已经隐没在云层之下。他自己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因法内特的灰色院墙,最后一点日光将要在那之后被蚕食殆尽。一辆四轮马车从西边疾驰而来,在后门处停住,Frank只能通过声音判断其负载并不轻便。风再一次硬朗了,头顶厚重的云层悄无声息地酝酿着一场暴雨,又不断被更加强有力的气流推向东方。除了这少得可怜的一点变化以外,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距离那次奇怪的会面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Albert的影子却并未因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Frank用白兰地杯倒了一整杯杜松子酒,在因法内特昏暗的日落之时,在四下沉寂的静默之中,他尝试着去触碰自己脑中不可名状的灰霾,任由思维向四周伸展仿佛树的枝桠。Albert———他用记忆勾画他的形象:最先是干涩空洞的双眼,过于颀长的脖颈,往下是向左右两旁延伸、因消瘦显出畸形的肩膀,再然后是枯枝般细长的手指,骨骼清晰分明的两胁,越过平坦到几乎下凹的小腹,腰部的胯骨突出到完全破坏了整体线条感———Albert。
    他该停下了。他不能判断这些难以启齿的臆想究竟是来自记忆深处还是下午的匆匆一瞥,确切说来,他和Albert不过相处了一刻钟而已。马车稍作休息后奔驰而去的声响划破了一潭死水般的寂静。Frank听见车轮转动的声音,一排蒙着布袋的脑袋在院墙后闪现,他们肩上扛着重物,脚下被什么东西捆着,被迫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三级台阶又消失在监狱后院。紧接着便是象征着夜间巡查开始的钟鸣,三百一十五个囚室中的锁链响成一团。
    “一群终日卖苦力的奴隶中永远诞生不了思想家。”想到这里,Frank先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种种暧昧不清的记忆关在了房门里。

    三月二日深夜二十三点三十分,Frank先生在梦中复履故地。
    那是一口井。
    Frank从井底醒转,四下静默无声。一股寒气经由他的静脉扩散周身,躯干中蕴蓄的那股热气在伸展开的瞬间就消散了。他的四肢冰凉,光裸的脚掌踩在泥地上,皮肤紧紧地贴着骨骼,仿佛某种视力已经完全退化的穴居动物在泥土间蠕动苟活。
    他寻找这一切的始末,渴望在自己的头脑中深挖求索,却突然借由一股扶摇直上的风力腾空而起,漂浮在半空中无所适从。冰冷而不近人情的月光下,森林和岩石彼此挨挤着向四周延伸开去,仿佛一张巨大的绿色覆毯披盖在连绵起伏的山岗上。农舍星罗棋布,掩蔽在云杉、落叶松和白松形成的阴影之间,除去刮风几乎不可察觉。被开垦过的田地却主动和四周划出了清晰界限,两色蜀葵填补了耕地与林地间的空白。
    Frank在这些或自然或人为的景致旁徘徊,追寻已然消逝的过往,回忆短暂而多舛的一生。试图从一个雕塑或是一堆木屑,甚至是水井旁的绳轴周围寻找蛛丝马迹,将自己被击成碎屑的记忆重又拼凑起来。但这股神力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被一团云雾包裹,而那团云似乎具有某种外聚内散的质感,托着他重又回到地面。然后他便再一次从井底醒转,在一片难言的沉默中,一只蜈蚣顺着脚踝爬上他瘦到只剩骨头的大腿。
    一切仿佛都恢复了,Frank并不讶异自己可以越过井口向外望去,也深知长期的拘禁使人发狂。他大睁双眼四处张望,几乎可以发誓自己正看到某种生着肉翅的怪物在黑暗中蹲伏,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他只看到Albert的眼睛,那双空洞、无情的布满血丝的杀人犯的眼睛,他绝不会看错。Albert从黑暗中走出来,狱警的额头正挨着囚犯湿润的眼睫,他们在井底的狭小空间内肆意拥吻。

    三月三日晚上十九点四十分,过往从未消逝。
    梦境早就结束了,属于昨夜的没来由的狂喜也退却了大半,只剩一地虚实交错的冷炙残羹。失落感在Frank今天早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如约而至,除了尽职尽责的肌肉抽搐之外,他已记不起关乎过去的任何内容。
    研究仍要进行,他转而求助于外物,指尖在小架子上落满灰的书本中逡巡,良久才择出几本放在一边。他并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意义,或许追寻过往本就是在做无用功,但那本黑色封套的《神秘哲学三书》*现在就摊开放在他右手边的位置,亨利·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年轻而富有诱惑力的脸孔被铅笔绘在扉页,仿佛一个无声的邀请。
    他命令自己投入进去,意识追寻着Zamolxis和Zoroaster的脚步,辗转在火、土、水、风之间。阿格里帕先生声称世界有三重,洋洋洒洒的写下有关自然哲学、数学与神学的论断,风具有水两倍的明亮、三倍的细薄、四倍的运动,火在燃烧时冷却就生成硫磺。但不可避免的是,他的注意力正逐渐涣散,好像有什么东西徘徊在天外,一心要将他的目光从书中拉离。他想起Albert的问题,想起囚室的石墙,想起庭院里的榕树和橘子皮,他想起自己曾在阴冷的地下空间目睹某个人操控着十五倍的明亮、细薄和运动和五十倍的黑暗、浑厚与平静造出仪表堂堂的活物。
    “元素的三重考量。”他又开始读标题了,他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读标题,他头脑混乱,他在愤怒什么?Frank艰难地将目光聚焦回晦涩难懂的魔法专著,扉页上的阿格里帕长久地凝视着远方,仿佛正用鼻尖责备他懒怠无能,他和这种头脑中的负疚感抗争了一会,直到终于无法忍受而啪地一声把书合上。“任由魔法师和炼金术士呼风唤雨去吧,”另一个Frank对他说,“他们和你走的路并不是一条。”
    他总归是不爱看书的,Frank从硬质的床板上挣扎起来,目光急切地在空中游移着想要找到某种物质使这一刻的线索成为永恒,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抓在一起、聚拢、下坠。烛台上的蜡烛正要烧到头,Frank用余光瞥到一片黑影闯了进来,在这一室昏聩中起舞翩翩,又在他抬眼的瞬间消失了,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向枕头上的缺口探去,颤抖着掏出一把死禽的毛。空气似乎凝滞住了,变得厚重黏稠仿佛一锅翻滚着的鱼胶。Frank开始疲惫,而疲惫毫无疑问是个坏兆头,疲惫意味着你不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浑浑噩噩、软弱无能,魔鬼往往就是趁着这个时候侵入人体的。
    Albert询问他是否信仰上帝。他信仰过吗?信仰本身又是什么?信仰使你可以直面自己的弱点,可以塑造一个强大而完美的偶像并向他诉说你的过错和祈求;信仰使你可以对自己终将一死的结局心存妄想;信仰使你可以应付挫折、将困难归结于原罪和时运;信仰使你置身事外从而获得冷静的能力得以鞭笞自身;信仰使你不至在追求理想之路上踽踽独行。
    同时,信仰意味着你自发地把决定善恶的权利交给虚无;意味着你会失去自我判断、一生墨守成规;意味着你将自行束缚思想、永不进步,因为偶像无法解决的问题而胆战心惊;意味着你主动局限了自己认知的范围、甘愿成为意识的仆从。你不仅失去了独自承担痛苦、独自享受喜悦的权利,从你选择信仰的那一刻开始,信仰还将如影随形。
    Albert为什么这样问?他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信仰本是种自由。自由就是拥有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若此前提成立,其他皆顺理成章。*某种像呼吸喝水般自然的权利并不能得到人们重视,直到它们被残忍的夺去毁掉,抗争是从此开始的。绝对的自由引发动荡,完全没有自由产生暴乱,只有相对的自由才是精密的枷锁,确保能控制住人们的行动而使他们生活在天地之间。在沉寂的灰色高墙之中,他并不是囚徒却始终受困于自己的头脑,他是自由的吗?Frank利用下午难得的独处时间,遍寻因法内特却最终一无所获,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钥匙或许就在Albert身上,他想问问他是否能感觉到自由。
    感觉。Frank思考着躺下来,抬起右臂遮在眼睛上。他可以感觉到某个下午的一阵风,缓慢下落的几片叶子或是一束光。他可以感觉到女人温柔的抚触和独属于清晨的、模糊不清的太阳。他却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谁,曾经在哪做过什么事情,或许在某个时间点他早就已经死了,却固执地认为自己活着。
    Frank梦到一片星空。
    他待在逼仄的房间里,正是冬天晚上。他已经脱离井底很久,也不会再神经性的惧怕寒冷,甚至常在室内感到燥热憋闷,仅有的两扇窗子都打开了。Frank站在窗前等待,遥远的深紫色天幕中悬着一轮惨白的的月亮,山峦在视平线之下画出几个半满的弧,这天并没有云,从湖中流向山涧的溪流已然结冻,远处的山林中传来几声夜鹰的啼鸣。
    他不明白自己的行为,甚至无法理解过去的Frank正在等待什么,可一转眼他就已经登到高处,借由望远镜看向高远的天空。他在星空中目不转睛地寻找,只见天鸽座低悬在铁灰色的山脉上空,仿佛要在其间筑巢;两条训练有素的猎犬拉开距离,正在指挥下扑向逃窜的野兔;猎人Orion手举木棍,位于右肩的参宿四闪闪发亮;厄尔那寺星和五车二则挂在更高处,放出冰冷的浅黄色光芒。*
    Frank依然在寻找。他望见一棵生长中的树,一枚具有神妙意义的亮色方块,剩下的一些又可以连接成一头奔跑的鹿。远道而来的信使为他带来一封旧日的信,他从木管中把这东西倒出来的时候,纸张早已经发黄变脆,薄得仿佛一对昆虫翅膀。
    “亲爱的Frank,”他的母亲说,“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请在星空中寻找我。”
    他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梦境开始波动,哪怕是临近死亡时产生的恐惧也无法与他看到这封信时内心受到的的震动相当。或许他对于其他人而言也是重要的,谁知道呢?曾吻过他前额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他跟Albert到底是什么关系?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失声痛哭,但Frank没有,他已经失去了以常人心态面对生老病死的能力,他道德观念淡漠,他活着只为了一个尚不明确的信念,他和悲伤之间就像隔了一层不透水的膜。是什么东西造就了这一切?他在梦中流泪,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后脑,使他失去了张口呼救的力气,或许生活本就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找寻。
    Frank梦到一支舞蹈。
    锈湖春日里的某个黄昏,在他准备把报纸翻到第二版的时候,Rose从屋外走进来,她脸颊上泛着兴奋的红晕,用一贯的、怪异的神经质迅速占领了这个房间。“Frank,”她说,曲起细长的手指敲了敲他正使用的桌子,“我需要你和我跳一支舞。”
    他站起来,把报纸合上放到一边,头版左上角用粗体铅字印着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四日。这份报纸报道过他母亲的死,报道过Leonard双亲的死,甚至曾经煞有介事地刊登出《锈湖发生了什么?》一文,可这一切终究是归于尘土了。Rose把椅子推到一旁,似乎正在低头翻找东西。Frank很难猜出她情绪突然变化的原因,她穿了一条图案古怪的新裙子,反复哼唱着某段不知名的诡异曲调,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借着这个空档打量起周遭的一切,房间里贴着浅色的墙纸,上面均匀的画着深蓝色的玫瑰,靠南的几个墙角因湿气侵蚀已经显出霉色。窗户朝向东边,向外望去只能看见修剪整齐的草地和木栅栏。窗边则放了一张被漆成白色的木桌,他还没看完的报纸搁在上面,右边摆了一本词典。这种习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他在阅读时并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字,他正竭力忘掉曾经在井底度过的时光,他渴望回到正常人之间。
    这里应该是承载了某种沉重的记忆,只是恰好成了一无所知的他独处的天堂。Leonard并不愿意踏足这个地方,Rose则一般都待在楼上,他们三个之间除去必要的互动之外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也没什么需要互相分享的经历,捧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生活本就足够困难。但Frank知道自己依旧在不断前进,他似乎打算证明什么,打算用自己的一生去驳倒被某个人歪曲了的真理,可前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已经贫穷了太长时间,他们与外面的世界是通过报纸联系到一起的,就像经由望远镜观测星空。Frank知道在大洋彼岸,某些利于经济复苏的新法案正迅速得到推行*;也知道就在刚刚结束战争不久的邻国,仇恨和狂热正肆意蔓延仿佛难以控制的山火 *。他看见Leonard就像幽灵般生活在他们之间,又常常在深夜听到他腿疾复发时痛苦的哭嚎,哪怕是掩饰得再用力十分,他们的纯真无邪终究是在无数摧残下一去不返了。战争正式宣告结束,战争又像是从未结束,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
    Rose无声无息地走到他面前,音乐准备好了。他向她伸出手,揽着她柔软的腰肢就像手捧一面军旗。他们跳到夜色降临,跳到唱片四分五裂,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室内发出一声困惑的回响。Rose脸上兴奋的神色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某种仿佛早就预知一切的淡漠。他看着她抓起唱针毫不犹豫地刺破自己的手指,她或许早就知道生的对立面是死,独自存活的代价是其他人的牺牲。
    “Frank,”她轻声说,脸上映着一道明晃晃的冷光,“你很快就会死,而我将会活下来。”

    三月四日下午十五点三十分,这是个灰蒙蒙的雾天。
    狱警踏上最后一段石质台阶,回身向着阴沉灰暗的天空望去,太阳正有气无力地悬挂在钟楼上空,就是这个东西规定了他每天各项活动的确切时间,也是这个东西残忍地终结了他支离破碎的梦。在今天早上,他再简单不过的起身显得异常困难。事实上他根本不愿意清醒,铜钟鸣到第六下时,他正全身浸泡在旧日的潮水中不愿动弹。他紧闭双眼,将脚步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锁链响声全都收入耳中,却不打算重归现实,他正在和头脑中的古怪预感搏斗,那种预感告诉他,如果他贸然从睡梦中脱身,昨夜回来的记忆也会弃他而去。
    依照他现在的表现来看,无疑预感应验了。退潮的速度就和涨潮一样快,只剩他赤身露体地躺在岸边,为自己鲁莽的举动懊悔不已。他只来得及记住星星、信、望远镜、锈湖的黄昏、唱针、Leonard和Rose,他遗忘了事情的原委,也一并失去了串联线索的能力。但是一切将要结束了,Frank确信如此。这是他第二次来见Albert,而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始终追寻的钥匙。
   牢门又一次打开了。第一束光照到Albert脸上的时候,他没有闪躲分毫,仿佛这一刻他已等待了太久。初次见面时半遮半掩、故作玄虚的阴影消散了,Frank得以看到他的全貌———不夸张的说,那是一张可怖的脸。
    鼻梁和眉骨上方的胎记本就叫人不忍细看,更加触目惊心的还有延伸至右侧额角的深色瘢痕,一部分皮肤上长着大小不一的深红色硬痂,大概是某种昆虫蛰伤并未得到及时有效的处理,产生的效果酷似丹毒*。等到了真正有精力去应付伤痕的时候,四分之一的头皮早就寸草不生。
    “最先是血。”Albert率先打破沉默,瘸腿的人永远知道别人的眼光会最先落在什么地方,“血一下子涌出来,然后干涸,糊成一团。接着是皮肤开始生长,组织不断恢复……恢复到最开始是绝无可能的。你来找我干什么?”
    囚犯说话时语速并不快,声音平板而不含情感,仿佛一台设置好的机器。他早就预料到Frank会看向他脸上的伤疤,是他主动将疤痕袒露在阳光下。他正在悄无声息地引诱他,试图用几句话就让他掉进罗网。Frank隐约察觉到几分异常,随着他记忆的不断完善,他开始判断不出Albert的想法和喜悲。对自己的越清晰,对另一个人的就越混沌。Albert是否依旧在为某个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任务作出牺牲?
    现实一定远不止这些。Frank感到气血上涌,他靠在墙边却难以自控的两眼发黑。有那么几秒钟他恍惚间看到Albert将要动摇,像是准备对他阐述这世界的邪恶真相,只不过这种挣扎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很快就又恢复了那种僵硬淡漠的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张面具。
    “你会想起来的。”Albert走到他面前。他走的很慢,好像在体会双脚踩在地上的每一次真实的质感。狱警正在抽搐,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精神压力几乎神智不清,仿佛他是从不属于人世的那边过来的,正要被无处不在的光线压垮。Albert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把快要滑到地上的Frank重新扶起来,他盯着狱警布满冷汗的脸庞,直到那双无法自控的眼睛在他脸上重新聚焦。
    “因为你曾经杀了我。”他说。

    三月四日晚上二十一点三十八分,Frank靠坐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记忆是某种刻印、奇异的精神。我们永远在追寻某种逻辑,在不成熟的时候我们依靠他人的逻辑,直到我们自己的逻辑逐渐形成一个闭环,使我们可以按照这个东西行事。在我们的逻辑里,通过叶片和树冠可以判断橡树、榕树和栗树,浆果并不全是甜的,食物存放太长时间就会腐坏。比方说橘子,入口时首先被感觉到的是一层透明的表皮,紧接着就是一股汁水在舌尖迸开,你一辈子也不会忘掉那种感觉。
    Albert说他杀死过他,他究竟做了什么?Frank知道自己的记忆正无可避免的走向混乱,意识模糊成一片就像打翻了的颜料盘。他杀死了Albert,他杀死了Rose,他杀死了Leonard,他杀死了他自己。他和Rose跳舞,他和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跳舞,他的左手正揽着Albert的腰,而Albert的神色始终轻蔑而淡漠。他躺在地下空间内的铁床上,井里的潮气让他生病,头脑发热四肢抽搐。Albert把他从井中拖到地下室里,咕哝着一长串恶毒的话咒骂他,再发明出奇怪的药水把他治好,他们已经互相折磨了多久?
    他躺在一片漆黑之中。左手边的枕头已经变得越来越扁,他想再试试看里面有什么,却什么都掏不出来,留下的薄薄一层布仿佛人皮。干他,他妈的,他渴望性虐他的俘虏。他抚摸Albert的脊骨,囚犯的躯体仿佛一条鱼般线条流畅,他同他交合。他哭着干他,把他干到淌水,像一瓣橘子般多汁,他们在漆黑浓重到化不开的夜色里接吻。
    他站在湖岸上。
    空气中飞舞着某种植物的絮,和一些离水后几分钟就会死的昆虫,近水的石头四周是一圈篦子似的水草。远处的河流沿着缓坡流向低地,岸边各处都长着齐膝高的莎草。Frank退后一步,一只脚陷进草地里,密密麻麻的蕨类植物刺着他的脚踝。
    湖把记忆还给了他。他记起湖畔的四季,他记起落叶和枯井,他记起是谁使他的一生蒙上阴影,他记起自己和Rose共舞时心中所想的是谁,他的一生都与他有关。
    他在头脑中看着Albert,一个疯子,炼金的天才,他曾躲在黑暗里窥视。他渴望杀死他,彻底撕开他的喉管,如果他也曾受过教育的话。但Albert剥夺了他受教育的权利,仇恨毁掉了他们两个。
    他在棋盘前杀死他,却给自己招来了梦魇。Albert的灵魂在说,“你永远无法战胜我。”多可怖的人!他明明已经用最阴暗的憎恶摧毁了他的一生,为什么还偏偏要在死后用爱来扰乱他的心神?
    Frank知道他的情感冷酷道德缺失,可是他爱他。他知道他不过是个心胸狭隘的混蛋,他知道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他生不如死,可是他爱他。他知道是他间接害死了他的母亲,他知道是他一手摧毁了Vanderboom最后的三个孩子,可是他爱他。他憎恨自己的爱,他憎恨自己软弱无能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憎恨自己想要一次次地将Albert杀死再一遍遍地吻他,他憎恨自己曾无数次用目光悄无声息地视奸自己的舅舅,他憎恨自己倾心于一个劣迹斑斑的人,他憎恨自己无可救药的爱上一个杀人犯。多少个梦中夜晚的牵手共舞,他事实上早已成了他在人间的共谋!
    他看见落潮,然后涨潮,一直涨到陆地上。湖水涌上来把一切都吞没,什么都不见了。

    三月五日中午十二点整,或许是三月五日零点整,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看到了钟表。但钟表又能代表什么呢?既然他能出现在这里,时间也不过是可控制的。
    如果给Frank机会发问的话,他大概要说,“先生们,湖在哪里?秋千在哪里?井在哪里?”但他此时被绑在一张皮面椅子上,眼前是刺目的红光,因法内特的运营者Aldous和Jacob与他相对坐在光源之后,看起来提问的权利并不在他手里。
    “你生病了,Frank,这是一场治疗。”现在说话的是Jacob。
    “我知道这可能对你来说有些困难,但是你可以尽力向方块看去,并告诉我们里面有什么吗?”这是Aldous。
    他们并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方块在哪里?Frank只看见一团刺眼的红光,或许方块就是那个光源?他没时间考虑更多了。Jacob示意测试开始,他按下某种设备的开关,四周传来某种单调而机械的鸣响,而红光竟也跟着鸣响开始闪烁,每当它骤然变暗Frank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接近失明。
    “你看见什么?”
    他什么都看不清。太阳,嘴唇,人发红肿胀的眼睛,新生儿的皮肤,玫瑰的花冠,生肉,红浆果,血和死,总不外乎是这一类的东西。在他即将精神崩溃之前,他只想到一个答案:井底生红锈的铁栏杆。
    Frank开始怀疑这场治疗的本质,但红光很快就不再闪烁了,他清晰的看见光源中心玻璃一样的结构,上面充满了细小的划痕。光正在逐渐变强,周围泛着深紫色的晕影。Aldous单调而重复的提问没有停下来,他们对他的答案不满意,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他胡乱伸出手,他头脑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又正在接受谁的质疑和安抚。他想触摸眼泪,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碰到,他满手都是干涸的血,他正在流血,他被太阳烧伤了。
    湖水、血、刺目的光,落叶、黑白照片、秋千,某种精密的仪器、液体药剂、打火石,象棋、王冠、人脑,Albert、Albert、他的舅舅,他渴望亲吻他,他渴望喝下他的血。
    红光消失了,Frank看见一个骤然熄灭的圆形灯泡,这是一场骗局。眼前的所有东西发蓝发绿,一阵无力感遍及全身,他虚弱得想要呕吐。某种仪器却在此时覆盖下来,包裹住他的头顶,时间没有太久,因为很快他就从中脱离开,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情感存留了。
    在昏过去之前,他只来得及看到Jacob从仪器左边取下一个巴掌大的方块,他知道那正是他混乱不堪的记忆,那是他被浓缩成提取物的短暂的一生。
    一切都结束了。

    三月一日上午八点零五分,理论上不存在的时间。
    Aldous第八百二十一次见到Albert的时候,房间号已经变成了206,后者正对着窗外的晨雾出神。
    “第二百零五次结束了。”乌鸦将怀表搁在窗台上,“这是今天的份。”Albert将表盖打开,他放任自己沉入一片虚幻的湖水里。
    他又一次在锈湖出生,他重新用触觉感知起一切,只要他想,他可以在一秒钟之间过完几年,也可以将一瞬间无限拉开来反复经历。他可以使三胞胎中的其余两个染病夭亡,他可以使自己生来脸上就没有瘢痕,他可以使Ida·Reiziger难以自控的爱上他,他可以操控万物。Albert已经在这样的奖励时间里经历过无数次婚礼和蜜月,无数次战争和无数次胜利。他总是活得很长,他总是享尽一切他可以想象到的荣华富贵,他就是他臆想中的暴君。
    但根基性的东西就是不可触碰的,无论怎样修改时间,Albert始终无法阻止Frank来到自己身边。如果没有Emma,Frank可能会是其他农户家的孩子,他会是某个流落在外终于在锈湖落户的孤儿,他会是他和Ida的独生子,他甚至会成为他的亲生兄弟。在飞速流走的时间碎片中,他总是一眼就能认出Frank。在重复无数次的轮回里,他尝试过解开这种束缚的各种方案,直到遗忘变作一种解脱,奖励已经成了折磨。继续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这是一个不人道的、残忍的实验,基于某种事先订下的保证,这本应该为他带来假想中的解脱,而不是被负罪感压垮。当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他自己能够控制的范畴之时,他为什么不肯结束轮回?Albert再一次将时间调回到Frank出生的时候,他观察着Frank光滑洁白的皮肤,他观察着Emma是如何竭尽所能的宠爱这个孩子,他确信自己一定是发疯了。
    无论重复几千遍,属于他的Ida仍不会与Samuel分道扬镳,Frank不会选择宽恕,Vanderboom也不会在最终走向繁荣。原本的故事就像上好了发条的钟,除非停下来不走,否则只能沿着既定路线前行。他说服自己要等待一个时机,事实上无论是第几次轮回都会从一样的开始走向相同的结局,他还要折磨自己多久?
    在最后的几分钟内,他看见金绿色的永恒之门,他和Frank共同站在那道门前,正准备走向他们最终的归宿。没有忧愁,没有愧疚,没有懊悔,没有恨,没有爱,两个人之间干净清白什么都没有。“埋在地下的,已经上天堂;卓然不朽的,赫赫而高扬……”*他们不在乎一切,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头一次如此发自内心的渴望幻象可以成真,哪怕他原本是没有渴望的,渴望预示着某种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东西正要主导人的行动。退一万步说,在没有渴望的情况下,他的行动受自己控制吗?躯体不过是情感的役使罢了。

    三月二日下午十三点四十五分,Albert翻开一本与炼金故事有关的神话书。
    一半是出于未被抹去的记忆,一半是因为略微产生变化的情感,他第一次如此确切地感知到Frank正穿过雾气来见他。在任何人都无法触及到的地方,时间正在以不可抗拒的速度滚滚向前,最后汇入寂静的湖泊。
    一切总是从雾天开始,以雾天结束。抛开一直以来的严格践行的引诱手段,他该对Frank说什么?第二百零六次将会成为被镶在画框里的最后一次。他只是开始疲于应付一切,他感到不快,他长久以来被自己的记忆折磨却不想抛弃它们,他还从没有尝试过原谅任何一个人。事实上,过去所有的经历都不会消失,而是在我们眼睛里沉淀成几层几层的记忆,这就是为什么年长者和罪人的眼珠总是浑浊暗淡。
    他走进来了,Albert看着Frank走进来,他在庭院里待了太久,以至于发梢有些发潮,泛着湿乎乎的水汽结成几缕。没有半遮半掩的障眼法,也没有缓慢渗透的心理施压,Albert只是看着他。
    一个野人似的家伙,任何道德观念都未养成的四肢发育不全的野兽,哪怕是独自在文明社会中挣扎了数年也无法治愈那种仿佛未开化的野蛮。Albert一眼就能看出Frank身上哪些东西是属于他的,是他把他养成这样的。他的头脑发木,本能正在逃避思考,但他强迫那种东西进行,哪怕他对Frank畸形的关切只会使自己徒增烦恼。
    时间仿佛流到了某个特定的位置,他听到自己机械地问,“你从哪里来?”
    Frank没有回答,他正在思考,他被洗去一半的意识正挣扎着确定自己的归属,但他一定会失败的。Albert知道Frank一定会失败,他的寻找也将无疾而终。而如果他不在这时做些什么的话,206就会走向207,再走向208,一切将永无尽头。
    “刚从庭院里来。”
    不能再等待了。
    “是吗?庭院里有什么?”
    很好。
    “……一棵树和……红腹灰雀。”
    他知道Frank正在思考,思考很好,脱离控制的一切都很好,去他妈的。
    “什么样的树?”
    Albert的内脏几乎纠结成一团。这是种新奇的、反叛的感觉,他正在违逆这个轮回,这就对了。
    “榕树。”

    三月二日晚上十八点整,Frank重新回到庭院里观察。
    接近日落了,天边出现火烧般的赤色、明亮而富有生命力的橘黄,日落之后天色会迅速转向灰蓝,随着黑色调的逐渐加重最终彻底成为天鹅绒般质感的深紫。但Frank并没有要回去的打算,在查清楚他到底在哪里见到过这棵树之前,他不准备回到那个设备精巧、气氛压抑的笼子里。
    榕树。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但他明明是没有真正看过榕树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太阳已经隐没在云层之下,灰雀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但他绝对不会认错,他观鸟的本领一向高超。
    这棵树高二十码,树龄至少超过百年。在近乎呈三角形的、浓密的巨大绿色树冠下,一切事物都显得微不足道。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榕树为什么会和红腹灰雀出现在同一处庭院里?*
   Albert是谁?他为什么要以一个囚犯的身份帮助他?他万分兴奋地坐在他身边,仿佛这几句话会帮助他完成一个壮举,而Frank在因法内特的发掘也并不会结束,甚至是刚要开始。
    春天。他想,春天的气息,春天的湖畔和森林。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傍晚他坐在窗边打开图册,像个疯子般如饥似渴地投入研究,因独处时的静谧和无人窥探的隐秘感洋洋自得。他正读到热带和亚热带的植物门类,而这棵树就是图册中的样子,从枝干到叶片都分毫不差。
    就在他意识到的一瞬间,这棵树突然开始伸展枝桠。硕大而左右分开延伸的树冠合拢在一起,从而使整棵树向上再次生长了十码,树型变得上下齐宽,高耸且富有威严———就在几秒钟之间,榕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英国栎。
    Frank先生盯着这棵树看了很久。

    三月三日凌晨零点三十分,Frank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退开一步。镜子里的男人穿着样式奇怪的白色制服,大量多余的布料在袖口上方和领口下方堆成一圈。他又走近一步,尝试观察清楚自己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他本以为自己会变得相当陌生,但他没有。
    他记得自己本来就是长这个样子的。如果再给他一千张不同的脸,他也一定能在五秒钟之内找到这张,并半信半疑地把它戴在头上。他确实是长这个样子的,没有面容扭曲,没有憔悴邋遢,没有脸色蜡黄也没有双目无神,他只是记不起自己上一次照镜子是什么时候,仿佛一个独自徒步旅行了太久的人终于找到下榻之所,现在甚至连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要照镜子都全忘了。
    “Frank,”Albert说,“只有你自己才是你最后的仇敌,是你的记忆,是你整个人。”
    血在他的血管中流动,充盈着全身,使他感觉皮肤涨鼓鼓的,仿佛要裂开。他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声,缓慢而不容置疑,这是生命的声音,这是他活着的证明。他渴望得到休息,意识却把躯体强拉起来,逼迫他进行这场夜游。他在想Albert,他在想Albert是否会在今晚突然死去,他必须要确定他还活着,至少还具备呼吸和走动的能力。
    于是Frank推开门到走廊上去,月光正穿过飘渺而梦幻的夜雾,如一盆无色无味的清水般自上倾泻而下,泼洒在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体之上。他沿着台阶走下去,经过空无一人的休息大厅和小会客室,穿过月光下显得模糊不清的草地和庭院,来到206号房间门口。Albert无声无息地躺在单人木板床上,双手搁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像是死了。Frank回过头,却发现205、204和203乃至整个二层竟都空无一人,因法内特发生了什么?
    他准备将门打开,几乎是在他触碰到锁链的一瞬间Albert就醒了过来,与他隔着栅栏门对峙,在这种地方生活本就是没有隐私可言的。Frank无法解释自己冒犯性的行为,甚至连逃跑的想法都没有,仿佛是五六岁就开始偷窃东西的惯偷终于在三十岁落网,他等着Albert对他进行谴责。
    “先生。”Albert盯着他的双眼,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可曾知道你在与谁共事?你分管哪些囚犯?晚间巡查之时你是否看到过除你以外的活人?你是第几次看到我?你在这里又生活了多久?你该把这些问题好好想想,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感谢你,先生。”Frank隔着木栅栏说,又主动伸出右手,仿佛语言的感激还略显苍白。Albert却仿佛被火烫了一下,他全身僵住了,脸上浮现出尴尬而嘲弄的神色,Frank的感激和赞美在这一刻反而成了对他的冒犯。
    “你就是不知道是谁造成了这一切,是吧?”Albert转身走向206室中央,“你永远都不要感谢我,你的感激只会让我恶心……该死的假清高……”他又走回栅栏边,语声就像毒蛇吐着信子,“你要在今天下午四点再次来见我,到时候只怕你将我挫骨扬灰都嫌不及!”

    三月三日早上七点零五分,语言是无法表达这些隐痛的。
    他的复仇结束了,从Frank的角度来看,他简直称得上是一败涂地,他一直以来所轻视的道德终于发挥作用摧毁了他,谁又能做什么呢?
    “幸福呀,死于光荣的胜利……”*当他发现自己早就难以自控的迷上Frank的那一刻,他真该一头栽倒断绝中气!他是不相信轮回报应的,他一早就抛弃了做人的理想准则,他只为他自己服务。实在无法得到就用刀杀死,用火来烧,他一向是这么干的。劣根性使他亲手剥夺了Frank走向人间的权利,他确保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井底苟且的过去,他就是他的后遗症,哪怕他最后无论如何都会被他杀死,他也将永远存在。
    但如若十倍的愤怒和痛苦会使人成为无可救药的恶魔,为什么百倍的愤怒和痛苦反会使人肉身成圣?Frank的道谢声令他作呕,甚至比得过挥来的拳头。他无疑从外表来看是一个真诚而正直的人,谁又能真正接触到Frank的内在呢?事实上是,如果他将自己所受到的误解和不公转变形式加诸于其他人身上,Frank并不会成为完全同他一样的人,他一直以来的阴暗的努力又能算得了什么?他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他的?他的爱就和恨一样畸形!
    Albert知道Frank仇恨他甚至胜过他自己,可是他爱他。他恨他没有弱点,他恨Frank即使经历挫折也并未选择堕落,可是他爱他。他恨Frank向自己道谢,他恨他最终一定会杀死他,可是他爱他。他恨他使自己想要寻求解脱,他恨Frank一直以来在记忆里长久的对他进行折磨,可是他爱他。他恨Frank哪怕是在虚假的空间中也逼得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可是他爱他。他憎恨自己的爱,他憎恨自己时有时无的羞耻心,他憎恨自己不得不向Frank剖白,他憎恨自己居然还具有残存的情感,他憎恨自己看见Frank就会想起自己的作为———他的存在就是无声的指控了Albert的暴行,仇恨早就毁掉了他们两个。
    “好吧。”乌鸦露出略有遗憾的神色,“Frank的记忆里确实包含我们所需要的那种物质,在因法内特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催动那种物质生成的最优路径,但他并非不可替代。”
    铜钟敲过八点,天光已然大亮。Albert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忏悔他的作为,所以一切必须立刻结束。
    这不过是诀别前的最后一吻。

    三月三日下午四点整,一场大雨将要来临。
    庭院和长廊的一部分已经消失了,只有夏栎还依然耸立在虚空之中。石质台阶被淹没了一半,巨大的砧状积雨云盘踞在建筑物上方,不受边界控制般无节制地膨胀起来,顶上仿佛撒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糖皮。
    风正在越刮越凶,在寂静的206室中,Albert蜡黄变形的食指搭在一只怀表上,表链的另一端握在Frank手里,他们正一同注视着另一个新生的轮回。
    Frank说,往左。于是时间开始沿着它既定的轨迹流淌,水流涨满了运河。
    一时间种种不可名状之物全都涌现出来,几道光般在他们面前一闪而过。案头的骷髅和炼金术士的丹房,天文望远镜与伏都教的咒方。君主斑蝶栖落在凤仙花上,没能熬过冬天的就落在地下等死。Vanderboom的祖先在地里干农活,根据自然胡乱结合生下孩子,随着那永生不死的秘药得到不断研制,那座他们都曾居住过的白色房屋拔地而起。河流也终于在改道两次后不再躁动,一切都准备好了。然后是James,是Mary,是Samuel是Emma是Albert,是某种诅咒般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在他们之间蔓延,是Ida,是Frank和Leonard,是战争,更多的战争,是数不清的炮击声。一半人被打倒了,另一半继续叫喊着冲锋,生和死不过是几秒钟之间就能够决定的东西。是Rose,是通灵板,是早就已经决定好了的牺牲,是一切归于死寂的消亡。
    没有人说话。暴雨开始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惊雷,雨滴不断砸下来却并没有落地的声响,是否土地也消失了?一切总不会维持太久。Albert率先和Frank拉开一段距离,他渴望看到青年人失控的表现,但Frank没有,他只是站着,而Albert并不想让自己受他的怜悯的恩惠,怜悯让他头痛。事实上爱情和利益都无法彻底捆住一个人,只有一报还一报的负罪感才会使他受困。
    他放过Frank就像放过他自己残破不堪的良知,他厌恶恶人忏悔的戏码,除死亡外他不可能向任何东西屈服,就像蜡烛燃尽。置身事外使他可以评判起Frank,也评判起自己来。仿佛一盘棋局被一下子掀翻,棋子散落一地。最终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他们也要回到最初的地方去。
    让他想想还有什么Frank不知道而他清楚的信息,他还要对着他说爱吗?他妥协的重复的无望的爱,充满愤怒和仇恨的爱,难道他不明白这一切有多么令人作呕吗?他看见Frank的双眼睁大了些许,闪烁着愤怒和仇恨的光芒。他还恨他,这很好,他本来就应该恨他。Albert盯着那两片饱满而富有生命力的嘴唇,Frank长得并不很像他的母亲,他并不会因为只是看见他就想起Emma,哪怕是他真心爱他又能怎么样呢?这一切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不如让他再做点坏事更好。
    时间停留在了那一刻,Albert靠近Frank,他从没有和他挨得那么近过。只是他不能在Frank的眼睛里看到他自己,而那双眼睛太过于明亮刺眼了,他会把他活活烧死。
    所以他遮住Frank的双眼,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吻。
    “你得知道,”他挨着Frank的脸颊说,“有些人将愧疚当作是爱,有些人将爱当作是愧疚。”

    Frank睁开眼睛的时候,雨已经变小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怎么说才能刺伤Albert,Frank比谁都要明白他的弱点和软肋,他正在为什么事抱憾或是愧疚,这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肌肤有种丝绸般的质地,按下去的触感却像是某种海绵,那粼粼的波光、那吻、那独属于夜色的四下无人的寂静,那炙热甜美的死。死亡在某种程度上也能称得上是永恒的伟大,无上的光荣。最后的最后,Albert大概是希望爱能够在得到真相后完全消洱,但爱却固执地存在,情人间的爱本就是背离神祇的。
    谁把愧疚当作是爱?爱可以通过愧疚产生,爱可以经由仇恨生成,但爱就是爱。Frank想着,他再也见不到Albert了。或许会见到,但是再也不是这个Albert了。Albert永远不会意识到他早就爱Frank,Frank也不会因为察觉到爱就停止报复。他们会被投进记忆之湖里洗涤,直到一切都回归原始,他们之间除了畸形的情感之外别无其他。
    五分钟之后,Frank推开206室的房门走出去,正如他曾无数次的从这里走进来。

*1. 因法内特(infinite):是音译,取“无尽”的意思用作监狱名称
*2.《神秘哲学三书》:为亨利·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先生于1509-1510年写就的神秘学巨著,仅简单引用并不作深刻含义
*3.以上两句来自乔治·奥威尔先生的《1984》
*4.本段是根据北半球冬季星图胡诌出的产物,私设Frank观星处在一月,并没有确切考证,漏洞很多。借鉴了讲述猎户座来源的神话故事,“两条猎犬”分别是大犬座和小犬座,“野兔”则为天兔座。
*5.1933年3月4日,富兰克林·罗斯福就任美国总统,并着手推行罗斯福新政
*6.1933年3月23日,德国国会通过授权法案,让阿道夫·希特勒和纳粹党可以通过任何法例,而不需要议会同意
*7.丹毒:是一种累及真皮浅层淋巴管的感染,主要致病菌为A组β溶血性链球菌。
*8.引用自歌德先生的《浮士德》,具体来自《悲剧第一部———夜》
*9.榕树喜阳光充足、温暖湿润的气候,不耐寒。红腹灰雀多栖息于山区的白桦林和次生林区以及冬季至海拔800米以下的针阔混交林缘和平原的杂木林中,与榕树生长地区几乎不重合
*10.引用自歌德先生的《浮士德》,具体来自《悲剧第一部———书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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