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05769
-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剧版镇魂 沈巍,赵云澜
标签 巍澜
文集 巍澜相关
-
3621
14
2020-7-13 20:18
- 导读
- 民国AU
华裔巍X军阀澜
思念会带来幻象吗?
——会的。
-玫瑰-
沈巍先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然后把壁炉燃起,逐渐升起的暖意渐渐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潮湿阴冷,他才有条不紊地摘掉自己的围巾,脱掉大衣。
从一进房子就被扔在矮柜上的玫瑰,凌乱地铺成一片,约莫有几十枝,恐怕再得不到主人的眷顾。
即使它是被沈巍揣在怀里,如同珍宝一样带回来。
他在伦敦的街头碰上一个卖花的东方姑娘,怀里的花已经焉了,花瓣的边缘泛着黑,她冻得瑟瑟发抖,还在为能卖出一枝花卖力地吆喝。
她拦住了匆匆路过的沈巍,试探得对他说出中文:“先生,买花吗?”
她的声音细软,带着江浙一带糯糯的特殊调子,沈巍脚步一顿,脸上显出些微得怔忪。那姑娘立刻机灵地递上怀里的花:“买一支吧??”
等沈巍回过神来,他已经抱着满怀的玫瑰。
沈巍遗憾的事情不多,那一天没有接下赵云澜的玫瑰,算是一件。
他像是恍然间被拖入了一个迷人的幻境,一辆黑色的汽车轧着潮湿的路驶来,多雨的伦敦在临近夜幕的时候总是伴着雾气,不像那个很多年前的小城,在冬天,是干燥的。
沈巍侧过身,看到那汽车在他面前停下,缓缓摇下车窗,一束鲜红的玫瑰探了出来:“沈少爷,买花吗?”
潮湿的气息瞬间褪去,远方的夕阳跨越时间,泛了上来,将他整个人的寒意驱散。
暖。
这条青石板路人并不算多,偶尔有孩子跑过,声音软糯的女人跟在后面大声地教训,零星有几个小贩支起的小摊儿,正等着夜幕降临。
沈巍抱着几本刚买的新书,身形如松地立着,脂白的脸上写满疏离。
他对这个在龙城一手遮天的军阀头子印象实在不怎么好,第一印象很差,行事作风更是不敢苟同,更不要说他拿着一捧玫瑰截住自己。
赵云澜倒是不在意沈巍拿什么态度对他,他衔着一根烟,将手里的玫瑰往前递了递,牙齿咬着烟蒂,含含糊糊地说:“来一支吧沈少爷?”
那玫瑰新鲜得紧,每一朵都嫩得能掐出水,也不知他特别寻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作弄人?
沈巍不理,抱着书快步向前走,那人倒是闲得,发动汽车缓缓跟着他,那束娇艳欲滴的玫瑰始终递出车窗。这副光景到底是奇怪,周遭的人忍不住探究地打量起他们来。
沈巍忍了又忍,终于猛地停下脚步,回身一把朝那玫瑰挥去:“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娇滴滴的玫瑰被他一巴掌打落在地上,还扫过赵云澜的脸,带着他唇上的那根烟一起,在青石板上铺了一地的红。
两个人都愣住了。
那玫瑰的刺还没剪,粗糙得很,刚好贴着赵云澜的脸扫过,在脸上留下几道泛着白的划痕。
沈巍胸口紧了一下,削薄的唇抿起,就算他再看不惯赵云澜,这么驳他的面子未免也有点太失分寸。道歉的话兜兜转转地绕在齿间,偏偏被那薄唇阻挡住,半天都不肯吐出。
他握着怀里的书捏了又捏,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我??”
话音未落,车里的人踩下油门,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从满地的玫瑰上轧了过去。因为离沈巍太近,差点刮到他,他趔趄地退了一步堪堪站稳。
侧头看去,那辆黑色的汽车转了个弯,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沈巍望着那个方向愣了半晌,才将目光收回,落在脚边,一分钟前还娇艳欲滴的玫瑰此刻被碾碎了大半,破败的花瓣融在青石板上,混着污糟的颜色。
看上去好不可惜。
可惜。
如果能重来一次,沈巍一定会接过那捧玫瑰,然后笑盈盈地说:“我全都买下。”
那人一定弯起眉眼,在一片玫瑰下映得绯红。
他珍惜的从来不是花,而是赵云澜。
-相遇-
沈巍生在中国,二十五岁之前大半的时间是跟着父母在欧洲生活,二十五岁的时候候国内局势动荡,沈巍的爷爷病逝,他跟着父亲归国处理家中产业,着手将家业全部转移到国外去,他体恤父亲的辛苦,横渡海洋地奔走全担在身上。他第二次从轮渡上下来,龙城的天已经入了夜,码头熙熙攘攘的人散去,他没等到家里来接的汽车,想着兴许家里人记错了时间,便拎着皮箱打算自己回去。
就是这次,他遇见了赵云澜。
他迎面撞上去码头的车队,装载着军货储备,驾驶的人不知是喝多了还是累急了,没头没脑地冲向他。他险险地避了过去,那车头一歪,却半翻着栽进沟里。沈巍惊惶未定,赶忙爬起来查看那司机的安危,就见那司机脑袋撞在方向盘上,满脸的血。
沈巍吓了一跳,正想呼救,从正后方缓缓跟上来一台黑黝黝的汽车,后座上的男人对着沈巍看过来,那人眉目英俊,暗色中削瘦的脸颊,蓄着精巧的胡须,衬的皮肤苍白。
沈巍微微愣了一瞬,就见那人抬起带着皮手套的手,轻巧地挥了挥,然后是黑暗中如刀子般的眼神,从他脸上不轻不重地剜过去。
下一秒,沈巍被几个拿着枪的亲兵围住了。
之后的事情,沈巍不愿意再回忆了。总之他度过了一个十分不愉快的夜晚,没到皮开肉绽,也吃了一定的皮肉之苦。
第二天,那个人亲自解了他的手铐,将他送回了沈家老宅。
“不好意思,沈少爷。”赵云澜对着他笑,摘掉手上的羊皮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的手,对着他伸过来:“赵某得罪了。”
他说着抱歉,却弯着眼睛,傲慢地微微扬着下巴,嘴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没有半分真正的歉意。沈巍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自然不肯接他的手,他还以同样的傲慢,转身拂袖而去。
赵云澜无所谓地收回手,将青白的手掌重新套入羊皮手套,接着被迎出门的沈家人殷切地请进门。
他们沈家的出口贸易要走的港口批文,都是要经过这位大人手里的笔,就算他赵云澜不小心抓错了人,就算是沈家的小少爷,又能怎么样呢?
颇为戏剧性的相遇拉开了两人间的序幕,他们一个颇有兴趣,一个不胜其烦,展开了一场追逐游戏。
沈巍后来想,在这场游戏里,他大概是个输家,因为他赔上了大体一生。
他又也许是个赢家。
因为他赢得了赵云澜。
-糖-
近些日子伦敦阴雨连绵,今天尤其得冷。
沈巍琢磨着炒两道热辣的菜驱驱这渗进骨头缝的寒意。厨房柜子上的玻璃罐子已经要空了,徒留几颗干辣椒芯贴在杯壁上,沈巍取下罐子搁在灶台上,这才想起去拆昨晚送来的箱子。
这包裹在海上飘了几个月,每年都在这个时候送到他手上。
满箱子托人采购的调味香料,一摞寄出又被退回的信,还有一包糖。
沈巍将那摞信拿出来塞进抽屉,开始分门别类地将一袋袋的调味香料整理出来。
信是寄给赵云澜的,没人收,就会一封封地退回来,被远在海洋彼岸的沈家老宅的人收着,再统一给他寄回来。
都是没什么内容的信,问上一句是否安好。寄送的地址是龙城赵家府邸,那宅子早就空了。
没人收,也是应该的。
调味香料是储备起来做饭用的。在伦敦,食材尚且能凑合,但是调味是真的没办法,只能每年托人从国内寄来。
从他1944年再次回到伦敦,三年的时间,他也能用相对贫瘠的食材做上几道地道的中国菜,味道勉强经得起推敲。
就是不知道赵云澜喜不喜欢。
应该是喜欢的,赵云澜嗜甜,沈巍总是会有意识得多放些糖。
不过,也不一定。
赵云澜看上去对吃食并不在意,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能吃饱就行,爷不在乎这么多。”后来沈巍同他住到一处,才发现这人不是不挑,恰巧相反,他挑食得紧。他嘴上不说,行为上却是半点也不肯妥协,碰上不爱吃的就用筷子象征性挑两下,沾在筷子尖上抿到口里,丁点东西皱着眉嚼半天,然后就一点都不肯碰了。
沈巍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好笑。赵云澜年长他3岁,经常嘴里喊着沈小少爷,念叨他过分讲究严谨,一副洋人的少爷做派。
也不知道谁更像个挑剔的小少爷。
沈巍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摸清了赵云澜的喜好,写了食谱交给赵家的厨娘。那厨娘不识字,沈巍又耐心地讲与她听。厨娘在赵家做了十几年,把赵云澜从少爷喊到老爷,都没听他提过爱吃什么不爱什么,她捏着那张看不懂的薄纸,将信将疑地按照沈巍的要求做了一个月的饭菜,没曾想真的把赵云澜养出了一些肉。赵云澜大大咧咧地毫无知觉,厨娘却实实在在将沈巍佩服上了,她拎着菜篮子街尾巷口采买的时候,着实憋不住了,操着那口糯糯的江南腔调,向旁人夸沈家少爷细心体贴,家里的爷跟他好在一处,简直被他捧在手心里疼。
不过赵云澜好不容易养出的二两肉还没在沈巍掌下厮磨几日,就被一场酒会引来的老胃病拔得干干净净,疼了半宿,又清汤寡水地养了几天,那薄薄的细腰又窄了几分。
从此,赵云澜专属的菜单上又添上了温养脾胃的食材,这些东西,就算他拎着一双筷子再拖拖拉拉,也会被沈巍变着法地让他吃下去。
开始有意识地学着做菜,也大约是从那个时候起。
他一直想着有一天,只剩下他和赵云澜两个人,他也能把赵云澜的胃照顾得妥妥帖帖。现在他可以做到了,就在这儿等着。
等着赵云澜来。
沈巍将调味香料收拾得差不多了,整整齐齐码在柜子上头。箱子里只剩下一包被油纸反复裹了几层的糖。
在海上颠簸了几个月,从夏末到冬至,裹在油纸里融化又凝固,早就不能吃了。明明从第一年开始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沈巍还是每次都差人去买,固执地让这糖漂洋过海,变了质得送到他手上。
这是赵云澜最喜欢的一种糖。
那时候他对赵云澜还是很有情绪,戴着一副有色眼镜不肯摘,赵云澜霸道,强权,一意孤行,沈巍摆脱不掉,迫于家中产业偶尔还要主动上门送礼拉拢,他冷着一张脸,像是讨债一样把沉甸甸的礼品递上去。
赵云澜挥了挥手,让手下的人把东西带下去,伸手拉住转身要走的沈家少爷。他咬着烟笑,匪气十足:“沈少爷这是来讨债啊?”
沈巍抿唇看他,没有答话的意思。
他夹下口中的烟,一缕烟雾从唇中吐出,迎面吹到沈巍面上,裹上那漂亮的眉眼,瞬间散去。沈巍始终冷着的脸这才破裂开来,微微皱起眉头。
即使皱起眉来也还是这么好看。
赵云澜愉快地笑出声,重新叼回烟,正要凹起脸颊深深吸上一口,一只雪白的手突然伸到他面前,摘下了他口中的烟。
赵云澜惊讶地看着沈巍将烟扔在地上,用皮鞋捻灭烟头,扬起眸子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那双眸子又黑又深,盯着人看久了,像是要将人活活吸进去。
赵云澜对视了两秒,微微咳了一声,移开了眼神。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赵云澜都没在沈巍面前抽过烟。他旁若无人地闯进沈家,将外套抛在沈巍房间的沙发上,他摊着手臂,将两条长腿一伸,马靴重重架在茶几上,一副流氓地痞的模样。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油纸,捻出一颗糖塞到嘴里,腮一鼓一鼓的,牵动着锋利的下颌骨,微微翘着唇,眯着眼嚼。
吃起糖来倒不像个地痞流氓。
沈巍看了几眼,想问,又生生憋了下去,权当一个透明人在自己的房间捣乱。
不知过了多久,沈巍见多了,每次都看他拿出不同的糖果往嘴里塞,兜兜转转,又回到那个简陋的油纸包裹的糖,那糖看上去粗糙又特别,层层叠叠的,如果不一口吞掉,咬一下还会掉渣,看上去就甜腻得很,赵云澜却乐此不彼,吃的有滋有味。
沈巍终于忍不住问起来。
只见那人鼓着腮,含糊道:“你不喜欢,我就把烟给戒了,这嘴里闲,总得嚼着点儿什么。”
沈巍愣了下,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何时说过不喜欢?”
“唷,”赵云澜将口里的糖咽了,眉目弯起一抹狡黠的笑,双手撑在沈巍桌前向前探去:“那沈少爷就是喜欢了。”
沈巍那张冷冰冰的面皮僵了僵,顿时爬上一丝窘迫,他索性竖起手中的报纸遮住脸,再没有搭腔的意思。
从那之后,赵云澜的烟又捡了起来,但是又多了个爱吃糖的毛病。他最喜欢的那种糖甚至没有名字,是东市第三条街口的杜家果子铺里卖的手工糖。这种手艺特别又费时,也只有老掌柜能做。
就算是沈巍后来上了心,伦敦中国两头跑得时候特别给他寻来了新奇的西洋糖果,赵云澜尝了鲜,最终还是回到这口。
他说到底都没这种糖地道。
那段时间赵云澜总是随身揣着糖,有的时候离得近了,沈巍能闻到一股甜而不腻的味道,让他忍不住多嗅两口。到后来这种味道和赵云澜融为一体,在沈巍的印象里,他闻起来总是这样。
甜,像是带着阳光。
沈巍伸手将箱子里裹着糖的油纸袋拿了出来,揭开一层,突然落下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被叠了层,小心翼翼地塞到里层。
沈巍握着油纸袋将信纸展开,上面写了寥寥几笔,是沈家老宅里管事的字迹。
[少爷,杜家铺子老掌柜过世了,我买糖的第二周办了白事,小掌柜没有这种手艺,这种糖是最后一次寄给您了]
青白的手指猛地将信纸团成一团攥在掌心,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那包糖,沈巍就这样静静地站了许久,像是没了声息。
-家-
沈巍也不是总在想念赵云澜。
父亲母亲已经年迈,家中产业大都由沈巍操持,他通常是忙碌的。日头起落,白天的时间总在繁忙中过得飞快,只有到了晚上,时间才显得漫长。
以及难熬。
随着夜幕的降临,黑暗一层层压上来,思念就会变成一种精神折磨。
刚回伦敦的那一年,他花了大把的精力去整理这幢小房子,他试图将这里弄成像龙城他和赵云澜生活过的地方,但是其实很难办到。
规模,格局,没有一处相同。
赵家府邸有些年头了,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朱红大门,飞檐吊角的建筑,宽敞又气派。赵家家业丰厚,从赵云澜祖爷爷那辈传下来,虽出身绿林却有领兵的头脑,将势力范围控制在江南港口一块,养了大批的亲兵,到赵云澜父亲手上,领着军功辗转在军统那儿挂了衔,真正捧上铁饭碗。可惜赵家人丁单薄,父母去得早,到沈巍认识他的时候,只独留他一个人手握兵权港口批文,坐镇整个龙城。
赵家亲兵的营房布在靠近港口的西区,赵云澜常年呆在那儿,鲜少回宅子,沈巍刚开始见他,也都是去那。所以他第一次被赵云澜带回赵家的时候,很是为这古香古色的府邸吃了一惊。
那次沈巍应邀去赴一场喜宴,主人家也在龙城有名望,请来的客人非富即贵。沈巍很难不注意到赵云澜,他一身墨绿的军装,被迎到主客位,赵云澜也看到了沈巍,冲他弯了弯眼睛。
在这种场合,赵云澜一向是巴结奉承的中心,沈巍厌烦这种氛围,皱着眉喝茶,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赵云澜那边瞟。那人用两指夹着酒杯,微微挑着眉,一副懒散的样子,偶尔应和两句,也都圆滑非常,滴水不漏,半点便宜也不让别人占去。他偶然对上沈巍的目光,才会稍稍舒展眉峰,露出一丝笑意。
赵云澜前面喝酒还算有分寸,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慢品,有人来敬酒,他也是略显无聊得举了举杯,象征地喝了一口。他这个态度很傲慢,明显不愿意多喝,却没人敢说什么。直到一双新人将酒敬到他面前,他才剥掉那百无聊赖的姿态,正经地站起,去接新娘手中的酒杯。
新娘是祝家的小姐,沈巍在赵云澜的营房碰上过几次,只记得她留着齐肩的头发,一双杏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赵云澜。
她今日大喜,穿着西式的婚服,齐肩的发被收拢着编在脑后,再被白纱罩住,那张素白的脸画上明艳的妆,勾出的唇殷红,她没让赵云澜接那杯酒,反倒叫人拿上来一瓶白酒,大咧咧地张开红唇咬掉木塞,伸直手臂递到赵云澜面前:“赵云澜,你若喝了这瓶酒,我们就……”
赵云澜没让她说完,握着那细窄的瓷瓶口仰头朝口中倒去,喉结上下滚动,更因为喝得急切,酒顺着嘴角往下淌,湿了他半边的胡须。一壶酒饮罢,赵云澜将酒瓶抵在桌上,反手抹了一把嘴唇:“小妹,哥哥祝你——”他打了个酒嗝,眼睛半垂下来,带着笑望着面前的女子,“百年好合。”
从沈巍的方向,能看到赵云澜被酒浸得红润的嘴唇,他对面的祝小姐眼眨也不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一般,渐渐地,那双漂亮的杏眼沁出一抹艳丽的红色,勾着整个眼窝,几乎要晕开那精致的妆,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却笑的像含着泪:“借赵大哥吉言。”
赵云澜爽朗地笑了,他一巴掌拍到新郎官肩头,装模作样地威胁新妹夫要对自己的妹妹好,不然可饶不了他。
喜宴上不寻常的气氛在赵云澜的笑声中打破,终于又重新变得喧闹起来。
但是赵云澜却是真的醉了,他醉地东倒西歪,直到宾客散了都站不起来,沈巍看不过去,要过去扶他,却被勾着肩背实实在在缠上了。他眯着眼笑,胡搅蛮缠地要趁着这喜气与沈巍喝交杯酒,沈巍不肯,他也不恼,又缠着沈巍要娶回赵家。
沈巍不想与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胡闹,想赶紧将人架着带走,喝醉的人懒骨头一般,将全部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沈巍没办法,索性弯下身,勾起他的臀腿一托,将他整个人背了起来,脸侧被那蓬松的头发蹭了一下,沈巍又闻到那股甜味,混在满身的酒气里,显得十分好闻。
沈巍背起人要朝外走,一抬头,正看到送客回来的祝小姐,站在门廊一侧看着他们,不知在那站了多久,那双过大的杏眼漆黑,显得有些怨毒。
沈巍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背着赵云澜走过门廊,路过祝小姐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沈少爷。”
沈巍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却没有看她。
等了半晌,就听她轻轻道:“慢走。”
赵云澜没骨头似地伏在沈巍背上,虽然瘦,却也是个高个子男人,着实不轻,沈巍将人朝上掂了一下,才冲祝小姐的方向道:“再会。”
沈巍开着车,在醉鬼乱七八糟地指挥下,第一次踏进了赵家的府邸。
他没想到这里居然这么冷清,只有门房厨娘,竟连个下人都没有。
“我——我用不着,不常回来,”赵云澜含含糊糊地说,缠在沈巍身上对着前厅后堂指了指,“空荡荡的,不爱回来。”
沈巍侧头看了一眼赵云澜,那人的头发乱了,微微卷着搭在前额,因为喝醉了,颧骨绯红一片,注意到沈巍看他,他眯起眼睛,勉强扯出一丝笑。沈巍突然抬手推推眼镜,不知怎么的,心里像塌了一块。
“不过,”赵云澜突然蹭过来,滚烫的气息挨着他的脖颈,“你要是过了门,我就天天回家。”
沈巍一愣,那白嫩的面皮顿时由白变红,又转而青了几分,没好气地推了赵云澜一把:“胡闹!”
这一推不要紧,赵云澜“哇”的一声吐了,混着酒气的秽物吐了沈巍和他自己一身,整个房间顿时酒气冲天。
沈巍黑着脸将半睡半醒的始作俑者扒光了扔在床上,又将自己的一身衣服脱了,从赵云澜的衣柜里随便找一件衣服套上,没想到赵云澜平时在外都是军装笔挺,或者西式马甲三件套,这衣柜却一半都是素色的长衫马褂,沈巍用手拨了拨,突然很想知道赵云澜穿上的样子。他回头看了一眼赵云澜,醉鬼一身苍白的皮肤透着粉,半个身子滚进被子里,只剩下光裸的脊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沈巍盯着那嶙峋的脊骨半晌,最终拉上衣柜,任劳任怨地去收拾那一地的秽物。
这家没半个下人,沈巍打扫干净费了一番力气,又去找厨娘烧了一壶热水,拎上来倒在盆里,将已经快睡着的人翻过来,用浸湿的毛巾给他擦着身体。
赵云澜的睫毛颤了颤,张开了些,见是沈巍,便咧开嘴笑了。
沈巍握着他的手腕擦那细瘦的胳膊,见他醒了,突然问:“你喜欢祝小姐?”
赵云澜迷瞪着醉眼,眼尾落着一抹绯色,像是看不清,疑惑地哼了一声。
“不然你喝的这样醉?”
沈巍这话有点没道理,明明那酒是祝小姐递来的,究其根源,也不是赵云澜自己要喝醉的。
赵云澜是醉,头昏脑涨,四肢不听使唤,但是意识还有一些,就是听沈巍的声音时远时近,罩了层玻璃似的,闷闷的。
沈巍也没打算让他回答,他给赵云澜擦完身体,把人整个塞进被子里,端着盆要走,想着自己也洗一下。
“祝红……我一直当她是妹妹。”
沈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赵云澜,那人转了个身,似乎在被子里缩了起来,对着沈巍的是漆黑的后脑勺,声音就缓缓的,像是含着醉意,又字正腔圆地传来。
“我喜欢的是你。”
沈巍原地站了半晌,心跳越来越快,像从天边滚来的远雷,轰隆隆的,他端着盆子的手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想逃。
自他们相识以来,已过去大半年,赵云澜经常胡说八道,他百无禁忌无法无天,夸沈巍盘亮调顺端方斯文,正对他的口味,纠缠着沈巍,嚷着要娶他过门做赵家夫人。
沈巍刚开始觉得受到了羞辱,在赵云澜面前全然没了所谓的温润端方。冷眼相待,引得那人兴致盎然,缠得更紧。
赵云澜一边缠人,一边纵容,似真似假地让沈巍摸不清楚。渐渐地,这种无止境的纵容化成绕指柔,让沈巍再无法狠心,只能由着,看着。
这话他也是第一次听赵云澜正儿八经地说出口的。
让他又惊又俱。
惊他无所顾忌惊世骇俗,惧自己竟心跳如雷。
他慌慌张张地将水倒了,又回到赵云澜房间把自己的衣服窝成一团拿在手里,刚要落荒而逃,赵云澜又吐了。
他趴在床边吐得撕心裂肺,胃里掏得干干净净,胃酸都要吐出来。接着他缩在床边屈起膝盖,平坦的小腹窝着,脸色苍白满头冷汗。
胃病犯了。
沈巍这下走不掉了,给赵云澜找药烧水,打扫处理,守了他大半宿。
后来见赵云澜不再疼,呼吸渐渐平稳,沉沉睡去,沈巍才放下心,靠在椅子上跟着闭上眼睛。
他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阵皮靴的脚步声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他躺在被子里,正枕着赵云澜的枕头,沈巍猛地睁开眼睛,只见赵云澜背对他站在门口,正对着门外的身穿军装的人说话,说话的声音刻意压低,生怕吵醒了他一般。
沈巍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他做贼心虚似的重新闭上眼睛,听着那低沉的对话声,又小心翼翼地睁开,笃定了门边的人不会发现,他才细细打量起赵云澜。
赵云澜穿着一件青灰色的长衫,与沈巍想象中一样,他身形细瘦,显得格外单薄又挺括,一对蝴蝶骨撑起,将那长衫勾出一道暧昧的沟壑。外面的亲兵来得急,他大约没来得及穿裤子鞋子,赤着一双雪白的脚,往上是骨骼凸显的脚腕和细瘦的小腿。赵云澜又压低了声音,上前和亲兵耳语,迈了一步,那长衫随着他的动作,沿着腿肚荡了荡。
沈巍骤然收回眼神,成簇的纤长睫毛颤了又颤。
赵云澜吩咐完,将门关上,回头看向床上的人。他早知道沈巍醒了,那目光像火一般,把他从上到下燎了一遍。
赵云澜走到沈巍身侧坐下,床垫微微陷下去一块,像沈巍打量他那般,从饱满的额头,顺着高挺的鼻梁,一寸一寸看下去。他一手撑在沈巍脸侧,缓缓俯下身,温热的呼吸落在沈巍脸上,那张雪白的面容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沈巍睁开眼,浓密的睫毛微微抖着:“你做什么?”
赵云澜没作声,他扯开嘴角痞气地笑了。
那丰润的唇红得剔透,唇峰如峦,饱满勾人的样子,像是生来就引得人去亲吻的。
也不知是谁先有了动作,柔软又火热地碰到一起,绕着呼吸纠缠,引来一场狂风暴雨。
没过多久,沈巍住进了赵府。其实也不是住,他只是拣了一些衣物放过去,顺便再备一份用度。
赵云澜追求沈家小公子的事早就在龙城传得沸沸扬扬,沈巍一住进去,正印证了传言,顿时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沈父气得不轻,大喊着荒唐,差点把沈巍打死,沈巍挺直着腰杆,一口自由论把沈父堵得哑口无言,索性一纸船票气回了伦敦。
沈巍说不清楚对赵云澜的感觉,捅开了那层玻璃纸,就如同江河一般奔流而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对赵云澜改观,对他产生兴趣,只知道自从和他在一处后,就没办法再离开他。
赵云澜太过浓烈,在他最轻狂的岁月撞入,染下了无法涂改的颜色。
他义无反顾地拥抱他,掏心掏肺地宠着他,就如他对待自己那般。
赵家府邸又有了人气儿,赵云澜眯着眼睛笑,无论从营房的训练场上下来,还是从酒会上醉醺醺地上车,他对驾驶员说的都是:“回家。”家里有体贴入微的媳妇,捧着书等他。
有的时候沈巍忙,家里空空的不见人,赵云澜黑着一张脸穿越大半个城到沈家老宅,瘫坐在沙发上等着沈巍出现。
沈巍那边直接回了赵府,空等了大半宿也不见人,打电话去营房问了亲兵,才无奈地拨通沈家的电话,吩咐下人赶快把赵老爷送回来。
别的地方都不是家,只有沈巍在的地方才是家。
同样的,有赵云澜的地方才是家。
沈巍踩过走廊将门落了锁,伸手把走廊的灯关上。灯暗了,沈巍在黑暗中静静地站了一会,才慢慢走进客厅。
这栋伦敦的房产,是赵云澜买的,他被委托人坑了很大一笔钱,得到的房产名不符实,远没有描述的大,背阴,处在一道临街的位置,早市的时候格外得吵,冬天阴冷,夏日潮热。要是赵云澜知道他重金买的房产还没有赵氏府邸的堂屋大,估计要破口大骂。
这里没有赵云澜。
还不是家,只是一栋普普通通的房子。
只要能等到赵云澜,这里就可以成为家。
-洋画-
他们已经分别了六年,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一年。
实际上沈巍并没有什么实感,除了有时候思念过甚难以入眠,其余的时间都过得很快。
没有赵云澜的这些日子,无论是一日,一月,还是一年,十年,似乎都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平静的活着。
等待。
有人会问他,怎么就过不去呢?沈巍也觉得困惑,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需要过去的。他安静的生活,努力操持家业,做的毫无挑剔,然后日复一日地等待爱人的归来,哪里有问题?
也有人问他,如何抵御令人心痛的思念?
他说:“我有很多东西聊以慰藉。”
他从大洋彼岸带来了许多东西,让这栋房子充斥着东方的味道,带不来的,他全都画了下来。
这也是排解思念的一种方式,提笔落下,每一笔都是浓烈的感情。他会定期去装裱,然后带回来挂在墙上,几年下来,几乎要挂满了。装裱店的老板有着花白的卷发和乱糟糟的大胡子,每次见到他都热情地打招呼。这个东方男人绅士又俊美,总是让人心生好感,同时也充满神秘。熟悉起来之后,老板也好奇地问过:“为什么你画的都是静物?”
或者局部?
一颗燃了一半的烟,一把枪,一支笔,一辆汽车,一顶有着皓日标志的绿色军帽。
带着皮手套的手,布料下格外细瘦的青白脚踝,披着大氅的肩膀。
大胡子老板虽然不知道这些有什么寓意,但是他猜,这些肯定属于同一个人。
也许是这个东方男人的兄弟,亦或是他的情人。
沈巍画了这么多,却再也没有提笔画过完整的赵云澜,即使那人的眉目、肌肤、骨骼都在心中被描绘了上万遍,他都不敢下笔。
那太重了,以至于只寥寥几笔勾了局部,就让他承受不住。
不过,他曾画过的。
他曾痴迷地把颜料布满画布,将赵云澜一笔一笔,浓重而又缠绵地刻画出来。
那时候赵云澜纠缠他,投其所好。沈巍虽然是个商人,爱好却极文雅。爱书,赵云澜就搜罗珍贵孤本,堆在箱子里让人抬去沈家。爱音乐,他就让人辗转从上海请来当红的歌女给沈巍开独演会,沈少爷冷着脸皱着眉看那歌女身段妖娆搔首弄姿,被赵云澜用枪指着才没当场离去。爱画,赵云澜就把沈巍常去的颜料铺子强行买下来,又将旁边的店铺盘下,给沈巍张罗了一间画室。
赵云澜为美人一掷千金引来哗然,却没人知道,沈巍不愿平白承他的情,一条条的小黄鱼送到赵云澜办公室,他花多少,沈巍就给他送多少,包括请歌女的车马茶水费都一分没少。
赵云澜自然是不收,差亲兵送回去,那兵捧着装小黄鱼的盒子站在沈家大门前,死活敲不开,只能又给赵云澜捧回去。
沈巍比赵云澜想得还要执拗,赵云澜也不恼,只觉得有意思。
那画室,沈巍倒是真用上了。
被整个买下来的颜料铺子一个人肯定用不光,沈巍索性捐到学校里去,来往几次,也有活泼的学生要跟着沈巍学画,久而久之,那群学生就把“沈老师”这个称呼叫开了。
赵云澜来过几次,学生正围着沈巍叽叽喳喳地闹挺,一见到赵云澜,顿时作鸟兽散,只留下一个军阀头子夹着烟靠着门吞云吐雾,千回百转地跟着唤:“沈老师?”
好好一个称呼,反倒让赵云澜叫出一股流氓的味道。
沈巍只把油画当做爱好,远远达不到做人老师的程度,学生们闹也就算了,赵云澜跟着喊总是怪怪的,让他不要这么叫,他就是不听,反倒嬉皮笑脸地让沈巍把他收了,他也要给沈巍做学生。
赵云澜不懂画,他只觉得沈巍的画好,好到他愿意重金买下挂在卧室。沈巍问他好在哪,他也说不出,反复只有一句:“是好啊,像,跟那相片似的。”
他说要学,也只是说说而已,沈巍真要让他学了,递给他一支画笔,让他在那凳子坐上半天,他屁股上像长了毛一样,不安分地乱动。
赵云澜很有先见之明,他故意将画室买在距离赵家只隔了一条街的位置,每次都能“顺便路过”,若是沈老师在,他就嬉皮笑脸地讨上一杯茶。
后来茶配上了层层叠叠的糖,沈巍专门去杜家铺子买来,等赵云澜来的时候拿出,摆在白瓷盘子上。再后来,添了能供人懒骨头一样摊在上头的皮质沙发,旁边立了个小桌子,放上一台留声机,在桌角的位置,永远都搁着一包烟,一盏烟灰缸。
这间偌大的画室,不仅填满了温柔,还有浪漫。
那日赵云澜穿着一件驼灰色的长衫,翘起的腿裹着白色裤子,露出一截脚腕,他和沈巍聊起前日秦公馆办的酒会,他轻描淡写地说那秦爷脸上长了好大的痦子,看得实在令人生厌了,又说到祝红。
沈巍看了他一眼,充满审视的味道,削薄的唇抿了起来。
“祝红非拖着我跳那劳什子交际舞,我都道我不会,那丫头还踩了我好几脚,到头来反倒怪我。”说着他伸出一只脚,脱了鞋故意给沈巍看一般,五只雪白的指头动了动,“肉贴着肉,有什么好跳的。”
沈巍站起来,走到留声机前,伸手打开开关,黑胶唱片缓缓转动着,他将唱针抬上去,缓慢的旋律伴着些微噪音徐徐流淌出来。沈巍回过头:“我教你。”
赵云澜叼着烟笑了,丝缕细烟从唇中泄出,模糊了他的面容:“怎么教?”
沈巍走上来,伏下身取下他口中的烟,烟嘴被含得湿润,捏在指间,“滋啦”一声摁灭在陶瓷烟灰缸里。
沈巍伸出手,五指合拢,手心朝上,在赵云澜面前摊开。
赵云澜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饶有兴趣地弯起唇,懒洋洋地抬起手放了上去。手指被温柔地握住,沈巍稍一使力,将人拉了起来。赵云澜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他们离得极近,他懒懒的,依偎一般,被沈巍揽住腰,整个人交于他,随着他的步子动。
沈巍始终垂着眸子,眼睫成簇,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盯着赵云澜的唇,在袅袅的音乐中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赵云澜由着他亲吻,无声地笑,在沈巍放开他的唇的时候调笑:“怎么?交际舞里还有这个步骤?”
沈巍乌黑的眉眼染上一抹红,他不作声,害羞似的,扶在赵云澜后腰的手向上爬,按住赵云澜的脊背将他拥在怀里。
大美人害羞起来也是这么有趣。赵云澜不停歇地继续调侃:“沈少爷教我的,是女步吧?”
“嗯。”
“不对吧?这样就算你将我教会了,我怎么和别人跳啊?”
沈巍挨着他的耳朵,沉声道:“那就不和别人,只和我跳。”
赵云澜讲究情到浓时,就绝不吝啬肌肤之亲。他很快被剥去长衫,在那张特意为他准备的皮质沙发上打开身体。
沈巍的金丝边眼镜连着夹着链条的西装马甲丢在地上,留声机的唱片转了一圈又一圈。
后来赵云澜喜欢上和沈巍在画室荒唐,他及其不要脸皮地调戏着他那脸红得都能滴出血的情人:“沈老师作画的时候,就能想到我与你在这张沙发上??是不是啊沈老师?有创作灵感吗?”沈巍说他有辱斯文,红着脸给他穿上衣服,掩住一身青紫的痕迹。
不过大部分时候,他们还是规矩地将这当做闲暇时的休息地。赵云澜将家里黄花梨木雕花的书柜送来,供沈巍放书。阳光充足的下午,开着一扇迎光的窗,在颜料特殊的气味中,他看报小憩,沈巍读书画画,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赵云澜时常觉得,若是就这么过一生,也是好的。
有的时候赵云澜会让沈巍读一读他手里的书,鬼画符一样的洋文字,被沈巍读出来,带着温吞又优雅的腔调,赵云澜一点都听不懂,却觉得格外得好听。
赵云澜听得舒服,懒散的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着大喇喇地架在茶几上,对着沈巍的方向缓缓吐了缕烟,夸沈巍学贯中西,博才多学。
沈巍放下手中的书:“你不喜欢我这样?”
“我没说不喜欢,我是不懂啊。”
“你不懂什么?”
赵云澜被烟熏了眼,眯成一道缝,皱着眉用夹着雪茄的手随便指了几下:“画,洋音乐,那些书,都不懂。”
沈巍走过来,伸手去拉赵云澜:“我可以教你。”
赵云澜被他拉的站起来,忙不迭地将快燃尽的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一边念念叨叨的:“啧,我就是个粗人,用不着教??”
沈巍拉着他到一副画前,一把扯下了画架上的白布。
“这幅,看得懂吗?”
赵云澜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副画,半天没发出声音。
这幅巨大的画近乎占了半面墙,浓墨重彩地勾勒了一个红墙绿瓦下的男人,他身着军装,披着大氅,帽檐下的侧脸蓄着胡须,眉目如峰。
这幅画不知道画了多久,好像从很久之前,这里就有一幅蒙着白布的画架,赵云澜从来没想着要掀开。
看得懂吗?
良久,赵云澜极轻地笑了:“看得懂。”
如果画得是爱情,怎么会看不懂?
-房契-
那幅画到最后去哪了,沈巍也不知道。
它曾被赵云澜当成礼物拿走,十分显摆地挂在龙城市政厅一楼靠北的墙上,旁边还挂了个铭牌,上写:家妻作。
沈巍本来毫不知情,不知怎么辗转听到了这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觉得丢人,就派人去把画取了,为此赵云澜还不高兴,与他赌气,吃饭的时候阴沉着脸兴师问罪,把筷子摔得啪啪作响。
沈巍懒得理他,又将画锁进画室。
后来龙城乱了,也无人顾及那幅画,那么大,无论去哪都很难带走,在那个颠沛流离的时间,没人会带着画上路,兴许是在战事沦陷的时候被烧了。
就像是沈巍也没能带走赵云澜。
那时候重庆政府的调令下来,被沈巍看到,他第一次向赵云澜提出,能不能跟他一起离开中国。
能吗?
能。
赵云澜敛下眉眼,但是他走不了。
举国上下动荡不堪,外忧内患,整个疆土已经坍塌,国人都陷入水深火热当中,他怎能在疆土颠覆之时一走了之?
沈巍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抱歉。”沈巍慌张地按住他的手,那手指冰凉,又被他拢进掌心搓了搓,“我说错话了,我太过狭隘……你留下,我同你一道,你去哪,我都陪你。”
那双黑色的眸子深深注视着赵云澜,像是落入了星辰,亮得让人心神动荡。
赵云澜没应声,只是缓缓攥起眉头。
狭隘?
也许吧。
这种狭隘,赵云澜也有。
赵云澜刚开始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和沈巍在一起这么久。
或者是,竟深爱他如斯。
起初因为误会相识,那人漂亮剔透又冷着性子,让赵云澜十分新奇有趣,明明长着一双如水的眼睛,却个性刚烈不肯顺从,引来赵云澜极大的征服欲,想方设法地要把这盆冒着仙气的兰草捧到自己屋里摆上几天。
后来真的带进了房,这平时斯文弱气的少爷露出一副豺狼面孔,赵云澜被他压在床上喘,从里到外寡廉鲜耻地彻底打开。当时是真的喜欢极了,就由着他,谁知由了一次,赵云澜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即便水乳交融,身心交付,赵云澜也一直觉得,沈巍有一天会走,他手上批过沈家出港的文书,字字句句都明示,沈巍会回到大洋彼岸,他成长生活的地方。
那时候他们正逢热恋,蜜里调油,赵云澜把他喜欢到了骨头里,断然不会放他走,他阴恻恻地想过,要是沈巍真的上了渡洋的船,他就带兵上去,把人拿枪指着绑下来锁回宅子,将他圈养起来。
又过了几月,沈巍提出要回一趟英国,赵云澜开车把他送到港口,靠在车边看着邮轮驶出港口,落了一地的烟蒂,却没问沈巍什么时候回来。
赵云澜也没去想沈巍回不回来,他要忙的事情太多,很容易分神。就是赵家府邸又剩下他一个主人,和人睡惯了,夜里没人暖房,总觉得寂寞折磨。
赵云澜又搬回了营房,那边屋子小些,总归是好点。
就这样又过了一月,沈巍拎着皮箱风尘仆仆地找来了,他从飞机转渡轮,一番舟车劳顿,让他脸色苍白,眼睛下面青灰一片。赵云澜正弯着腰捧着杯子刷牙,一嘴的泡沫,怔怔地望着沈巍。
那人目光幽深,责备地看着他:“你怎么又不回家?”
沈巍不顾父母的劝阻,执意留在赵云澜身边,操持着沈家余下的产业,无师自通地摸到途径,尽所能地向国家捐药捐款。
他不为别的,只为赵云澜的期许。
赵云澜鲜少与沈巍谈及家国政治,沈巍长在国外,见地思想与他不尽相同,他只想将沈巍庇护在安全圈之内,用一方净土养着他。
即使他知道,沈巍或许不需要他的庇护。
沈巍年轻有为,在赵云澜不知道的地方为国家做了许多事。他是个独当一面的商人,即使没有他的庇护,沈巍依旧可以保全自己。
避而不谈的事情像一道紧绷的弦,一直在那儿,就等着哪一天分崩离析。
前方战事吃紧,日本人已经把手伸了过来,形势越来越严峻。
赵云澜是狭隘的。
他以前不肯让沈巍走,现在他巴不得把沈巍送走,送到大洋彼岸,让他远离这战乱。
他不仅是想,他还做了。
“我迟早要跟你走的,但不是现在。”
他这样说着,把一个文件袋放在沈巍面前:“我托人在伦敦买了处房产,说是距离你的学府很近,地段不错,花了爷很大一笔钱。”
沈巍有些发愣,他迷茫地看着赵云澜把房契掏出来给他看了看,又看着他塞回文件袋,青白的五指按住,推到自己跟前。
“你……”你什么意思?
“聘礼,娶媳妇总得有点诚意吧?”赵云澜混不吝地笑,让人分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你先过去,在那等我。”
他又掏出一张通往香港的船票,和从香港起飞的机票。
“明天,我派人送你走。”
沈巍唰地站起,他按在桌沿的手指泛着白,不受控制似的颤抖,像是有一股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渗了进来,刁钻地钻到他的衣服里,让他整个人都冷了起来。
他极力克制着情绪,咬肌崩得死紧,牙根几乎咬碎。过了良久,他才缓慢的,近乎温柔地问:“云澜,你要做什么?”
赵云澜点了根烟,将火机扔在桌子上,“哐”的一声,像是砸在人心头:“送你出国。”
他不是没和沈巍谈过,但是沈巍也不是省油的灯,尤其得固执,次次不欢而散,连同床都背着身,倔强得像个冷冰冰的硬骨头。
沈巍冷着脸,削薄的唇像是退了血色,颤抖了几次,才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权利替我做决定,我愿意在哪,是我自己的事。”
说着他一把抓过船票机票,在指尖揉成一团。
赵云澜瞥了他一眼,他皱着眉,烟从唇间吐出:“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票没了可以再买,这一次,赵云澜就没想说服他。
说是送他走,其实是押。赵云澜的兵会把他从龙城押到香港,直到他上了飞机。
赵云澜不管他愿不愿意,生不生气,有再多的不高兴不痛快……这些都留着以后再算账。
现在,他只要他远离战事。
赵云澜冷着脸,修长的眼睛望着他,像一柄没开刃的刀子。
沈巍恍然间回到了初见他的时候,赵云澜坐在车里,不带一丝感情,冰冷地剜了他一眼。
眼前的人突然变得陌生,沈巍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同他争论,无论赵云澜这个要求是多么的不留情面,不可理喻,自私自利。
而且……
残忍。
“我不同意。”
赵云澜的眉头动了一下,不耐烦地摁灭烟蒂,正要开口,就被沈巍一把捉住手腕,他紧紧握着那细瘦的腕子,像是要将他捏碎:“你要我等你多久?我可以等你多久?”
沈巍的手冰凉,像瓷器一般,微微发着抖,咬起的下颌线将整张脸的纹路拉扯得狰狞,他克制地说:“我们改天再商量,好不好?”
但是这事拖不了。
调令后面压着一封密文,赵云澜必须尽快赶过去,他无法,也绝不会带着沈巍走入旋涡当中。
赵云澜挣脱开沈巍的手,大步朝电话走去,打算打电话去秘书室让人再定船票,沈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在他拿起听筒的一瞬间夺过电话机一把掼在地上,伴随着巨大的声音,一地的狼藉。
“赵云澜,你为什么不讲道理?”沈巍的声音干裂,像是声带被割了几个口子,听上去都发疼。
赵云澜始终面无表情,他注视着沈巍,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但是他藏在袖口下的手握得死紧,指甲陷入皮肉。
“你把电话摔了,你就讲道理了?”赵云澜冷笑了一声:“真是个少爷脾气。”
他绕过沈巍,拿着大衣披在身上,转身朝门口走去,既然电话摔了,他就亲自去办这件事。
打开门的时候,沈巍对着他说:“我不会走的。”
赵云澜回头看他,沈巍站在一片破碎的东西里面,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是那眼睛殷红,显得有些可怜。
“由不得你。”赵云澜关上门。
赵云澜五年没在沈巍面前摆过的军阀架子,今天全拿出来了。沈巍想逃都没办法,赵云澜派两个亲兵守着门,直到他从外面回来。
重新吩咐买船票机票费不了多少时间,这回他没让沈巍再有机会毁了它们。
赵云澜气已经消了大半,他本想着,既然要分别一段时间,这个晚上就不要再闹不愉快了,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挨着沈巍的后背躺下,带着一团热气靠近那人的脊背。
沈巍却不肯妥协,始终背对着他,任他“小宝贝儿,小祖宗,小少爷”轮番讨好的叫,都不肯应上一句。
赵云澜在黑暗中叹了口气,仿佛吐出一口浊气,洒到沈巍后颈,他上前搂住沈巍,不由分说地把他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脖子,没再执拗着要他消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有信仰,我也有信仰。赵云澜,你知道吗?”
但是没人回答。
第二天,赵云澜把沈巍送到了港口,沈巍始终不愿意同他说话,赵云澜逗弄了好几次都毫无效果,只能作罢。
吩咐了押人的亲兵把人看紧,看着沈巍拎着皮箱,头也不回上了船。
他穿着灰色格纹的西装,勾勒出挺括的肩背,背对着赵云澜,只留下一道背影。
直到沈巍消失在赵云澜的视野中,赵云澜胸腔里那颗压抑了一整晚的心才激烈地跳起来,如同捶打着他的胸膛,让他由里到外都痛得难以形容。
赵云澜望着那艘黝黑巨大的邮轮,点燃了一颗烟。
分别总是伴随着痛楚,但是只要沈巍能保证平安,他就会想尽办法在平息一切之后去寻他。就算是下地狱,他都要爬出来。
他在伦敦还有一栋未曾蒙面的房子,在没看到之前,可不能死。
不然就亏了。
汽笛声响起,悠远绵长。
黝黑的邮轮驶出港口,有数不清的人挥扬着手臂探出头,与岸上的人告别,一瞬间,整个港口显得格外的喧闹。
赵云澜眯着眼睛看,也不知道有没有沈巍,应该没有,那个小祖宗肯定还在生气。或者有,他一定斯文地扬着小臂,小幅度地摆着手。
我要我的沈巍,平安健康,福泽绵延。
-怀表-
沈巍临睡前才记得将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一个黄金做底的珐琅彩怀表。
“啪”地一声,表盖被打开,里面是白色的表盘,黑色的表针,表盖的内侧嵌着一张相片。相片里的男人头发一丝不苟的梳与脑后,露出锋利的眉眼,有着英挺的鼻梁和饱满的嘴唇,沿着唇周修剪着讲究的胡须。
是赵云澜。
沈巍的表情立刻变得极其温柔,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张相片,手指沿着表盖边缘细细地抚摸,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相片里的人。
所以说,他聊以慰藉的东西很多,他还拥有一张相片,一只怀表。
那时赵云澜突发奇想地把他带到照相馆,按着他让他坐下,赵云澜站在他右侧靠后的地方,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搭在他肩上,咔嚓声伴着刺眼的光,将这一幕记录了下来。
不过沈巍也没见过这张相片的原貌。
赵云澜将一个怀表送到他手里,示意他打开,他在一旁笑得一脸得意,与表盖里严肃的他形成鲜明对比。沈巍捧着怀表愣了半晌,才无奈地问道:“你把相片剪了?”
“啊。”他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完全没注意到沈巍的惋惜。
赵云澜伸手拿过怀表,将它塞进沈巍西装背心左侧的小口袋,一条漂亮的金属链子悬出来,固定在衣服上,他嘿嘿笑着,十分厚脸皮地说:“将赵爷我放在你的心上。”
赵云澜的声音似乎就响在耳边,沈巍忍不住笑了,他捧起这块怀表,用手心拢着,贴上自己的心脏。
隔着薄薄的衣服,能摸到自己心跳的节奏。
但是这块表却死了一般,没有丝毫动静。
是,这块表坏了。
从赵云澜送到沈巍手里,他就一直带着,整整九年,贴着他的胸膛,跟着他颠沛流离,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天,它就坏了。
沈巍跑过很多家手艺好的钟表店,都没能把它修好。今天去的这家也一样。
沈巍脸上的笑淡去,又变成那副无悲无喜的表情。
不对,他不是还有另一只怀表吗?
沈巍站起来,从柜子深处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绒布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珐琅彩怀表。
这只怀表是赵云澜的,他没告诉沈巍他也有一只一样的怀表,翻开的表盖里嵌着爱人的相片。
从那张双人照上剪下的另一个人。
1941年,他和赵云澜在龙城港口分开,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日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船,躲在外面看不到的地方注视着赵云澜。那人靠在黑色的汽车上,前额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他一根烟接一根地抽,吐出的烟雾一瞬间就散了。
这一幕像是刻在沈巍心里,让他午夜梦回,都会心里发苦。
他后悔负气上了船,一句话都没同赵云澜说。
他被押着上飞机,却没有听赵云澜的话,到伦敦后又辗转了大半个月,马不停蹄地奔波,他重新踏上国土。短短月余,龙城沦陷了,化作一片焦土,再没有船能进港。
他和赵云澜失去了一切联系。
对沈巍来说,那三年蒙着一层烟灰色的暮霭,始终沉浸在战火硝烟当中,走马灯一般,过得飞快。他一边寻找赵云澜,一边信奉着他的信仰,投入到战事中。
他的信仰,是赵云澜。
他经历过伤痛,经历过生死,从后方走到过前线。赵云澜曾经说他十指青葱,只适合捧着书拿着画笔,现在他手指手心布着厚厚的茧,是一双用惯了枪的手。
在乱世之中几番辗转,随着枪雨流弹,他想着总能踏过万山,找到赵云澜的消息。
但是直到胜利在即,光明的前方依旧蒙着一层灰色的纱布,赵云澜生无音讯,死不见尸。
沈巍托人到重庆政府打听,最终只送来一个珐琅彩的怀表。初次见到的时候,沈巍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硬而圆的东西还在那儿,沈巍这才知道,原来还有一只同样的表。
嵌着沈巍的相片,放在赵云澜的胸口。
1944年冬,沈巍带着为数不多的东西,皮箱里压着那份房契,回到了伦敦。对着泪流满面的母亲表示不会再走了,他会在那所房子里等,一直等。
等到赵云澜找来为止。
沈巍带上金丝眼镜,拿了一片薄薄的裁纸刀,对着光小心翼翼地将赵云澜的相片撬了出来。
另一只怀表是好的,上了发条后正常地推动表针。
沈巍固执地想将赵云澜的相片放进一只能够走动的怀表内,好像这么做,流动得时间就能一点一点地将赵云澜带来。
沈巍抚了抚那张边缘已经发黄的相片,放在桌子上,去撬另一只表内他自己的相片。
他这次就粗暴多了,毫不在意一般,也不怕划破,轻松地将那相片挑了出来。相片弹出,在空中翻转了几次,轻飘飘地落在桌子上,正面朝下,露出素白的背面。
沈巍随意地看了一眼,眼神像是被黏住了一般,他愣了愣,死死地盯住那张相片纸。
那里落了几个字,写得英挺又不羁,如同写字的人一般。
【吾爱,沈巍】
沈巍伸手取过那张相片,自虐一般细细去看那几个字,黑蓝色的墨迹,还有着被蹭花的洇痕。看着看着,沈巍终于承受不住,将相片盖在桌上,用手捂住,另一只手抬起,紧紧盖住自己的眼睛。
思念如同浩瀚的海洋,顷刻间覆来,淹没他的口鼻,让他如同窒息一般。
他是如此的……如此地想念赵云澜。
他爱他,早已甚于生死。
能走过生死,却无法抵御思念。
这病痛入骨,恐怕再也无法痊愈了。
-念念不忘-
1948年一月,进入沈巍与赵云澜分别的第七个年头。
去年的最后一天下了冬天的第三场雪,跨年的那夜转成大雨,将那薄薄的雪冲刷干净,新年的第一天迎来难得的晴天,悬在空中的烈日将满地的潮湿蒸发尽了。
沈巍想着,今年赵云澜能赴约吗?
-必有回响-
那门铃很久没人按,早已老旧了,嘶哑的声音带着锈,一阵一阵的。
会是谁呢?
报童懂事,从来都是把报纸塞到门口的信箱,周围的邻居来往不多,但也都熟悉了,偶尔烤了香甜的饼干送过来,也都是轻轻敲门。
都知道这幢房子里的东方主人应门快,敲个两三下必然会开门。
到底会是谁呢?
沈巍趿着拖鞋从卧室里出来,那门铃声太嘈杂的,让他也跟着急躁,匆匆忙忙的,连眼镜也没来得及带,在门廊上滑了一跤,差点摔倒。
“来了。”
门铃声停了,沈巍拉开门。
门外站着个高挑的男人,唇周的胡须似乎好些天没能修剪,显得有些杂乱,但却不妨碍那人笑得灿烂,弯起的眼睛像敛着全世界,带着所有的光看向沈巍。
沈巍张了张口,恍然间像是有个罩子当头而下,将他整个罩在里面,瞬间周遭都静了,没有分毫声响。
突然,如同一柄重锤“哐”地迎面而来,他顿时耳目发聩,身子虚晃了下,连忙扶住门框。
“在这洋毛子的地界,我真是像个无头苍蝇,什么都听不懂,”男人捏着手里的帽子,沉着声抱怨:“找过来可废了我不少功夫,要是没了你,我在这儿可过不下去。”
沈巍没听到那男人说什么,他只觉得耳朵嗡嗡的,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
这是梦吗?
沈巍伸出手想碰碰那个男人,伸到一半便停了,颤抖着手指向回缩。
他不敢,他怕一碰就碎,这梦就醒了。
退至一半的手被对方伸手捉住,那手还带着羊皮手套,表面带着侵晨寒霜的冰冷。
沈巍还是茫然的,他的脑子像个老旧的钟表,重重叠叠地生了锈,怎么拨弄都走不动,咔嚓咔嚓得拼命荡着钟摆,但是毫无作用,他有些恍惚地看着那只手,隔着一层黑色的皮革,里面是热的吗?
“喂……”对方似乎也有些急了,语调带上了委屈:“怎么不同我说说话?”
沈巍动了,他有些粗暴地扔掉那人手中的帽子,去扯拽他的手套,露出那双瘦得指节突出的双手,青白,干燥,布着几道旧伤的痕迹,椭圆的指甲被修剪得平整。
是热的。
裹在小羊皮里,一直蕴藏着温度。
沈巍几乎倚在门框上,弯折的脊背像是终于肯放松,颤抖地伛偻起来。
他捧起那双手,先是吻过那些伤痕,然后极慢地将自己的脸埋了进去,如同叹息一般,从喉咙深处裹着血滚出两个字:“阿澜……”
干燥的掌心一点一点地被浸湿了。
“我从地狱里爬出来见你,可不是来看你掉眼泪的。”赵云澜本来是笑着的,却渐渐混入了苦涩,让那笑越来越难看,他说着不让沈巍哭,那双狭长的眼睛越来越红,眼泪冷不丁地也跟着砸下来。
第七个年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他们分别了太久,带着数不清的伤痕,那中间的沟壑,大约除了眼泪,没什么能填平。
远方的天显出了鱼肚白,缓慢爬上来的朝霞映着,透着一丝温黄的颜色。
天终于亮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