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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岳天使)

作者 : Warm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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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壳
  “嘀铃铃铃铃,嘀铃铃铃铃,嘀铃铃铃铃——”
  “——啪”
  阳光透过床帘照射进来,朦胧地映照在紧裹的被子上,与此同时,闹钟也很应时地响起来了。刺耳的铃声让正蜷缩在被子里的青年烦躁地翻了个几个身,最后终于忍耐不住地探出金色的头,伸出手“啪”地一声按掉了闹钟。
  小小的寂静的家在被闹钟刺破之后,就这样又很快恢复了寂静。
  “……唔。”
  金色头发的青年一边掀开被子,一边揉着自己睡得乱翘的头发,揉着惺忪的眼角,半晌才懒洋洋地睁开了一双在日本极少见的湖蓝的眼睛。天早亮了,金发青年放下眼睛随意地往一旁的电子闹钟上瞥了一眼,而那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出了现在的时间。
  “2013.10.19 8:30”
  早上八点半还算不上很早,但能睡懒觉的话何乐而不为呢。没有课程,没有讲座,也没有招聘会,人总是倦怠的,在这种情况下总想一睡了之,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可以——即便没有这些,他也仍然要在接下来的时间完成许多身为大四学生应该完成的任务。
  因此,他必须和自己身体懒惰的本能作斗争。
  而斗争的方法就是坐在床上,伏着身子,用手臂撑着脸,蒙着面,让尚未从睡梦中苏醒的神智慢慢清醒。
  过了不知多久,青年终于离开了被窝,他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床铺,对着镜子梳了梳自己乱翘的金发,并简单地洗漱了一番,然后从冰箱拿出一片吐司放进面包机,再倒杯牛奶,等到面包机吐出“叮”的一声时,简单的早餐便完成了,并经过青年白净的手很快转移到了电脑桌边。
  “嘎吱——”
  移开电脑椅坐下来,青年揉揉自己的眼睛,随即打开电脑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还是没有什么回复啊。”
  早晨的邮件箱依然没有跳出什么让他感到兴奋的消息。
  虽然对这样的情况已经习惯,但他还是有些失落地垂下头,默默地关闭了邮件箱。从大一就开始写作、试着投稿,一开始也被征用过,曾发表在一些杂志上,但那毕竟都只是些小杂志,真正能被看中的履历必然是那些来自各大刊物的肯定,而那也会是他未来稳定生活的来源,是他实现自己梦想的第一步。
  ——但是,哪怕只是第一步,想要稳健地踏出去也很难。
  大三后他便试着在一些有名的刊物和出版社投出自己的稿件,但几乎无一不是石沉大海,即便能收到回复,也是以婉言谢绝为多,而他也从未在这些网站上看到过自己“高石岳”的名字。
  其实,他知道他不是那种没有天分的人。相反,他很有文学天赋,才思敏捷、文辞优美、情感细腻,常常能够发现生活中他人注意不到的细节。曾经他的作品都被自己的导师和朋友同学们加以毫无保留地赞扬,那时的他自信满满、对未来充满信心,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几年后自己竟然会陷入这样窘迫的境地。
  至于原因,他想自己心里也明白的,就如导师曾对自己说的那样——
  「高石岳,你不是没有文学天赋的人,我很欣赏你的文笔,但是……你现在的文章,似乎缺少了一点两年前你曾拥有过的“激情”。」
  “激情”……吗。
  状似无意地,金发碧眼的青年——高石岳将目光投向了电脑桌边的一张小小的相框。相框里封存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还是中学生,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怀中抱着一个橘黄色的孩子,而那孩子的表情正被打在上面的阳光模糊。
  静静地,高石岳凝望着这张合照,半晌才轻轻垂下头,移开了视线。
  ——是的,“激情”。在他现在的作品中他缺失了曾经有过的激情,从两年前开始。究其原因,他心里很明白——没有谁会比他自己更明白了——但是,也正是因为太过明白,所以才无法再找回那曾经有过的、又已经失去的“激情”。
  就像那孩子一样,失去了,就再也无法找回来。
  已经十月了。作为大四学生,高石岳已经开始了他在大学第四年的最后一学期。大学的第八学期,意味着论文、意味着紧张、意味着行将结束、意味着对未来的规划,不管是否愿意,每一个学生都必须裹挟在这股时间的潮流中或主动或被动地向前进。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规划着、行动着,事实上高石岳也不例外,但他那最初的美好的梦想在现实面前似乎显得有些过于脆弱,以至于让他的前进脚步显得有些磕磕绊绊。
  数次的投稿都以失败告终,期限一天天逼近的毕业论文在文档中却还只是个开头。毕业、梦想与工作的压力一齐压在高石岳头上,压得他可真是苦不堪言。在紧张的时间流逝中,高石岳又整理好了几篇他打算投出去的稿件,他审视着这些作品,一想到这些由他辛辛苦苦写出的文字很可能最终又会变成编辑审核后被丢弃的废纸与数据,他的心中便一阵苦闷,可是除此之外,他又别无选择。
  “嘀嘀”
  忽然,手机响起了消息声,高石岳微微一怔,透过亮起的屏幕,他先注意到了已经快要十一点半的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吗——然后,他的视线再落到了来信人的姓名上。
  「哥哥」
  是哥哥给他来信了。
  拿起手机,高石岳打开信息,虽然没有语音,但映入眼帘的温暖的文字还是让他仿佛能够听到哥哥那熟悉又亲切的声音。
  「今天没有课的话,中午一起去吃顿饭吧,还是老地方见」
  和关系亲密的哥哥一起去吃午饭什么的……大概会减轻一点他的压力吧。想到这里,高石岳轻轻出了口气,他轻快地打出一排字,定下了时间,接受了兄长的邀请,随即放下手机,抬起手臂,将电脑缓缓合上。
  稍微休息一下吧。今天天气这么好,可以带着书和椅子去湖边散散步、坐着吹吹风,正好也能借此找找灵感。总是宅在家里的话,会憋坏的——他本来也不是一个喜欢宅家的人,只是目前身上沉重的任务让他不得不选择这样做罢了。
  这么想着,高石岳便收拾起了自己的旅行背包,他拿上了必要的水杯和零食,拿上了几本爱看的书,也拿上了重要的纸笔,并折好了自己常用的户外折叠凳。就在万事俱备之时,无意地,高石岳回过头瞥了一眼,而他的目光也恰好落在了一本静静躺在书柜最显眼处的手稿上。
  看到这,高石岳的身体顿了顿。他凝望着那本手写的纸稿,半晌才走过去,伸出手,取下手稿,泛黄的封面上,一排隽永的字迹清晰地写着这本厚厚手稿的题目——
  “《数码兽大冒险》”
  无言地,高石岳将这本《数码兽大冒险》放进了背包里,并拉上了拉链,然后穿好鞋、背上包、戴上帽子、提上折叠凳,并推开玄关的门,走出了这栋只有他孤独一人的公寓。
  只有关门时那清脆的“咔嚓”声,暂时打破了这份寂静,又很快消失在这片寂静当中。
  ……
  等高石岳来到那家熟识的烧烤店时,店外,那架停留的熟悉的摩托车已经预示了一切——他的哥哥已经在店里等他很久了。
  “久等啦,哥哥~”踏进店门,提着小折叠凳,高石岳露出笑脸,朝不远处正坐在餐位上的兄长——石田大和招了招手。已经25岁的石田大和显得愈加成熟稳重,金色的头发打理出帅气潇洒的模样,与他湖蓝的双眼一齐更衬得他玉树临风,见弟弟过来,大和也禁不住笑了:“你可算来了,阿岳,烧烤已经点好了,要是再来晚点可就要冷咯。”
  “抱歉啦,路上稍微花了点时间。”一边放下背包和凳子,高石岳一边笑着应答,而大和则继续调笑着自己的弟弟:“这全副武装的样子,又要去‘采风’吗?”
  “真是瞒不过你啊,是啊,下午我打算去散散步呢。早上写稿子写得我头晕乎乎的,而且还有毕业论文呢,到现在论题都还没想好,真是好累呀……话说哥哥你呢?最近还好吗?”
  “我都还好啦,虽然也快毕业了,不过再怎么压力也没你大啦。我就猜你最近肯定压力很大,所以今天特地抽时间出来请你吃饭,是不是心情会好点?”
  “是啊,现在心情好多了。等到下午在湖边的时候,肯定会更好的。”阿岳拿起一串肉卷放在烤盘上摆弄,调料与油烟的香味慢慢传出来,撩拨着人的胃口,“不过,毕业论文都不是最要紧的事……虽然一直在努力投稿,各种刊物出版社都尝试了,但果然还是……”
  “……不行吗?”
  “嗯,一直都没有准确回复呢。 已经一年多了呢……”高石岳垂着眼睑,轻声喃喃着,而石田大和则抬眼默默地看着他,明白弟弟一直以来的努力的大和,面对弟弟此时的黯然,却又更加无法说出什么安慰的话了——毕竟,已经快到毕业季,现实就摆在这里,不是任何苍白的安慰能掩饰的,“身边的朋友们都在前进呢,像大辅、小贤和小京他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未来的道路……小光也已经在幼儿园工作,文学系的同学们要么准备当老师,要么准备做编辑、秘书之类,或者选择考公考研……看到大家都这样有条不紊地前进,我也很焦虑呢……”
  “……想做一个纯粹的小说家的话,确实很难……在现在这个时代……”
  “是啊,很难。”高石岳淡淡地说着,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一般,“我都常常在想,我的这个梦想,是不是太过空虚、太过渺茫了?不知道再这样坚持下去,是否还能看到未来的曙光……不知道我最终,是不是该放弃……?”
  “可不能认输啊,阿岳。”大和按了按阿岳的手,湖蓝的、和阿岳同色的眼睛里满是期盼、鼓励与坚定,“我也经历过你这个阶段,迷茫与挫折都是会有的。只要能挺过去,未来还是很美好的。”“更何况其实你比我当时更好——至少你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不是吗?在我记忆里,你可不是会认输的人呢。只不过,有时无论如何都无法达成一个目的的话,也许该稍微后退一步——毕竟,在这个时代要做一个纯粹的作家太难了。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去应聘或者考公,找一份工作,等到生活稳定下来之后,再继续给出版社投稿,等你生活阅历更多了,说不定文笔也会更加成熟,到时候不就水到渠成了吗?”说着,大和便用夹子夹起几块烤好的肉,放进阿岳面前的盘子里,香气顿时溢出铁盘,贴着阿岳的脸攀进他白净而挺拔的鼻子里。
  “……你说得对,哥哥,我也是这么想的。”夹起一块香喷喷的烤肉,高石岳一边吃着,一边朝着哥哥点头,“只不过,我还想再给我自己一点时间……要是等到十二月还没有回复的话,那我就像你说的那样去做。”“这才是我弟弟嘛。”看着高石岳逐渐长大的、年轻而英俊的面孔,石田大和禁不住枕着脸微微一笑,“加油。”
  时过境迁,石田大和也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表面上害怕阿岳离不开自己、实际上是自己离不开阿岳的口是心非的孩子。他早就不再紧紧抓着弟弟的手、担心他走出自己的视野外会受到挫折,而只是远远地看着,偶尔在他摔倒时才赶过来扶起,但紧接着又会迅速放手,让他一个人朝着属于他自己的未来前行。
  只是,身为兄长,即便没有一直陪在他身边,大和也能隐约察觉到阿岳那逐渐变化的心境。他似乎还是像以前那样生活、像以前那样露出迷人的微笑,但与此同时,似乎也有什么阴暗的东西,自从一年多前那件事后,便从他心中破土而出,缓慢地生长着,最后拧成一具若有若无的漆黑的壳。
  大和理解阿岳的转变,但也担心着阿岳心中这具黑壳。它就像一个若隐若无的屏障,将他隔离在内心与现实之外,就连身为同胞兄弟的他也无法伸手触及一二。
  吃完午餐后,这对外貌相似的兄弟就又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石田大和跨上了他的摩托,带上了头盔,看着站在面前满脸文艺气质的弟弟,他忍不住笑了笑,然后朝他招了招手:
  “之后要加油啊。”
  “嗯,你也是,哥哥。”按了按自己的帽檐,对着哥哥,高石岳也报以兄弟间心灵相印的微笑。
  伴随着一阵轰鸣,摩托载着兄长一骑绝尘,高石岳遥望着哥哥离去的背影,半晌才提着折叠凳,转身轻轻地走进了一片树底的阴影里。
  十月中旬,正是日本最宜人的气候之一,即便在正中午也不会觉得那普照的阳光会晒疼了肌肤。在这个天气,晒太阳成了一种和煦的享受。映照着点点金光的绿叶,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亮眼,道路上的行人的脸被金黄的太阳照得十分亮丽,女孩们穿着裙子牵着闺蜜的手笑闹打趣,或者用那满含情意的眼睛偷偷注视着路边走过的高石岳,对着他出众的金发碧眼与英俊的五官低声嬉笑着、打趣着、嘟囔着。
  高石岳有着和石田大和同样英俊的面孔。与此同时,他的性格比石田大和更加温柔、更加体贴和有趣,他更会讨人喜欢,在还是初中、甚至还是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女孩朝他投来倾慕的目光。即便在男孩中,高石岳也同样受欢迎。他开朗大方,是老师同学都喜欢的那种孩子,在人群簇拥中,没人会不相信他以后会成长为一个阳光帅气又前程似锦的男人。
  而一年多以前发生的那件事,则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他。
  表面上,他仍然温柔又开朗、幽默又大方,大家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变化。
  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在那之后破开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洞,而那个洞怎么也无法愈合,只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溃烂、化脓,在盈盈的笑脸背后滴着鲜红的血。
  不知不觉间,高石岳已经安好了折叠凳,并放下背包稳稳地坐下了。湖边吹着淡淡的柔柔的凉凉的风,那风轻轻拂动着他金黄的头发,如同母亲的手,暂时地拂去了他脸上所有的尘嚣。
  阿岳就在这静静的湖边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的书。
  这是高石岳最常来的一片湖,湖边建着平坦的小路和一座公园,平常会有孩子在里面嬉戏,但他离那不近也不远,能隐约听见孩子欢快的笑声,又不会被太过打扰。
  高石岳并不讨厌孩子,对他而言,孩子们愉快而天真的笑容也是一针良药,能让他沉浮的心灵暂时地归于宁静。
  过了不知多久,手中这本早已被阅读大半的书在湖边也已经被读完了。高石岳放下了书,下意识地伸出手在靠在凳子旁的背包里翻找着,想要再抽出一本书来,而就在这时,他的手触碰到了熟悉的纸张,这令他微微一怔,而略微犹豫后,他最终还是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是那本《数码兽大冒险》。
  ——准确地来说,是未完成的《数码兽大冒险》。
  这是一本纯手写的初稿,标题的那几个被他刻意加粗加黑过的大字,是他还在中学时的笔迹。这本充满心血的手稿,也充满了他来自少年时代的回忆,高石岳满是怀念地凝视着手中这本泛黄的、边缘皱角又裂口的手稿,伸出手想要翻开,却迟迟没能动作。
  这本书,已经被他搁置很长一段时间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本厚厚的手稿就是他渴望成为作家的梦想的起源。为了这个梦想,还是中学生的他卖力地用笔写着他的故事,即便升入大学有了自己的电脑过后,在对待这本书上,他还是更喜欢用笔续写这个故事,当年那个热血沸腾的少年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多年以后自己竟会如逃避般将它藏进书柜,将它搁置在厚厚灰尘之下。
  ——不,并不是完全逃避,他也想做出改变,想提醒自己,鞭策自己去续写这个故事,所以才会把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不是吗?可是没用,这个故事还是被搁置了,今天会将它带在身边,也许只是因为一时兴起,也许只是因为,这个地方,这片湖,也曾是他梦想起源的地点。
  凝视着泛黄纸页上那几个加粗加黑的字迹,高石岳的脑海中恍惚间闪过一些朦胧的、如虚如幻的过往。
  「——以后,我想当一个作家,想把我和哥哥、还有太一哥哥、阿空姐姐他们的冒险写成一个故事、一部小说,让所有人都看到!」
  「哇,好厉害!!阿岳真厉害!!!这样的话大家都会变成书里面的主角吗?那我呢我呢?」
  「当然啦,大家都会变成书里的大英雄哟!你就更不例外啦,因为你可是我最喜欢最重要的搭档啊!」
  「听起来实在太厉害啦!好期待呀!!阿岳会写出什么样的故事呢?肯定很有趣吧!因为我最~喜欢阿岳,觉得阿岳最厉害了,所以阿岳肯定能做到的!不过呢,除了太一他们,还有大辅他们呢?还有以后呢?如果我们以后还会冒险的话,阿岳会继续写下去吗?」
  「当然啦!我们的冒险可是无限的、无穷无尽的!我会把大家都写进我的故事里的,一个都不漏哦~要不,从今天晚上就开始写吧?一会我们回家路上就买一个作业本吧!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数码兽大冒险》吧!」
  「好诶!这个名字好棒!我喜欢!阿岳起的名字我都喜欢!那现在就出发吧!哟呼——」
  黄昏下,那个橘黄的孩子趴在他的头顶上发出天真可爱的笑声,与还是少年的他一起,在湖边欢快地奔跑着,金黄的夕阳流落在湖水粼粼的波纹上,洋溢着明媚的动人的光芒。
  等再过一段时间,太阳就将落山,熟悉的夕阳也将会为这湖面镀上一层金黄的美丽而熟悉的光辉了。
  但,夕阳依旧,昔日欢笑着的那孩子却已不再。
  “呼啦啦,呼啦啦”
  逐渐凛冽起来的风撕扯着被安放在高石岳腿上的手稿,老旧的纸被吹得东卷西歪、呼呼作响。这旧纸哀嚎的声音,似乎唤回了一丝高石岳飘远的意识,他低下头看着被吹动的纸,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抚平凌乱的书角,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微微一怔,旋即苦涩一笑。
  再怎么追忆、再怎么留念,过去的都已经回不来了。明明已经过去了快两年,他却还是不能忘怀,不能像其他的伙伴们那样重新回到生活的轨道当中,他讨厌自己的这份脆弱,他知道自己心中有一个哭泣的年龄最小的孩子,在黑暗中迷路,不管怎么哭泣怎么兜转都走不出这片黑色的迷雾,而他也阻止不了他的哭泣,只能看着他稚嫩而悲伤的哭声逐渐嘶哑成听不清的东西。
  那么,为了不让自己沉浸在过去的悲伤的泥沼当中,那就还是将这本书放下、将它收回去吧。
  这么想着,高石岳眨了眨眼睛,然后将它拿了起来,准备放回背包里。就在此时,不知觉间越来越大的风吹动了他的帽子,下意识地,高石岳按住自己有些不稳的帽顶,然后本能地抬起头,无意地将目光投向湖的另一边——也就是城市所在的地方。
  “怎么突然风这么大……呢?”
  伴随着这句状似无意的喃喃的,是高石岳微微缩小的瞳孔。
  ……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和谐的东西。
  紧按着帽子,高石岳有些疑惑地眯了眯眼。在那远处的高楼间,似乎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飞翔,虽然因为遥远,在他眼中只像黑点般大,但根据常识,也绝不像一只黑色的鸟——那绝对比鸟更大,或者说——那绝对不是什么小东西。
  那么,那究竟是……
  “——咔嚓!!!”
  就在那一瞬间,那黑点猛地撞向了它面前的一栋高楼,那一刻即便远在湖边,高石岳也听见了玻璃碎裂时发出的令人本能地感到惊惧的声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黑点便从高楼表面弹出,如同一颗黑色流星般赫然坠向地面,没入林立高楼中,陡地消失不见了。
  还没等高石岳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从城市里,人们又惊又惧的叫声便远远地传了过来,很快,有许多居民也从不远处的公园里跑了出来,混乱的局面正在从城市向湖边辐射过来。
  而高石岳仍呆呆地坐着。按道理,身为昔日被选召的孩子,他不应该对这样的突发情况如此呆滞,可不知为何他就是动弹不得,看着那坠入楼层中的黑点,不知为何他的心中陡然跃起一种不安。
  那是……
  “嘀嘀嘀嘀!”忽然,手机响了起来,高石岳这才如梦初醒般扭过头,拿出手机拨通了接听键,“……喂?”“阿岳?阿岳你在哪?!你在那湖边对吗?!”传入耳中的赫然是哥哥着急不已的声音以及隆隆的摩托声,此时的阿岳已经反应过来,他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捂着手机点了点头:“对,我在,我还好,哥哥,你在哪?发生什么事了?!”“就在刚刚我们吃饭的地方,闯入了一只浑身漆黑的数码兽!”石田大和焦急地说道,“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来得莫名其妙!我本来已经回学校了,但是我现在在路上!准备来找你!它离你不远,阿岳,你快逃到离它远的地方,一会我马上来接你!”
  “我……我知道了!”听到这,阿岳急忙收拾着自己的凳子,随时准备撤离,“哥哥你也小心!”“你也是,阿岳——喂?光子郎?你说什么?!你也不知道?!”正说着,电话里的大和突然话音一转,透露出一股浓浓的不可思议,“你居然也不知道那只数码兽的名字?!”
  “——我们现在正在尽全力调查这只数码兽的资料,但是我们所捕获到它的数据确实非常奇怪!”而在遥远的公司里,泉光子郎正一边疯狂敲击键盘,一边与石田大和联系着,汗水从他额前滴落,“无论是属性、类型还是等级的数据都是乱码,无法从中提取有效信息!它的力量像是在两个等级中疯狂转换,而且充满了黑暗的属性,据推测,它可能正处于精神疯狂状态,非常危险!我们已经派其他被选召的孩子与他们的数码兽前去牵制它,大和君请尽快将你弟弟带出危险区域,这次战斗恐怕很不简单,大和君你自己也要小心!”
  “……哈啊……我知道了!”已失去了与数码宝贝的联系的大和,知道自己已无法再在这种事情上发挥出什么作用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自己的亲人,阿岳的安全。因此,他猛踩油门,摩托车顿时如离弦之箭般在马路上疾飞,迅速冲向阿岳所在的地方。
  而在湖边,阿岳仍在紧急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不远处,那只黑色的数码兽正在冲出城市、离湖边越来越近。途中,有许多其他被选召的孩子们的数码兽冲上前来试图阻止这只黑色数码兽,这些数码兽多为成熟期,却被那只风驰电挚般横冲直撞的黑色数码兽如狂风过境般毫无反抗之力地掀飞,巨大的力量在空中掀出一道漆黑的、庞大的力风,朝着湖的方向呼呼地猛吹过来,一瞬间将阿岳吹了个趔趄,头上的帽子也被瞬间吹飞,落在不远处的草坪上,而此刻的阿岳已经顾不上这个了。
  “怎、怎么会……”看到这种状况,公司中的泉光子郎倒吸一口冷气,“这些数码兽全部被打败……而且毫无还手之力……难道是……究极体?!不……不好,如果是究极体的话……东京就……!”
  自从2010年的极光事件之后,人类世界就很少再出现这样富有侵略性和强大攻击力的数码兽,更何况被选召的孩子们的队伍实力巅峰也不复当年。如果不能有效牵制住这只数码兽的话,即便能够顺利打开数码世界与人类世界的大门,也无法将它送回数码世界,到时候……就……!
  “!不好,那只数码兽的前进路线改变了!”忽然,一个声音这样叫道,光子郎一怔,旋即迅速敲击键盘,将相关信息调取出来,而映入眼帘的数据顿时令他浑身一寒,“不……不好,那只数码兽的下一目标……就是……!”
  “唔、呜啊……”湖边,原本平静的湖水已被飓风吹得波涛汹涌,水浪的声音剧烈地响动着。剧烈的风吹得高石岳东倒西歪,他有些惊惧地回过头,只见那只漆黑的数码兽正朝湖边飞来,那是一只体格并不算巨大、但对于人类来说绝对占压倒性优势的数码兽,隐约间阿岳似乎看到了他如折断般拖在背后的六只黑翼,然后,听到了一声又一声嘶哑的悲伤的痛苦的呻吟声。
  ——如同在哭一般。
  哭……?
  “——阿岳!!!”
  骤然间,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终于拉回了高石岳的神智。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这生死关头走神了的阿岳,不敢置信地拼命甩了甩头,此时的他手中还紧抱着那本书,但他也已顾不上将它再放回包里,在愈逼愈近的死亡阴影下,他丢下了自己的折叠凳和帽子,只背着包,抱着满怀的手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拼命奔去。
  不远处出现的正是他的哥哥,石田大和,此时的他正停在不远处的路边,连头盔也来不及摘,便疯狂朝他招着手:“快过来,阿岳,快来!!”“哥哥!!”阿岳大声叫喊着,他拼命地朝大和的方向奔去,然而就在这时,原本亮堂的天突然暗了,紧接着一道剧烈的风从背后刮来,带着无法阻拦的力,一瞬间便将还在奔跑的阿岳和跨在摩托上的大和都刮倒在地。
  “——唰啦!”
  那一瞬间,大风卷起了阿岳怀中的手稿,泛黄的白纸在地面翻来滚去,几乎要被卷上天去。“不……不要!我的……我的书!!”看到一向珍爱的、充斥着自己的心血与回忆的手稿离自己越来越远,阿岳惊恐地尖叫着,似乎是执念让他生了几分不可思议的力气,他竟然在这大风中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扑了过去,最后将整个身体扑倒在一页页纸间,用手将它们紧紧地、紧紧地攥住。
  “不……不!!阿岳!!!”
  忽然,哥哥凄厉的叫声从面前传来,头顶也渐渐变暗了。下意识地抬起头时,一道飓风再次袭来,这令高石岳本能地闭上双眼、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劫后余生的手稿,等到飓风过去、漫天的沙尘也飞至脑后时,慢慢地,阿岳抬起头,然后睁开了那双湖蓝的眼。
  眼前被漆黑彻底覆盖了。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只他也从未见过的、浑身漆黑的数码兽。它有着令人恐惧的长相,浑圆的头上向外刺出两支长长的尖角,头顶长着六只痛苦旋转着的眼睛,它的双手生长着修长尖锐的利爪,而那利爪正凝固在他面前,只要再往前进一步,就会刺穿阿岳的头颅。
  一切似乎都凝固了。
  高石岳半坐在地上,怀中紧抱着如同他生命般重要的手稿,他瞪大湖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这只分明从未见过、长相十分恐怖、但却并没有让他感到惊恐不安的黑色数码兽。
  感觉到了。
  面前这只数码兽,在颤抖。它好像很痛苦,似乎一直有嘶哑的听不出声调的呻吟从它体内发出。是的,刚刚他就有感觉到的,面前这只数码兽在痛苦地呻吟,呻吟得好像在哭泣。
  在……哭?
  于是,面对这只可怕的、漆黑的、全然陌生的数码兽,高石岳睁大了眼睛,然后慢慢地、轻轻地开口道:
  “你……在哭吗?”
  “……”在听到高石岳的声音后,黑色数码兽一瞬间便停止了颤动——甚至它头顶的眼睛都不再转动了。在不远处石田大和震惊的目光中,那只数码兽慢慢放下了它漆黑的手,它就这样与高石岳注视着,注视着,直到良久后,才从那嘶哑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一个让高石岳瞳孔顿时缩如针细的声音:
  “……阿……岳……?”
  阿……岳。
  面前这个全然陌生的数码兽,叫出了他的名字。
  还有……那个声音……
  那一瞬间,高石岳的心脏怦怦地、疯狂地跳动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攥紧了怀中的手稿,半晌,才缓缓蠕动着嘴唇,将颤动的声音从喉咙中抖出:
  “你……是谁?”
  “……”
  “……阿岳……!阿岳!阿岳!!”
  一瞬间的寂静后,那只黑色的数码兽骤然间爆发出了凄厉的哭声,那声嘶力竭的声音仿佛要把它那嘶哑的喉咙都撕得破碎。然后,在高石岳和石田大和震惊的目光中,那只黑色的数码兽猛地张开双臂,将阿岳拼命地抱进了怀中。
  “阿岳……阿岳!对不起……阿岳……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呜啊……啊啊啊……阿岳……阿岳……”
  原本嘶哑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了。而这声音,这冰冷的怀抱,也让阿岳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他呆呆地将头靠在数码兽冰冷的肩膀上,然后,依稀感到了它身体的逐渐温暖,又在隐约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时,怔怔地低下了头。
  是裂痕。
  龟裂在黑色数码兽那漆黑外衣上的裂痕。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愣愣地,高石岳眼看着它身上漆黑的地方逐渐被裂痕覆盖,很快裂痕越来越多、直到遍布全身那一刻,只听“咔”的一声巨响,那一层漆黑的外壳一瞬间破碎成无数个碎块,最后在微弱的白光下点点消散。
  而从那漆黑的破碎的外壳里显露出来的,是一根根雪白的羽毛、一只只雪白的羽翼,是如同光芒般洁白的身体,是缠绕着身体的蓝色绸缎,是披散在背后美丽的金发,是镶嵌在头顶的银灰的头盔。
  雪白的羽毛如花瓣般在高石岳逐渐缩小的瞳孔当中飞舞着。
  “咔”
  忽然,原本满是乱码的数码兽面板恢复了现状。原本焦灼不安的泉光子郎,在那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惊讶地看着电脑屏幕上呈现的一切,半晌,才忍不住喃喃着:
  “……数据,突然……正常了,属于那只数码兽的……等级,成熟期,属性,疫苗种,类型,天使型,名字……是……”
  对方的体温,逐渐变得温暖,微弱的白光在身边环绕,那只数码兽痛苦的哭泣声在耳边徜徉,如同梦一般的场景。表情怔愣的高石岳,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呆呆地靠在那只数码兽怀中,半晌才慢慢转动那湖蓝的眼睛,愕然地、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只雪白的数码兽,良久,才蠕动着嘴唇,缓缓地、轻轻地、低低地出声道:
  “……天使……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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