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与王杰希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季的某个午后。那会他还不是微草的队长也不是万众瞩目的魔术师，穿着街上随处可见的卫衣配牛仔裤，双手插在裤袋里，脸上没带什么表情，于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爱装酷的中二少年。
彼时我已经是微草前台的接待。由于没毅力把高中读完，又想试试自食其力，正巧父亲有一位好友是微草战队的股东之一，便介绍我来这里打工。我并不知道这会是一个巨大的机缘，出于对新兴电子竞技的好奇，我就这样接受了这份工作。
那会荣耀的职业联赛还没有后来那么风生水起，微草也还不是那支令人眼红的豪门战队，工作环境颇为一般。前台只有一台来回转动的风扇，空气热得粘稠，进门的人将一阵风带了进来，同时带动了清脆的风铃。我原本正懒懒地趴在桌上看电视剧，此时只好强打精神站起来打招呼。
我发现来人是一名面带稚气的少年，立刻猜到了他的来意。电子竞技对年龄的要求很严格，暑期来试训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过绝大多都是抱着玩玩而已的心态来“蹭电脑”的。谁都知道那么多孩子中能被选中进入青训营的只有寥寥数人，最终能通过考验成为职业选手的更是凤毛麟角，这名少年只是那么多人中普通的一个。
他向我咨询了一些基本的情况，我也尽量耐心地向他介绍。他说话的语气不算太幼稚，问题也问得井井有条，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他边听边点头，取了几张放在前台的宣传资料放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问我怎么上试训的电脑室。
我给他指了路，他则同我说谢谢。我们刚好在这一刻对视，他的眼睛亮亮的，仔细看上去竟不一般大，左眼要稍稍大那么一点，其中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情绪。很多来试训的孩子眼里都有这样的兴奋和野心，但要想将这个眼神一直保持下去，所需要的条件有许多，要能遇上机缘还要能始终如一。
总之我和大部分来参加试训的人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了，他转过身往楼梯间走，我则重新坐下，继续看屏幕上未完的视频。

02.
这周之内他来得挺频繁。因为熟门熟路了，他只在经过前台的时候向我点头致意。
我们下一次正经说话是在几天后的那个周一，那天风和日丽，他从阳光深处而来，脚步轻松却坚定。他重新站在了前台，向我递交了一沓资料，附上了战队的青训营邀请书。
这个暑假我还没有收到几份这样的申请。其一是这个行业在大部分人眼里风险太大，而回报却暂不明晰，没有多少人愿意放弃手头其他的可能性孤注一掷，其二是成为职业选手的条件委实挺苛刻，战队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也不会轻易发出邀请。
邀请书上的落款时间是上周五，我心想这才没过多久。成为青训营的一员意味着放弃他现有的学业和前程，而他做这个决定只花了一两个晚上，或者可能更少。要么这是个草率的决定，要么这个人就是这么雷厉风行。我顺手翻了翻他的资料，猜想他可能是后者。
他的资料整理得整整齐齐，每份材料都分门别类地编上号，附在了首页的清单上。我很少收到这样条理分明的材料，就多看了这个名字一眼。
他叫王杰希，杰出的杰，希望的希，是个很特别的名字。

03.
王杰希这人做事总是这样果决，仿佛脚底生风。他被正式录取的第二天，就背着书包来参加正式培训了。看得出来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来的时候故意昂首挺胸，有几分故作成熟的姿态，但给人的感觉并不坏。
那时候战队还不算特别正规，连专门的食堂都没有配备，只有几间简陋的宿舍，供给年少的职业选手和几位训练生住。那时候的训练生多是在附近的小摊小店解决午饭，他们没有专门的队服，便每日穿着便服出入微草。暑期前台来访的人很少，训练生就那么几名，你来我往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都混了个脸熟。
我经手的申请不多，王杰希是其中一个，所以理所当然地就投入了较多的关注。起初见他虽然是满眼期待的，后来几次见到他则都是抿着嘴皱着眉，有点发愁的样子。
我总以为他穿着街上随处可见的休闲装，双手插在裤袋里，摆出潇洒自如的中二少年pose，就应该同愁眉苦脸灰心丧气之类的形容词绝缘。显然真正的职业训练与这些初出茅庐的孩子心中的想象是有些差距的，我能想象到其中的枯燥和艰难——从校园转入职场的时候，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明白这是一条无法取巧的必经之路。
直到半个月之后，大约是终于习惯了高强度的训练节奏，他的神色逐渐变得自信了起来。这是我乐于见到的，对于王杰希这个人的印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根深蒂固。

04.
我们之间一直没有特别深的交集，真正熟络起来是那年的冬天。十一月份的时候B市下了第一场雪，初雪的城市一片白，雪积得很厚，清晨出太阳后整座城都泛起光。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上班变成一件很艰难的事，总是免不了要多磨蹭个二三十分钟。
不禁感慨，这世上能坚决地迎难而上的毕竟是少数人。
那段时间恰逢职业联赛的第二赛季，出入大门的人不像暑期那么少。由于没有安装风幕机，每回有人推开玻璃门的时候就会有冷风灌进来，风铃响个不停，我也冷得直打喷嚏。
元旦之后的一个午休，我吃着外卖的盒饭看视频，这段时间是人们进出最频繁的时候，我特地穿上了羽绒服，甚至裹上了围巾，这时有人推开了门，我没有立刻抬头去看，以为又是哪位同事吃完了午饭回来。
这次门开了很久，风铃也响了很久，空气里还夹杂着风声和微弱的猫叫——对，猫叫。然后我不解地抬起头，发现站在门口的是王杰希。他正一只脚顶着门，一边安抚着怀里发出叫声猫咪，他把羽绒服的拉链解开，把小猫半裹在里面让它取暖。
我猜他可能原先是用手推开了门，猫咪被风铃声吓到，拼命扑腾着想往外钻，他单手抱不住，就演变成了这副僵持不下的局面。疑惑归疑惑，我还是上前帮他把厚重的玻璃门拉着，他总算是进了门，连忙向我道谢。小猫从他的怀里挣脱，跌在瓷砖上踉跄了两步，又被他重新抱起来。
那是一只腿受了伤的小猫，步子都走不稳，白色的毛上染了一点红色，应该是早先出了血，又被太冷的空气冻住了，最后被王杰希从路上抱了回来。
“如果我不把它带回来，它就会死在外面的。”王杰希说。我没有开口问他为什么带猫回来，所以这可能并不完全是在跟我解释什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唐突的行为。
“它应该去看医生。包扎一下很快就会好的。”我说。
王杰希看了一眼墙上挂钟，露出了有点为难的神情。按照青训营的时间表，他的午休就要结束了。训练生是没有什么自由时间的，也不太方便开口和战队请假。
“你方便帮个忙吗？”王杰希问。他第一次在神色里露出真切的恳求。
比起他的诸多身不由己，我的确要自由许多。这个时候微草战队的前台招待还是一份极其清闲的工作，加之冬天有积雪的日子，出门走动的人更少，请事假外出并不困难。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我请了半天假带小猫去看腿伤。它伤得不算严重，但是医生说要静养一段时间。将它的伤口包扎好之后，我把它抱回了前台，在电暖气旁边用毯子给它弄了个简易的窝。结束下午的训练后，王杰希下楼来，我把猫从窝里抱起来，小猫冲他咪咪的叫，他的眼神里透出了如释重负的安心。
战队有规定，宿舍是不能养宠物的，尽管王杰希有意要照顾它到彻底痊愈，却碍于不能破了规矩，不得不作罢。入冬后为方便上下班，我在附近租了一间单人间，我便决定晚上把猫带回去，白天再带到战队放在前台养着。
他为难地说那实在太麻烦你了，但看得出来他不打算就此把受了伤的猫丢在外面冰天雪地的环境里。这种温柔和责任感与他的无能为力之间实在矛盾极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王杰希，感到陌生，又觉得挺好。于是我说没关系，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第二天午休时王杰希出门买回了猫粮和盒饭，他坐在前台会客的沙发上吃饭，猫咪则慵懒趴在他脚边吃猫粮。吃完以后他就把猫抱起来放在大腿上顺毛，这样的时刻他往往会流露出非常温柔的神色，临走之前再把猫举起来，拿鼻尖碰它的鼻尖。
那段时间只要不是训练的时间他都来看猫，俨然将照顾这只捡来的小生物当做了一项重要的任务。最开始它伤势未愈，不怎么乱跑，大部分时候都乖巧地窝在一处，偶尔伸头出来打量周围。随着它一天天好起来，逐渐能蹦上蹿下地围着他转，它开始对屋子外头的世界好奇，王杰希偶尔会抱着它去院子里走动。
外面花坛上的雪化了，又积了新雪，等太阳猛了，再重新融化。这样的日子里冬天结束得很快，开春的某天王杰希同我说，猫应该已经痊愈了，是时候将它放回自由的环境里了。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养猫，我的意思是也许可以不将它放生。他看起来很喜欢猫，甚至带这只野猫去换药时还让医院给它打了疫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过多解释。
但我读出了他的意思。点头是说他想，摇头是说他不能。宿舍不能养猫，他也不好经常回家，他很忙碌，未必有足够的精力，总之“不能”的理由有许多，无论哪一个都令他止步。

送猫离开的那天王杰希站在大门外头的阶梯上，雪已经化干净了，大楼外面的花坛里长起了花骨朵，下过雨的空气潮湿而清新，春天正在赶来的路上。他像往常一样将小猫抱起来，碰了碰它的鼻头。
那样的画面很美，有种很难复制的纯粹，我猜猫和他都有点不舍，但生活不会因为不舍就停止前进。这世上每一件事都有取舍，他选择进入电子竞技的大门，就注定不能按部就班地走高考大学就业的大路；他即将进入职业选手的领域，游戏就再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耀。他显然是个懂得取舍的人，这在这个年纪很难得。
人在其一生的这个时候往往开窍得很快，成长得也很快，每隔一段时间就是脱胎换骨。那时我突然发觉他不再是那个爱装酷的中二少年了，在微草的这短短半年，他似乎长成了一个小大人。
王杰希最终将猫放在了台阶上，推搡两下将它往楼梯下遣。猫回头来看他，他蹲下来跟它挥手，像是在告别。
我远远看他的背影，孤独的小小背影像是缩成一团，和他当时刚捡回来的那只野猫并无不同。但他没有动，只是目送猫离开。

05.
来年七月份，战队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了队长林杰的退役和新任队长王杰希的出道。我对此始料未及，相信很多人也同我一样惊讶。
王杰希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连我都经常听到林队对他的表现赞不绝口，但训练营之外的真正的职业圈于他还是一片全新的大海。发布会召开时，他刚满十八岁没多久，仅受过一年职业比赛的熏陶，人生还近乎是一张白纸。
尽管我注意到他和进入青训营前相比有所成长，却似乎还不到能肩负战队未来的程度。
然后我很快又转念一想，想起他从雪地里捡到的野猫和他将猫带回来的时候略带正气和温柔的表情，还有他站在门口同野猫告别时的那股决意，忽然就预感到微草将未来交付于这人的手中，应当是个正确的决定。

06.
随着第一二赛季的成功举办，荣耀的职业联赛也跟着越来越火，初期建立的一众战队都慢慢成名起来。发布会之后，慕名而来的访客越来越多，战队把前台重新装修了一下，弄得精致且亮堂。装修工人摘了风铃，将大门换成了自动门，并装上了空调。
前台的空间宽敞了许多，多招了几个接待，我不再一个人无精打采地看电视剧。女孩子们都爱聚在一起聊八卦，由于工作环境的关系，我们大部分时候都在讨论荣耀、战队和比赛，云云。她们最爱八卦的是选手，其中讨论得最多的便是王杰希。
由于他出道立刻继任队长的职位，此前又是大众所不熟悉的训练生，大家都好奇他是不是微草藏匿已久的杀手锏，又猜测他年纪轻轻就被捧上高位，只怕是以后就要趾高气昂起来。战队的事我不太了解，到底是不是杀手锏还未可知，但是用“趾高气昂”这个词来形容王杰希我有点难以苟同。至少发布会上他拿着话筒起身的一刻，无数闪光灯之下，他的眼神不自满也不张扬，甚至不如初见时那般野心勃勃。
自打前台人多起来，午饭开始采取轮休制，每个周一都轮到我休正午的饭点。战队把六楼中庭改建成了食堂，并把午饭包进了员工福利，于是大家都改在食堂吃饭，前台也不再见到选手午休时三三两两地出去聚餐了。
发布会之后的某次午休，我刚在食堂坐下，刚好就碰上了战队的正式队员。王杰希被簇拥在一群人中间，那会他个头已经窜得较高，越过人群仍能勉强看见他面无表情的半张脸。
我隐约瞥到他的手没像以前那样随意地放在裤袋里，而是老实地垂在身侧。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出于为突显成熟而作出的改变之一，也不确定那是他本人的意思还是谁好心的提点。他将要成为万众瞩目的公众人物，也许是不得不经由改掉一些幼稚的习惯来从王杰希变为稳重的微草小队长，我却觉得类似这样的改变一时间反而会显得他有些不自然。
乍一看这群少年人好像彼此之间勾肩搭背亲密无间，其实并不然。那个年纪的少年们还没有学会如何粉饰太平，连疏远都露骨，看得出来刚从青训营升上来的王杰希和正选们尚不熟悉，再加之他身上光鲜亮丽的队长光环让人难以企及，至少我没有看见有人向他搭话。
成为战队的队长和成为职业选手的概念完全不同，从此他的正确和错误都会被摆在台面上供人评判，他的思考和行动代表的再不纯粹是他自己。我猜测王杰希可能是在仓促间受命，然后又一次在重要的决定上勇敢地动用了他的果决。
想到这里我陷入沉思，却见排在队伍最后的王杰希好像全然不在意这些似的，默默从窗口打了饭。端着餐盘经过我身边时他表情和眼神都没变，我才终于确定他不是在装酷，而是真的面无表情。
我扭过头去看，他已经从容地一个人坐在了角落，背影孤独却挺拔。

07.
电子竞技终究是竞技的世界，有实力的人总是较容易获得尊重和赏识。第三赛季正式开赛之后，微草的新星崭露头角，一战成名，指向王杰希的闲言碎语一下就少了很多。
那会我还不是很懂荣耀这个游戏，更不懂他们所谓的魔术师打法，只听说那是某种诡谲的思路和操作所诞生出来的奇迹。我看过王杰希的比赛，只能从结果和画面上看到他如何戏耍对手，却不谙其中的奥秘。画面上穿着斗篷执着武器的小人在擂台上耀武扬威，不知道又是哪个技能什么走位，他就又变成了一阵风。
大楼门口的接待区有一块正对着前台的转播屏幕，自打入职后微草的每一场比赛我几乎都没有错过。微草的当家角色王不留行我一点儿也不陌生，之前却从没有给我这种感觉。
这时候的微草规模不大，行政人员、技术人员、正式队员加上训练生也就几十人，大家私底下都算得上熟悉彼此，我因而幸运地得到比一般观众更近地观察这些选手的机会。我一直相信角色的行动风格反映的是操作者的内心，就跟文如其人是一个道理。然后我就想，王杰希骨子里一定是捉摸不透的风。这时候正是风力初涨的时刻，他携着一往无前的勇气翻越重峦叠嶂，撞上无数枝丫，最终将拦路的障碍悉数折断。
那一届微草以第三名的好成绩闯进了季后赛。他可能还不是最称职的队长，但能带领微草走到这一步实在已经证明了许多。

08.
我以为王杰希就要从这里开始展翅翱翔，然而事情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第四赛季常规赛上，微草撞上了联盟里接连涌现出的黄金一代。王杰希的魔术师打法仍频繁叫人碰壁，甚至还在擂台赛上完成了一挑三的壮举，但新人们的潜力也不容小觑。
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微草碰上了某个难以言说的瓶颈。正如孤身一人坐在食堂角落的王杰希，团队赛里的王不留行也时常是一个人迎上对手的刀光剑影。这事无关团结与否或私人恩怨，但本质上又似乎无法可解，微草得到一名王杰希已是一场奇迹，自然不能指望每一名队员都能拥有同样的天分和思维。
这样的矛盾最终引发了一点微秒的转折。此前我用“奇迹”一词形容魔术师王杰希，是觉得这个词在这里格外适用。奇迹之所以称为奇迹，正是因其不可复制、独一无二和难以实现的特质，同时也因为那种流星坠落般的昙花一现，才倍加受到珍视。常规赛到后半段，我看见了微草的一些转变——或者应当说是王杰希的转变，虽然我还是看不懂那些操作，却能察觉到他逐渐融入了团队的配合之中。倘若不是微草的队友们一夜之间都学会了高明的魔术师打法，那便是他把自己的锋芒收敛了起来。
那段时间我经常关注荣耀方面的报道。这样的改变并没有立刻带来非常显著的效果，反而把王杰希推向了风口浪尖。媒体大肆抨击魔术师打法的衰落，借机批判微草官方草率选择队长的决策，甚至衍生出一些毫无根据的恶意猜想，说微草的辉煌就要止步于此，之类的。
我并不认为他是失去了他的天赋，毕竟那是生长在骨髓里的东西，哪能说消失就不见。看他比赛的时候我仍旧觉得他是一阵风，只是较之从前弱了一些，却并没有消散。当然这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我没有证据证明它的正确性，王杰希也不需要任何人替他证明自己，所以他还在无数次尝试中奋力挣扎。
电竞圈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开始向娱乐圈看齐，面对舆论时战队上下都变得异常忙碌，前台招待也不再是一门清闲的工作。有激进派的粉丝上门谩骂，也有自诩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粉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来信要给微草提用人的建议。工作上的压力排山倒海而来，我心情一度极度郁闷。
这一切会不会影响到王杰希？答案必然是肯定的。比起我们这些战队背后的职员，他才是舆论的中心。良好的心态是他身为职业选手和微草队长的素质，心生迷茫是他身为19岁少年王杰希的权力。然而逞口舌之快的人们很快就接受了诸如“奇迹就如流星陨落”这样的说法，战队忙于应付这些人无端的臆想和揣测，前台的同事们也开始私下传起了流言蜚语，再没有人去关心藏在背后的王杰希的苦恼。
好在他并没有自暴自弃——至少在我看来没有。以往我都是在周一的午休见到他，最近则是在周二和周四的频率比较高。这两天我轮的是一点，到食堂的时候战队的选手们早已散了，只剩下几名技术部的职员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些我一窍不通的东西。
对于队里的职业选手而言，一点到两点是战队安排的午睡时间，目的是要保持完好的精力来面对下午乃至晚上的训练。这些天王杰希却来得很晚，大约一点半的样子。他来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眉头紧锁，好像在思考什么繁复难解的题目。他也许是在心无旁骛地考虑打法上的问题，也许是正偷偷烦恼着那些伤人的流言，也许都有，我无法从他的表情上辨别出情绪。
有时候王杰希注意到我偶然忘记挪开的注视，会礼貌地向我点头致意，然后很快又把目光收回，继续沉浸于自己的思考。十分钟后他草草地解决完午饭后起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从食堂门口往左拐是微草的宿舍，往右则是前往训练室的电梯间。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会从电梯间那侧拐进来，只是离开的时候很久都没有向左转了。

09.
我有一位好友是微草的铁粉，某回约饭时忧心忡忡地跟我讲起对微草现状的担忧。她知道我在微草上班，故而没有太过直白地批评王杰希的表现，不过从她小心翼翼的遣词造句里仍能听出她的不满。
粉丝们寄予的期待总是过高，因此跌下来的时候不免会很疼。他们只顾着自己摔得如何鼻青脸肿，却忘记赛场上挥洒汗水的人为了一次短暂的绚烂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少。我无意指责她，换做是我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职业选手们真正的努力，兴许也会作出同样的反应。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食堂里皱着眉苦思冥想的微草队长，如果说之前看到的是他的意气风发，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他的烦恼和决意。都说阳光总在风雨后，我宁愿相信他不是蛛网中垂死挣扎的蝴蝶，而是微笑投身火焰的凤凰，他终有一天会涅槃重生，那时候他一定能飞得更高更远。
放心吧，都会好起来的。于是我就这样信誓旦旦地同我的好友保证道。

10.
直到季后赛的第一场，没有施展魔术师打法的王杰希被对手集火针对，含恨第一个退场。此时的他已经是微草队伍的核心，从很多意义来说都是，因而这一失误直接导致了一场极其难看的惨败。
这是他职业生涯里摔得最惨的一次，可能没有之一。一时间微博上、论坛上、乃至战队大楼的门口，全都乱作一团。经理专门请了安保人员来维护治安，危机公关也忙得不可开交，队伍回来的时候是一片愁云惨淡，经理匆匆从楼上赶下来，独独领走了王杰希。

幸好微草官方的应对还算灵活。王杰希本人没有出面，战队说他最近过于疲劳，需要休息才能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下一场比赛，接连打出几张感情牌再给出一份名为“最好的状态”的空口保证，粉丝们的情绪勉强得到了安抚。我抽空看了微博，觉得说王杰希过于疲劳的那句话倒是说到了实处，就是不知道他本人是否认同这个借口。
整件事几近到了晚上才慢慢平息。由于白天的事，我囤积了不少文书工作没有完成，不得不临时加个班。彼时我还是坐前台，但已经荣升到主管的职位。我爱写东西，对宣传方面也有些兴趣，老板便逐渐开始安排我写一些推广用的文案。
八点过一些的时候，我抬起头往外看，街上的灯光都蒙蒙的，好像起了点雾。最近B市微热，理应不该有雾了。当然凡事都没有绝对，或许这意味着明天就要变天什么的，我不太懂。
没想到王杰希在这时下了楼来，身上并未穿着熟悉的微草队服，而是卫衣配牛仔裤，新买的鸭舌帽用帽檐的阴影挡住他的半张脸。我霎时有些恍惚，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过他穿便装的样子，愣了几秒才问他是不是要出去。
他冲我点头，没有多言。虽然知道今天的王杰希不宜离开微草，但我没有阻拦的立场。我出声提醒他最好从侧门出去，他可能也想到了白天的事，便欣然接受了我的提议。

他这一趟出去了很久，快十点的时候才从正门回来。
进门时他从薄雾中来，时空在雾的边缘转换，我又嗅到当年黏稠的闷热的空气，昏黄的街灯被他抛在了背后代替太阳成为他的光环，像极了第一次跨进微草的门槛的17岁少年。等他走近来，却又真的能看出两者之间的不同。他露出有些颓然的神情，和大多数失意之人别无二致，当年的他不是这样的表情。
王杰希进了门，冲我点头致意。这是个机械的礼节性动作，但由于他的脸色太苦涩，结果反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仅凭想象出来的压力的重量终究是虚幻，我不了解他的烦恼，任何人都不能了解他的烦恼，所以我没有开口安慰。
经过前台的时候他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烟味，我好心提醒他带着这身烟味去训练室复盘不是个好主意。他有点讶异，可能是惊讶我发现他抽了烟的事实，也可能是惊讶我猜出他要去训练室，总之他同我说了声谢谢。
他经过柜台旁边，我目送他湮没在电梯间的阴影里，他的背影依旧孤独，却好像没有那么挺拔了，那根努力挺直的脊梁骨异常沉重，但他还在奋力想要震开翅膀。在那个瞬间，赛场上被束缚住拳脚的魔术师和我眼前的少年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我喊了声王队，王杰希不解地转过头来，问我有事吗。他的声音有点哑，透出深深的、沉重的疲倦。
转过头来时他的表情与之前相比变化实在太明显，导致我瞬间哑口无言。我明白他在压抑自己，却没有想过他能把自己逼得如此尖锐。在准备踏进电梯井的之前他已经整理好了心情，眉宇间没了先前的怅然若失。那是他的脆弱和他的无力，是他决定好要独力承担的东西，他不愿也不能表现给楼上的任何人看，也准备无论如何都不分享给那些人，不论是他的队员们，或是经理和老板。
受了伤的野猫尚有路过的好心人将其抱起，送上温暖的怀抱。那么王杰希呢？他应该只会把自己藏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独自消化伤痛，待雪化了再重新站起，即便伤口还疼也要忍着眉头都不皱一下，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

我本想问你还好吗，此时面对冷静自若的微草队长，却是怎么都问不出口了。

11.
我说突如其来的起雾兴许是由于要变天，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四分之一决赛的两局之间仅隔了三天，这几天晚上B市起了很大的雾。战队出发去客场比赛的那天，清晨醒来时阳台的地板还没来得及干，夜里是下过雨的。我去往前台开始新的一天，目送战队出门前往机场。王杰希走在最前面，第一个踏破脚下的积水迎上万丈阳光。
第二轮比赛微草表现得极好，全然褪去前一天的狼狈。王杰希没有让战队临时的说辞落空，当真拿出了最好的状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反击了回去，轮到他的对手被微草打得落花流水。王不留行穿插在队伍中间，带动着全队配合的节奏，他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

微草凭着这样的改变获得了两场漂亮的胜利，成功杀进四强。四强决胜局获胜的刹那，前台的屏幕上闪现的巨大的荣耀二字，前台的另外一个女孩子毫不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这会没有访客，她用尽全力鼓起了掌，我也跟着一起。
转播镜头转向了从选手席中走出的微草队长，可能是紧张的赛事使他出了汗，出来吹风便觉得冷了，他披上了微草队服的外套，狂风吹着绿色的外衣猎猎起舞，像电影里穿着披风的超级英雄。队友们冲上来将他簇拥，大概是夸他的表现之类的，镜头里他笑了，笑得很浅却很真实。
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笑，除了开心和满足，应该还有一点点释然——他无数次摸索和尝试，失败再失败，无人认同也无人理解，但他仍选择坚持自己找到的前进的方向。这个方向未必是最轻松的，却是眼下最合适的，足以让他——让这支队伍逐步走上巅峰，然后他用一次成功的尝试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故而释然。
转播里掌声一直没断，我们也没有停止鼓掌。难以想象昨天这支队伍正受到全世界的质疑，今天又获得了全世界的掌声，但也正是爬过了那样不堪回首的低谷，才明白高峰的风景有多美丽，才会更加卖力地、无畏地往更高处进发。

12.
这样的勇往直前持续到了第五赛季末，微草排除万难，成功斩获总冠军。
王杰希站在领奖台上，聚光灯照亮他笔直的脊梁。他戴上联盟授予的冠军戒指，将奖杯高举向天空，一贯严肃的脸上神采奕奕。微草战队大楼里霎时一派喜气洋洋，粉丝在阶梯下拥抱尖叫，同事们张灯结彩一般把王不留行的海报贴在前台的墙上。我隔着屏幕观看颁奖仪式，特写镜头下王杰希的一双大小眼里泛着光，他走下领奖台，他的副队给了他一个拥抱，生疏却热烈的拥抱。
由于上头派下的紧急文案任务，我没有得空观看后续的记者发布会，只忙里偷闲地刷了一下相关的微博。发布会的众多小视频在微博上疯转，点开看都是王杰希面对镜头不骄不躁的发言。
记者们的提问有一些指向他曾经红极一时的魔术师打法，也有一些提及他的某段不堪回首的低谷期，他有条不紊地回答着这些问题，就跟他当初递上申请资料时那样有条不紊，藏起一些私人的心思，给出迎合战队和大众需求的回应。
理智冷静成熟，忽然之间就成了王杰希的人设和标签。他不再是我以为的那个小大人，而是可靠的、令人安心的、无所不能的队长。他的成长货真价实，这一刻没有人再去质疑他肩负战队未来的资格。

13.
晚些时候选手们凯旋归来，王杰希被一行人簇拥着走上微草大门前的阶梯，前台的几个同事都忍不住围上去恭喜微草的大英雄。堵在门口的人多了，自动门就这样开了很久很久，浓稠的热气和高涨的氛围搅在一起涌了进来，热浪理所当然地点燃了在场近乎所有人的情绪。
我隔着远远的人群注意到他的眼神，却想起几年前被拆掉的旧玻璃门和门上的风铃，和他向我询问试训信息时的那个眼神。那时候的王杰希的野心和志向是强烈且直接的，如今他的眼神藏得很深，只能看见一丝丝的高兴透了出来。
这种变化令我百感交集，又一时说不上好或不好，直到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才反应过来，说是老板订了酒店吃庆功宴，叫我赶紧收拾好一同前去。

那天晚上老板慷慨地在B市一家颇为高档的餐厅请客，微草的工作人员几乎全员出席。兴致高涨的时候不知谁起头叫了酒，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连平日里不能过多接触酒精的战队队员们都下了水。
他们缺少实战经验，酒量委实很差，还比不上我一个小姑娘，起初还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不多时就东倒西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只是一群二十岁上下的孩子，心里还保有这个年纪应有的稚嫩和天真。
等我们隔壁的那桌的职业选手们安静得差不多了，我回过头去想看看他们开心坏了的傻样，却发觉王杰希一个人坐在角落。他本应是这场庆功宴的主角。一向不太待见他的方士谦——他的副队——勾着他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什么，而他一直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我发现他面前的啤酒瓶是满的，倒是一旁有两三个捏瘪了的可乐易拉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饭局里竟还真有人滴酒未沾。
也是，这些年来王杰希一向相当自律。他能约束自己的渴望，也能约束自己的情绪，更遑论一条不喝酒的戒律。
从前他的一往无前就像龙卷风，卷入陆地，所到之处都会留下巨大的影响，偏偏带了点破坏性，那又是他不愿看到的。如今他站在风眼中心，把凌厉的刃收敛起来，完美地收进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总算能接纳和包容更多，也被更多地接纳和包容，只是再无人知晓他的本质和秘密。

14.
自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前台一直陆陆续续收到粉丝寄来的贺礼，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给王杰希的。
当今社会激进的人越来越多，出于对选手的保护，微草专门安排了人手一一检查这些礼物，然后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送到选手的宿舍。我有时候会想等夏休期结束以后，王杰希重新住回熟悉的宿舍房间，打开房门的一刻看见这些礼物，会不会对着空气露出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容。我希望他会，尽管获得认同不是他的目的，这个冠军也不是他梦想的重点，但有人认同终归是好的，至少能彰显他在荣耀这条路上踏出了微小但坚实的一步。
另外就是人们开始揣测王杰希改变打法背后的故事，更有人在微博上断言他是故意收敛了自己个人风格强烈的打法以成就整支队伍的配合。这一观点受到了部分职业选手的肯定，很快就像当初舆论发酵一般，迅速地蔓延成一场新闻的爆炸。不少曾经心怀怨恨的微草粉纷纷到官博或王杰希的微博底下向他道歉，场面一度十分感人。
我的好友在约饭时提起这事，问我当时那么肯定地保证，是不是早就知道是这样。我笑笑说那不可能，那时的王杰希尚且不能断定自己的成功，何况我们这些旁观者。
她又感慨说王队为微草付出得太多了。我不置可否，突然想到他决心改变的时候可曾犹豫过么？然后我立刻就得出答案，应该是没有吧。留给他犹豫的时间总是不多，就像他决定进入青训营，决定接手微草的队长，再到第四赛季决定放弃与他的灵魂本质无比契合的打法，放弃身为王杰希的不羁和自由。
他亲自为自己戴上了枷锁和镣铐，把自己锁死在微草队长这个位子上。这一回获得总冠军使他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连我都能猜到他在某个时点到来之前绝不会再解开这层束缚。人类无法捕风，能捕捉风的只有它自己，所以他大概也不需要什么开导、安慰或是怜悯。他退后一步，牺牲某些代价以换得更好的结果，是非常理性的决定。
起初看他的魔术师打法，以为他是如何随心所欲的一人，其实又好像不是那样的。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环境的适应性也是出于他骨子里的特性。风有着惊人的多变性和可塑性，是以千姿百态都能完美演绎。
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他的克制和清醒是为了在将来的某日酝酿更加辉煌的奇迹。这样的观点实在太过主观，毫无依据，我便没有同好友说起。

15.
第六赛季开赛之前，公司内部决定要做一套完整的硬件升级。微草最初起家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资金，而夺得一冠所带来的效益和赞助是不可估量的。上层觉得是时候该好好包装一下战队的形象，于是把大楼外部修饰得极其气派，连带宿舍、食堂和训练室都全面翻新，选手们和技术部的装备也悉数换成了最新的一代。
我趁机休了半个月的假，回来时赶上赛季重开。休假前我得到通知，岗位从前台调去了推广部，从而有幸接触战队更核心的一些业务。
一个战队内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人的影子却是无处不在，他们有能力左右战队的发展方向。有这样强大的影响力的人无非是老板、股东、经理和各个部门的总管，等我正式上岗之后，才后知后觉到身为战队队长的王杰希也已经属于这样的范畴。

在我的印象里战队的选手就如同经纪公司旗下的艺人，队长也不过是无数艺人中较为成功的一位，他可以是公司的摇钱树，但鲜少会参与公司的运营或决策。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要想让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更多的精力便应该专注地投入于演艺本身。
然而王杰希并没有按照这个套路走。起先他只是按照部门的安排接手一些广告和推广活动，再后来我注意到部门主管逐渐开始在接手新的商业活动之前征求他的意见。我悄悄听过一两回，发觉他给的意见都很中肯，利害和重点分析得头头是道，那时候的我想的是，早就听说荣耀里有几人被授予战术大师的名号，却偏偏没把他算在其中，实在太不应该。加之因为他比推广部的任何人都更了解核心队伍的现状，又是个心细的人，往往能指出一些旁人很难注意到的东西，主管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久而久之，“询问王队的意思”慢慢变成了一项日常，连我也不再觉得稀奇了。

为了安排一些活动，我得以翻阅微草队长每日的日程。除了队内日常的训练和备战，包括技术部、人事部、青训营在内等等的众多部门，每一处都有王杰希的影子。他在荣耀上的造诣使他成为技术部研发新武器新功能的最佳参考人，战队选手的退役和转会乃至新人的加入都开始考虑他的意见和建议。
从17岁到21岁，王杰希从当年一群蹭电脑的小孩中幸运被微草的青训营选中，到如今在圈子里叱咤风云，他参与的决策越来越多，就这样潜移默化间变成了微草战队里举足轻重的一人。

这是一件好事，我却觉得这会的他不纯粹只是王杰希了。人眼并不能看清风的形状，然而有太多复杂的元素将透明的风吞没，就能将它变成一个有形的事物。他甘愿被拖住脚步逗留在此处，那是他本人的考量，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评判他的深思熟虑是否正确，更谈不上为此唏嘘。

16.
我们部门招新招得很勤，慕名来应聘的人也愈来愈多。不得不说正经起来的领导风范王杰希居然可以扮得有模有样，他仍然不是很爱笑，新来的女孩子有被他的气场震慑到的，混熟了以后私底下偷偷与我分享感想。
虽然我眼里的王杰希不是这样的，这种时候却不知道应该如何确切地形容他，正如以前我会说他爱装酷，现在却觉得得要用到不苟言笑这个词了。

好在即便他老是板着脸，却不至谁都对他敬而远之。至少方副队跟他的关系变得好了起来。我咀嚼了很久，觉得这里用“亲密”一词形容他们的友谊可能程度上有点过了，但“好”肯定是称得上的。
少年人之间的爱恨好恶都不复杂，少有什么无法和解的苦大仇深。我猜前一赛季的总冠军也是王杰希准备好用来和解的筹码和答案，然后他收获了在微草的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友情。我再去食堂吃饭时，他有时仍会自己坐，但更多的时候方副队都会坐在他对面，偶尔会有坐在别桌的队员同他们搭话，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有一回我午休时外出办事，刚好撞见他俩在阶梯下面逗路过的野猫。王杰希把猫抱了起来，放在怀中顺毛，方副队则一脸“嫌弃”地叫他别沾一身毛带回训练室，语气听得出来并没有恶意。
我经过的时候瞥了一眼王杰希，发现他盯着猫看的时候表情比平时温柔许多——由此可见他还是非常喜欢猫的——然后他看了一眼腕表，可能发现午休快要结束了，便蹲下来把猫放回水泥地上。
我回过头想看他跟猫挥手告别的样子，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果决地转身走上了阶梯。方副队跟在他后面一贯地喋喋不休，野猫钻进一旁的灌木丛，再也看不见身影。

17.
那一年微草气势汹汹地杀入总决赛，对手则是G市的蓝雨战队。
总决赛第一局微草以微弱的差距惜败蓝雨，第二局比赛就显得尤其重要。比赛前一天刚好碰上王杰希的生日，我知道战队里有不少人都是王杰希的粉丝，心里正猜测她们是不是要有所动作，就听说几个部门的女同事们要私下给他准备个惊喜，以表鼓励。微信群里大家讨论得兴致勃勃，我心头一动，也参与了这个有些幼稚的计划。
为了不让选手们分心，安排做得十分隐秘。尽管说是惊喜，倒也算不上什么大排场——我们集体买了个蛋糕，蛋糕上画了微草的队徽和王不留行的帽子，还特地装模作样地写了句“Happy Birthday Magician”，紧接着我们把礼物堆在了食堂的推车里，晚饭时再由食堂阿姨负责送到他面前。
这么折腾了半天，工作还是得继续，大家纷纷回到岗位上，却都迫不及待想知道王杰希会不会为此难得地流露出动容。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那个晚上王杰希独自留在训练室复盘，没有和战队的队友一起出现。食堂阿姨在群里发布了这一消息，有人说再等等看，但大家心里都有点不好的预感。
方副队离开的时候要了一份打包，谁都明白那是为谁要的，群里的大家便一哄而散，各干各的事去了。大约是觉得结局有点尴尬，谁也没再提起这事。
王杰希到底是没有出现，惊喜没了用武之地，精心准备的蛋糕被放进冰箱，孤零零地和一堆食材为伍，礼物堆在食堂仓库的一角，也不晓得何时才能被拆封。

荣耀职业联赛的第六赛季最终以蓝雨夺冠画上了句点。蓝雨在战术上略胜一筹，微草的表现也无可指摘，虽说没有连冠是有些可惜，却没留下什么遗憾或不甘。
比赛结束的第二天夏休期就开始了，一干职业选手全数解散回家，战队里只留下了部分职工继续必要的工作，我一直以来都是其中之一。那天偶然间路过食堂，意外地在这里遇见了微草队长。
我早知道他家就在这附近，按理说他不该在这里了。总之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他拿到了他的惊喜蛋糕，桌面上摆着许多礼物盒子，他还没来得及将它们拆开。
王杰希背对着我，所以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纵使食堂里只有他一人，在诸多礼物的衬托下总算没有显得特别孤单。
在厨房的冰箱里放了一天一夜，那蛋糕八成是不能吃了，他却就这样坐了良久。从窗户的倒影里我看见他点了蜡烛，但我看不见他有没有笑，他一直低着头，应该是在许愿。我正暗想他的愿望究竟有多庞大，要许这么久都不完，就见他抬起头来，吹灭了摇曳的烛光。
我好久都没有这么直白地感受到他的年少。大多数时候他给人的印象都是相当成熟稳重，凡事都脚踏实地地去做，仿佛就没有做不到的事，而往往在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才能依稀看出他还年轻，还是个会把愿望寄托给生日蜡烛的单纯少年。

18.
兴许是因为王杰希上一年的生日愿望之一是夺冠，于是微草就真的在第七赛季的总决赛上异常强势地再夺一冠。再度迈上领奖台的王杰希同两年前一样举起了奖杯，这时候的他已然到达了联盟里许多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赛后还是一如既往的庆功宴，又是几乎全员出席。庆功宴上我迟钝地发现方副队竟准备要退役了，战队还没有对外公布这个消息。本该欢天喜地的庆功宴同时兼任了送别会，我慢吞吞地回忆起今天记者发布会上王杰希的心不在焉。
大伙还是老样子叫了酒。起初大家喝的还是喜悦的佳酿，后来情绪逐渐失控、扭曲、爆发，再喝下去的都是心酸和惘然，会场里充斥着浓厚的低气压。
理智如王杰希也在那天罕见地破了戒，席间方副队向他举起酒瓶，他也拿起酒瓶回应。两人就这样豪气干云地对着吹完了整瓶啤酒，然后方副队丢了酒瓶冲过去抱住了他的队长。
我站的方位刚好能看见王杰希的脸，被初次接触的酒精熏得泛了红。他拍了拍方副队的后背，像是说了句谢谢。
这样的行为非常感性，并不很符合王杰希平日里的形象。这对朋友互相抱了很久，后来其他的队员也抱了上去，围成了一个圈。这群选手中有些人还很新，有些则看过微草多年的成长，然而这一刻谁管什么新老资格呢？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鼓掌，接着全场都鼓起掌来，许多女同事见不得这样的一幕，纷纷抱团落泪。
这场宴席弄到很晚，散席之后大家都顶不住，有人打车走，有人喊家人朋友来接，经理则安排我和几个没喝多少的同事一起陪同选手们回微草。照顾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小孩真是个苦差事，还好没人酒品差到会发酒疯。我们叫了几辆车分批送他们回去，我在副驾驶坐好，等车开动以后才回头去看后座的几人。
王杰希安安静静地坐在最靠外的座位上，没像歪在他肩头的朋友那样醉倒，而是默默地注视着窗外向后疾驰而去的路灯。光和影在他身上不断转换，仿佛他在不断前进，而光在反复远离。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王杰希喝多了的样子，那之后他没再推拒，谁找他碰杯他都应下，他的眼睛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潮湿的水雾，把眼神悉数遮了起来。

离开餐厅的时候王杰希已经走不太直，走下阶梯时还被站不稳的方副队拖着摔了一跤。尽管如此他还是保持着镇静，我们问他摔到哪了，他却一直说没事，站起来的时候还不忘拉起跌坐在地上的方副队。后来他尽职尽责地帮着我一起把人塞进车后座，等到送走所有人后，才乘上了最后一辆车。
把这帮人折腾回宿舍花的时间比想象中更久，末了我也彻底筋疲力尽了。尽管我再三坚持不用，王杰希还是送我到食堂门口。如今他的礼节、绅士和体贴已经成型，无形的责任感也有了固定的形状。
走之前我恭喜他获得双冠，他没有因此露出喜悦，客气地谢过我之后又发出深深的叹息。叹息间他藏在水雾后面的眼神清晰了一点，有痛苦也有迷惘。他站在廊灯之下，数小时之前还在聚光灯之下拉得老长的影子此时此刻被缚在他的周身，无处可逃。

但他终究是没有说什么的，转身摇摇晃晃地回了宿舍。他难得结识的朋友要离开了，他依然要继续前进。就像路过公园的风卷起华丽的花舞，待到花都凋谢时，它则要从陆地去往海洋，认识新的世界，结交更多的路人。后面的路是未知的，有礁石也有巨浪，但也更广阔更辽远，可能是它的栖息之地，也可能不。
我想起他刚过了23岁的生日，不再是能用年少轻狂来掩盖脆弱的年纪了。然而他也从来没有用过那项年少的特权，深知只有风可以真正拥抱风自己。
我不过是个局外人，幸运地比一般粉丝和观众近一些，接触的角度多了，才知他灵魂的多元，有时也会这样近距离地觉察到他的辛苦。和初见时相比他的个头蹿高了几公分，只是增长的速度远不如他黑眼圈加深的幅度。这些年的工作经历使我学会了大量游戏方面的知识，但我仍不懂真正的荣耀，也不懂他们或是他的辛苦。
也多亏我是一名局外人吧。
他在队员们面前——在方副队面前有没有这样叹过气？我猜肯定没有。

19.
我以为这样的低潮至少会持续到下个赛季开始，事实上是我想多了。
我再见到王杰希是在暑期间，青训营的训练室外。那会推广部为了吸引更多人才的加入，准备给微草的青训营量身打造一套宣传资料，主管安排我去那边走动一下，收集一些素材。
从电脑室里出来时，王杰希来了，手里还拎着消暑的饮品。虽说是假期，他还是穿上了短袖的队服。此时已经是盛夏，外头热得揭不开锅，地面和玻璃都被炙烤成一片火烫，出了汗以后那件薄薄的衣服黏在身上，显出他的消瘦。
我面露惊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战队里。王杰希解释说是在附近吃过午饭，顺便路过，说完他打开袋子，取了一瓶饮品给我。酸梅汤还是冰的，凉凉的让人好不惬意。
电脑室是不能带进食物或饮料的，他托我拎一下袋子，进去转了一圈，大约是告诉还在培训的成员一会可以去休息室的冰箱里拿酸梅汤。等待的过程中我忽然想起这天是训练生考核的日子，考核是在下午进行，还有一个钟头的样子。
现今的训练营不比当初，考核系统一套一套的，战队会以考核结果进行评定训练生的综合素质。身为战队的队长，亲自考察每一位青训营选手的能力并非王杰希的义务，况且结果报告必然会被转交于他手中。
结果他偏偏刚好在附近吃了饭，然后刚好路过，刚好买了十几人份的酸梅汤，刚好一时兴起就走了进来。那么多的刚好，刚好拼凑成了出现在这里的微草队长。

三五分钟后王杰希从电脑室出来，还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我知道最近“怕”他的人渐渐少了，包括战队的新人们都觉得队长这样的形象显得相当可靠。上一赛季就隐隐有这样的趋势，他正在以这样的形象经营着整个团队的凝聚力，把自己凝聚成一股类似信仰的概念，供人随意依靠。“王杰希”三个字，俨然在演变成这个战队里鼓舞和胜利的代名词。
我仍旧不知这样是好或不好。不过我相信他向来都是理智且清醒的，不至于变得浮躁、骄傲或之前某些人口中的“趾高气昂”——毕竟当年血气方刚时尚能把握好自我，如今更不必说。其中的利弊想必他也能看得明白，只是难为他要如此苦心经营，又无人替其分忧。
王杰希接过我手中的袋子，准备去休息室，我随口问他假期打不打算出去玩。我以为这是非常普通的寒暄，他却没有马上回答。我发觉这事可能对他来说挺私人的，也不便再追问。他旋即跟我道别，往走道那端走了。
我忍不住又去看他的背影，然而不知是我心态变了还是他的气场变了，他的背影又变回了从前的孤独，可是却愈加笔直挺拔了。

20.
出于第七赛季微草的那一冠，蓝雨拦腰折断微草触手可及的三连冠成了不折不扣的客观事实。两家的粉丝原本就在网络上掐得火热，最近的势头则更甚几分。
两方战队都没有放过这种噱头，商讨之后，双方安排了一场“商业友谊赛”，时间则定在了八赛季正式开始前的热身周，于微草俱乐部进行。这个项目由推广部负责，宣传文案定稿的那天王杰希刚结束夏休期，就马不停蹄地来办公室这边看终稿。
读文案的时候王杰希看起来似乎挺高兴，习惯于紧绷的表情都难得松动了一些，透出一股格外明显的期待。我猜那不仅是出于即将到来的热身，可能更是因为有朋自远方来。
既然是友谊赛，当然是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蓝雨战队到达B市的当天王杰希亲自去接了机，并安排他们在微草附近的酒店入住。那之后他特地请了半天的假，不知和谁去了哪里，直到傍晚才回来。

六点多我前往食堂解决晚饭，排队取饭时注意到众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往靠窗那边的一角瞥。我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好奇地跟风往那个方向偷瞄。原来是王杰希带来了蓝雨战队的正副队两人，三人坐在食堂遥远的一角，从氛围上可以判断是在上演谈笑风生，而非刀光剑影。
夜晚的食堂不如白天的嘈杂，他们的对话依稀可辨。蓝雨的黄少天不愧是联盟里出了名的话痨，全程听到最多的就是他的絮絮叨叨，偶尔夹杂着蓝雨队长喻文州的几声轻笑，王杰希时不时插嘴，听口气像是有笑意。
媒体炒作的矛盾显然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友谊——我姑且将那定义为友谊。方士谦退役之后，王杰希很少在这里表现出这样轻松的姿态了。
友谊赛安排在第二天进行，我和推广部的另一位同事一起全程跟踪直播。王杰希作为队长，在这样一场娱乐性质的比赛中同时出席了个人赛、擂台赛和团队赛，这时候的我早不似当年那样对荣耀一窍不通，看他的发挥便能知道他打得精彩且痛快，而且非常难得的，自由到畅快淋漓。

比赛结束后，战队在食堂招待了蓝雨的一众队员，我们默默地退开，留下一群年轻人享受赛季前难得的宁静。饭局在接近六点的时候结束，蓝雨要去赶晚上的飞机，王杰希领着微草全队在门口给蓝雨送行，我和推广部的同事跟过去拍照，为后续的宣传文案收集图片素材。
王杰希没有上前，也一直没有移开视线，因而我没能看见他的表情，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不舍。
他的朋友又一次转身离开了，而他只能站在门槛上望着朋友们走远。黄昏的暮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玻璃门长久地敞开着，夏末的风吹了进来。可能是近秋的关系，空气并不是记忆里的那种黏稠，暖中夹着一点冷意，有点锋利，就像这一刻的王杰希。
我忽然想起先前有次唐突地问到他的旅行计划，还有他刹那的犹疑。那时我以为是我的问题太过私人，冒犯了他，这一刻却一下顿悟。
进入青训营时他基本就告别了学生时代的朋友圈，等他进入了职业圈却也没有留住一个能够一起旅行的朋友。队员对他是依赖，同事对他是敬畏，粉丝爱他的牺牲爱他的强大，却不一定爱他本源的模样。即便我与他认识很多年，但我也不是他的朋友；喻文州和黄少天同他关系很好，足以让他无比珍惜这样一次难得的来访，可他们与王杰希相隔甚远，又是货真价实的对手关系。
这就像一个恶性循环，他把心种在此处，等它长大成荫，最终他无处可去，就再次回到了这里。而这里有他的上司和后辈，有他的荣耀和梦想，却没有他的朋友和他最初的自己。
那一回王杰希没有说出的答案忽而明晰了起来，我正心下感慨，就见他转过身来，凌厉的表情没有变化。
“走吧。”他这样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周围的队员。

21.
新赛季开始以后王杰希变得比之前更加忙碌了，这个赛季涌现的新人不少，微草在逐日壮大，他的责任也在稳步增加。新体系的磨合毕竟不是一朝一夕，新队员的出道也带来了一些训练上必要的调整。
方副队——方士谦退役之后，他承受的东西似乎有点过多了，又难以开口——不能开口，去示弱索要帮助。

刚入冬的某天在推广部见到他，他好像生了病，人不大有精神，鼻子肿肿的，脸色也不好，大约是感冒了。
他这人素来不爱拖拉，想必早就吃过猛药，以防止感冒恶化导致工作受到影响。队里的医生某回在食堂里跟我们抱怨，说小队长年纪轻轻就过度操劳。劳累起来就容易被乘虚而入，每回生了病，叫人多休息，可这人又不肯落下工作，总爱强撑着不让人看出端倪。今天这样一看，队医果真不是夸大其词，昨天他才打了一场漂亮的全胜，场上王不留行依旧昂首挺胸，哪里看得出操作者状态不好。

那天王杰希带来了一名新人，三人正在和主管讨论着什么。一般的新人是不会刚出道就有机会直接出入推广部的，我隐隐猜出那孩子的身份有些不一般。我知道那孩子叫高英杰，是这赛季刚出道的新人，使用的角色是魔道学者——和现任的队长王杰希一样。同事悄悄跟我说这是在培养继承人的节奏，我不知真假，细想确实觉得不无道理。
这一观点很快就得到了比较直接的证据。第二天部门开例会时，主管同我们讨论未来的推广方向，提起说要开始慢慢包装战队的这位新人，让他逐步参与一些商业活动。
有人问到缘由，她没有细讲，就说这是“王队的建议”。
理由强有力，于是没人再深究。

22.
因为一次偶然的事件，我和队里的柳非开始熟络起来。我们年纪相仿，喜好也相近，不多时就开始无话不谈。柳非于第七赛季出道，是战队里的神枪手，也是唯一的女队员。
从她口中我得以知道更多职业选手的真实。这会的职业选手比最初那时要光鲜亮丽无数倍，选手转会角色买卖动辄就上百万，每场比赛都能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与此同时压力也在成正比地放大。
柳非就经常向我抱怨环境带来的压力过大，总害怕自己跟不上队友的脚步——这些话她是决计不能同队友说起的。然后往往在这时她就会用上转折的语气，说好在队长对每个人的指引都颇为到位，不至于会落下太多。
她经常提起队长——除了她以外，队里的其他选手也都喜欢在各种各样的话题里提到王杰希，当然大部分时候是在夸他，夸他是优秀的老师，是体贴的队长，夸他神乎其技的技术，许多许多。
柳非是个心细的女孩子，有时候也会听她说有点担心队长的状态，队长又戴了口罩来训练，队长又很晚没来吃饭，队长又在休息室坐着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之类的。末了她自行补充，说“虽然有点担心，但我相信是队长的话就肯定没问题的啦”，语气里信心满满。
这就是王杰希了。什么时候都能带来这样的信心和力量，让人有无数理由相信“他能行”。
……但也并不完全是这样。
我犹然记得熟识之后我俩第一次正经聊起王杰希，按照惯例商业吹捧了良久，最后柳非小心翼翼地凑到我耳边，说悄悄话一般地说美中不足的是队长老是不笑，一双大小眼瞪起来凶巴巴的超可怕，说完立刻退回去假装无事发生，低头吃起她的雪糕。
她的行为过于可爱，着实把我逗笑了。笑够了以后，我问她觉得王队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非想了很久，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好人。”
我又继续捧腹大笑。彼时王杰希还没有荣获“微草好爸爸”的殊荣，柳非斟酌出来的用词已是极其精准到位。笑着笑着又不知不觉地觉得苦了，我不清楚柳非这个评价里有没有包括这样一层深意，便不好提出来与她深刻探讨。
做好人的代价是大家潜意识里开始忘记依赖是一种很沉重的东西，不由自主就理所当然地施以过多的包袱而不自知。所以说好人往往容易作茧自缚，而王杰希似乎确实没有逃离这个范畴。

23.
没想到后来的发展急转直下。我没有等到期待中的奇迹风暴，自己却在无数辗转中走向了尘埃落定。
赛季初时家里已经在讨论结婚的事宜，我开始考虑辞职。结婚对象是认识多年的高中同学。我辍学进了微草，他则按部就班地走了高考升大学再出来找工作的路子，一度没怎么联系，后来兜兜转转又熟了起来。我们于三年前开始交往，感情稳定，步入婚姻殿堂也是迟早的事。他难得是个跟游戏绝缘的男人，对我的工作可以说一无所知，因此经常被我嘲笑跟不上时代。
这份工作我做了八年，微草给我的薪水可以说相当丰厚，工作环境和内容我也烂熟于心，并有幸在此结交了一批不错的朋友，见证了一批批优秀的电竞选手的成长和辉煌。坦白来说我对这个战队有着异常深厚的感情，但是耐不住压力实在太大，不利于婚后的生活，只得在权衡后忍痛割舍。
人生总是少不了这样的权衡，而做选择往往十分痛苦，还是几个要好的同事周末约我出去开导，才让我解开了心结，勇敢地递了辞呈。

经理最终是批准了我的辞职申请。迈出最重要的一步之后，日子和生活都变得乏善可陈起来。
第八赛季过得很快，微草按部就班地进入季后赛，再闯入四强，在王杰希的带领下，这似乎开始成为一种惯例的模式。任何赛场上都不存在常胜将军，这年胜利女神并未给予微草特殊的眷顾，于是我们在这赛季的赛程也就止步于此了。
就连一度在风口浪尖的王杰希周围也不再掀起什么波澜，他本人则依然是忙于各种各样的事务。最开始他是疲于改变打法整合队伍，如今他又给自己加了新的任务——手把手地培养着微草的未来。先前提到的新秀高英杰还未在赛场上正式崭露头角，然而微草内部都知道他正在队长的指引下一步步破茧成蝶，待下个赛季开赛，就将展开漂亮的翅膀让世人眼前一亮。
我之前一直不太愿意用鞠躬尽瘁这个词来形容王杰希这些年来对微草的贡献，私心总以为是太过沉重了，直到此刻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辞藻来替代这个词。

在微草最后一次同王杰希说话是在八赛季的季后赛之前。临近下班，我赶在天黑前去后院仓库拿之前收起来的旧设备，就发现微草队长蹲在草地上，不用想也知道他在逗猫。
微草的大楼周边的绿化建设很到位，完美符合战队名字和形象，这些年来过路的野猫数量急剧上涨，换来换去都不怎么重样。
这会是休息时间，王杰希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发现是我，他抬起头冲我点头致意，我也回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这时候的他已经能把自己的疲惫藏得很好，至少我从表面完全看不出来。我猜也许他也已然不那么疲惫了，他渐渐能够看到微草未来的希望，便一步步地放心下来。

我想起羽绒服的口袋里还有中午吃剩的半块蛋糕，便将其掏出来，走过去准备投喂。
“让猫有了依赖性并不是很好。”王杰希说。显然他是不赞成我喂猫的。
闻言我把蛋糕重新收回了口袋，猫咪慵懒地打了个滚还在试图卖萌求粮，他低下头挠了挠它的肚子，推搡了几下将它遣走了。
我总觉得他说的这句话是在暗喻什么。前不久在年初的全明星赛上，他输给了队里的小高——现在我们都这样称呼高英杰了——前段时间微博再次为他爆炸，这场比赛一度成了热火朝天的话题。
不甘寂寞的人们终于找到新的舆论来消磨茶余饭后的时间，就连微草上下也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起来，说他技术和手速不如从前，又谈起退役的张佳乐和叶秋，说他们曾经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最终还是不得不服老谢幕，即便王杰希曾经是潇洒自如的魔术师，也不能逃脱这个路子。
更有甚者煽风点火说王杰希时代的过去意味着微草即将走向没落，情节发展都跟数年前我们在微草共同经历的那些一模一样，走向和观点都毫无新意。
当年的王杰希更年轻，心态还不如这时成熟，尚且都能熬过去，更何况他如今已经变得更加稳重。这样的舆论，已经不太能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了。
微博上有人说他一路上是“扛”着微草前进，我以为这里用“指引”会更合适，后来又觉得说是“扛”着，也的确有几分道理。“扛”这字不免让人感到压迫和压力，是我和众多粉丝主观上不愿看到的，但压力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客观事实。
其实我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已经不能打，即使是也不应受到任何指责。这些年他为微草做的不仅是两个总冠军，更有不计其数的他参与并付出心血的小事，值得我们的每一个人去感激他的存在。
他对微草问心无愧，局外人是无权议论他的，更遑论指责。

我不小心就走神了数十秒，王杰希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走回大楼里。这时又有新的野猫出现，钻过来蹭他的小腿。自打认识他起我就知道他有奇特的吸猫属性，猫咪们很少抗拒他，反而会主动凑过来与他亲近。他也总是拗不过这种小动物的撒娇，摇摇头无奈地蹲下来把猫抱起。
其实现在假如他真想在宿舍里养猫，向战队申请一下未必不能实现。养猫与饮酒不同，并不是原则上的禁忌，他的影响力远超从前，经理有很大几率允许他的任性要求。
大概他仍是不能吧。我想。现在我好像有点能感同身受了。就像我心知假如我拥有了家庭便不能全力以赴地工作一样，他七八年前就明白，背负上微草就意味着他不能再背负更多其他的东西，那些东西包括他喜欢的猫咪，也许也包括他飞翔的梦想。他还在往大洋深处探寻，未到甘心止步的时候，所以还不能，不能释放出他藏匿已久的本我。

我顺口提起我准备在这个赛季结束后辞职，这回换王杰希有些惊讶——看到我的辞呈时，经理也是同样的惊讶——然后他很快就恢复了那种淡淡的表情，点头表示理解后祝福了我在未来的发展。
“王队加油啊。”我说。
“谢谢，我会的。”王杰希回应。他的声音铿锵有力。
顷刻间，一阵猛烈的风灌入了后院，卷起落叶和尘埃，他敞开的队服外套在风里猎猎作响。然后他轻轻捏着怀里小猫的爪子挥了挥，像是要跟我告别。

24.
我于八赛季结束时按照计划辞职、筹备婚礼、结婚，一切都一帆风顺。如今的微草稳居联盟几大豪门战队之一，早就不是当年那支无人问津的小小战队，我的前八年人生都在那里，见证了它的兴盛和一个时代的建立和崛起，离开的时候颇为不舍，忍不住回头看了几次大门，却很难再想起它最初的样子。

婚后我没有彻底离开圈子，而是从一线工作人员转为默默在背后关注战队的一名普通粉丝。我一直忙于安顿新的环境、新的家庭和新的工作，关于荣耀——关于微草，几乎只是断断续续地在微博上看到一些零星的讯息。
九赛季的微草再次抱憾止步四强。饶是如此，战队选手们的表现依旧可圈可点，包括高英杰在内的大部分选手水平都有了显著且稳定的提升，王杰希保持着自己一贯的水平和发挥，并强势地带领着队伍取得了连年杀入四强的耀眼记录。与此同时双魔道的体系也在慢慢成形，应该至少会在未来的一两年里成为微草战术的凭依——至于之后的事，我不敢妄断。
时间和成长是一个人人生的必经之路，也是最能杀死一名电竞职业选手未来发展的东西。队里同王杰希一样于第三赛季出道的邓复升在第八赛季结束后选择退役，队里再也没有同辈人能与他齐肩，微草队长终于不负众望地成了大家调侃中的“好爸爸”。

偶然有以前的同事约着出来吃饭，大家七嘴八舌地聊着战队里的八卦，我离这个圈子远了，很多事都跟不上节奏，但每每听到和微草息息相关的事，还是会有种回顾初心的温暖。
将近一年不见，每回聚会都有诸多新鲜事。我发觉以前大家提到最多的是王杰希，近一年来风向稍稍有点变动，除了王杰希以外，高英杰出现在谈话里的次数正逐步在提高。不难想象，那孩子将来会是王不留行的继承人，也将是微草的下一任队长。发展方向似乎和当年的王杰希一样，又好像截然不同。
聊多几次，我便敏锐地发现提起高英杰的时候，大家的语气和提起王杰希时相比是不同的。这种区别积少成多，后来便愈发明显，总结说来是少了点敬畏多了点亲近。我明白这个现象有部分是出于高英杰本人较之王杰希要平和许多的性格，却也并不完全是。
我猜测这就是王杰希一直以来想为那孩子铺的路。他深知自己走过的路有过多少崎岖坎坷，明白一起成长总是好过一个人在前方独自硬扛，所以从很早就开始引导小高——引导所有人，让未来的新星慢慢地走上台面，和大家打成一片，有点与众不同的光芒，又不至于太过锐利而令人疏远。

有一回某位同事开玩笑说战队是在培养下一个王队，我默不作声，心里想的却是你们怕是认识了假的王杰希吧。微草的未来还会继续闪闪发光，但微草也绝不会再有第二个王杰希。

25.
就这样又过去一年，我的新生活逐步稳定，而微草和荣耀都还是老样子。圈子里比较轰动的是叶神从挑战赛一路杀回联盟总冠军的励志故事，我忽然想起当年拿叶神的退役和王杰希的“状态下滑”作对比的同事，不知他现在作何感想。
不久之后，国际上举办了一场举世瞩目的荣耀世界邀请赛，电竞总局邀请了联盟里顶尖的十数位选手加入队伍，微草方面只有王杰希受邀参加。
这事在荣耀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很好奇这样一群大神级人物组合成的队伍究竟能强大到什么程度。也有明眼人指出这支队伍潜在的隐患，比如配合上需要磨合，彼此风格大相径庭等等。网友们纷纷猜想国家队要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忽然不知从哪里流传出来的消息，话题的核心提到了王杰希。

我听说王杰希一开始是受邀做国家队队长的，拒绝后才由喻文州担任，有人便由此推测他卸掉队长的包袱是为了解封当年束缚住的魔术师打法；我又听说世邀赛的集训在B市展开，以王杰希的魔术师打法为核心的战术体系正在规划中，且目前的配合训练已经取得了较好的成果。
我陡然从中嗅到了暴风雨的前兆。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就要以为王杰希就要如此平庸下去了——尽管他并不是真正的平庸。他把担子一点一点地卸下，提前做好这些安排，是不是就万事俱备，只等这样一个舞台的降临？从论坛和微博上得来很多听说，我无法求证，但想到这里就难得觉得盲目也不坏，心下信了几分。

这份期待一直保留很久。中国队的表现超出粉丝们的期待，流传的事也慢慢得到部分证实。第三赛季的时候我甚至还看不懂那些缤纷绚丽的技能，如今我却能将它们一一辨别，自然也能稍微看出王杰希确实在某种意义上解封了他的打法，释放得并不非常彻底。这种克制没有平时带领微草比赛的那种艰辛的味道，当然也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我一时分不清楚。

国家队最终披荆斩棘杀进总决赛，出于私心我特意请了假在家看比赛。决胜局的团队赛，王杰希第一次没有首发，而是担任第六人。我并不懂战术，不清楚这样的安排是出于怎么样的考量，网友则又开始猜测这种安排是底牌、压轴出场，什么的，引来一干魔术师粉丝的尖叫。
毕竟是大神级选手的碰撞，比赛的节奏极快，靠着解说我才勉强跟上进度。中国队出场后稍稍落了下风，暂时落后对方一个人头分，血线也有些微的差距。这样的差距可能随时都能追上，在一场总决赛里也可能是致命的。

王杰希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上场的。一如当年他在微草处于低谷的时候接下了队长的位子。
王不留行的出场极其霸道。显然没人围堵他，他藏在暗处许久，找到合适的时机才冲上核心战场。王杰希操纵着角色在空中转出诡谲的、难以预测的轨道，不可预知的连环技能从天而降，笼罩了整片中心赛场。
对手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队形一下就散了开来。我突然醒悟，王杰希一直没有用出真正的魔术师打法，可能就是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被人破解或针对。此时却无需担心了，他的出场就是要引发奇迹，力挽狂澜，不容有误。
解说的声音有些激动，现场直播里传来巨大的欢呼声和掌声。一时间中国队的气势就到了顶峰，他的队友们跟上了他的节奏——完整的魔术师的节奏，携着势不可挡的洪流而来。
熔岩烧瓶把地图灼烧成一片火海，穿着斗篷的角色在火海之中穿梭，虚拟的狂风将斗篷扬起，像风中撩起的他的队服外套。屏幕里喷薄而出的刀光剑影伴随着震撼天地的声效，王不留行无数次与敌人相撞，前所未有的一往无前，解说也不能跟随他的脚步说出他每一步每一击背后的用意，只能沉默，只能鼓掌。
这时候的王杰希再无须顾忌，王不留行的血线在下降，敌人则接二连三地倒下，他抢下最后一个关键的人头分，魔术师从火光里来，火焰衬出他果决的、凌厉又带着傲气的脸，敌人在他淋漓尽致的洒脱上撞得头破血流。画面定格在这里，巨大的Glory字样占据了屏幕的全部，我一下子就掉了眼泪，觉得自己离九年前太远太远。

我爱人在一旁看我抽纸擦眼泪，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他说这仅仅是一场比赛而已，我说那是情怀你不懂，也不再多解释。
在他所谓的一场比赛的背后，脱去束缚展翅翱翔的王不留行背后，我看见的是巨大的风暴，伴随着电闪雷鸣，海面上波涛汹涌，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绚烂。他站在风眼之上，俯瞰脚下的荆棘。
选手们从选手席里出来，互相给予热烈的拥抱。全场观众都起身鼓掌，我也在电视前站起来，每一下击掌都狠狠地用尽全力。

这些年来，他是微草一整个时代的奠基人，是粉丝心中如同信仰的存在，是最顶尖的职业选手之一，是荣耀职业圈里最令人敬佩的队长，也是无数人眼里最闪耀的启明星，时时刻刻都在指引着正确的方向。可我看见的是九年前从阳光深处走进微草大门的少年，对职业圈带着一点憧憬，踏着无谓又无畏的脚步而来。观众无法看见选手席里操作者此时此刻的表情，我却无比确信在刚才的比赛中，飓风必将万千星辰卷入王杰希的眼底，他无须隐藏他的兴奋和野心，行万里路，还燃着九年前的那个澄澈而锐利的眼神。

这样就足够了。

26.
世邀赛结束后的那两年，王杰希逐步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就像一场惊世骇俗的风暴终于逐渐平息。
他从各式推广活动里退出，将机会让给后起的新秀。微草的战术风格有所改变，王杰希不总是守擂大将了，战术的核心也更多地交给了后辈。人们开始意识到没有王杰希的微草会是另外的样子，但并不会从此衰退走向没落。
同我当年预料的一样，第十一赛季到了后半段，微草逐渐不再大肆吹捧双魔道的战术风格。这个风格从来都只是微草队长计划中暂时用来过渡的一个阶段，他始终不可能永远不放手，如今他功成名就，对自己或是微草都了无遗憾，回首看看应当是一段无悔的青春佳话。
直到第十二赛季结束，王杰希选择退役，小高成为下一任微草队长。记者招待会上，王杰希举起小高的手，将他褪下的星辰和桂冠交予对方手中。
退役时表面上仍旧看不出王杰希的状态有明显下滑，但以他的风格，这种表象是他硬撑的结果也说不定。退役之后王杰希发了一条真情实感的微博，许多人在下面留言，说舍不得他离开微草。
我早明白风有时会短暂逗留，但它终究是无形之物，微草和粉丝都无从挽留他的存在。话虽如此，他目前仍是荣耀历史上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魔术师。他抓住年少的机遇，从他成为微草队长起一晃就是十年，拼搏了十年也奉献了十年。人的一生并没有那么多十年，能像这样始终如一。
“王杰希时代”过去，微草依旧会欣欣向荣，就像海洋中心风熄之后势头不减的大浪，飓风舞动带起的不只是那一波浪潮，而是之后无数的、不息的澎湃，人们感慨一代魔术师的没落和新生代的崛起，我却觉得他只是结束了他在荣耀舞台上的辉煌，世界这一角的飓风熄灭意味着另一角的下一场风暴正在赶来的路上。
那阵风从陆地而来，超额完成了他的使命和梦想，又即将飞去更远的地方。

我也想跟风说点什么，键入时又整理不出合适的语言。
我想恭喜他很多事。恭喜他个人在联盟里留下的诸多传奇，恭喜他成就了微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恭喜他实现最初的梦想，恭喜他没有放弃，恭喜他终于走完一段旅程，恭喜他做好了准备重新出发。
想说的话太多，最终汇成两个字。
“加油。”

27.
又过去两年，B市迎来了几年来最炎热的盛夏。
年初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们搬了家，新家离微草战队的大楼很近，走路不过十分钟的距离。
我偶尔还会在微博上看到一些荣耀和战队的时事，联盟里的新面孔太多，诸多方面都有改动，我已经离荣耀圈子很远，新生活也渐入佳境，便很少再去认真关注。
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魔术师退役也过去良久，感性热潮过去，微草的新时代崛起，媒体和群众都不太关注王杰希的现状了。如今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联盟里确实再也没有出过下一个王杰希，唯有到了这时才终能笃定魔术师的不可复制性。

某天恰逢爱人去外地出差，我独自在附近吃了饭，捧着一杯冰冰凉的酸梅汁迎着午后的阳光散步回家。不知不觉就绕路走到了微草的门口，我仰起头看着那扇自动门，忽然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串风铃，不禁感慨万千。
不远处有人停下了脚步，同我一样在阶梯前驻足，我悄悄偏过头去，发现那人穿着随处可见的卫衣和牛仔裤，脸上没什么表情。数秒钟之后我迟钝地意识到这个侧脸颇为面熟，大概是王杰希。
不，确实是王杰希。我在发现他怀里兜着的毛绒绒的小生物时立刻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王杰希察觉到了我的注视，转过头来。他显然也认出了我，向我点头致意。
“它怎么了？”我以猫为开头起了个话题。
“在路边发现它受伤了，带它去看了医生。”王杰希回答。野猫在他怀里动了动，露出缠了一圈绷带的腿。
“这次带回家养么？”我下意识就这样问道。
好在他没有觉得唐突，也可能是和我一样想起了当年的那只野猫。这回他点点头，低头给小猫顺毛的时候眉宇间流露出了那种很熟悉的纯粹的温柔。

我们在街头上随意寒暄了几句，心照不宣都没有提起微草的事。末了他抱着野猫同我道别，转身往街的那头走了。
他还是一个人走着。兴许是抱着猫的关系，他的背影挺拔却并不孤独。
我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微草放走那只野猫的日子，雨后初晴，阳光甚好，春天将至，某年某月还不正式属于微草的少年蹲在阶梯上和猫挥手告别，像是告别自己年少的稚嫩，好迈入下一段崭新的时光。不知为何我对那天的事仍然记忆犹新，回忆起来竟让我有些发怔。
一阵风吹过，明媚的阳光之中街上很多东西都模糊了，每一样都不如他的背影清晰。最终那道背影没入人流中，下一轮的辉煌正在等着他的到来。

他终于又是最初那个王杰希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