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期待的永远，往往过了那一瞬，就再也回不来了。



1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值得珍惜，英雄王会傲慢地告诉你，任何人和宝物都应该为自己哪怕有一瞬愉悦了王而自豪，而王面对琳琅满目的财宝库，根本无需生出珍惜这一多余的感情。

不被使用的财宝和埋在泥土里不见天日没什么两样，因此要纵情地去使用，才能无愧它们的“价值”。

这是他的理论，但王没有义务对其他人说出所有的实话。王也是人，是人便有喜爱和珍视，便理所当然有珍惜之物。

那并非他人创造的宝物。

王所珍惜的，无法被收容在巴比伦之门里。即便那扇门跨越了时间空间，将人类史上所有有价值之物囊括其中，门内金光闪闪，是常人所不能想之极景。

王所珍惜的……

如果爱情为那个人镀金，让他夺目逼人，让他无与伦比此世无双，那么将恩奇都捧上神坛的，是吉尔伽美什本人。

2

吉尔伽美什偶尔会陷入自我怀疑，比如——本王是不是确实做错了什么？

这种怀疑在恩奇都离开他不久后时时浮现在意识的内里，一个不深不浅的位置，让他刚刚好能触碰到，又不能辨认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但他依然接受到了某种讯号，开始责罚自己——披上兽皮在荒野上游荡啦，抛弃国家一个人追去冥界啦，反正不再像个暴君了，甚至不像个人。

他在找什么？

那位绿头发的挚友，总是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恩奇都，怎么从某一天起，就突然从自己的人生中消失了呢？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天大的阴谋和秘密，将王的友人藏在了命运的背面。

可吉尔伽美什一次也没有敢想过，如果自己顺从诸神，愿意将岌岌可危的神代苟延残喘下去……

恩奇都他，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3

本王从未如此想过，这是对吾友的侮辱。

4

王哭啊，哭着昏睡过去，又从昏睡中流着泪醒来。他此时的悲伤如任何一个普通人类——普通人无能为力的，他也无能为力;普通人只能发着抖抱住遗体痛哭，他也只能抱住恩奇都的残躯痛哭。

那残躯随着悲痛的身体抽泣而散开，王就动都不敢动了，只好无声的流泪。后来他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便抓紧一捧泥土，将额头贴在生他养他却属于神明的大地上，放声哀嚎。

悲痛得连恨都想不起来。

追到冥府又如何？你爱的人的灵魂早就被神明们粉碎了。

5

快乐的时光是何等短暂，连遗忘都是奢侈。

今日要重温和友人的哪一段相处呢？

6

他的手最后一次触碰王的脸颊，指尖已经褪去了血肉的温暖和柔软，就像一块腐朽的木头，硬脆的外壳下是空洞的残渣。

吉尔伽美什捉住他的手，低头看着他。王的手依旧柔软，血肉包裹住骨骼，哪怕冷的像冰，也和无生命的造物有天壤之别。他握住他的手，比平时还要轻和许多，是恩奇都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

恩奇都也从未见过红宝石表面凝结水汽的样子，那水汽似乎大过了头，晃晃悠悠地从红宝石上滴落了，落到已经强弩之末人的脸上。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烫了个哆嗦——如果兵器工具人也有心的话。或许是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躯体太冷了，他开始留恋起这直抵灵魂的热度。

太不公平了，恩奇都有些愤然地想。吉尔伽美什在自己离去后经历怎样的悲痛，他全然不会知晓，然而王的友人并不想错过对方的任何事，尤其是和自己有关的。

但他只能在对方陌生的眼神中离去，他从未——这是第三个从未——见过那样的情绪出现在友人眼中，刺得他仅存的五脏六腑都紧紧缩起来，喉咙明明还没有石化，却像哽住了一样，只能酸痛地发出细弱颤抖的声音。

舍不得，舍不得。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表达自己了，躯体开始从末端粉碎，机能即将停止。

那双浅绿色的澄澈眼睛，映着金发之人的面容，慢慢地爬上裂隙化为泥土，散落在人间最尊贵的臂弯中。直到裂开，都往下淌着咸涩的液体。

7

王猝然惊醒。

惊魂未定。

美索不达米亚所有的神，本王干你们妈，本王这就去用王之号炮干提亚马特。

8

忠心严谨的女神官已经告诉过王:那个神似恩奇都的壳子里装着一头魔兽，杀了那么多的人，毁去那么多的城池。

但依然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看挚友熟悉的躯壳是否能再次自由行动，那翠绿的长发飘扬在风中，和记忆里是不是同样一抹弧度。

多少次啊，只能从梦里重温。

同样的白衣，同样的绿发，同样精巧的面庞，连见面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都那么熟悉。

看到他的时候，怎么会没有期待过呢？哪怕只有一瞬，在他下意识回嘴的那一瞬……

但，终究不是。

除了身体，再无可凭吊之物。

9

也许每条世界线，王都会带着大家迎来一个不十分完美，却符合逻辑的结局。

也有可能王的英明领导与所有神和人的奋力反抗都不起作用，大家被母神的洪流吞没，旧世界毁灭，新世界开启。

无论是哪种结局，王挟着他的臣子，他的盟友，他的追随者们融入了历史中，而恩奇都永远定格在了他的前半生。他被刻骨铭心地记住了，强光打过来的时候他存在于王身后的每一道阴影，在故事的背面倾听着，但他不曾参与后来的任何事情。

现实不是童话，他没办法说出“我回来啦”。恩奇都再也没有回到吉尔伽美什身边。

像他本人遗憾的那样。

这个世界哪来的十全十美。

10

到底是谁被丢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