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我们会重逢，我承诺。”

01.
登上“绿洲号”时，白石藏之介和手冢国光打了个照面。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五年前联合宇航局关于黑洞的研讨会上。

“好久不见，手冢君。”白石露出一点笑容和他打招呼。

手冢朝白石点了点头。白石藏之介，联合宇航局的物理学家，在这次出航的“绿洲号”科学家人员名单上。同行的还有地质学家幸村精市，生物学家乾贞治，以及手冢的同僚，同为一级航天工程师的真田弦一郎。

由于地磁场的转变和加剧的太阳风暴，极端气候越来越频繁，粮食产量也岌岌可危。人类在地下建了城市作为生活场所，把日常所需要的活动都搬到的地下确保安全。新出生的孩子们，大多只能通过留下来的照片和书来了解曾经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原本恢弘的联合宇航局，也把重要的部分挪到地面之下。

五年前，在白石、真田和手冢参加完研讨会后不久，联合宇航局派出了三名科学家，前往三个可能拥有生命的星球。手冢国光的恋人，不二周助，赫然在列。

不二周助的姐姐由美子，曾经是地质科学院下设分部的植物学家，对于小麦、玉米等主要粮食作物耐寒抗旱的基因改良有卓越贡献。但是在十年前，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雪压垮了室外研究温室。除了受损严重的作物和仓库，由美子也被塌下的外结构砸中头部，同时受伤的还有一名基因学家和两位博士。

在抢救了一夜无果后，不二周助安抚着弟弟，默默接受了姐姐离开的事实，在死亡通知书上签下了字。


02.
手冢国光是同届军校里成绩最优异的。不二周助虽然稍显逊色，但也保持在第一梯队的行列。手冢不时为恋人这种不拼劲全力的状态而感到苦恼。“真正的不二在哪里”这个话题，不止一次在两人独处的时提起，可惜不二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过。

毕业后，他们供职于联合宇航局。手冢对于工程一块更加偏好，而不二则对生命科学更感兴趣，和乾贞治成为了好搭档。

两人从年少相识到相恋，不二没少和手冢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在军校某次小考中故意考了 0 分，被手冢识破根本就是故意避开了所有正确答案。工作后，把手冢杯子里的绿茶，换成稀释过的营养汁也是不二喜欢的戏码，尽管手冢知道那是生物博士乾贞治正在研究的，未来食物的替代品。

五年前的行动，是手冢国光第一次，由衷希望恋人是在和他开玩笑。

手冢知道自己参与研究的舰船是为“先驱者计划”所建造的。类似的计划不是第一次开展，上一次启动，是因为人类初次在太阳系边缘发现虫洞。这个突然出现的虫洞，被认为是高级外星生命在协助人类打开通路，前往更远的宜居地将智慧文明延续下去。为此，人类一次次地发射了火箭，分批将“天使空间站”建好，让空间站进入离虫洞最近的太阳系轨道。

听说这个空间站的时候，大家还在学生时代。幸村精市和白石藏之介是不二的好友，几个人课后闲暇，会跑到由美子姐姐的温室里玩耍。不二喜欢的仙人掌耐旱又好养，是温室里为数不多的装饰植物。

“天使空间站，还真是浪漫，希望神来拯救岌岌可危的人类文明吗？”幸村笑着说道。

十年前，宇航局秘密派出八名科学家，穿越虫洞的去寻求地外生命的帮助，但八人无一返航。幸好这次行动也不算毫无成效，传回的模糊图像和宇宙坐标，能证明其中三人抵达的目的地，有类似太阳的恒星，并且合适的轨道上存在和地球类似的行星。

而这次的“先驱者计划”，就是派出新的科学家，降落到三颗确定坐标的类地行星，进而判断是否可以进行人类移居。

但直到项目公开的那天，这次外派科学家的真名才公之于众。

三位先驱者，分别是木手永四郎、柳莲二以及不二周助。他们接受了宇航局众人的注目礼，即将进行生命探索计划，确定新的宜居地。三人本就是军校中的佼佼者，毕业后供职于不同部门。除了接受为期三年的专项训练外，还对航天工程、生命科学和地质勘探等相关领域进行查漏补缺，应对所选星球可能遇到的状况。

不二和手冢的见面通话时间不太固定，两个人工作和研究都很繁复，有时一周见一次，有时半个月才能换来一次通话。明明同在宇航局工作，却好像在谈异地恋。最近一年来见面的频率更是降到了一月一次。介于两人多年来的稳定关系，手冢国光认为是恋人的研究进入了关键阶段，不二周助的同僚乾贞治对此也是三缄其口。

手冢记得不二并不擅长工程，但事到如今，能获得先驱者名号，不二的能力只会在他之上。


03.
分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日子也很好记，3 月 1 日，前一天是四年一度的 2 月 29 日，不二刚刚过了 28 岁，但谁也没有心情好好庆祝。

不二的目光先是落在弟弟身上。裕太虽然在军校里不算最出众的一批，但也颇有才干，没有进入宇航局，而是成为了空中救援队的重要成员，有丰富的恶劣天气作战经验，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对项目内容不知情的裕太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紧紧地拥抱上去：“哥，一切顺利。”

“我会尽力的，裕太。”不二还是像以往一样，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手冢看着不二的笑容，衣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这个计划有多凶险，在签署协议的时候他们就明白。得知出航科学家的名单后，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眼眶熬得通红。“先驱号”舰船必然会经过宇航局一遍又一遍的检查，确保万无一失，但作为一级工程师的手冢还是不放心。多年同僚的真田理解他，给予了一些无声的支持，陪着手冢一项项地检测关键零件的数据。

“先驱号”本体在对接上空间站后，需要先补足消耗的能源，再穿过虫洞。等到成功穿越，它就会作为第二空间站，在更遥远的宇宙空间作为往返的补给。上面配备了独立作战的四架飞船，才是穿越虫洞后给到科学家探索星球的工具。

飞船燃料仓加满，足够前往对应星球做勘探，额外的燃料储备量还能应对一到两次应急情况，这已经是人类当时能做到的极限了。每一架独立飞船上，都有休眠仓和压缩能量补给，一些植物种子和动物胚胎，以及落到对应星球后建造基地的基础装置。

临别时，不二摘下头盔，朝手冢走近了两步。两人的关系是公开的秘密，众人也识趣地退开，给他们一些私人空间。不二的嘴唇碰了碰手冢的脸颊，手上拿着头盔没办法给他完整的拥抱。他只是把脑袋搁在手冢的肩膀上，像年少时偶尔撒娇的样子。栗色的头发剪短了一点，软软的，蹭着手冢的耳朵。

“人类是开拓者、探索者，而不是守护者。但，把目标定成守护者也很好，守护我的家人，我的爱人，还有人类无尽的未来。”

手冢隐约理解不二在说什么。在军校的时候，最优秀的那批学生，自然是要进入对人类未来发展贡献最大的地方。地球越来越不宜居，迁移计划和地外生命的探索是早晚的事。手冢修习课程时也有意偏向这一块，做航天工程正是他期望的目标，带领人类开拓宇宙的新世界。

不二周助对于学什么没有太大所谓，因为他什么都学得不错，在军校里挂着天才的名号，看起来做事漫不经心却有自己的章法。嘴上说着对理科苦手，但只比拿手的科目多费了一点时间。后来不二就跟着手冢，他选择什么项目，不二就多拿一份项目表，填上自己的名字。

手冢为此和不二义正严词地谈过心：目标是自己创造的，他希望不二能有自己的理想，而不是甘于在他身后两步。后来不二选择了生命科学，给出的理由是这一领域和姐姐生前的研究有重叠。

这样也好，手冢心想。他不愿意成为不二的道标，框限了不二的天赋。

“我们会重逢，手冢。我承诺。”

恋人的声音落在耳边，带着眷恋，暖意却像指缝的流沙，手冢想要握紧，却流逝得更快。

04.
不二周助离开后，手冢国光有一次做梦，梦到由美子姐姐刚刚离世不久，某次和恋人闲聊，提起鲜花和梦想。

“其实姐姐喜欢的不仅仅是这些作物，姐姐最爱的是三色堇。那些曾经作为路边花坛装饰的普通小花，不过现在被称作华而不实的植物了。希望有一天真的能在地面种上，实验室里还有保存的种子呢……”

手冢记得自己问他：“你和乾会做这方面的研究吗？”

“当然！等到那时候，手冢要做第一个收到花的人。”

梦醒来就睡不着了，手冢坐在床上难得发了会儿呆。他心爱的天才又在开玩笑，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的恋人是个不折不扣小骗子。

不二的性格和手冢完全不同，带着点可爱的傲气。做事风格浪漫缥缈，擅长把告别和爱意揉在词句里。离开前几天，不二发了一封邮件，里面放了十段视频。每一段都标上了日期，从离开后手冢的第一个生日，到第十个。虽然不二没有规定要到时间才能点开，但他就是无端地相信手冢会陪他玩带有仪式感的“游戏”。

后来，手冢猜测，大概是不二也没有勇气面对他悲伤的质问，只好把所有的爱意都化作文字和视频，长久地留在他的计算机里。

打开第一个视频的时候，是不二刚刚离开半年多。视频里是不二穿着睡衣坐在宇航局宿舍里。录制的日期还很早，推算下来应该是不二刚刚加入“先驱者计划”。

“呐，手冢，第一年的生日快乐！我会在乾那里存一株小仙人掌，是你今年的生日礼物，可惜明年没有实体的礼物了。”

手冢去找了在实验室埋头做研究的乾，乾早有准备，默默从柜子里拿出那棵仙人掌。

“如果手冢你今天不来，晚上我也会送过去的。”乾推了推眼镜，这是他和不二的约定。

乾对手冢有一点莫名的愧疚，从部门上来说，不二和乾才是搭档，他不可能没察觉到异动。但是乾既被不二勒令不准泄密，还被发小柳莲二拉着，签了保密协议。现在可好，两位好友都在宇宙里飘荡，也许醒着，也许躺在休眠舱里度过漫漫时光。留他一个人在地球继续生物研究，乾觉得自己做的代餐液喝在嘴里也没那么苦涩了。


05.
打开第二个视频的时候，手冢已经忙到忘了生日这件事，“绿洲号”的建造占用了他的全部时间。到十月底，手冢才意识到视频还躺在文件夹里没有点开。

这次视频里的不二还是在宇航局的宿舍，穿着同一件睡衣，看起来和第一个视频是同时录制的，不过换了个角度。想到不二曾经在宿舍里绞尽脑汁地给自己录视频，手冢心里浮上一阵暖意。

“呐，手冢，第二年的生日快乐！现在手冢 30 岁了，不知道 30 岁的手冢是不是比我离开时更加扑克脸了，还是应该多笑一笑。我现在，应该在休眠仓里躺着吧，想不到以前作息最糟糕的人现在却有大把时间睡觉了。”

不二顿了顿，调整了镜头贴得更近：“今年，很抱歉，已经没有实体礼物了，希望去年的小仙人掌还在茁壮成长吧，代替我陪着你。如果养不好我会生气噢！”

手冢看着自己放在宿舍窗台上的仙人掌，现在他每天起床后，会和仙人掌默默地打招呼说早安，这个行为曾经是不二的专属。手冢问过恋人这样做的理由，不二回答道：“是向仙人掌的灵魂表达爱意。”

不知道天才从哪里得知的奇妙想法，手冢尝试后，意外地觉得这个理论还不错，仙人掌确实越养越好了。


06.
不二离开的第三年春天，地球的状况变得更加不容乐观。不仅是暴露在外的作物，温室里的也染上了奇怪的枯叶病，产量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乾和幸村，生物学和地质学方面的两大博士，忙得焦头烂额。

木手永四郎作为“先驱号”的司令长，先前执行过两次太空任务，顺利地对接上了“天使空间站”。接上空间站后激活了环形舱的通信功能，就可以与地面进行实时视频，不过为了节约能源，这样的机会没有太多。

手冢现在是“绿洲号”计划的骨干人员，不需要参与“先驱号”的后续支持。但每次实时通话，大家都默认他会出现。一向严肃的航天工程师大部分时候不会发表意见，本身手冢只是“先驱号”的建造工程师，并不参与完整计划。许多时候，他只是站在会议室靠后的阴影里，看着三名科学家轮流汇报状身体状况和工作进度。

“按照我们的计算，修整完毕后，抵达虫洞还需要6个月的时间。”

不二消瘦了一些，但好在看起来精神不错，脸上还是挂着温和的笑意，眼睛和手冢记忆里一样明亮。三名科学家可以修整一个月，主要目的是补足能源和检查“先驱号”状况，为之后的虫洞穿越做好准备。

“先驱号”的能量已经补满，只差最后调整航线角度。独立作战的三架飞船也已经就绪，配备了数据传送器，等到达对应星球就会往地球传输信号，方便实时定位和未来实行迁移计划的追踪。

一个月时间转瞬即逝，再一次分别的日子临近。也许有下一次见面，也许没有。最后一次实时通话，一向懒得管闲事木手永四郎看不下去，冲着宇航局指挥室喊：“喂，手冢国光，看了快一个月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有什么别扭也该消气了吧。”木手不太理解手冢和不二之间的关系。不说话靠眼神交流就能懂对方的心思，这种电波隔着大半个太阳系也有效吗？

我没生气，手冢在心里想着，抬眼看到一直笑意盈盈的恋人难得表情凝重。

手冢记忆里的不二一直是微笑着的，要想象他生气的画面有些难度。印象深刻的一次不二露出吃味的表情，还是刚进了宇航局没多久，白石藏之介带着自己的同僚千岁千里一起参加研讨会。会后，千岁千里缠着手冢国光，想要一张生活照。千岁的妹妹美由纪还没从军校毕业，据说在新生入学会上对发言代表手冢一见钟情。做哥哥的想带一张照片回去，给妹妹做个念想。

千岁最终没有成功，被手冢义正严词地拒绝了，告诉千岁他已经有了相伴多年的恋人。但这件事后来被不二提起来，手冢还是闻到空气里醋味。

当时自己做了什么让不二心情好起来的呢？手冢国光抬头对上恋人的，福至心灵。

“Ich liebe dich.”

蓝眼睛弯成一汪月牙泉，在一旁的木手和柳觉得牙被酸到了。


07.
“先驱号”离开了天使空间站，缓缓向虫洞驶去。

手冢订了一个以年为跨度的提醒。第三年个没有不二陪伴的生日，至少在当天没有错过点开视频的机会。录制时间是不二离开的一年前。视频里的不二像是训练结束，刚洗完澡，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毛巾，白皙的皮肤被水汽泡得发红。

“手冢，生日快乐。现在的我，已经离开三年了吧。”视频里的不二一边擦着滴水的头发，一边对着镜头说话。

“乾说能在我离开后两年内研究出不需要土壤就可以种植的小麦。他的营养液很厉害呢，再研究下去就能让植被起死回生了。不知道现在大家有没有吃上新品种小麦做的面包呢。之前还拜托他研究辣椒，但是没有预算了。有点怀念辣椒的味道。”

新品种的小麦面包没有能够大量生产。乾已经没有空做这些业余爱好相关的研究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动植物保全和“绿洲号”计划。不过乾研究的食物，手冢想了想，做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营养没话说，味道的话，放眼整个宇航局，可能只有不二才有福消受了。

“绿洲号”计划将在三位科学家抵达目标星球后启动。手冢和真田都提前开始为出航做准备，连带着幸村、白石和乾一起集训。大家都是军校出身，身体素质都不用担心，更多时候，五个人的重点是对计划查漏补缺，计算得出更加精确的数据。

“这两个人从上学时候就这样，一个6点起床，另一个5点半训练。”幸村在训练完后和白石叨叨，他和真田在军校是同寝室，对此深有体会。

乾则看着训练室的面板：“他们似乎要启动了。”这块面板对总指挥室的屏幕做了映射。面板上原先只有先驱号的坐标，一周前先驱号的坐标稳定下来，开始进行自转，意味着远在虫洞另一端的三人已经安全抵达，把先驱号作为第二空间站稳稳地停在了安全的地方。

而现在面板上多了三个红色坐标，正在往三个新世界移动。

木手永四郎前往的，据说是最有希望成为宜居地的阿尔法星，一颗和地球一样蓝色的星球，周围还有类似月亮的卫星围绕，上一次传输回的图像确认星球表面有液体覆盖。但阿尔法星附近有一个黑洞，黑洞产生了巨大引力对宇航员操作的精度要求非常高，木手确实是最优的人选。

柳莲二选择的是德尔塔星。命名原因是星体的右下角有一块三角状的白色斑纹，似乎是一座雪山。

最后是不二周助选择的欧米伽星。星球看起来并不特别，体积比地球稍大。相比起阿尔法星和德尔塔星，欧米伽星离虫洞最远，看起来雾茫茫的，包裹在神秘中。

星球的名字是不二取的，和前两颗星球一样，用了希腊字母。

“因为欧米伽在希腊字母里代表着一切混乱的终结。”


08.
不二周助离开的第四年，后续“绿洲号”的准备已接近尾声。手冢每天忙得脚不点地，除了严格的超重耐力和失重训练，还有对“先驱号”的追踪。三架自由飞船传来的回馈信号稳定得像健康的心音，安抚着众人。

手冢国光有时会重新播放过去的视频，大脑放空在恋人的声音里能感受到隐约钝痛。像是“甜蜜的折磨”，不二曾经把这个形容用在他们“翻云覆雨”之后。

工作和研究占用了太多时间，导致两人为数不多的亲密行为都带着些许狠戾，仿佛用力一点就能弥补时间上的缺憾。虽然从体格看起来手冢更加高大，但在床上，不二才是把控节奏懂得享受的那个。他经常故意挑战手冢的底线，直到被做得丢盔弃甲，红着眼睛发出求饶的声音。

两人最后一次亲热，是“先驱号”名单公布前几天。不二一向能让冷静严肃的手冢失控，但这次却是不二先败下阵来。失神之际，他把脸埋在床单里，眼泪洇湿了一小片布料。

两人在床笫之事上很有分寸，手冢也知道往常的求饶更多是“情趣”，真受不住的时候恋人不会和他客气。

“疼？”手冢亲了亲他的背脊，“伤到了？”

“没……只是，太舒服了。”不二哑着嗓子回应。

生日就这样变成了期待又痛苦的日子。今年为了奖励“绿洲号”的功勋，生日当天乾用为数不多的新品种小麦做了个老式蛋糕，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蜡烛插在上面。

手冢打开视频，穿着训练服的不二举着移动设备：“生日快乐，手冢。我是不是已经在前往宜居的星球了呢？啊，说起来，我才是那个一眼选中目的地的人，尽管柳和木手对这颗星星不感兴趣。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那颗星球藏在雾气里，带着点神秘，我却有命中注定的感觉。”

不二总说自己幸运。考试答对难题是碰巧的、做研究出成果是运气好。别人说不二是天才所以万事皆顺，他也只是笑笑。

手冢看在眼里。不二周助做事聪明灵活，会找方法扬长避短。只不过性子洒脱自在，和军校里一些自律无趣的人格格不入。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不被主流接受，也不想过多解释，遂把一切变成“运气”。

祈祷恋人这次有命中注定的“好运”，手冢吹灭蜡烛。

他拿起叉子吃了一口，随后秉承着珍惜食物的原则咽了下去。如果有机会在舰船上做饭，需要规定乾不得进入厨房。


09.
木手永四郎最先抵达阿尔法星球，传回的电磁波信号保持稳定。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意味着星球有合适的降落点，并且能稳定停留。同时也代表着“绿洲号”计划正式开始，手冢他们即将踏上征程。

真田和手冢检查“绿洲号”设备的零部件，顺带把各种参数输入进机器人。宇航局的自动化部门最新研发出来一台超级机器人，多个机械臂可以同时操作，辅助航行，这次作为智囊团一起加入绿洲号计划。宇航局给它命名为“Cottus”，幸村觉得名字很形象，是希腊神话百臂巨人中的一位。

白石和幸村一起清点需要带上的地球土壤样品，还有需要带走的作物种子。乾则在调试一台模拟环境的试验机，能动态切换几种作物的生长环境，对于在太空中的长期补给非常有帮助。

柳莲二紧随其后着陆至德尔塔星球表面。电波信号受到星球表面介质的影响，不太稳定，但能够断断续续返回电磁波信号。而欧米伽星最远，不二周助还有约一个月的航程，信号一切平稳。

第五年生日如期而至，离“绿洲号”出发只有几周了，手冢有一种没由来的焦躁感。听着恋人平静和煦的声音，这种不安愈演愈烈。

“第五个生日快乐，手冢。不知道我是否抵达目标星了呢。”

还没有，手冢在心里说。不二的航程比计划慢了半个月，为了躲避附近小星系的恒星风暴，他选了一条更加稳妥的航线。

“顺利的话，下一个生日，你应该能收到欧米伽星传回的电磁波了吧。希望我选中的星球真的能结束混乱的一切，变成新的宜居地。”

舰船配备超级计算机和便携式电脑，手冢把视频提前传输到便携式电脑，过了几天又觉得不安心，做了硬盘备份。

出发前，不二裕太向“绿洲号”的舰长手冢国光行了标准的军礼。五年过去，裕太早就知道了“先驱号”计划的真实情况，从一开始的心灰意冷，到现在沉心静气。他成长了许多，成了空中救援队的中级指挥官。

“哥哥，就拜托手冢前辈了。”


10.
“绿洲号”舰船进行了部分技术改革，推进器速度更快，比起木手他们乘坐的“先驱号”，抵达虫洞的时间能缩减15%左右。真田弦一郎告诉他们这个数据预测时，像是在做一段正直的新闻播报。

“我们即将一起度过一段漫长的时光。”白石把信号传输改为手动，“希望不会太无聊。但是刚刚真田的播报和Cottus说话没什么两样。”

五个人轮流进入休眠舱，真田和手冢由于是机械方面的专家，所以只能轮流值守。于是他们自动划分成了两组，真田和幸村是多年爱侣，默契自然无可比拟。手冢和白石还有乾成了搭档，不过乾的角色比较特殊，他反而是醒着时间最多的那个，孜孜不倦地观察试验机里的作物生长。

手冢的休眠往往是被真田唤醒，两人短暂地对舰船的航行状况进行讨论，Cottus则会摆动着机械臂和荧幕，在一旁展示测向仪和加热器的数据检测。

进入休眠仓前，真田抬头看了一眼休息室中的日历，他们戏称这个为地球历，毕竟宇宙的时间看起来无穷无尽。

“下一次醒来，你已经过34岁了。”真田关上休眠仓的盖子，“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手冢冲多年老友点了点头，看着他进入冷睡眠。

不二是最后一个抵达目标星系的人。手冢看着红色的坐标接近欧米伽星的近地轨道，与星球自传保持一致后再慢慢缩小相对速度，一切操作都非常丝滑，让手冢不自觉露出微笑。

欧米伽星发来稳定的电磁波信号。乾在手冢生日那天，为了庆祝好友们都成功抵达，特意用培育出来的大麦嫩芽做了青汁，想请手冢喝上一杯。他敬谢不敏地推辞了。

“很好喝哦。”乾大口把其余的都青汁都喝了，“补充维生素。”

夜深人静之时，手冢打开第六年的视频。他们踏上这艘舰船已经快一年的时间，窗外是越来越近的木星，好在有引力弹弓效应加速，离虫洞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比“先驱号”快了不少。

“第……六年了吧。手冢，生日快乐。”镜头里的不二躺在床上，看起来非常疲惫。这种倦意之前也出现在手冢身上。超重耐力训练后，身上厚重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

“训练真的很累，让我想起在军校的日子。你问我真正自己在哪里，其实那时候真的不太确定，我觉得和你一起就能够达到最高处。”

“手冢希望我，不是站在你身后，而是在身旁吧。也许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不二转了个身，没有看镜头，望着天花板笑了起来，“呐，那现在我站在你身旁了吗？”

手冢意识到眼角有温热的液体。

当然。你去到更遥远的地方，而现在轮到我来追上你了。


11.
穿越虫洞时，手冢国光在时空弯曲效应里看到了朝阳下的一缕炊烟。景色一晃而过，刺耳的舰船报警声突然归于宁静。

“我们……抵达了。”幸村看着舰船外的景色，更加遥远的星系散落在广袤的宇宙中，像是墨色油画布上洒落的颜料。

木手他们驾驶各自的飞船前往目的地后，被作为第二空间站的“先驱号”本体保持自转，在寂静的中等待后续的科学家前来。手冢很快在“先驱号”上找到了不二周助的休息室。门上画了一棵仙人掌和一株三色堇，明眼人都知道这间房间是谁的。

“三个人的信号都一直持续着。不过木手永四郎的信号离我们最近。”乾贞治吸着一管营养液说道。

“我们目前正在靠近他。”真田看着荧幕，“这是Cottus给出的数据，阿尔法星离黑洞比原本想象的近。”

Cottus给出了两种合理猜测：“引力原因，或者是所在星系本身就围绕着黑洞中心转动。”

手冢皱着眉头仔细看星图：“引力问题我们可以继续通过弹弓效应来抵消，附近有中子星……”

“不，重点是时间。引力会让着陆的人时间比地球慢很多。”白石作为物理学家更有发言权，“计算一下引力造成的影响，Cottus。”

“在阿尔法星上的一小时，相当于……地球历的一年。”Cottus用无机质的声音叙述着。

众人都沉默下来。“但是阿尔法星几乎能确保有水和有机物。”幸村安抚道，“虽然莲二传来的数据很稳定，但我们前往德尔塔星至少需要2个月的时间，不二所在的欧米伽星则更加遥远。”

“嗯，还需要考虑返回这里的时间和资源。”

手冢沉思了一会儿，转头看着白石：“我们需要距离黑洞多远才能尽量避免引力造成的时间变慢？”

“只要离开波峰就行。”白石在触屏荧幕上画着，“可以从外圈走更大的轨道。”

“如果木手已经建立了简易基地那是最完美的。”真田说，“我们可以开舰船下去，把木手和他开采的样本一起接回来进行分析。”

“虽然燃料消耗比原来多12%，但是大大节约了时间。”乾也在便携电脑上敲打着。

“白石和我一起驾驶绿洲号。”手冢需要个专业人士一起分析引力状况，“还有Cottus。”

真田、幸村和乾则留在第二空间站继续观察虫洞，保持电磁波沟通。


12.
冲破云层的时候，白石藏之介眼前一亮，面前的阿尔法星像一个水球，一望无际的汪洋带来生命的希望。

Cottus试图定位木手永四郎的信号。“确定在这里？”手冢看着Cottus给出的定位是一处较浅的水面，开始螺旋式下降。

“速度太快了！”白石被手冢的急速降落方式吓得不轻，“不二可没和我提过你是个心急的人！”

手冢把舰船停在海面上，吐出一口气：“特殊时期，分秒必争。”两人松开安全设备，Cottus的活动不受限制，率先离开舰船进行勘探。白石则站在台阶上举着远望镜，试图找到木手的飞船。

“这里什么都没有。”白石觉得很纳闷，除了水就是山，还有空中稀薄的云，压抑到安静的水声拍打着“绿洲号”的外壁。虽说停在浅水，但也没过了Cottus的一半，对于两人来说只能露出肩膀进行作业。手冢看着Cottus绕着发出信号的范围走了一圈又一圈。

“有什么发现吗？”白石看到Cottus的机械臂在水里挖掘，也跳进了水里。

Cottus从水底捞出了信标残骸。

“木手……”白石捂住了嘴，看到远处飘着醒目的橙色盒子，“黑匣子在那里！”

“来不及了！白石！Cottus回来。”手冢看到远处的“山”正缓缓向他们挪来。

“那是波浪！”阿尔法星接近黑洞，引力造成了巨大的潮汐效应。同时带来的时间缓慢，木手也许一降落在这个星球就被巨浪拍碎了飞船，潮汐带着信标飘到了浅海，被他们找到。

手冢等白石和Cottus都回到安全位置，当机立断拉起操纵杆，擦着巨浪边缘飞上高空。


13.
真田和乾迎接了他们，一向乐天派的白石摇了摇头回了休息室。真田看着两人凝重的表情，把疑问咽了下去。

“幸村上周开始休眠。”

手冢靠着墙面坐下，“我们……离开了多久？”

“地球历两年零三个月十二天。”为了节约能源，乾选择在白板上记录信息，“比我们预计的要快。”

“因为这颗星球上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没有见到木手，他们只带回一片信标残骸。

“我去唤醒幸村，有些事情还是要聚在一起讨论。”真田拍了拍手冢的肩膀。手冢跟着他进了休息室，检查了真田的休眠仓，发现他几乎没有休眠过。

“毕竟你离开后，机械方面的专家只有我了。”真田露出一点苦笑，“虽然幸村和乾也可以做到，但时间就这样睡掉也太浪费了，最终我们都没怎么休眠。”

五个人聚在第二空间站的会议室，留守的三人神情凝重地听着手冢和白石的汇报。

“情况不能更加糟糕。”白石看着空间站的资源状况。他们离开期间，一颗超新星在黑洞引力范围内陨落，虽然大部分碎片被黑洞吸走，但还是有少量往空间站方向弹射而来，擦到了最外围的一个能量仓。

“不，还能更糟糕。”幸村刚刚醒来，冷睡眠造成的神色苍白还未褪去，吐出的话语却让手冢国光如坠冰窖。

“不二周助前往的欧米伽星，传输信号在你们离开后一年，断了。”幸村打开中继设备，“我们保存了之前他发出的所有信号。”

“德尔塔星的信号还在持续。”乾切换频道展示收到的电磁波，“但是根据我们的猜测，是莲二在向我们求救。”

手冢咬着舌尖提醒自己冷静：“不二……也许只是失联。”

幸村知道手冢和白石现在接收了太多信息，加上目睹了阿尔法星的惨状，需要缓和。但情况迫在眉睫，不论是在求救的柳，还是生死未卜的不二，都需要他们尽快做出决定。

“目前的补给，如果我们需要返回地球的话……已经不能支撑两个星球的完全往返。”乾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14.
手冢国光沉默地坐在工作台边点开生日的文件夹。错过了两年的生日，如果按照地球历，他马上要37岁了。

第七年的视频非常简单，不二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学生时代手冢就觉得不二的嗓音非常好听，不仅仅是唱歌，说话也和和气气。

“如果不是因为末日来临，也许做个吟游诗人也不错。”唱完生日快乐歌，不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视频也到此戛然而止。

第八年的视频里,不二穿着眼熟的西服。手冢想起来那天，真田和幸村接受宇航局众人的祝福，不二就穿着这件西服靠在他身边。手冢陪真田喝了几杯珍贵的酒，觉得头晕，被提前送回了宿舍。

不二拿着酒杯，手冢记得恋人只喝了一口，脸就开始红扑扑有微醺感，就像视频里一样。他嘴里唱着迷迷糊糊的歌，模仿着《La Vie Bohème》的调子。

敬宇宙，敬人间，敬相遇和离别。
敬月色，敬星河，敬未知和未卜。
敬给我们灵感的日月星辰，敬无中生有的暗物质。

敬蔚蓝的地球，敬炽热的太阳。
敬先驱者，敬天使空间站。
敬给予希望的外星人。

敬仙人掌，敬三色堇，敬真实的自我。
敬孤独，敬勇敢，敬直面末日的我们。
敬承诺，敬重逢。
敬未来，
敬我最好的爱人……

15.
手冢不敢点开之后的视频。如果往后人生还有几十年，这也许是不二留给他仅存的消息。

他交出了舰长的权力给真田，其他人都错愕地看着他。“我无法作出客观判断。”手冢深吸了一口气放空自己，仿佛耳边还有不二模糊的歌声，“不适合继续指挥了。”

“你已经给出了答案。”幸村正了正色。

手冢拧紧了眉毛，苦涩地说道：“是的。”

德尔塔星是一颗冻土星球，冲天的冰山化作三角状的斑纹，放眼望去一片灰白。Cottus有了在阿尔法星的经验，这次更快地找到了柳莲二的飞船。

柳选择避风的峡谷降落，飞船的尾翼被冻云剐蹭掉一半，落雪几乎把飞船变得和周围的冻土同样颜色，仓内的能源在低温下几乎耗尽，仅开了最低限度的维持生命装置。

“我做了几次勘探，无果。”柳没有想过能见到昔日好友。“星系的恒星能量太弱，再过上百年也无法融化掉这里的冻土。”

柳莲二的飞船储存了一部分德尔塔星的土壤，还有化成液体的雪片。“这里的雪有浓烈的气味，不可饮用。”柳指着自己收集的样本，“就算有一天冻土融化，也无法生存。”

他们把所有样本搬上了“绿洲号”，连带着柳的休眠仓和仅存的一点压缩能量。“返航吧。”幸村给了柳一个拥抱，“已经很努力了。”


16.
重新回到第二空间站，众人对拯救了昔日战友也高兴不起来。柳喝到了久违的热水，此刻蜷在休息室内裹着毛毯。

“木手的星球不适宜生存，不二从3年前就再也没有音讯。”真田弦一郎的声音顿了顿，“也许只是失联。”

“但是我们没有足以往返欧米伽星的能源了。”白石垂下眼睛。手冢自从交出舰长一职后对于这类决策就不再发表意见。

柳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奔向控制面板：“第二空间站，也就是先驱号，一开始配备的是四架自由飞船……”

“备用机。但是单兵作战的飞船，不能和绿洲号需要消耗的能量相提并论。”乾指出漏洞，“而且，先驱号没有考虑返回地球，所有的自由飞船都只配备了单向的能源量。”虽然残忍，但已经是人类的科技上限。

“如果只需要前往欧米伽星，足够了。”一直沉默的手冢国光沉声说道。

17.
“信标、能量、休眠仓，你的纸质记录册，太空笔……”几个人一起帮手冢清点所需品，“带上Cottus。”

“还有便携式电脑。”手冢把自己在“绿洲号”上使用的电脑接上飞船。算起来，不二已经离开十二年了，最后两个视频，他迟迟没有打开。前往欧米伽星的需要几个月，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反复欣赏。

“没有归途的路。”真田和手冢碰了一下杯。最后一次，两人坐在休息室看着仓外的群星。

“不，他是我的归途。”

18.
第九年的视频，不二穿着和正式出发那天的一样的宇航服，日期是发送邮件的前一天。他看着镜头，蓝色的眼睛带着泪光，却笑着透过镜头看着对面的人，望穿心底。

“其实分别也没有这么可怕，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礁石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夕阳下两粒依偎的尘埃。原子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会重逢。”

离欧米伽星越来越近，手冢国光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一颗美丽的星球，浓重的雾气是厚厚的云层，穿过之后是土色的陆地版块。降落的时候是欧米伽星的黑夜。Cottus的播报声听起来比以往都亲切悦耳：“距离这颗星球的黎明还有2小时。”

“谢谢你，Cottus。”手冢的神经一直紧绷着。这里是不二的信号消失的地点，周围大部分是平坦的戈壁，连接着山地。

“检测欧米伽星的数据，Cottus。”手冢发出指令，准备把信标绑在身上，开始传输电磁波信号。

“引力，约为地球的80%；自转一天的时间，45.6小时；无明显有毒有害气体；土壤表层有雨水痕迹……”

黎明的光带着点温度，让空气流通起来，产生了风。地平线轮廓渐渐清晰，这个星系的恒星在冉冉升起，隔着厚厚的云层晕染出一圈浅蓝色的光。


19.
“我爱你，与你相逢是最幸运的事情。”

不二喜欢表达爱意，但不会像第十个视频那么直白。不论是军校魔鬼训练过后，不二挂在手冢的肩上像无尾熊一样欢快的休息，还是刚加入宇航局没多久，在深夜时分敲开手冢的宿舍门一起观星。

手冢脱掉了最外面一层厚重的宇航服，欧米伽星并不寒冷。他准备迎着升起的恒星往前走去，前方是个缓坡，也许站在高处能获取更多信息。

Cottus围着降落点绕了一圈：“没有找到信标。”

“那就是最好的消息。”

阴影挡住了视线，手冢不小心踩到一棵植物。

三色堇。

他往上望去，连绵不绝的三色堇衍生到山坡上。

20.
坡的尽头是一座矮小的基地，燃起了陌生星球清晨的第一缕炊烟。

宇宙中最孤独的身影向他望来。

我们会重逢，因为你承诺过。

END

三色堇的花语：请思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