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天铃一头雾水地褪去了衣物，迟钝地抱着浴巾往身上围，她打量着周围浅薄的雾气和闻着萦绕在鼻尖的浓郁药材香气，心中的疑惑像是在这吸足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湿。

      “我怎么稀里糊涂地就跟着师姐一起进澡堂了？”

      亦天铃啊亦天铃，你怎么能因为萧师姐说请你来泡 高级 药草浴就慌了神，连礼节都忘了直接跟着萧师姐来了呢？人不能为三斗米折腰，不能失了气节，更不能为三瓢澡堂水而对着敬重的师姐裸裎袒裼！你修养都怎么练的真是……

      亦天铃嫌弃地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但、但是，那可是“高级药草浴”欸……亦天铃不敢相信地耸耸鼻子，中级药草浴都能让我两旬都保持神清气爽，那高级岂不是能让我一个月不睡觉（？），一日十二时辰竟然有四个时辰耗费在睡眠上，这武林的和平还得由我来守护，我怎么可以在被窝里虚度光阴呢！

      而且我都帮三侠镇澡堂打多久工了，澡堂老板还是不肯让我进高级，当初说好的员工福利呢？中级的地板都快被我擦到反光了，我都没机会进去。什么？你问我这两周百草庐为什么多了26个在澡堂滑倒的学生？

      这我哪知道！

      亦天铃这坨攒足水的棉花拼命地自我挤压释放，疑虑都顺着伸懒腰带来的酥麻感的消失减轻了几分，乐天的她从来不会太过纠结某些人或事，她那跳跃的思维让她思维活络，她虽不是信奉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人，但她在言行上总会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从容，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她。

      不够一盏茶的时间，亦天铃的自我唾弃就被合理化了，亦天铃将心中那团湿润的棉团多余的水分挤出，在手里甩甩便用幽默将其挂高晾干，嘿，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金光闪闪的高级~高级药草浴~效果能多几旬~但我在更衣室待太久~得加快速度不让师姐等~~”抬手、转圈，亦天铃加快了准备的速度，心里的期待抑不住地向外冒，她步伐轻盈，喉咙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向与萧芊菱相约的浴室走去。

      “抱歉让师姐久等了——”亦天铃轻敲竹门，得到萧芊菱回应后才将门推开一个小缝溜进去，并反手把门带上。亦天铃四处打量周围环境，出乎她的意料，这高级药草浴所在房间的装潢与外围中级药草浴大通铺多人澡堂并无不同，但高级药草浴所在空间却是一间间独立的单间。

      与平日踏入中级药草浴澡堂就能看见水池上方喷出汩汩温泉的玄武鬼神的庄严面孔不同，高级药草浴的室内并无太多精致的装饰设计，也无能容载多人的大水池，有的只是两个装着各种稀奇药草熬成汤汁的木桶，和在角落的一张看着就让人生硌的巨大石床。

      好像没什么稀奇的，真不知道为什么泡一次要那么贵！亦天铃回想着进来时店家谄媚的笑脸，不禁为萧芊菱的钱包落下心疼的眼泪。

      “师妹快来，现在水温正好。”清越的水声适时打断了亦天铃放飞的思绪，萧芊菱舀起一勺乌黑的药汤，药汤顺着倾倒的弧线滑落，在少女雪白的肤色上晕成水墨的山峦后跟随少女娆好的曲线归入浴桶。萧芊菱一头霁色长发散在桶外，像是把一捧鄱阳湖的湖水洒落在了这有些单调的浴室，霎时间这里所有单调无趣都成了突出少女美好的衬托。

      如果这药汤看上去不是那么诡异的话。

      怎么是这种深不见底的黑色？还黏糊糊的？看着那桶黏稠而发黑的不明液体，亦天铃有种不祥的预感。

      “师姐……”亦天铃迟疑地摸向另一侧无人的浴桶，手指沾了沾桶内的药汤拿到眼前捻了捻又展开，她将手指凑到鼻前轻轻嗅了嗅，仔细分辨后眉头逐渐紧锁，“师姐，这药汤所用药材确实珍稀，药力充沛，但……”

      “依我愚见，这里面除了有几味药理相冲的药材之外，还有——”答案呼之欲出，亦天铃觉得比起说出答案，还是先将萧芊菱救出来要紧。她连忙运功聚力于掌伸向萧芊菱的手臂，试图将其揪出来。

      “没错，师妹医术课业修得不错，道师父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欣慰。”萧芊菱纤手一挥便将亦天铃伸来的手掌轻松卸力，手腕轻巧一翻便捏住了亦天铃的手臂，萧芊菱含笑的眸子迎上亦天铃忧虑的脸庞，亦天铃听见她温声安慰道。

      “这里面还有，”然后话锋突转，萧芊菱俏皮地眨眨眼，“几味毒。”

      “有毒？师姐快出来，我来替你解毒！”亦天铃心急如焚，反缠上师姐的小臂，同时迅速切换水功体，试图暗中施力为萧芊菱解毒。

      “虽然师妹为我着急的样子很可爱，但还是请放宽心听我细细道来。师妹你不要慌，这毒对我们来说利大于弊。师妹你姑且忍忍，这药汤卖相是不好，但对你大有裨益。”亦天铃看着面前笑眯眯的萧芊菱，心里的棉花仿佛又被灌满了湿沥沥的疑惑。

      还是又黑又黏的那种。

      所以，我是怎么进的桶？亦天铃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没有主见，太过容易被萧芊菱牵着鼻子走，稀里糊涂地来泡高级药草浴，又稀里糊涂地不怕有毒的药汤就那么径直泡了进来。

      毕竟那可是萧师姐啊……亦天铃感慨着，突然心神一偏，亦天铃感觉鼻腔流出了一细丝血流，连忙稳住心神专注控制体内内力细流，加大对体外刚猛药力的过滤，更加谨慎地裹挟分化的药力冲击自己体内阻塞的经脉。

      “亦师妹专注！护住心神。”亦天铃感觉自己人中位置被轻轻拂过，擦去了鼻下的污血，“记得我教你的那样去做。”

      萧师姐……师妹做不到啊。亦天铃苦，亦天铃叹，亦天铃没脾气，欲哭无泪，却隐隐觉得体内有什么开始躁动起来。

      时间回到萧芊菱坦然说出药汤内含有毒药却依旧邀请亦天铃共浴的时刻——

      萧芊菱温柔地拍拍亦天铃的手掌，稍微整理了下语言便开始向亦天铃解释其中缘由：

      “药浴在我们侠隐阁弟子修习中必不可缺，阁内药浴除了能做到常规药浴也拥有的安心宁神功效之外，更是能调理药浴者体内阴阳平衡，激发药浴者身体潜力。亦师妹也试过我们的药草浴，泡过之后是不是感觉疲惫一扫而空，接下来几日的修行比平日有效率得多?”

      “的确如此。”亦天铃点点头，“当时也只是初级的药草浴就有这般效果，实在是稀奇。于是等春校后，我就常常来刷澡堂赚取一些孔方兄，同时也期望澡堂老板让我试试更高级的药浴，可这第二年了也只是让我体验中级药草浴，这高级我是想来得紧。今日我愿望虽得到了满足——”

      “可，这为什么会有毒药在里面？这不是与药浴调和阴阳的目的相悖了吗？”亦天铃百思不得其解。

      “那师妹你说一下中级药浴与初级的药汤内有什么不同？”

      “中级药浴的用药相较初级更为激进，与初级温和适合所有体质人使用不同，中级药浴的用药开始考验药浴人的承受能力，如果不是习武之人入欲，很有可能引发经脉紊乱，功力乱走。”说到这里，亦天铃顿时醍醐灌顶，“难道说，高级药浴迟迟未向我们这一届弟子开放是因为我们的承受能力未到能无伤接受高级药浴的激进药力？”

      萧芊菱微笑着向亦天铃表达赞许：“亦师妹领悟得很快，高级药浴迟迟未能对你们开放的原因除了所有药材珍惜不能短时间满足太多弟子的入浴要求之外，还有一个是入浴弟子自身素质需要达到入浴标准。阁内对此有非常严格的审核标准，其审核指标之一就是对自身内力的控制程度。”萧芊菱顿了顿，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细软的眉毛弯成愉悦的弧度。正当亦天铃要问缘由之时，萧芊菱就伸出手指轻抬让亦天铃下巴回归原位。

      “亦师妹把嘴巴收收，不用张得那么大，舌头都让我看见了。亦师妹能跟我一起来到就说明你是达标弟子之一，可是好让我自豪呢。”

      “自豪？”

      “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好师妹呀！”萧芊菱漂亮的褐色眼眸里盛满了促狭的笑意，惹得亦天铃有些不自在了起来，她别扭地挠了挠头顺便打了个哈哈。

      “不逗你了，药草浴的效果固然是随着等级上升而提升的，但同样的，其入浴后的感受也是随着药草浴的等级提升而变得越发煎熬。亦师妹你回想一下，泡初级药草浴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跟泡了一次汤水特殊的澡一样，毫无负担？”

      “原来如此——那泡中级药草浴就好像来回攀爬五老山五次把食堂的水井填满一样。一开始泡完感觉很累，但等到第二天反而觉得精力充沛，一拳能打死十头狼。现在想来，应该是我的肌肉受到了药浴充分的滋养才会如此有力。”

      “没错，泡澡并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负担，但泡中级的时候就会让人产生长途跋涉的疲累，如果不是经过特别修炼的人是很难承受下来的。而高级药草浴对入浴者提出的要求更高，因为泡高级药草浴相当于进行了一次洗精伐髓，跟前面的小打小闹不同，泡高级药浴其本质是一场修炼。”

      “修炼？”亦天铃难以置信地看了浴桶里的药汤一眼，“师姐何出此言？”

      “药以治病，因毒为能，所谓毒药，是以气味之有偏也，盖气味之正，谷食之属是也，所以养人之正气，气味之偏者，药饵之属是也，所以去人邪气。[sup][1][/sup]

      “毒与药只差一线，其区别只是偏性不同，只要对症下药，毒也能是药。而高级药浴所要针对的是，你阻塞的经脉。”

      “其为故也，正以人之为病，病在阴阳偏胜耳……是凡可辟邪安正者，均可称为毒药。故曰毒药攻邪也。[sup][1][/sup]”

      “多闻强记，不愧是亦师妹，但亦师妹的联想能力还有进步的空间，那么我就不用再费心思多费口舌，跟你说你已经知道的东西了。不过要是师妹什么都懂的话，那还需要我做什么呢？”萧芊菱拨了拨身前的药汤，褐眸倒映着这一方漆黑，显得眼中神色也变得晦暗不明起来。亦天铃看着漆黑的液体受外力搅动翻滚，诸多药材的残渣翻涌到水面，粘附在萧芊菱洁白的手臂上，药渣色深更显师姐皮肤娇嫩白皙。

      “亦师妹，接下来的话请你留心听。”亦天铃心下一凛，目不转睛地记着萧芊菱接下来所有动作。

      “……高级药草浴药性猛烈，入浴弟子甫入浴便需要全神贯注，默念望庐决口诀，驱动内力，抵挡药汤的刚猛药力。”亦天铃一边默念刚才萧芊菱的话语，一边闭目端坐在桶内双手合十，“然后内力将抵挡在外的药力裹挟竭力分离出一丝引入经脉，这期间你要将这丝药力不断提纯，在体内运行一个大周天后吸收殆尽。”

      “随着药力的吸收，药汤也会逐渐变得清澈起来，待药汤澄澈，药浴便完成了。”亦天铃看着萧芊菱周遭逐渐变得澄清的药汤连连称奇，心里直觉这高级药浴并不困难，这简单泡一泡就能精神一个月，可真是好东西。

      “鉴于师妹你是初次使用，药汤已经专门为你做了减毒，但可能依旧会有些难受。还请师妹忍耐一下。”直到进了浴桶亦天铃才领会萧芊菱望向自己时眼里的情绪是什么。

      是他娘的歉意。

      被疼痛折磨的亦天铃已经顾不得修养，在心里大骂了起来，只有这样她才能熬过体内被药力千刀万剐的痛苦。

      看师姐做的那么轻松，我还以为会很简单，假的，都是骗人的。亦天铃强忍着皮肤强烈的刺痛，忍受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更要忍受体内五脏六腑剧震，经脉破裂的折磨，冷汗如雨下。萧芊菱凝眉关注着亦天铃身体的一切变化，并时不时出声提醒亦天铃不要松懈，同时手里不停，履行着高年级弟子的护法义务。

      “师妹，提炼一小股药力冲击阻塞经脉！”萧芊菱话音刚落，便看到亦天铃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一声声呻吟拦不住地从少女紧闭的唇角泄露。浴桶内的药汤被亦天铃外泄的内力激得沸腾起来，漆黑的气泡冒出水面后直接破裂，粘得萧芊菱的外围的浴衣烧了几个浅浅的焦洞。萧芊菱心下一惊，连忙捏决运力点亦天铃主干相关的穴道，一掌搭上亦天铃后背为其输送温和的内力。

      “师妹，坚持住！三呼一吸，我帮你护住心脉大关！记住，疏通经脉堵塞需要极致的耐心和毅力，保持清醒！”萧芊菱将针包迅速推开抽出数根适长的尖针，屏气凝神，沉稳地将针推入适合的穴位帮助亦天铃护住心脉，同时连施数针在亦天铃因药力充斥胀成绛紫的手臂上让淤血释放。

      “这药浴药力刚猛，即使用内力包裹勉力减弱其威力，但也依旧会将人体细小的经脉撞得破碎，产生大量淤血。”萧芊菱冷静地分析亦天铃身体每一处异常，并且按症施针，“但药力又马上会将破碎的经脉重塑，使其变得坚韧。长远来看其益处多多，但这经脉重塑之苦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药浴进展一切顺利，想来应该是可以顺利结束。

---

      “师妹，药汤已经澄澈大半，师妹你就快成功了。”萧芊菱喜出望外，可没过多久药汤骤然急剧沸腾，萧芊菱大吃一惊，此时亦天铃五元瀚海内力突然爆发出了她不应有的浑厚，亦天铃大量的内力随着毛孔泻出，她的天灵盖冒出了肉眼可见的黑色气雾。

      “不妙！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师妹难不成又一次陷入了春校时的内力失控？”

      “师妹，师妹！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话音刚落，只见亦天铃双眼猛睁，其眼神却无光，然后亦天铃突然一口污血哇的一下呕了出来，嘴里开始止不住地大叫直至声音变得嘶哑，“啊——”

      难受、我好难受！可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我控制不了！

      亦天铃只觉大脑一片混乱，身体每一处毛孔都被外泄的内力充得肿大，疼痛让她失声，她的身体为了保护她让她失去了意识，可内力却依旧在无止境地外泄。

       “若再不制止，可能会导致器腑衰竭……”医者的手永远都比脑子更快一步，这是长期的训练与经验塑造的下意识动作，若是道恒在旁边，也会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

      判断、行动，抽针，重新布针，运功引导乱走的内力前往它该去的地方，加大减毒药草的剂量，启动浴室以彻骨寒泉为核心建立的降温系统冷却药汤……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但与之俱来的的是如山般难以承受的身心疲惫。

      亦天铃的身体保护机制浑沌气海被药浴刚猛的药力刺激引发，强大却失控的内力从亦天铃各处喷涌而出，一如春校时亦天铃爆发出的不亚于一流高手的内息。浑沌气海虽是能让亦天铃在短时间内拥有远超现阶段实力的内力，但这股强大的内力并不为亦天铃所用，掌握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无异于赤身裸体抱着开锋的利刃睡觉，如履薄冰。

      “亦师妹你这体质，该称是天赋异禀，还是暗礁险滩呢？”

      唉……

      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萧芊菱不知道自己究竟机械工作了多久，即便是开了降温系统后背一片刺寒但自己身前的少女依旧如同火炉一般，热得让人胆寒。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萧芊菱不是没想过中止药浴，直接将亦天铃捞出来，让其与药液隔离。但萧芊菱将内力透过针抵达亦天铃经脉并游走一圈时，她惊愕地发现亦天铃体内的破坏与修复已经达成了一丝微妙的平衡，并且药浴刚猛的药力与亦天铃浑厚的内息相撞，两相消耗，也是让亦天铃失控的内力有了减弱的趋势。

      若是萧芊菱从中引导药力与亦天铃内力有计划地相遇让其两败俱伤，相信不消片刻便能让亦天铃的浑沌气海恢复平稳状态。

      “抱歉亦师妹，只能让你再辛苦一会了。”萧芊菱迅速阖眼集中精神运力，将手搭在亦天铃肩头输力开始在亦天铃体内进行漫长的游击战。

      空气中的热度逐渐消散，逐渐被彻骨寒泉特有的刺寒替代，周围的墙壁都凝出了一层薄霜，定睛一看，室内还多了两只雪人，一个在桶外一个在桶内，桶内药液表面被冻得接了一层半清澈的冰，那正是萧芊菱和亦天铃。

      突然药桶内发出细小浑浊的水声，桶面的薄冰开始层层碎裂，碎冰上突然坠来了几穗霜花然后又涌入半浑浊的药液中。亦天铃这时才悠悠醒转过来，她睁眼一看，就看到与她一样全身覆满冰霜的萧芊菱，她眼前的少女紧闭双眼，睫毛上挂满了白霜，嘴唇发紫，不省人事。

      亦天铃连忙从桶里跳出来，在房间内找来厚实的浴衣将人包裹住置于房内的石床上，同时将彻骨寒泉系统关闭，待空间恢复到正常的温度。亦天铃在琢磨彻骨寒泉系统如何关闭时，误打误撞将石床上的加热机关开启，原本朴实无华的石床板上突然飘起了缕缕蒸汽，还散发出怡人的暖度，估计是这石板布满了温泉的甬道，也算得上是个新奇玩意。

      不过现在不是研究这石床工作原理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让萧师姐清醒过来，现在萧芊菱的状态跟春校时遇到的被彻骨寒泉冻伤的同门很相似，其应对方法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别。几番思索后，亦天铃立马切换水系功体，与萧芊菱面对面盘腿坐下，双掌抵上萧芊菱双肩，水系温和的内力如同涓涓小溪流入萧芊菱体内，游走在萧芊菱的经脉之中，逐渐激活萧芊菱因低温而陷入抑制状态的身体活力。

      而当内力脱离身体进入萧芊菱体内时，亦天铃明显感觉到自己内力周天顺畅了不上，要与效果极其显著，但更让亦天铃惊讶的是，她内视自身经脉明显有多处破裂后修复的痕迹，并且痕迹上有明显残留的微弱木系内力在促进她的肌理恢复。

      身为百草庐弟子，亦天铃不可能不知道她体内发生了什么，这是有人耗费自己的内力在自己体内进行了漫长的内力疏导并且大耗心神地逐根逐根地进行经脉修复。

      师姐……亦天铃大受感动，只觉自己心里一处柔软被人温柔地包裹，她鼻尖一酸，感觉眼眶都有些发热。看着萧芊菱苍白的面孔，亦天铃更是觉得自责不已，遂更加用心地控制自己的内力输出。浑厚的内力徐徐输送，周遭的空气都似乎隐隐产生了海浪状的波纹。

---

      萧芊菱感觉自己身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但她似乎听到了水声。

      哗——哗——

      那不是水滴滴落的声音，也不是小溪清越淌过的声音，那应该一片平静广阔的水面，应该比鄱阳湖还要宽广，阵阵波涛撞在耳边，富有节奏的浪声反倒让萧芊菱感受到了心灵的平静。

      这难道是……大海？

      萧芊菱是见过海的，她从前围观过钱塘江观潮，那年雨季人声鼎沸跟潮声混杂沸腾在炎热的空气中，眼前奔腾的江水浑黄地涌向入海口，翻涌的白沫连成一线冲向河滩将泥沙激得丈高，一时遮天蔽日，如同家中院墙一般高。

      顺着白线前进的方向的望去，弥漫的水雾映入眼帘，前方朦胧、模糊不清，耳旁人的尖叫，江潮汹涌澎湃的浪声此起彼伏，吵得她心都开始乱了起来，她的耳朵里响起沉重的钝声，那是她骤然加速的心跳。萧芊菱突然感觉自己有点透不过气，于是她祈求母亲能让她在周围走走散散心，几番周折后才算是获得了允可。

      她被婢女家丁包围着沿着河堤慢慢地挪，那股窒息感却并没有因为周围人的减少而有所降低。身旁又有几个家丁被她微笑地劝服回母亲身边，不久，她周围就只剩自己的贴身侍女木樨陪在自己身旁了。可她觉得还是不够，她的心除了想摆脱那股窒息感之外，似乎还在渴求着什么，但她尚未摸清自己的欲求，现下只能扯着笑脸应对木樨幼稚的问题和缠扰。

      她大步向前绕过层层人群，就算被木樨抱怨也不管，她不断地加速，加速，直到身旁的钱塘江面从浑黄变得黄蓝驳杂，最后视野骤然开阔，满目都被澄澈的蓝色盈满。人声、浪声依旧吵闹，但她突然觉得身体一下子变得轻盈了起来，窒息感就跟着海鸟一起飞远了，可自己的心却变得空落落的。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世界是那么的宽广，但我能看见的却一直只有那一方小池。

      在木樨急切的询问声中萧芊菱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而她也在这时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渴求是什么。大海的无垠成为她一生的执念，于是她要来了清风观点侠隐令，她苦练医术，她亲自驾起马车逃离烟雾弥漫的江南，来到江西九江，登上侠隐阁，来到这片与那片大海有几分相似鄱阳湖感受微湿的空气吹拂脸庞。

      但来到侠隐阁，萧芊菱依旧会偶尔感觉到那股窒息感如同附骨之疽时不时刺痛自己一下，有时来得更甚，几乎让她无法思考，家书、婚约、赞美、期待……一层又一层，有时萧芊菱真觉得自己独木难支，快坚持不下去了，然而她最后还是咬咬牙，倔犟地说服自己，远一点、再离得远一点，久一点、再坚持得久一点。

      萧芊菱有着纤细的身子和江南女子相符的柔软美貌，心里承着的却是海浪一样汹涌的情感，长期经商的家族氛围孕育了萧芊菱狡黠、富有冒险的性格，于是也让她拥有了木属性的功体，她坚韧、善于适应环境，如同围墙上翠绿的藤蔓，她不会靠摧毁围墙来获得阳光，而是攀附其上登顶，使自己越过围栏迈出墙去。

      她会用涵养掩饰自己的恶趣味，常常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把大家吓一跳。她的能力出众得有目共睹，可是，她的真实想法却常常让人捉摸不透。她偶尔在夜里也会觉得屋里很冷，裹紧被子也无济于事，上下眼皮困得打架，辗转反侧累得睡不着。

      那我当时是怎么睡着的？萧芊菱跟着海浪声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思绪却止不住地飘远，那晚气温就跟现在一样，冷得让人打牙震，可那天我怎么记得自己睡得特别香呢？萧芊菱百思不得其解，走得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她突然感受到了风，在这永恒不变的黑暗中感受到了风，风里带着咸和淡淡的鱼腥气，伴随着萦绕耳旁的海浪声，她觉得身子一瞬间就变得爽利了起来，这风又是奇妙的很，它温和地吹拂着却不是带走萧芊菱的体温，反而让她感觉自己被置于温水之中，四肢躯干都被暖得酥软。这温暖来得让人心生熟悉，就好像……就好像是那晚亦天铃温声软语的哄睡声。

      萧芊菱茅塞顿开，她记起亦天铃跟她说的每一句话：“萧师姐你是冷的睡不着吗？我看你一直在翻身，想必是感觉很不舒服吧。这几天也确实冷得慌，明早我去向张大妈要多几床被褥，要个暖炉回来。可今晚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师姐冷着睡一晚。

      “啊，有了。师姐你要是不嫌弃，我这床被褥你尽管拿去加盖。你问我今晚怎么办？我我不睡那你也不睡身子硬朗，今晚就到外头加练……师姐你不同意？……那可怎么办？什么！？我不睡你就不睡？可这……

      “唉！真是拗不过师姐，师姐要是不介意，那我今晚就和你一起钻被窝一起睡了。唉，师姐你真好，其实我真的不介意的……

      “嗯？你问我想起什么笑出声？我想起以前冬天王大娘也会特意把我接到他们家让我跟她一起睡，盖两重被褥，就跟现在这样暖和。王大娘也会特意像我这样抱住我，用手暖我手脚。

      “唉……师姐你手可真冰，真希望能快点让你暖和起来。王大娘是个寡妇，人很心善，带着阿财阿宝两兄弟生活真的很不容易，可即便如此她见我一个人逃难来到重岩村孤苦伶仃，对我很是照拂。我在的时候那两兄弟就只能睡另一屋，那时候阿财阿宝还会跟我抱怨说我抢了他们妈妈呢！呵呵……真怀念啊。

      “王大娘那时候还会唱童谣哄我睡觉……师姐你想听？那好吧，师姐你听完可不能笑话我。

      “月光光，光亮亮，骑白马，走罗巷。罗巷碰见罗小娘，牵只猪，换只羊。十担麻饼子，九担糖，挑的打我，九九哥哥门口过。碰见九九哥哥娶老婆，娶几个，娶两个。双双锣鼓双双过，河下妹子织绫罗，绫罗织得二丈八。哥哥嫂子要鞋袜，鞋袜上头一对鹅……”

      月光径直地穿过窗棱，笼罩着床上二人。萧芊菱身前的少女嘴角带着羞涩的笑，用着“哦”音丰富的赣南方言音色低沉地吟诵着古老的童谣，看上去别有一番可爱。少女一开始还时不时眨着漂亮的红眸抬眼偷看自己的脸色，似乎是在确认自己没有因此笑话她稚嫩的分享，后来她自己也沉浸在童谣描述的的故事里，双手跟着童谣做着各种手势给萧芊菱上演了一出只有手指作为演员的戏剧。少女的快乐十分纯粹，积极的情绪具有强大的感染力，萧芊菱摸了摸自己笑得发紧的脸颊，心下一片宁静。

      “师姐我童谣唱完啦！怎么样，师姐有困意了么？”亦天铃煞有介事地打了个哈欠，把嘴巴凑上萧芊菱的耳朵小声地问。

      “师妹唱的真可爱，我现在反倒更有精神了。”萧芊菱促狭地眯了眯眼，她想接着逗逗自己的师妹，可转念一想不想太打扰对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换成了客气话，“师妹要是困了就早点歇息吧，我估计一会就困了。”

      “嗯……”亦天铃似乎并不满意萧芊菱的回答，她低头苦恼了好一阵才做出回应，“那好吧，师姐你按你的步伐来，明天百草庐由我照看，道师父那边由我来协助，明天你睡多久都没关系。”

      “师妹怎么这么说？”萧芊菱睁大了双眼，她预想过亦天铃可能会听从自己的客气话早早睡去，也想过亦天铃可能会勉强自己早点睡下，可从未想过亦天铃会说尊重自己的选择，然后第二天早早起床打理百草庐一切事物，就只为了让自己能睡个安稳觉。

      很少有人会那么对她，因为她是道恒的得力助手，是侠隐阁的师姐，又是江南的富家大小姐，从来只有别人求助于她，而她又从来不会叨扰别人。

      “这几日你跟着道师父一起为了弄清屍人毒的原理已经几天几夜未合眼了，虽然研究进展不佳，但楚阁主担心你们的身体撑不住，特意安排你们休息两日再继续。我虽然不知道今夜师姐为什么忧愁，也可能不能为师姐解忧，但我能做的是为你分忧。

      “师姐百草庐的事务你不用愁，道师父那边我会竭尽所能地帮忙，你若是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跟我讲，你要是想听童谣我也会第一时间给你唱。师姐，我在你身旁。

      “我和你一起，和大家一起渡过难关。”

      萧芊菱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了，她只记得第二天日上三竿，百草庐一切有条不紊，找到道恒师父时发现他已经昏睡了过去，但好消息是病毒的研究有了眉目，那是这些天难得的喜讯，而她昨晚一夜无梦。

---

      萧芊菱在黑暗中张开双臂，在温暖的海风中仰面倒下，她看到头顶的黑暗如同冰面一般层层破碎，泄露出缕缕白光，随后黑暗完全破碎，萧芊菱被置于和煦的阳光中。

      萧芊菱费力地掀开眼皮，不出意外地就看见亦天铃通红的眼，明明自己现在身体状况应该很糟糕，但萧芊菱还是有一种想欣慰地笑出来的冲动。

      “师姐、师姐……你终于醒了……”眼前的少女皱着脸，面色憔悴，好丑，萧芊菱抑制不住笑了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真好，你在我身边，真好。

      “师姐、师姐！你还好吗？你哪里还不舒服？你、你怎么哭了？都怪我学艺不精、我现在就带你去见道恒师父！”亦天铃像是慌了神一般，着魔似的噌地站起来，可在下床的时候腿却一软，脸朝地摔了下去。

      “天铃！你没摔着吧？”萧芊菱虚弱地尖叫出声，霎时心急如焚，她一定是内力耗空，连站都站不稳了，可她还是第一时间为我去寻道师父……

      萧芊菱现在感觉又惧又喜，也是连忙从石床上下来，但刚离开石床重心一时不稳也倒了下去，意想之中的痛感没有到来，反倒是感觉压到了一具柔软的躯体。不好！难道是——

      “师姐你没事吧……”亦天铃苦笑着仰躺，迎着萧芊菱的视线用一只手扶着萧芊菱的肩膀，另一只手护着萧芊菱的头免得让她摔伤。

      萧芊菱感觉自己在亦天铃面前经常毫无形象，但她却觉得毫无负担，她甚至有点享受被亦天铃爱惜的感觉。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连忙从亦天铃身上挪开，但四肢实在是毫无力气，她拼尽全力也只能把身子挪开一点，在亦天铃身旁躺着，再也站不起来。萧芊菱侧躺在亦天铃身旁，她掀眼一瞟就能看到亦天铃关切的目光。外面应该是天黑了，亦天铃在屋内点了油灯，烛火明明暗暗，但亦天铃的眼一如那晚的月光温柔如水。

      “师姐你现在感觉如何？”

      “好多了，谢谢天铃照顾。我只是七里有些亏空，待我调养几息便无大碍，天铃你也不用太为我担忧。”

      “师姐没事就好，等我气力恢复些，我们就出去。那现在就在这里躺一会吧，还好今天把药材都整理好了，明天百草庐的工作也会轻松些。”亦天铃脸上又挂起了令人轻松愉悦的笑，萧芊菱也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

      萧芊菱专注地盯着亦天铃的眉眼，似乎是想把她牢牢记在心里，等到房间里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时，萧芊菱突然出声：“天铃你见过海吗？”

      “大海？没有呢，我从小就在江西，见得最多的是绕着重岩村的那条小河，来了侠隐阁才有幸见到鄱阳湖，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宽广的水面。”

      “那你想看海吗？”萧芊菱问得有些急切，她似乎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想。”亦天铃思索了一番，慎重地给出了答案。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萧芊菱心里的巨石突然落下，她欣慰地笑着等待亦天铃的回复。

      “好啊，我很期待。但是为什么师姐要邀请我去看海？”

      “因为我发现我一直向往的海面上缺了些东西。”

      “缺了什么？”

      “缺了一叶扁舟。”


番外：

      亦天铃对萧芊菱这个回答心怀疑惑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反复欲言又止，而萧芊菱似乎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啊，对了。我叫你来泡药草浴除了是来给你疏通经脉之外，其实另有目的。”

      “什么？”

      “给你看我的神阙穴呀！师妹你忘了吗？”

      就这样，亦天铃闹着大红脸将木属性功体的神阙穴形态记录了下来。  


[1]张景岳《景岳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