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墙外放着几盆夹竹桃,纤长的绿叶层层叠叠,延伸至枝头,环绕着数朵绯色的聚伞,一簇一簇,花叶交错,红绿相衬,如此盛开着,似乎稍稍倾身便能嗅到弥散于空气中的芬芳。
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植物还是在很多年前的夏天,一个无聊的暑假,因家中断电不得不出去纳凉的悲催小年轻,沿着街墙的林荫寻找着可以免费蹭凉的地方。
当他像手里的冰棍一样快被室外的气温融成水,用手不停擦汗时,一阵凉风从步行道的格栅吹来,伴着一股浓烈的香气。探出格栅外的花枝摇动着,绯色的花扎堆挂上枝头,格栅内的那一侧更多,沿格栅攀援,形成一面花墙。
他凑近看了看,小花园的女主人正在修剪枝杈,紧邻花园的客厅没关上落地窗,坐在客厅门外的黑发少年正叼着一根与他同款的冰棍,嘴里含糊地向穿着围兜手套、手持剪刀的女主人说着什么,两个人毫不心疼电费,那架立式空调正呼呼地往外输送着冷气。
心里这么吐槽着,身体却是很诚实地在冷风口待着。他瞧了会女主人,又瞧了会啃冰棍的少年,推测他们的关系。
应该不是母子吧…
他念叨着,手指不慎碰到了花堆,格栅内侧传来一声呼喊,是少年的声音。
他抬头则看见女主人走过来,告诫他不要碰这些花,包括它的茎叶。
女主人给了他一个冰冷严肃的正脸,这种样貌的女性在宿舍男生的图鉴中属于高岭之花的类型,特别是黑发黑眼的特征,更是典型中的典型。他想了想,印象中好像就有个叫宇智波御美都的家伙住这附近,是个远近闻名的疯女人,歇斯底里,是连家人都受不了最后让她搬出来住的那种。
御美都见他没回话,又强调了一遍,神情显然是在他嫌弃他愚钝,而他不过是想再蹭一下空调罢了。
这时,坐在门外的黑发少年突然对御美都喊了一句:姐,他好像在蹭我们家空调。
他瞬间觉得少年不可爱了。被拆穿的窘迫让他掉进了火炉,脸上的热意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在他拔腿就跑的同时,御美都忽然笑了,对他说,喂,那个黄头发的,进来坐一会吧。
由此,他意外地闯入这对姐弟的生活中,从一个蹭空调的路人变成了维持稳定的存在,直到他们缺失了一角,他才意识到他陷进了夹竹桃的浓香里,麻木了神经。
“一开始不碰…是对的。”
“嗯嗯?鸣人你在说什么?”
“真是的…你每次出来都这样心不在焉!看来我们是谈不下去了!”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正对他咆哮着,手中紧握的杯子震得桌面上四处是水。似乎是碍于周围人的目光,女人克制着情绪没把那杯水泼向他,可他温吞的反应又让对方恼火。
最终,女人气呼呼地控诉完他心不在焉的罪状后,还是拿那杯水给他洗了脸。
照他的反应可以避开,以前和御美都生活的时候,对方经常因为对他不满意发点小脾气,他习惯了,但他还是决定让女人消消气。
当对方表示不会再继续时,他全无被甩的难过和愤怒,反而松了口气,好像在和对方坐下来聊天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是这种结局。
前前后后经历了好几次相亲失败,他完全没有吸取教训,只是在亲友的催促下,机械地进行着一场又一场无意义的社交,然后看着玻璃墙外那些该死的夹竹桃,像个蠢货似的回忆过去,再被现实中的人狠狠拒绝,落下一个死脑筋的标签。
“我就说,你不会成功的。”记忆中那个喜欢和他啃同一种冰棍的黑发少年已经成长不少,在女人愤然离席后,占据了她的位置,坐在他对面,戏谑地看着他的相亲又一次告吹,“我要是那个女人,我也会生气。不,我现在就不开心了。”
“你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他想不出御美都到底是怎么把唯一的弟弟带土荼毒成这样的,原本和他年少时期同样朝气蓬勃的人,进入青春期的悸动后,变得越发乖戾起来,有点御美都歇斯底里的苗头,但藏得很好,还会利用年龄的优势和人畜无害的样貌博取同情,现在亦是如此,“每次都坐在那看我笑话…你还想看多久?”
“你想谈多久,我就看多久,反正…对你,我有的是时间。”带土扒拉过他跟前的杯子,杯子里的吸管被手指夹着搅了搅,便含进嘴里吸了一口,就对他说道,“怎么样,鸣人哥,要开始下一场吗?”
“我在你这个年纪,不会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干这种无聊的事。”他伸手示意带土把杯子还给他,而对方没有反应,自顾自地一顿一顿地吸着,哪怕空了都要制造出噪音,“你应该多出去走走,交点朋友什么的。”
“所以…”带土移开视线,落在玻璃墙外的花盆上,不一会笑出来,再度看向他,“你是这样无聊逛到我家,蹭我家空调,和我交朋友是吗?”
“你不是还在准备一些重要的事情,说没空吗?怎么又跑来了?”他质问着,抱怨道,“你有时候挺让我火大的。”
这是句实话,他想,比起御美都的偶尔发作的小脾气,带土是真的麻烦。少年的心思有些琢磨不透,等他发现不对劲时,那已经是在气头上了,冷言如刀,把他的弱点反复戳个遍才痛快,并仗着年幼绝不道歉,让他“过来人”的说教成为一通废话。
“你也是。鸣人哥,我们扯平了。”带土说着,吐出被咬烂的吸管,倾身拉住他的手,“回家吧,今天煮拉面。”
这是默契的休战暗示。
“…好吧。不要加什么奇怪的蔬菜。”他回握着那只手,从位子上起身,一个自然到让他惊诧的动作,如同多次训练出的反应。
他被少年紧夹住胳膊,拽出餐厅,一路急行,回到了夹竹桃盛开的花园里。
自御美都离开后,这的花墙便少有打理,夹竹桃像是突破了禁制般疯长,挤占着花园的空间。带土对它们并不上心,只有觉得碍事时,才会动动剪子。
而一心想把它们料理好的他却手艺不佳,一次不慎划伤中毒还不自知,最后被回来的带土送到医院躺了几天才在对方“你再乱碰就把它们都拔了”的威胁下,决定罢手。可他又不希望御美都的心血就这样荒废,便只得讨好带土,让对方抽空料理一下。起初这方法是奏效的,不过后来对方渐渐不吃他那套了,选择敷衍了事。
他们为这事吵了一架,还动了手。起头的是他,怒急之下用力过猛,等他意识到后果,伸手去抓,带土的眉骨处已经磕破。回击他的是一记头槌,他的白T恤上沾了一抹血。
盛怒中的带土猛地推开他,跑出去。他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跟着后退追,边骂边道歉,惹得路人侧目。可恶的是,他跟丢了,后面报警才把人逮回来,被警员好一顿教育,说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给警员赔了会不是,领着带土往回没走几步就听到对方的笑声,他问他,你笑什么。
带土说,鸣人哥,看你点头哈腰的样子,真蠢。
火气就这么上来了,他拽着带土到暗处,一只胳膊绕过对方的脖颈,夹着对方的脑袋往怀里使劲压。
没一会,带土就扒着他的胳膊讨饶,说,鸣人哥,不要了不要了。声音拖得又大又响,还带点颤音。
路过的人探过头,嫌恶地跟同伴说,哎,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什么花样都搞。他只好把手松开,一本正经地对带土说,你以后不能这样了。
带土朝他点头,又说,那鸣人哥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少提和我姐有关的事。
他不明白带土为何会这么要求,但看到对方的坚决,他便没有再问,他不想打破难得的平静。他认为这是不同人对亲友逝去而进行抚慰自我的方式上的差异,比如他会通过回忆强化存在,而带土则是通过遗忘来削弱伤感,他觉得这样未免残酷无情,总是试图矫正对方,以致有时会产生冲突。不过后来,为了避免青春期的臭小子干傻事,他都向对方妥协了。
“太好说话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咕哝着说,站在衣柜前换下湿了一片的衣服。
这间卧室曾经是带土的,在御美都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变成他们共住。他心情忐忑地照顾着陷入死寂的少年,花了挺长时间才让对方有了点生活气息。
带土的变化就是从那时起的,从最初单纯的对他的嫌弃,变成了之后的既嫌弃又依赖,一种熟悉的即视感令他感到些许恐慌,正如现在透过门缝盯着他一言不发的家伙那样。
“你怎么不招呼?”他以最快的速度把一件印花T恤套上了,上面是他们两在几年前的合照,“突然出现怪吓人的。”
“拉面煮好了,鸣人哥。”带土推门走向他,耸了耸肩,“我叫你好几遍。嗯…这件T恤还不错,比你之前那套品味好多了。”
“那套衣服也是我挑了很久的好吧!”他想吃拉面,决定不跟臭小子计较,“快点吧,我要开动了。”
他们的餐桌放在院子里,橘色的暖光投射四周,花影烨烨,平添几丝浪漫的气氛。他坐在带土的对面,心满意足地吃着拉面,打趣道:“这是你把我当练习告白的对象做准备吗?”
话音刚落,带土就被汤汁呛到了,抬眼看了他几秒,又说:“那我还应该准备什么才能让对方意识到这点呢,鸣人哥?”
“额…鲜花?”他觉得这个答案很俗。
带土笑着,向他指了指一旁的夹竹桃:“我去拔几枝给你?不过一般人不送这个。”
“不行!”一听到要动那些花,他的神经立刻绷紧,片刻想到哪里不对,便说,“等等,你是在练习吗?”
“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我是在练习啊?啊啊…每次都是这样,我算是明白那些女人拒绝你的心情了。”明知他对暴殄天物的行为抓狂,带土还是用筷子不停搅着碗里的汤汁,好一会才停下,反问他,“鸣人哥,也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欸…等等…”他努力搜索着信息,大脑只给了他一个带土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的描述,说了等于没说,“我申请一个提示!”
“哈哈哈…不。行。”带土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转了转筷子,抄起一旁的捞花椰菜往他的碗里赶,“看来你已经忘了。”
“喂喂喂!宇智波带土!你这样做是不行的!”眼看一碗美味的拉面被一朵朵油绿的花椰菜侵占,他升天的心都有了,他想把它们挑出来扔掉,又不希望浪费食物,纠结一番后,只能逼着自己吃下去,带土太了解这点了,“臭小子…!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过两天就会走。这次走,就不打算回来了。”带土安静地注视他,像在他们之间摁下暂停键,预留时间给他反应,而后深吸一口气,说道,“鸣人哥,我想你和我一起走。”
平地起惊雷,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很早就知道带土是个优秀的家伙,这种小地方提供不了对方想要的平台,只会向更高的地方走,再说,这又是个伤心地。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也许再过几年呢?一直以来的鸵鸟心态使然,导致他常常忽略这件事。
接受不接受带土,这是个难题,就像多年前和御美都最后一次见面时那样。
他曾在一场婚宴上撞破了御美都与他交好的谎言,烂俗又可恨,他在她口中就仅仅是她展示幸福和用于消遣的标记物,她给他套上一个满意的模版,让他丢失了自己的脾性。他躲避着夹竹桃一样的女人,对方却紧跟着他不放,试图把关系复原到之前。
决定结束时的决绝,让御美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而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在演戏。他选择了冷眼旁观,迎来了一个以自裁为结局的悲剧。别人都以为那是意外,因为御美都总是和疯狂联系在一起,但他知晓,那是源于他的报复。
愧疚感使他承接下了之后的所有,即便是回忆,多半也是以爱、以思念为名稀释罪恶,而所谓的关怀不过是在自我救赎罢了。
他不希望带土知道这点,永远的。
“我过去开销很大吧?那对你来说是负担,我可没成为别人负担的兴趣啊。”他摇着头,尽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而且我已经习惯了这里。”
“我会卖掉这栋房子,足够了。”带土拢住他无处安放的手说,“习惯可以慢慢改,那个地方的人都很好相处,你和我在一起也不会无聊。”
“哈…我一个人待着感觉…也还行。”他将手一点点从桎梏下脱出,随后站起来,“时间也不早了,如果你要准备走,记得带好东西…啊,我好像说了句废话,算了,反正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是一定要逼我说那样的话吗?”椅子在地板上瞬时拖拽的声音异常刺耳,带土站到他跟前,表情变得有些扭曲,“她都死了多久了,你还没走出来?!你真的要守着一个死人过一辈子是吗?!”
“你不明白…”他有时候分不清他所处的时期,糟糕的现实仅是让他再做一次似曾相识的选择题,“那是…”
“我不明白?我太明白了!你就是觉得对不起她才照顾我的不是吗?!”带土抓着他的肩膀,阴郁的脸向他无限逼近,“我要的是你的爱,不是可怜!不是同情!不要怜悯我,混蛋!”
“妈的!…明明是我先发现你的,可你的眼睛里就只有她!”那双手颤抖着,却是越收越紧,泛红的眼眶内充斥着难以改变的固执,带土抵近他的鼻尖,一道因他磕伤的旧疤划开了眉峰上的一角,“如果你拒绝我,我会像抹掉她一样抹掉你的存在,你有这种觉悟吗?”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这不值得…而且…抱歉…我…”无论多委婉的话,在表达否定之意时也是伤人的。
倘若斩断他们之间的因缘就可以让他对御美都的事释怀,他会松手,就像现在。
意外的,带土没有朝他发脾气,而是死死掐着他的肩膀发笑,像极了御美都发疯前的模样。
“好吧…”这是一个令他近乎窒息的环抱,抵住他肩头的脸传来一片灼热,“鸣人,你赢了…”
漫长沉默过后,他换来一次利落的诀别。
过往的点滴在他眼前浮现,如同一盏跑马灯,上面是那对姐弟鲜活的样子,一圈一圈,渐渐失色、黯淡,姐姐从画面上消失了,弟弟则来到他跟前,带走了灯。
他似一只溺进夹竹桃汁液的虫子,被浓烈的花香钝化了触感,在寂静中等待消逝。
很多年过去,他才想明白一走了之的人为什么不卖掉这栋房子。
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他们生活过的痕迹,以此塑造的回忆是为他打造的樊笼,而屋主人深知他不会任由它破败,就像他在冷清的葬礼上没有任由那个落单的少年被亲友们厌弃。
本可以逃开的人伸出了手,本可以放下的人仍在挂念,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学会如何料理好这栋房子,学会接受它成为自己恬憩的巢穴。
他看着电视屏幕上滚动的画面,听着主持人如何八卦一位英年才俊的昙花一现,如投石击水,漾起他心中涟漪阵阵。
握不稳的剪刀胡乱绞过墨绿的根茎,乳白的汁液溅上指尖,缀满绯花的枝头掉落地面的片刻,他听见远处传来久违的落锁声。
“你好蠢。明明知道是有毒的东西,还是喜欢用手碰。”
“无所谓了,反正我也是。”
那扇布满锈迹的栅门被黑发男人推开,仿佛是多年前他被邀请到这来时一样。
Powered by kum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