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田菊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
白天还稍微好过一些，他按照约定，日日去排练的小阁楼点卯。而两天过去，小野诚连个影都没有。
小野……本田菊对他的恐惧日渐加深。爆炸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全城人都不敢下馆子吃饭了，而加藤又离奇消失，他不可能没有觉察。
因此本田菊这几日规矩得很，连他的老上司都不敢见了，生怕连累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到了晚上，他便更加焦躁。他不愿在床上睡，总觉得有人要刺杀他，便和衣躺在自家的浴缸里，盯着棚顶的电灯出神——
细细的灯丝发出灼热的光，这是多么神奇呀！
盯的时间久了，本就酸疼的眼睛刺痛起来，他伸手挡住眼睛，没想到竟不小心睡着了。果然没有人会因失眠而死！
第二天凌晨，敲门声吓了本田菊一激灵。他的梦刚做到小野拎着一把锯子来杀他，锯条刚搭上他的脖子。
他迷迷糊糊地爬出浴缸，耳朵贴上门板，只听外面的人轻声说道：“小菊，是我，快开门。”
本田菊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打开门，看见王耀面容憔悴，拎着一把二胡，萧瑟地站在门后。
本田菊把他拉进来，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子，调笑道：“两天不见，你倒比我更落魄了。”
王耀靠着墙席地而坐，重重地抹了一把脸：“此事说来话长，但不管如何，你安全了。”看到本田菊长舒了一口气，他接着道，“小野诚被审查了，半审查半保护性质的吧，此案牵涉到的背景挺复杂，他们不想破案了。”
王耀挠挠头，见本田菊不解，吝啬地补充道：“饭店老板跟当年奉系军阀有点瓜葛，也跟日本人有点瓜葛，开饭店洗白了不少黑钱。此番日本人可不希望破案，破案了，警局的宝贝疙瘩就得首当其冲，这不成了他办事不利？哼，他们说是烧火时候油壶翻了，不小心整出大事了。”
本田菊点点头，问道：“那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王耀翻了个白眼，望天道：“我跟我上面的闹翻了，我跟他俩轮换着当叫花子，就是那个逼……我操了，不待见我就他妈说，拿我当炮灰使呢，满嘴都是鸡毛主义……”
本田菊了然，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去洗个澡？这些日子就先在我这住着吧。”他微笑着替王耀把话说了。
果然王耀露出一副感激的表情。本田菊突然觉得他这副样子可爱得很，顺手揉了揉他的头，背过身去换了睡衣，自在地躺在床上，心里合计着关于洗白黑钱的事，“且看加藤死了之后谁买下诊所吧。”
本田菊翻来覆去地想了想，这事不能就这样了了。他翻身下床，又穿回外衣，没等王耀洗完澡便闪身出门。
他心里仿佛有什么谜底呼之欲出，但是一旦仔细思索，这根蛛丝般的线索便断了。因此本田菊越发的烦躁，奇怪的是，这种烦躁不是一团火，而是一汪水，他越烦，就越能安下心来做事情。
于是本田菊踏踏实实地去了早市，买了两人份的豆浆油条回来。
九月底的清晨，他穿单衣出门，已经感觉到略有寒意。此处的风候啊，着实不太养人。
走到家门口，他瞄见门外竟有个人在徘徊！他吓了一跳，三步两步冲了上去，王耀还在屋里，这可不能让他敲门啊！
来人却出人意料的友善，扶了一下圆眼镜，操着蹩脚的日语说道：“您好，请问您是本田先生吗？”
本田菊皱着眉点点头，那人堆着笑继续道：“我是受到皇家的……呃，指派，来通知您，哦不，告诉您，皇上他不爱听上回的小曲儿，麻烦您二人下回换一首，没别的意思，您别误会。”
那人眼珠一转，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我前两天去找过您的搭档，他不在，我才来叨扰您。您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先走一步，哈哈。”说着便跟本田菊抱了抱拳，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本田菊心有余悸地推开门，却迎面撞上了满屋子遛鸟的王耀。
他惊得关上了门，就要落荒而逃；却还是贼心不死地给门留了个小缝，透过门缝偷瞄王耀的肉体——这谁能忍得住不看！
一副结实、挺拔、精壮的身子！本田菊恍惚之间仿佛瞥见了他的下体，啧啧啧，尺寸惊人；待到他再看时，王耀早已羞得捂着档钻进厕所了。
本田菊叹息，这么美好的肉体，日后估计很难再见到，此时不看就可惜了。
他掩面笑着进了屋，别过头去不看他那一侧，从衣柜里抽出一条床单甩在床上，“你就披着这个吧！我这儿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王耀狼狈地抓起床单裹在身上，望了一眼本田菊的床，还是乖巧地靠着墙缩成一团。
本田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餐桌的椅子道：“坐那吧，瞧给你吓的。”
他悠然落座，王耀拘谨地坐在他对面，见他优雅地从水壶里倒出豆浆，又优雅地喝掉，表情略有凝固。
本田菊挑眉：“我的吃法不对？那你教教我吧。”
王耀眨巴眨巴眼睛，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慢条斯理地从油纸包里抽出一根油条，又给自己倒了半碗豆浆，用筷子将油条按进了豆浆里，待油条吸饱之后，方才捞出来吃掉。“油条，我们管这叫馃子，是得泡豆浆吃的。”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本田菊有点忍俊不禁，抿着嘴笑道：“我就不这么吃。”说着，右手用叉子叉起横着截断的半根油条，左手端着杯豆浆小口啜饮，看得王耀直皱眉。
王耀挥挥手，“算了算了，你开心就好。”
本田菊品尝完了他的早餐，低头沉思了一会，整理了一下思绪，试探道：“王君，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王耀虎躯一震：“不不……不要用这么尊敬的称呼，”王耀揉了揉鼻子，尴尬道，“咳咳，什么事说来听听，兴许我能帮到你。”
本田菊舒展地笑了：“好的，王耀。”这份笑意只持续了几秒便收敛了，“今早我碰见了宫里来的人，说——‘他’不喜欢上次的小曲，前两天他们想找小野，没找到，今儿找到我这里来了。小野最近回不来了，我想……我想让你补上这个空子。”
“‘宫里’来的人呀……”王耀揉了揉眉心，“小野长什么样，我跟他对的上吗？”
“他跟你差不多高嘛，留一撮小胡子，也扎一个小辫，比你的稍微短点。”本田菊回忆道。
王耀的头轻飘飘地点了又点：“好啊，那可以，正好我丢了工作，这新工作又上赶着来找我了。”
本田菊听着他平静却戏谑的话语，一时无言。他疲惫的眼神在空中乱飘，最后失了焦，落在王耀皲裂的嘴唇上，于是他也只能哀哀地舔了舔嘴唇。
我们都已经很疲惫了，可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他心底蓦地腾起一股无力感，本来是怀着自由的希冀来到这里的，现在反倒越缠越紧了，仿佛被缚住了手脚。于是他吐出丝，把自己缠住了，渐渐地作出一个茧来——这是多么高明的抗争啊！你绑我，那我也绑我自己，这样就分不出是谁绑的谁了；我作茧自缚，你便看不见我了，谁又能知道我是不是乐在其中呢？
他开始微笑，只是嘴在吹着，没法笑，就只能在心里笑。他越笑越狂妄，他开始大笑，最后竟笑出了一滴眼泪。
这本是支情意绵绵的曲子，一场春雨蹭花了桃花的粉面，引来一片娇嗔，却让本田菊演绎得五味杂陈，直教人连连叹气。王耀也没纠正他，甚至没跟他讲过这首曲子的本意——何必呢，便由他发挥去吧。
皇帝坐在屏风后面，也不由得称赞了两句。这两句让本田菊一展愁容，王耀不敢抬头，却也见他的步子都轻盈了许多，这心病看来是好了。
连着王耀心里也轻松了不少，这一个人心里要是总憋屈啊，可是会憋出病的。王耀已经开始想回去之后怎么逗他了，就说……以后家里应该雇一个人，专门夸他，哄他乐呵。
王耀不禁微笑起来，再一转眼，却见到本田菊和一个小眼镜站在房檐下聊天。本田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端倪；那人却眉飞色舞，长了一张狐面，实在令人不适。
王耀不便再看，垂下眼睛仔细估摸了下距离。二人站的位置实在精当，那地方少有人走动，不容易偷听偷看……
他怎么担心起本田菊了？小菊……处理事情的手腕绝不在他之下啊。王耀在心里默默耸耸肩，若无其事地独自离开了。

“本田先生，您这次可立了大功了！”小眼镜搓着手兴奋道。
本田菊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朝外面走去。“为皇帝排忧解难是我分内的事，哪儿算得上立功呢？”
小眼镜侧身挡住了本田菊的路，不由分说地将他往房檐下挤，“您这又说的是什么糊涂话呀，我的意思是那件事，哎哟，您这真算得上是……”他眼珠一转，环顾四周后轻声道，“为民除害啊。”
本田菊静静地立在那，微微皱眉，眼神里满是疑惑。
那小眼镜见状急得直拍大腿，架势做得很足，手掌落在大腿上却连个响都没有，尴尬地在裤子上搓了搓，低声道：“我是执政府秘书处的汤弘文，唉，别看我一身黄马褂，我的心可是一颗民主的心！我们民主人士，向来是反对那些败类的……没说您，先生，我骂的是那些对老百姓抄家伙的。”
汤弘文注意到本田菊皱起来的眉头放下了，便接着道：“您看，我们都是同一种人，都是想让咱们满洲越来越富裕，早一天走向资本主义，不就早一天实现大东亚共荣嘛！”
本田菊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这点小动作立刻被汤弘文捕捉到了，他眉开眼笑道：“那您还不承认立了大功！”
汤弘文领着本田菊出了皇宫门，坐上一辆人力车。
“去国务院！”车夫哎了一声，哒哒地跑起来。
汤弘文见本田菊不解的神色，笑着道：“国务院张景惠张总理听说了您的义举，高兴得呀，立刻提拔了您官职，从今往后您就是秘书处的文员了，张总理派我来接您去办手续！”
到了地方，本田菊不动声色地跟着汤弘文走进了那座灰色的建筑。汤弘文进了办公室拿文件，本田菊为避嫌留在了门外，他的心慌得厉害，手脚冰凉，他知道这下可算是完了，杀人的事被发现了……可是退一万步讲，那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呢？还好没牵连到王耀，只是他自己的话，至少党组织还能替他挡一下，再不济松山仁智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想到这里，本田菊的恐惧便缓解了，捡了个编制，有什么好杞人忧天的呢？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文员，都是西装革履，穿得很讲究；整条走廊里唯独他一个身着布衣，肩上还背了个小箱子，实在是穷酸。估计来日入职之后还得置办一套像样的行头呢……
这时，汤弘文走了出来，一抬头跟本田菊眼神对上了，连忙小步凑上去道：“本田先生，现在这个情况吧，实在不好意思，秘书处这边，这个编制啊，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简单来说呢，就是编制暂时啊，暂时空不出来，您要是没编制，财务没法给您发工资啊是不是。所以，哎呀，只能委屈您一下，编制暂时挂靠到我们治安部的特务处那边，只是编制啊，特务处那边最近正好有一个空缺嘛。等我们人事这个编排啊解决好之后，再把您的编制迁回来，这段时间您就在我们秘书处做文书工作就可以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本田菊点点头：“那就麻烦汤先生了。”
汤弘文领着本田菊进了他的办公室。此处说是办公室，倒不如说是一间茶室，桌椅布置一应是日式的。
看来是有话要说。正当本田菊洗耳恭听之时，汤弘文给他沏了茶，随口道：“本田先生想必懂茶道。我这茶呀，是福建省的特供，今年的新茶，山上摘下来炮制完，当晚就装上火车运过来了。您猜中国这火车有多快，就两天，便从福建运到新京来了啊，跨过半个中国呢。咱们铁路发展得是真不错。”汤弘文啧啧称赞道，浅啜了一口茶。
本田菊也品了一口，“这茶着实不错。铁路的事情我不懂，我在日本往来各个城市，都是坐船的。我们国土窄长临海，坐船最合适不过了，左不过几日工夫，便从东京到北海道了。”
汤弘文眼珠一转，徐徐道：“本田先生有所不知，满洲国的铁路修得最好，工艺最高，我们满铁请了不少日本的设计师，总部就在奉天。哇，那铁路，那叫一个严丝合缝，可比中国人自己造的强多了！”
本田菊皱眉：“左不过是工人造的，能有什么大区别？”话音一落，他便自知失言，找补道，“工程上的事情在下不懂，让您见笑了。要真是鬼斧神工，下次带我去奉天看看，也让在下开开眼。”
本田菊走出国务院大楼的时候还心有余悸，言多必失，汤弘文话里一个套接着一个套，而且他那吭吃瘪肚的日语实在让他招架不来，反应的时间不够，嘴就容易跑到脑子前面。
本田菊愁得慌，一时之间不想回家跟王耀解释，也是怕人一路跟回去，于是进了一家饭馆，点了一碟花生米，一盅小酒。
满铁调查部里有不少日共，做一些间谍活动，坏了共党的名声，最近敏感得很，原来汤弘文怀疑他是满铁的日共……可他那句不过脑子的反问，岂不是变相承认了？
至于编制不够的问题，明显是诓他的，本就打算把他编入特务处折磨一顿，天上怎么可能掉下馅饼呢……等等，特务？之前的小野诚不也是特务？小野如今在接受审查，他被提拔到此处，上面的人不也就是想看着他这个可疑分子吗？
这样想来倒也正常。发布命令的是总理张景惠，是他本人的意思，还是他背后的关东军呢……
本田菊又换了一家点心铺，要了几张酥饼，在店里吃了一块。他见天色渐渐晚了，其实主要还是怕王耀在家里等着担心。他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庆幸来，还好不是王耀……这个念头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难道只是因为王耀是中国人，被关东军和政府针对格外危险吗？
他心下烦乱，出门左右望了望，看看有无跟踪者。可他突然反应过来，人家汤处长都去过自己家，哪还需要人再跟回去？
本田菊揉了揉眉心，自己实在是糊涂透了。他怀着谢罪的心情，破罐子破摔一般，一脚踢开了门。可惜踹的位置不对，门只开了一半，自己的脚却踢得生疼。
王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看他黑着一张脸，便沉默地绕到他身后，替他掩上了门。
晚上他俩还是如往常一样，本田菊睡床上，王耀在他旁边打地铺。本田菊心事重重，辗转反侧；倒是王耀这家伙心大得很，明知道他有事没说，也不着急问，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本田菊心里有事，到了凌晨才迷糊着，睡着睡着突然一个激灵醒了，抬眼一看天才刚亮。他了无睡意，侧过头去看王耀的睡颜。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一眼就注意到王耀鼓鼓囊囊的裤裆，这家伙居然睡觉不穿裤子！
再一眼瞥过去，他发现那东西给内裤撑起了挺高一块，看来尺寸不凡。这样的刺激虽没有上次直观，但胜在距离近，可以细细品味。
本田菊饶有兴致地盯着那话儿看，顺便将被子蹬下去半条，正好搭在王耀大腿上。
王耀不小心被骚扰醒了，本田菊急忙闭眼翻身，把整条被子都踹到了王耀身上。王耀哭笑不得地搂着一条被子，闻着被子上本田菊的味道，盯着本田菊的后腰，视线不断下移，最后落到他的臀缝。
于是他下体更硬了。而这时王耀也逐渐清醒过来，他被自己的流氓想法震惊到了，他怎么能对着自己的朋友动这种狎昵的心思呢！
王耀轻手轻脚地起身，躲到卫生间里，安静地解决了问题。他不知道的是，背过身去的本田菊听到了这一切，居然也起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