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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帽】无 色 海

作者 : 殘暴羅曼史

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孤城闭, 清平乐 曹丹姝, , 张茂则

标签 草帽 曹丹姝 张茂则 孤城闭 残暴罗曼史

372 1 2020-8-1 15:56
导读
一个皇后早早弃暗投茂则,分离,然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故事,另一种视角下的他们。有六章。沿用部分电视剧、原著设定和史料记载。同人作品,请勿当真呀。


·你知道这宫梁是什么做的吗?是牙齿。·


·在俗世眼里,他不算男人,甚至不算个人。...长此以往,一颗心,放不平的。然后她来了。·


·「春秋」只转载要事,如果爱你欠意义。·


“毕竟那段如沐春风,早刻进百年长的信。”

                                                         --《木纹》



·壹·



*

夏末时蝉稀,殿前的玉阶积了凉霜,偶尔坠有流萤的尸体,肚皮还闪着从盛夏兜来的光。小宫女站久了腿乏,回头瞥见内室的灯烛幽幽亮了,慌忙打了盆凉水进去,以为主子从热梦中惊醒。踏进里屋吓了一跳,年轻的皇后独坐于床塌,乌发如长瀑垂落身侧,发丝跳跃着一盏孤烛的微红,像夜河上浮动的渔火。



她没抬眼,也似未听见有人进来,专心于眼前的刺绣图样,针线穿过雾蓝色的罗布,穿连出纹理。拿过笔与剑的手也可以卸掉记忆,空白地游走。但到底还是生疏的,听见银盆落地,心一惊,银针戳进皮肉去。小宫女吓得伏在地上认罪,落水打湿了裙裾。现在的宫人都惧怕她,见她披头散发更似白日撞鬼。她晓得。



曹丹姝抿掉指尖的血珠,命小宫女拧了块湿帕来,覆在伤指上。又将刚绣好的图案推给她瞧,相信天下任何女子的女红都该比自己好些。



“练心你看,此处该绣云纹还是竹纹。”



练心收拾好慌张神态,歪头端详,见那针脚在罗面上铺得细致素雅,徐徐陈出松云晓霭纹路。是属于男子的衣样。她不好裁夺,便答两种图样皆可,“只是天家男子,衣上绣竹纹的倒少,名人雅士居多。娘娘若用云纹,其中可再添些金线,更显尊贵。”



皇后垂眸不语,托着腮,似在认真思考。烛火在身侧微弱地噼啪。其实她也不再那样年轻,沉思时嘴角出显纹路,像白玉碎裂的游纹,或是一线光恒久地冷固在那里。练心见她沉默,转口夸起那雾色罗布颜色独特,雅致又不显寡淡,质地色泽都是一等一的,“娘娘的眼光真不错,官家穿上一定是欢喜的。”



夸到最后喜形于色,没瞧见灯下皇后的眉头松了又蹙,蹙成一鸿淡淡的秋水流淌。不是恼怒,只是不解。不解心口为何突如星子跳跃,当衣料的冰滑边缘包裹住她的指尖,绵柔的冷,让她想起雪销雨霁、天幕将晚的那种蓝;听到最后又突然地暗下去,原来她做的衣裳,玲珑心思,千万种式样,一针一线,都理所当然地该属于另一人。那天下至尊,不缺锦衣华服的一人。其实她也不知当初拾起这匹布时是想为谁做衣,只记得娘亲从前挂在嘴边的嘱咐,说是女子嫁人后年末至少该为夫君做一件衣服,那才是最体己贴身的。



她机械地想起,机械地照做,像背诵过的圣贤道理,不用过心,也能倒出来的。



只是这皇宫里的布料她不大看得上,冷冰冰的,挤满给仙人穿的绫罗绸缎。她住的地方再威严,到底还是人间。宫中香火熏得多了,曹丹姝害怕自己终究有天会忘,淡忘了自己也有眷恋寻常喜乐的此刻。



于是前几日派人捎带了些宫外的布料进来,她依稀记得水柜街上的余家染铺,罗麻料子珍稀齐全,寻常百姓、王孙戚里,都爱光顾。从大内到余家染铺,得先从左掖门出去,出宫后向着汴河大街走,快看见翰林酒楼时左拐,拐进麦秸巷,然后,然后……然后她便记不大清了,入宫前在汴京城巷陌穿荡的记忆慢慢隐淡。



“娘娘。”听命的人眼角唇边习惯性地挂着谦笑,望见她出神,探身轻唤了一声,将她从回忆里召回来,“娘娘不必记得那么清楚。只要还在这汴京城内,臣自个儿也是能寻到的。”



“也是,”她笑着摇头,簪头的凤饰也跟着轻晃,“我倒是忘了,张先生这几年出宫的次数可是比我这闲人勤多了。”



张茂则往后退一步作揖,脸没入烟灰色的袖间,“臣不敢。”说完余光飞快瞥过她眉边,不紧不慢地接道,“不知除了布匹以外,娘娘是否还有其他玩意儿需要臣捎带的。眼下正值仲暑,正是时令蔬果的好时节,钱家冰雪铺的荔枝冻也上了。臣前几日出宫,见城里小娃们将那钱家铺子围得水泄不通的,想必味道极好。若娘娘想吃,臣也可帮忙捎一份进来。”



“荔枝冻…”曹丹姝念着熟悉的名字,有些愣怔。檐下暮色滞闷,朱雀扑棱着回巢。



这荔枝冻是她从前在旧家爱吃的,父兄外出时总不忘为她带上一碗。那清甜爽利的好滋味,是幼时温馨的味道。如今早如大梦般遥远。忽地又被人提起,齿颊生出梦里香,于是不经意恢复昔时少女的娇憨,轻踢脚尖,俯身对上他藏在袖间的目光,“嗯,那就有劳平甫啦。”



不知是否是那日斜阳从殿外梧桐返照,这位内东门勾当官的耳尖些微泛红,映着地面上铺展开的石榴红裙摆。裾底缀有千万缕金丝,回身时,有如花火鎏金在足下盛开。那是专属于她的颜色,世上女子也唯有她可披上。香炉里的青烟袅袅旋升,他的头颅昏沉,愈发低垂。



渗入眼底的红鲜研乍眼,如同她含笑叫他平甫的样子,无论多久,他总是要躲开的。





**

余家染铺不如想象中好找,张茂则在路上耽搁了些许时辰,回程时天色转青,飘起濛濛细雨。马蹄疾快,踏过御街旁的浅草堆,积水零星溅上衣角。去坤宁殿前他换回寻常宫服,颜色与天边的灰云相近,走在青砖瓦下,茫茫地溶进雾雨迷蒙里。



坤宁殿比以往来得热闹,女官宫人们相聚在晚春亭下,一个个地击鼓传花,交递着去年秋日埋下的瓦罐梅子酒。酒香甜柔,邈远地溢出来。



酿制果酒是皇后的独门手艺,每年初秋时埋下几坛,来年夏末取出,泥瓦酒罐正好泡足一季的雨露,果实熟而烂,酿化在清酒中,水乳交融。成酒的口味清甜甘洌,适宜小酌慢品。今上原本嗜好口味浓烈的辛酒,每年到此时也都会讨一盅来喝。帝后借梅酒秋会,一时也传作宫廷佳谈。



亭边凌霄花势正盛,倒垂如帘幕遮盖,亭中嬉闹如梦似真,张茂则撑着黄色油纸伞站在亭外,含笑远远地看着。今日官家没来,皇后素妆坐于亭中,藕带挽起宽大的广袖,用铜锤轻轻敲开酒罐的泥封。有一罐埋入时没有封紧,敲开时俨然已成蚁窝,小蚁密密麻麻地爬出来。在场女眷皆吓了一跳,人群一时耸动,惊笑着,粉浪似的往外扑。



外围一小女没有站稳,被挤下阶梯,踉跄间后退,撞到张茂则的肩膀。油纸伞随之晃动,落雨纷纷。那小女被雨砸糊涂,一时不知该向谁道歉,连忙拉远距离,侧身虚虚地行了个礼,既面着张茂则,也对着曹皇后,嗫嚅地向他俩都赔了罪。



亭中曹丹姝闻言笑问,“卿桃,你这话也是纳罕,明明撞着的是张先生,向我赔礼作什么?”



那被唤作卿桃的宫女愈加无措,眼珠儿不知往哪看,低垂的面孔涨成绛红色,半天挤不出一句话。张茂则收起伞,往前一步,走入晚春亭檐下,“娘娘,卿桃既不小心撞上臣,于情是该赔罪。而娘娘是今日亭宴的主人,此女大意,扰乱了亭宴秩序,于礼也是应向娘娘请罪的。”



一番话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出错处,像清风缓缓。曹丹姝放下手中的酒具,见张茂则肩上晕开的水渍,这才发觉亭外飘起了小雨。她刚喝了几盅亲手酿的梅酒,脸上飞着绯云,胸腔是温热的,见张茂则手中拿着的木盒,才想起自己前些天吩咐给他的活计。她正觉头闷,于是遗下一滩酒席,吩咐宫人将未启封的酒藏入酒窖,起身招呼着张茂则向亭外走去。



亭外毛毛的雨丝并不碍事,被风吹拂在脸上反而消了酒气,但张茂则执意打伞,遮住她高飞的发髻,曹丹姝低眸莞尔,在青石路上走得飞快,故意躲开油纸伞的阴影。



她已经好久不曾痛快地淋过一场雨。这宫中,滂沱的雨势总下在心里,淋湿的不是眼睛,而是五脏。



半路雨声急了,他们在侧殿屋檐下寻了处干燥的角落,张茂则先递给她一块方帕,然后再打开木屉,呈上先前在余家染铺挑选的布样。他从每匹布上各裁下一小条,铺在红桃木盒上供她呈看。碧水绿罗色,清水藕荷色,晚山枫林色,新月娥白色,曹丹姝瞧着瞧着便笑了,想自己竟然疏忽了,忘了嘱托他这是购置为男子做衣的布料。张茂则当是以为是她自己想寻些新鲜衣样吧。



“娘娘,可是…有何处不妥?”



他揣摩她的笑,怕她不喜欢。他确实没有什么为女子挑选衣样的经验,面对五花八门的染布有些眼花。亏得店家伙计热情,问他是否是为自家娘子挑衣,还未来得及反驳,伙计又紧接着问起他家娘子的大致模样。



大约这样高,他比划肩膀,在脑海里描摹作画,肤白,绛唇,远山眉,目如秋湖。有时爱笑,也爱哭。那伙计随口奉承他的娘子当是临水照花似的美人,推荐给他的布色也是一色静雅素淡的。临走前他又私自加了一色枫红。



曹丹姝用手抚过那抹红色,“并无。都怪我自己忘了告诉你,这些布料并不是为我自个儿挑的,而是我想为官家做件衣裳。”



张茂则顿了一顿,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那一屉布样收了进去,“如此。是臣疏忽了,临行前并未问清娘娘,请娘娘责罚。”油纸伞端在地上晕出一圈水纹,如斑驳未干的墨痕。



“责罚什么?”曹丹姝又打开那木屉,从中取出一条雾蓝色罗布,对着稀淡的日光打量,“我瞧这颜色便不错,男女皆宜,你也不必劳烦再跑一趟了。不过,若是茂则执意要领罚也可以,”檐外雨声缓了一程,远处隐约传来溪亭水声,“我就罚你一坛刚酿好的梅子烧酒。罚你喝的时候不准兑水。”



她巧笑嫣然,像成功捉弄了一位玩伴,露出些俏皮得意,是很难得的表情。他敛首,平静地后退:



“是,臣知道了。”



宫铃翻转,一滴雨从檐下落入袖间。





那坛青梅酒是曹丹姝专门为他调制的,酒味不浓,清淡如果饮。就当是迟到的谢礼,谢他在她初作新妇时,常以身为她试酒的情谊。皇后找张先生试酒并不稀奇,宫人都知道内东门的张先生是与今上一同长大的,熟知今上的隐癖与喜好,拉拢他即是拉拢了官家。却很少有人知道张先生不爱饮酒,偏爱饮茶,年深日久,脾胃被养得不胜酒力。偏偏那年新后酿的羊羔酒,酒味辛辣醇厚,颇有边疆地区的豪放之意,那是军营中流行的口味。中原温婉清甜的小酒,她不大会酿。



自从大婚那夜,张茂则冒雪送了一顿羊肉酥饼后,就常被唤去试皇后新琢磨出的酒食点心。他先是褒奖一番,再照着今上的口味稍提建议。其实最初时候,赵祯与曹丹姝的口味相差无几,都喜好浓重热烈的口味。对着浮满红油的羹汤和剔透的羊羔酒,张茂则委实有些无奈。硬着头皮举碗喝下去,恍惚看见那日红霞满天的皇宫,烈火在五腑灼烧。



那个本该在火烧云上的人,如今却坐在对面问他滋味如何。眼神澄澈,孵满期待。他该答摧心剖肝,忧心如惔;但却答珍馐美馔,人间难求,帝得佳偶,幸甚悦之。



幸甚悦之。他告辞离开时脚步虚浮,凉白的月光碎了一路。



曹丹姝识破他的谎言要待到某年的宫宴之后,那年帝后嫌隙暂消,过着难得的恩爱时光。今上常宿于坤宁殿,宫宴上也爱用皇后亲手酿的羊羔酒,嘉奖犒劳众臣。酒疏人散时,她和赵祯退立于高台,目送大臣与宫人在夜幕里如潮水褪去,明月扰乱一地树影。隐约间,她瞧见一袭青灰色身影停顿在灯影中,侧身靠着假山歇息,不断推开有人欲要上前搀扶的手。假山上遍长青苔,绿草染湿了那人影边缘,变得潮湿的,茸茸的,连同草木树影,圈圈晕染在曹丹姝的眼里。



‘皇后笑什么。’ 赵祯问她。



‘茂则醉了。’ 月光栖息在她的醉涡,朦胧地打转。



‘嗯,’ 赵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自幼酒量不好,皇后日后,不必再找他共饮。’



‘好。’



之后他们便再未有过私下独酌,曹丹姝拿手的羊羔酒也渐渐酿的少了,这高楼城阙似乎冲淡了她的刚烈性子,连带着味觉也变得淡漠起来。闲暇无事时,她开始试着做爽口的糕点,听清淡的琴音,懒得佩戴繁复簪饰,偶尔抄写古诗词谱,飞白也依然是日日在练的,终于能闲手描摹出如云轮廓。可她却并不开心,有时盯着那一笔一画久了,熟悉的字符如同被打散一般,游进方块字海里,游得越来越远。她知道,终有一天,她是要抓不住的。



那一日来得比想象中快。庆历元年的春天,扶桑花开得正好,宫城一角又披上红鸾喜帐,迎娶阵仗用的是比媛婕高上许多的规格。赵祯对大臣的劝谏耳目俱聋,难得倔强一次,誓要以明媚正礼迎娶自己钟爱的女子进门。坤宁殿亦送去贺礼道喜,曹丹姝坐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听宫人们聊起大婚轶事,当听到“爱”和“发誓”这些词,她和宫女们忍不住,抬起眼皮打量了彼此一眼,然后笑到一团去。



大概是那位整日恭正仁义的太唬人,哪想回头摇身一变,春风复发,抓起一把心啊肝啊地谈情说爱。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该是很滑稽的。



不过调笑别人的真心的确不大厚道,所以她的报应也来得飞快。坤宁殿送去的贺礼中夹着一盘蜜枣,那是曹丹姝前个月亲手腌做的,用了书里所记载的古法,将龙眼蜜换成了二两槐花蜜,辅以茶香和冰糖,甜而不腻,回甘无限。不想那盘蜜枣送到翔鸾阁,今上只品了一口,转眼龙颜大怒,将那一桌的贺礼给整个儿掀翻了,说是不需要这虚情假意的祝福。



“妆似贺喜,实为威吓。坤宁殿那位是在提醒着朕,朕大可纵情欢娱,她亦有法子,把摄朝政。”



原来是那腌制蜜枣的方子出了差池,那是章献太后在位时,宫里常做蜜饯的法子。自从章献太后薨逝后,此方子便渐渐地被废弃了。而曹丹姝一时大意,回想赵祯从未对她做的吃食有何异议,胆子就大了些。其实她一直不是心思缜密的人,不喜欢走一步,怕三步。往常那么多次未踩过天子禁忌,得亏有张茂则在她身边刻刻留心,时时在意,腹里辣得翻江倒海,也能云淡风清地为她删去几味不相宜的佐料。



那日外头喜乐宣天,她以镇吓后宫、扰乱朝纲的罪名罚跪在坤宁殿中,手中捧着犯错的蜜枣,膝下没有垫着蒲团,心里对赵祯此人莫名生出些许佩服,一个人竟然能从一颗蜜枣子里看出那么多的文章功夫来,想必小时候学士给他布置的诗文议论,他是篇篇做,卷卷读,长大了得了癔症,横看每个人都是要在暗中讽谏他、挟持他。



曹丹姝想到这儿没觉得多少委屈,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到夫君纳了新妇、那新妇显然要比自己受宠百倍时也还算平静;看着那晶莹的蜜枣,想起这次还未让内东门的张先生尝过,想起他明明喜淡爱茶,却不言不语地为自己试遍烈酒和辛料时,泪水顺着鼻尖儿安静地淌了下来。- -直至那人从殿外走进来,同她一齐跪下,肩上覆着奔波的烟尘,一片星屑,和桐花的飘絮,“娘娘,我来迟了。”- - 她才彻底地放声大哭起来。



张茂则赶来之前,没想到曹丹姝今日是那么难哄、那么难过,以致于以前宽慰她的话统统失了效应。也是,哪位女子能对夫君纳妾真正做到无动于衷呢,更何况还在这日蒙受了不白之冤。她的尊严如纸片般被随意践踏了,不愿意听他从愁肠百结里酿出的道理,在灯下倔强地昂着下巴,侧影清瘦,泪水晶莹地往下坠掉,砸进手中的那盘蜜饯里。团圆甜蜜的红色,是她本该有的幸福美满。全部、所有,都是她应得的,他不会、不允许让别人夺去。张茂则慢慢说着,只觉舌尖生出暗齿,搅烂了口腔。



她忽然猛力转头,颊边甩开一滴清泪,盯着他,目光锐利得可以剖心,“张先生,可否告知吾,汝为何如此执意要吾在这中宫之位待下去?为何这寒冷伶仃之位非得要是吾来坐?”



他愣住了,不料她会如此发问,低头小心避开她的灼灼眼光,手指在袖间慢慢地绕圈,回想起历代册立皇后的诏文,“因为娘娘⋯娘娘秉淑媛之懿,体山河之仪。威容昭曜,德冠后庭*,是执掌这中宫的不二人选,也是茂则誓必终生效忠的中宫之主。”



曹丹姝别过头去,冷了心,叹道,“你也来拜我,”说着撒气似的,掌间忽而泄了力,一盘蜜枣哐啷落地,玉白色的盘子瞬时碎成叶片状。人间没有圆满,“他们把我当菩萨来拜,官家把我当死人来忌惮,曹家将我的闺阁当寺庙似的供起来。现在连你也要来拜我,你们是不是都要把我抬到那幅画里去才甘心?让我坐在里面,不准说话不许动,吃人间的香火俸禄,孤孤单单地死掉,流芳百世才好?”



远处更漏时断时续,将夜的凉风拂过衣角,吹动烛台火苗。张茂则没有说话,趴在地上将蜜枣和碎片拢在一起,拢得离她的膝盖远远的,然后小心地从中挑出一颗,含进嘴里。



再对着她时,脸上依然噙满一水笑意,温凉的,供她啜饮,“不是的,娘娘,天上的神仙做不出这样好吃的蜜饯,这蜜饯的口味,是臣小时候,半夜练功时最爱吃的。臣自幼自知不如人,基本的功夫也要比旁人多练上许久。心里着急痛苦,也没处说,谁叫得了这副破烂身子。压骨时极痛,师傅便在我的身边放上这一小盒蜜饯,让我在舌下含着这口甜。念着这口甜,便不至于心心念念地想着去死。”



他边说边嚼着嘴里的蜜枣,撑在地面的手心压到了碎玉玻璃,也浑然不知痛,满眼是泫然饮泣的她,“像臣这种人,低贱不堪,天地阴阳间找不到容身的位置,总在生和死之间来回摇晃,白日里活得好好的,夜里觉得无所眷恋,便想着去死了。同院的内官,别看位高权重,吊在歪脖子树上,跳进后院井里的,也都是常事。后来遇到娘娘,吃到娘娘做的甜酒,辛辣子,水晶脍,都是臣从未吃到过的。还有这蜜饯,世上只有娘娘一人能做。所以只要这中宫有娘娘一日,茂则心里便甜上一日。娘娘来了之后,茂则从未想过去死,”他温声说着,手下的玻璃寸寸剜进肉里,染红了玉器。他以膝跪地,不卑不亢地向她靠近,每靠近一分,伤口就深一寸,“所以,执意让娘娘留在这中宫之中,是茂则的私心。”是贪妄,是痴念,是甘之如饴的鸩毒,“请娘娘降罪。”



宫里都传皇城司的张茂则城府深沉,也擅拿捏阴鸷手段,此刻他的脸浸在月夜暗火中,却如羊羔乳似的纯净,颊边蒙着细汗。他是在把心剖给她看了,连最见不得光的那一块,也用刀片爽快划开。额边的青筋隐约跳跃,牵得旁人都跟着抽痛。曹丹姝将他掌下的玉碎挑出来,他才如梦醒,慌忙去夺那块伤人的碎片。她不还给他,只将那碎玉攥在手里,轻巧如握着块顽石:



“好。平甫,我知道了。”轻轻的,像催他入睡。



轻轻的,对他说,这天地间,亦有他可安睡的地方。



那枚青玉当然也割伤了皇后,一个极微小的口子,血珠汩汩涌出来。不过她的血色更淡、更浅,很快被那深色的血渍吞没,交融、消失,如水溶解在水里*。







引用:

*无色海:灵感取自歌曲《无色海》by 黄诗扶。

*小张背的那段皇后册文:摘自《续汉·礼仪志中》,汉灵帝立宋贵人为皇后册文。

*如水溶在水里:出自《看见》by 柴静。







·貳·



*

八月雷暴,暗雷如电鞭在平地乱窜,宫中器物干燥,时有几处走水。坤宁殿往后是蕙园,载有珍稀花草,半夜起了火,火势小而绵,像亮起几盏橘黄灯笼。巡值的没注意,到了三更火又兀自熄了。清晨起早的才发现园中焦乌,草木倒没折损太多,唯庭前的一株合欢树被当中劈开,一半的枝叶被烧成了木炭,一碰便飒飒如天降灰雪。



曹丹姝难得起早,坐在窗前梳妆,园中几个宫女内臣前腿后脚地清理着残叶,好不热闹。烧毁的那一半合欢已用利斧砍去,徒留下另一半枝叶繁茂,红丝花蕊如细羽,风一吹便向天上飞去。昨夜的针刺留在指尖,初时不见痛,今早起身却青肿起来,做不了细致玩意,手头的云纹绣样也搁置了,连着那件半成的衣物一同锁进松木柜子里。



手掌处的那道疤痕几不可见,五年了,浅疤如水痕消退进掌纹里,但也长得似掌纹般深刻隽永。



她恍惚神游,倾听一树的鸟雀虫鸣。身后练心替她梳着发,三千青丝,红木梳细细理开其中发结,松笼地在头顶挽了个同心髻。虽然皇后平日里并不喜这种发样,但她想着今日并不见外客,也无繁琐宫宴,偶尔用这种妇人发髻也可对付。她正欲往那髻间別入玳瑁簪钗,皇后从铜镜中里轻唤了她一声,像从很深的水底浮游上来,在空气里呆滞了一会儿,吩咐她今日不如梳一回螺髻。



螺髻是宫外未婚女子才梳的发样,练心心想皇后近来是真的有些糊涂了罢,不说经常前言不搭后语的,还时常露出像现在如此的表情,双目空洞,似被夜妖食了魂。白日对着庭中的亭榭,能够冷清地枯坐上半天,指间搓着串玛瑙手环。搭不上她们的话,嗫嚅地追问,容颜未老,神态却显得如老妇般呆傻。



她们私下里琢磨,大概是这个月多房娘子有孕刺激到了皇后,入宫多年,曹后的小腹仍然平坦无波,虽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但私下里不经意瞥着,特别是和其它有孕的娘子走在一起,便像是瞥见了一条丑疤似的,慌忙地低下头去。令谣言愈甚的是,今上明面上并未冷落坤宁殿,特别是此月,其它房娘子多不方便,来得比往常更是勤快许多。值夜的宫女谈论起来,都是一副私语神态,说是时常听见锐器落地的声响,房内有啜泣声和肃杀风响,隐隐约约的,倒也听不真切。



她们边说边围在水井旁促狭地笑,笑声惊动了井边藤叶。夏末绿枝繁茂,遮天蔽日,殿内的皇后坐在阴影里,一日日地安静下来。日子如沙漏里的沙,卡住了,她被夹在中间,缓慢地合上书,缓慢地收起棋盘,再缓慢地在榻边躺下,数着头顶的轩梁,像躺在塞外草坪数着星星。星灭时鸦啼,火熄时木鸣,唯有人心,是无声无息地暗掉的。



梳完发后,练心在她的高髻之下垫上两支铜凤簪,金丝垂落于脑后,曹丹姝别过头在镜中打量,苍白的浮影忽远忽近,她启唇,似乎想起什么,询问她张先生是否是今日过来,言辞间有些小心,兴或是害怕记错。练心垂眸默数,距离张先生上一次来坤宁殿正好过去了三日,皇后抄写的琴谱也正好多了三章,“是了,大约便是今日午后过来。娘娘又有耳福了。”她像是宽解病人似的,说得轻快机灵,好让她安心。



皇后听闻,果然如同得了糖果般那样开心,一点点地牵起嘴角,眸底重又亮了起来。铜镜中流转着如水日光,时间恍若倒转,恬淡一如往前。



其实张先生每次来也并不做什么,只是照着皇后抄写的幽兰琴谱,为她抚琴。曹丹姝翻找出的琴谱古远,这内侍宫人中,唯有张茂则一人尚懂些西晋琴法。琴声潺潺,舒缓流淌,周身犹如浸泡在山溟之中,传说中能疗伤清心的那片泉水。抚琴时宫人并不避却,人人皆能饱此耳福,练心立于纱帘边,暗想那传说中的幽兰调果然是很神奇的,有使朽木复生的功效,也能吹开皇后眉间的霜雪,让她又能够在那琴声里,短暂恢复以往的活力,站着同她们一起插插花,说说笑,捯饬些秋药。



或是走到张先生的身边,静静地看他抚琴,在即将音断时为他翻过一页琴谱。只要皇后在张先生的身边,那琴声就不会间断,潺潺不绝地流淌下去。两人似有特殊默契,不用眼神交汇,也能洞察彼此心意。



她想张先生也一定察觉出皇后近来的异样,却也和她们一样,摸不清真正的病灶是哪。或是隐约明白的,却只敢将那难以启齿的答案埋在心底最深暗的地方,不敢跨过去,接受猛兽的撕咬。知道谜底后,张先生一定会比她们更加痛苦。痛苦百倍。练心想,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想。



兴许是张先生对皇后的一举一动更加上心罢,是真正地把她的喜乐放在心上护着。他近来每次来坤宁殿,除了抚琴,一定还会带些宫外或是亲手做的新鲜玩意儿,面具,水上浮,小金鱼,剪影画。明明那么沉稳的一个人,却也乐意伏身扮丑。她们都笑说,张先生有时是把皇后当作还没长大的小孩儿对待呐;她们不知道,他是用这些小玩意,编织出自己的绝望。因为除了这些无用的逗乐,他再也无计可施。



将近午时,皇后亲手沏了一壶云片茶,换了一身藕粉色的罗织外裳,又遣人去院中摘了支木槿花来,花期将过,枝上白花散如疏星,皇后却很是喜欢,反手插进青釉瓷瓶里。不过那日午后,她们等来的却不是张先生,而是微愠的今上。说是微愠,也只是从旁人耳里听闻官家今日在朝上受了气,张娘子又产后腹痛,惹得今上心焦不已。诸事烦扰,赵祯面上对下人们却依旧是和善的,还坐在外厅同皇后闲聊了几句朝堂上的趣事,嘴上大度地调侃了几句,心里却觉得自己是无错的。



曹丹姝陪坐在一旁不怎么搭话,谈笑浮于面上,心知自己开口是错,闭嘴也是错,不如泥菩萨做到底,能让他陡然生出不耐烦,掉身离开也好。她那时还不知道,帝王的爱憎不过是一体两面,像生有两尊头颅的神像,善恶拧成一团,随时可以变换。他爱,因为他想;他恨,因为他可以。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见曹丹姝恹恹不知趣,赵祯便也不理会她,径自打量起案头摆饰,却见一本琴谱正摊着,紫砂茶壶袅袅飞着白烟。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都透露着氤氲的等待之意。



不能言于口的等待,最是挠心熬人。



赵祯捋着胡子轻笑起来,“皇后今日好雅兴,煮茶听琴,打扮成寻常妇人样,竟是半点皇家气度都不要了。”



曹丹姝呼吸缓滞,听得慢,答得也慢,“臣妾不知今日官家要来,穿得随意些,怠慢了。请官家责罚臣妾。”她微一福身,恭顺谦敬,无错可挑。



赵祯一直恼火的便是这样,厌恶她不在乎、圣贤光明的样子。他喜欢诸娘子们为他争斗、撒野、耍泼,他想要的是所有人都将他牢牢地供奉在心中。



娶了曹丹姝为后,他反而像是请了一尊观音回宫里,憋屈忌惮了许久,但现在他终于知道怎样将这尊大罗佛像打碎。生杀予夺,生杀予夺,他还是有这种威力的。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打碎了之后才发现那观音像原是软玉做的,不堪一击,色厉内荏,碎在锦衾上,有一种残忍的美意。于是他愈加的肆无忌惮,想起了就将她随手提起,掷向地面,一遍又一遍。



而她呢,没有拒绝这种噩梦的权力,回寝时不忘将桌上的幽兰琴谱合上,指尖恋恋地留连- -今天的曹丹姝等不到他了。于是垂下眼帘,熄灭身体,跟着赵祯往昏暗的内室走去。窗外天色还大亮着,槛外流水好晴光,日光下她的裙裾拖得很长,像一条碎尾的金鱼。



其实那日张茂则和赵祯前后只差了半盏茶的功夫,他来的时候日头落了一寸,投下雀替的影子照在地上。练心守在门口,百无聊赖地踢着一地落花,鞋面上的锦缎亮了又暗,见着他欢喜地叫了起来,然后想着了什么,又讪讪地捂住嘴巴,对他讲,“张先生,你今儿个来得不凑巧,官家在里头呢。”里头指的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他轻轻地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但那天不知是什么牵住了他,无形地将他缠绕,让他在烈日花阴里静静站了一刹。正是那静静的一刹,他闻到木槿花枝凋落腐烂的气味,听到蜂群嗡嗡地飞舞,午后异常的阒静轰压在他心上,于是他回头看,望见殿内幽深无比的阴影,投在他烂熟于心的陈设上。那常溢满金色暖阳的大厅今日变得冰冷,了无人气。



那一刻,张茂则如盲人般立在山林的洞口,目不能视,唯听见洞里的风声呼啸。他被钉在原地,安然揣于袖中的双手慢慢垂落,小宫女不安地望着他,大气也不敢出,于是他们一齐听到了洞内风声、叫喊声、锦帛撕裂声…然后是一大片死寂,他以为世间暂停、万物停驻,原来是自己耳边的轰鸣盖过了尘世运转的声音。练心的嘴唇一翕一合,对着他飞快地讲着些什么,他们两个像被压在沉船之下,那船即是身后漆黑庄严的寝殿,排山倒海地向他倾压过来,翻涌的浪里有他熟悉的细语,依稀是她哼着短调,从山头踏歌而来。可那调声分明凄厉,如水鹿将死之鸣。他灵台轰隆如遇惊雷,不再听练心的言语,仓皇地转身,夺路而逃。



什么是痛极,什么是将刀尖插入心里,不是看见她依偎在别人怀中,而是目送珍爱之人走向刑架,受刀山火海之酷刑,他却无能为力。那些祝她平安的祈祷变作笑话,如最辣的掌刮扇过面颊。什么是平安,如果平安意味着以自尊换取安稳,意味着在金玉屋里被凌辱、践踏。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历过最痛- -未晓人事的时候,躺在那木床之上,身心被烙烤,尊严被掠夺- -如今他体会到最痛,原是看见所爱的人再经历一遍自己所历。原来最痛的,是目睹她的枯谢。



张茂则记不清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满眼混沌地跌走在朱色宫墙之下,那看惯了三十多载的颜色,如今他却觉得恐怖,朱红色望不到边,仿佛是无数道的血痕铺展堆叠,在日光里燃烧。这偌大的宫阙,吞吃人而不见血,这盛世的日头,打在他的后背宛如油煎。



在俗世眼里,他不算男人,甚至不算个人,他自小便深知自己的不完整,知道这不完整意味着什么,于是日日夜夜地用这个不断鞭笞着自己,亲手阉割了肚中的欲望爱恨,心底的火苗也早被长年入肚的苦茶所浇熄了。痛苦熬煎,那是很久远之前的记忆了。他早习惯了这四方城,从南到北能闭着眼走遍,理所当然地便也以为那位姑娘,那位在陌上红衣似火的姑娘在这儿也一定会过得快乐,何况她是到这儿来做最尊贵的女子。所有的人都会敬她爱她,他的夫君会疼惜她,爱护她。



至于他,那就退到最低最底的地下,接住她遗下的影子。让她可以一直安心睡在高高的瑶台上,放纸鸢,荡秋千,不必低头看人间芜杂。



可是他错了,他将她如珠如宝地托到那琼台之上,琼台上的人却并不懂珍惜。那个人拥有得那么多,太多了,所以可以随意地把她从高台踢下,把他最珍视的姑娘摔碎在他面前;他错了,她的尊贵和他的卑贱其实多么相似,都是闭着眼走绳索,如果不慎跌落,从人到畜,不过一瞬之间。



于是深夏以来所有的片段都可以在脑海中拼接起来,她的消瘦,她似哭欲笑的眼,她手腕处总消不了的淤痕,还有她走到背光处,惶惶然喊他茂则的样子。茂则,她每一次道别时都这样说,说完再别无他话,眼角的笑纹如春水冰痕,深刻地扎进他心里。他厌恨自己,第一次深深地厌恨起他们之间云和泥般的距离。那一年的深夜,她跪在高高的云端上,接住了他剜到一半的真心,温柔地放进手心里,没有嘲笑,亦没有凌辱,只是无声地让血流到一块儿去。而如今,他却没有丝毫办法。他没有办法,跨过那道墙,去抚摸她的伤疤。



那天镣子见他师傅从门外走回来,神色不对,像心有大恸,明明墙外晴光尚好,他的一袭灰衫却里外湿透,如同在暴雨中沥过。面色狼狈冷厉,像从沼泽地中走出的游魂。他吓了一大跳,赶忙将编了一半的草笼给扔到一边,小步跟着他走到里室,听待吩咐,张茂则却没有理他,反手将自己寝室的门给扣上。



镣子站在外头,听到里头杯盏落地的碎响,案头木柜倒落的声音,以及一阵零落之后,压抑在喉中的、似有若无的嘶吼,如山林兽犬重伤后的嘤鸣。他心中大惑,不知出了什么差池,从未见过师傅如此失态,虽然坊间都传言宦官脾气阴辣莫测,可他跟着张茂则那么多年,一直见到的他都是翩翩温润、成竹于胸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能逃出他的法眼,却也没有什么能激宕起他胸间的波澜。



屋里安静了片刻,雷暴暂歇,镣子稍稍松了口气,回想他师傅今日并未去福宁殿伺候,不过午时去了趟坤宁殿,而去那坤宁殿也不过是陪着皇后娘娘弹琴说话罢了,皇后娘娘脾气也一向是温和宽顺的,何来招得张茂则那么大的怒气。是了,皇后娘娘。镣子心头一动,风吹铃动,他想起来了,那难以压制的愤恨低吼他也是有过的,是在缳儿离宫时的那夜晚上,张茂则守着火塘,坐在他门口,让他尽情地大哭,把对命运的控诉和不甘全部哭进枕头棉被里去,然后烧掉、忘掉,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才是唯一两全的办法。’说完冲了一盏淡茶,给他洗掉喉中血。虽然他那时悲伤难抑,双目充血,但瞧见张茂则安坐在火光中的侧影便也渐渐平静下来,好似这世间再没什么是他们所不能忍受,不能释怀的。受非常人之侮辱,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这本是他们的命运。可他见张茂则今日如此这般,心头不禁浮起阴凉预感。他的师傅,恐怕也做不到两全了。



张茂则再出门时天将大雨,东边天幕乍现红紫色的霞光。他疾步穿行在竹叶遍布的小道,乌云渐渐压盖皇城,他害怕稍晚一步,或是碰见宫道上的御撵,他就会又一次却步,将积攒的勇气跪碎在膝下。身后镣子提伞赶了上来,想劝他回去,亦步亦趋地一路追着他,“师傅,你忘了那天和镣子说的话了吗?没有用的,为什么还要去呢?皇后娘娘自有她自保的方法,她的出路有千千万万条,可是师傅,你若是僭越,便只有死路一条,到时还会将皇后娘娘拖下水,何必何苦!”说到后头若有哭音。



张茂则不忍心,停下了脚步,竹叶窸窣挪动。师徒二人在幽径中默默相对,沉默片刻后他道,“镣子,我当时和你说,你会耽搁缳儿的幸福,她们是完整的、清白的,我们不该用残败的身体接近,”竹林中似有千万句叹息,张茂则望向暗处,眉目没入深蓝,“是的,在宫外或许是这样的,她们自有自己的天空。可是在这里,在这堵宫墙之下,我们,她们,何曾有过一刻的完整。” 万事不由己,喜乐皆由人。而他想要护着的那个人,一辈子都被锁在这深深城阙里了。



镣子眉头深锁,既沉思又担忧,忧心自己敬重的师傅正在往黄泉路上走。张茂则见状笑了笑,低声宽抚,“你且放心,我现在去见娘娘,也并不是要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只是见她痛苦,我实在忍不住,忍不住想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让她心头的恶气有处可出,不必再隐忍着,兴许就能宽心些。现下我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说完径自转身,决然地走向竹林深处。



这宫中女子,各有各的坚韧与执念,谁也不是娇弱的紫藤。可他愿意做她一人随时生长、随时凋败的乔木,让她永远有处躲雨,有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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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大雨迟迟未至,曹丹姝辞了晚膳,寻了处凉爽的地界,侧卧在软榻上小憩。西风穿廊,将榻前的帘帐吹得白胖,她像是睡在风做的摇篮里,心旌摇晃,四肢沉痛,怎么也飞不起来。远远的,她听见回廊那头依稀响起跫跫足音,间杂着些微风声和笑语声。走近了的笑声清脆如百灵,摇动了一廊水汽。



大概又是练心,明明已给她取了这么个修身养性的名字,却还是跳脱胡闹。皇后转过头,佯装要呵斥几句,眼睛却从暗中剥出两双人影,隐隐绰绰的,等到看清了,上下嘴唇如被黏住般,忘了开口要说的话,立马掉头换了个面躺着,对着那道云母屏风,乌黑发髻低垂。



她等了他一天。在不透光的屋子里,他会来的念头就像是摇曳的微光,跳跃在沉重的雕砌横梁上,她要使劲地盯着瞧,才不至于完全沉没在骇浪之下。眼下劫后余生,见着他却只觉心下酸楚,像在地狱走了一遭又折返人间,遇见阳光下的故人,无法言说炼狱景象。尤其当张茂则和小宫女有说有笑地从廊上走来,她觉得自己正被一个洁净安全的世界排除在外,衣下的伤处,立即痛得明晰起来,如同脏秽被泼在肤上,怎么也洗不掉。



练心将张先生送到便退下了,剩下帐内两人默默无言。张茂则对着皇后,皇后对着屏风外绰约的树影。



眼前的树影忽而灭了,她蹙眉佯怒,张茂则不慌不忙地走到屏风后头,关上了殿门,又挪至榻前点亮一盏烛灯,照得云母屏风明亮,如一块剔透的幕布。他打开备好的漆木盒,从中取出剪纸小人,小人儿个个拿着红缨枪,骑着高头马,投影在帘幕上,姿态神采,栩栩如生。曹丹姝没有忍住,噗嗤笑了起来。那些小人儿是他夜里难寐时剪的,自从得知她将戎装全数收起。他想重新替她剪出那些铁马冰河的回响。



此回剪的是淝水之战,晋军以七万兵力击退前秦十五万兵马,是史书上以少胜多的佳话。那冲在最前头的便是谢玄与苻坚,身后兵马投下乌泱泱的影子,隔着涛涛江水。张茂则一人扮演秦晋两军,手中纸人替换不停,屏风上的战事正酣,映得闺房软物一派杀伐之意。曹丹姝正看得入迷,张茂则忽而大呼,“秦兵败矣!” 模仿那自乱阵脚的朱序。



旋即秦军兵马落下屏风,淝水翻涌而起,托起大都尉谢岩,那影子在屏风上愈来愈大,黑黢黢的,状若吞没之势。曹丹姝惊得捂耳翻身,身后灯熄影灭,室内恢复一片晦暗。张茂则扔了剪纸,跪在暗影之中,鼻尖的汗水晶亮。她惊魂甫定,挥袖唤他过来,问他为何要排这么出戏。



昏暗中她周身莹白,张茂则被照得隐隐目眩,跪在她的榻旁道出原委,“臣无能,见娘娘苦闷,才想了这杂耍法子来逗娘娘开心,”说着往前跪挪一步,“臣,亦想告诉娘娘,虽则秦军有滔天之势,厉兵秣马,也有杀伐果决之心,在这当前局盘占尽优势。但晋军却能因时而变,临危不乱,虽人少势微,也如得天助,在淝水一举击退前秦的攻势。所以,臣以为,在危困之际,亦不必完全丢失心志,只要意志坚韧,有卧薪尝胆之恒心,必要时韬光养晦,一切定会,苦尽甘来。而臣,也愿一直陪着娘娘。”



曹丹姝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微怒地瞪着他,不曾想会从他口中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竟敢将以仁慈闻名的今上比作暴秦。她拂袖欲要掌掴,张茂则跪着一动不动,眼神沉静而执拗,她垂下手,不怒反笑,“平甫,你今日敢说这大不逆之话,按理说我是该狠狠罚你。但我知道,你,是疼我,才气急说了傻话,并无大不敬之意。但是你错了。”



她缓缓抬起手腕,罗纱轻坠褪下,不是皓腕凝霜雪,而是皓腕挽血梅,肘边绰约地停了一串红紫,犹见五指手印。张茂则惊得屏住冷气,她继续道,“你将我和官家比作秦晋交峙实在是错得离谱。战争虽不需势均力敌,但至少得有还手之力。我当初发誓当个好皇后,是早早地扔了马,也丢了剑。天下不喜欢他们皇后有的,我全都改了、弃了。所以我现在徒有盛名,是天下万民的曹皇后。可关于曹丹姝,已经没有了。所以我现在对官家,并不是河对岸的对手,而是他的脚下泥,剑下魂,是曝尸在河边的战马,任凭处置。”



没有决斗,也没有号角,在她当上大宋皇后的那天,曹丹姝就注定被牺牲、献祭。



她徐徐说着,手腕上忽而滚下滴滴圆泪,很烫地灼烧着她。是张茂则在微啜,僵硬地伏趴在她手腕之上,以目光寸寸滑过、烙刻,那瘀伤长得像道河,他渡不过。



曹丹姝以纱袖为隔,抚月似的捧起他的脸,见那轮廓比以往深刻了些,遂叹道,“他们都跟我说,皇城司的张茂则是最懂雷厉手段的,怎的到我这儿就总是哭啼啼的呢。”或是委屈地垂着眉,耷着眼,总像是被别人欺负去了。



“他们该说,臣这是为了讨娘娘的欢心。”张茂则低头藏泪,拿捏着嗓子自嘲。



他们自小因为身体的残缺,更懂把驭人心之道,知道如何讨主子的喜欢。张茂则不恋权势,也不屑奴颜媚骨的那套,遇见了曹丹姝之后,却破天荒做起了春秋大梦,奢望此生能做回正常的男人,能像松柏,顶天立地为她洒下庇荫。可眼前裸露的伤痕却让他清醒,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困禁她的心魔,是天下的九五至尊,对万姓仁厚,却偏对眼前女子暴戾,踏过她,如秦军的铁蹄。张茂则想着,一时入了魔怔,脸孔低沉下去,面颊贴上那块温软柔荑,隔着袖纱,嗅到她袖底的冷韵幽香。如果是他,他定不会,定不会…



“如此。”曹丹姝飞速地将手抽开,水袖垂落于桧木榻上。那一瞬抽离如同狠厉的耳光,张茂则被霎时抽醒了,胸腔中被浇进一壶冰水和沸汤,冷热交替,他暗恨自己失了智,僭越至此,抬起手就要自行掌嘴。巴掌尚未落下,两条纤臂如软藤钻到他的腋下,在背后拧成水结,环搂住他。



她像是凤尾花下的一阵雾气,扑涌进他的怀里,偎在他的颈边,“如此,那平甫便成功了。”



将她从危崖边摘下,讨到了她的欢心。



很久之前就做到了。当他从如丝的雨幕中走来,她坐在高高的亭榭之中,隔着凌霄花瀑相望。从前以为那样就已很好。但若非得如此,若难以自抑,她愿意先走下去,为他挡下冷箭。皇后属于世人,宦者属于宫廷,但在这九重深阙里,总有一处罅隙,是专属于他们,供他们取暖、相拥、疗伤。



云母屏风无言,荷塘上透出鸳鸯交颈。她枕靠着的胸膛宽厚,如春风围绕,为她打造出一栋平凡的屋宇;而她的骨骼灵巧,像回巢的雀儿,恰巧填补了他灵魂的一块空缺。于是这世间再找不出比这更对等的感情,却不被世人所容,匿迹在不为人知的苦夜。







·叁·



*

杏落时圣驾离京,至苦水一带私访旱后民情,一去半月有余,后宫难得的清净下来。秋水时至,在檐下点滴空明,用竹筒收敛着,宜作日后洗茶之用。秋雨泡出的白云茶,回味微甘,绵长能入脾肺。曹丹姝对檐下的竹筒得时时照看,一不留神说不定就被疯耍的小娃踢翻,雨水沥遍地。



坤宁殿殿前开阔,苗娘子无事带着小女来闲坐。她们是坐着,小公主却是静不下来的,领着玩伴儿满院地疯跑。踢翻皇后敛雨的容器不过是常事,最让人心惊的是不等她们回神,小公主就撺掇着哪位小黄门又爬上低矮杏树,在一树秋叶中去给她找未落的甜杏。熟杏早在夏日落完了,哪还有影子,公主却如获至宝般地欢呼起来,从小黄门手中捧出一撮毛团。是支受伤的白肚喜鹊,翅膀被枝桠戳破了,困在树间,和同伴们飞散。



本欲将那伤鹊养在仪凤阁,但苗娘子怕徽柔性躁,不但喜鹊养不活,恐怕课业也要被荒废了。小鹊儿便这样在坤宁殿中养了下来。小公主为此很是兴师动众地找来了御医院的当值,为它的翅膀洒上药粉,裹上白绢,才放心地把它送进皇后准备的金缕笼里。似乎是信不过皇后娘娘,她那位镇日神色孤清、会讲些好听的大道理的孃孃,不像是会对掌间的弱小生命上心的人。



幸好曹丹姝还是对那支喜鹊上心了,怕檐下的雨密风急,遣人将鸟笼挪进室内,挂在离香樟案头很近的地方,她一抬头,它就对着她叽喳乱叫,毫无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贞烈。不过几日,就被她们养得肥圆滚胖,毛色光亮。镇日在笼内上蹿下跳,小小的金缕笼怕是装不下这尊鹊大仙。



曹丹姝想着为它换个笼子,却挑不到心仪的,随手找了本编织手作,翻着翻着就顿在案前失了神,霏霏雨丝跃过窗棂,侵湿她的手臂。练心捧着晾好的橘干进来,见她失神,随口说道,“娘娘不必忧心,官家他们近几日便该回宫了。到时候娘娘尽管吩咐张先生,为娘娘编个心仪的笼子。”



她被戳破了心事,雨泡碎在心上,淡淡地应了一声,合上眼前的书页,换了另一本。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那本短小的诗句被她愈翻愈长,指下山重水远,跨不过那两行。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圣驾合该在前日回京,却在中途绕道了白马城,路过前朝太后常作礼拜的香积寺,上了柱子午香,这才耽误了两日。



白日启程时今上体乏口渴,一行人便在寺下溪滩边停下稍作休整。溪边碎石环绕,水清石现,赵祯随两名侍从在白石滩边静坐,忽唤了张茂则去水岸一侧的灌木上为他采些野果。酸甜的野浆果,最是止渴。幼年随章献太后来此礼佛时,他们两人总是偷溜到白石滩边,采那石滩边的红果子吃,吃得一嘴嫣红,仿佛小兽饮血。当年他们尚且幼小,踮足了脚尖也够不到枝头,张茂则就弯下腰,让赵祯踩上自己的肩膀,红果子骨碌碌地滚下来。



如今那树灌木仍在,他不用够脚也能采到,采了一捧恭敬地送至今上面前,赵祯却没顺手接过去,就着他的手心取了一颗,说道,“当年太后管我管得紧,连带着你也一并受罪。宫中的贡果吃惯了,觉得这山郊野果才是人间至味,每次来香积寺便惦记着这一口。如今再吃却发觉也不过如此。茂则知道是为何吗?”赵祯坦然坐于石上,挑起眉峰发问。



“臣不知。”



赵祯哈哈发笑,又从他手中取了粒果子,“答案很简单,因为是偷来的嘛!偷来的果子总是分外香甜。现在长大了,做什么都光明正大,也就没有当时做小贼的乐趣,”他笑盈盈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人,肃然转了话锋,“其实呢,人也一样。当朕还未至纳妾之岁,和梳头妇人胡闹也别有韵味。可当年岁长了,诸房娘子多了,情爱之事也不过寻常。不过,”他从张茂则手中取了一大把野果,乐于见他突然僵在原地的模样,“后宫美人再多,也都还是属于朕的,要赏要罚,朕心中自有天平,无需他人置喙。朕也知,茂则从小心善,见不得有人无端欺辱受苦。可夫妻之事,你,并不懂得,你以为的凌虐,别人感觉来是享受也未可知。”



说完将红果掷入溪水,点滴红色随着漩涡翻卷而去。



享受吗。三个字在张茂则的胸口盘旋。她被泪水渍成肿桃的双眼,蜷缩畏光的神情,断成碎珠串儿的话语,上一句找不到下一句。就像他也要花上很久,才能重新帮她拾捡回对于周遭的安顿感,把曹丹姝装回她的体内。而这一切,在始作俑者的眼里,原来都可以归化为享受;原来他们都要臣服于他的足下,享受尊严的残碎。



膝下的白石恍惚如利刃刺骨,张茂则又像回到幼年的溪边,清朗月色下,那双绣有龙纹的靴子缓缓踩上他的背脊、肩膀,他闻到靴底的泥土和青草交织的苦腥味,将他的脑袋踩进温暖湿漉的沙尘里。



不过赵祯也只是色厉内荏,手中对他俩的私通并未有实证,只不过近来有传闻嗡嗡入耳。传言盛夏以后,内东门司的张茂则时常出入于坤宁殿,倒也不是很频繁,大约两三日一次。一日两次也是有的,那些时日,今上必亲临过坤宁殿,待今上离开后,皇后会等上约莫两三个时辰,再派人将张先生召来。召来做什么不大清楚,不过张先生在时,坤宁殿中时常传出琴音,想必也只是两厢闲坐着,弹琴吃茶,消解烦闷罢了。



烦闷。赵祯听着这词如有蚊蝇入耳,他不懂曹丹姝有何可烦闷,他给了她皇后之尊名,执掌中宫的权利,虽皆传他俩传貌合神离,但也时有恩宠,让她面子上能挂得住。所以他不懂她心中的烦闷从何而来,也不懂她空幻游离的眼神是绕在哪处。



心中疑窦愈深是值上月游湖,帝后和诸房娘子坐于画舫上赏教坊司舞宴。午时暑气回笼,众人罗衫轻薄,赵祯隐约记得那日皇后上身披了件浅绛色的褙子,耳下挂鸡血红的坠子,不断取了身边玻璃碗中剥好的菱角来吃。煮熟的菱角须得手剥,再裹上糖粉,无法源源不断地供应,皇后偏偏吃得极快,吃完之后侧转过头,吩咐身后的人再剥一些。偏头时鸡血红坠子轻摇,视线和那人有半秒的交汇。



画舫上的微风从湖心吹来,她伸出手,拂开颈后被汗液粘住的绛纱,他上前去取空了的果碗。明明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两人却像已在暗中做过上百次,流畅得没有丝毫破绽。却敌不过那半秒以后,皇后白皙耳侧渗开的片片绯色,犹如鸡血石耳坠碎在太阳光下的倒影。



银碗中的菱角很快就又满上。那日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张茂则。



帝王的疑心是渍满毒的暗箭,一旦找着了弓弩,便再难撤下。他暂时怒不能发,总得找了处发泄。溪水卷着碎叶流入清潭,灌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张茂则穿着便服,与寻常的世家公子并无两样,却面色煞白地跪在一人的脚边。赵祯轻嗤,人前再怎么样的缜密,私下再怎样的暗通款曲,临到最后还是要跪在他的面前求饶。因为他凌驾于情爱,而情是有罪的。



他只需一句话,就能让这颗陪伴他多年的漂亮脑袋地,但他并不顺意,不想要这样。皇后是女子,他不屑得女子的眼泪,那分量对于他太轻巧,何况他若杀了他,她的眼泪一定是为另一个人而流;而张茂则呢,一路陪着他长大、继位,如兄如奴,聪敏能干,所以他要看着他跪下忏悔、落泪,永远挺不直腰板。他不能赢,他是阉人,怎么能赢。



遂沉声道,“自小到大,你我都知,在这宫中,藏不好胸中喜恶的人大多下场悲惨。张娘子能够肆意张扬爱恨,是因为她独享有朕的偏爱。而朕的偏爱,在这世上牢不可摧。可是皇后没有,所以,就算你们所有人都向着她也没有用,那些敬爱,虚无泡影而矣。包括你的,” 他一字一顿,走到张茂则的身边,“你要为她生、为她死,那是你们的事。可朕看了觉得恶心、刺眼,刺眼了朕不仅能罚你,还能罚她。她对于朕来说,也不过一树红果,远观美丽,入嘴了也不过如此,单调涩口。但是,看着她像这红果子一样碎掉,茂则,该是要心疼的罢?”



张茂则闻言,手中果子窸窣落地,他郑重磕头,双手伏于石面大拜。赵祯的鞋底碾过那捧散落的浆果,红色汁液瞬时溢满石间,他低头一瞥,如怜悯罪人,“好在你呢,一辈子也碰不了她。”



说完衣袂猎猎,向列于滩边的车辇走去,留下溪滩边伏趴的那人,久久凝滞于苦水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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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圣驾抵京,岁近重阳,汴京城外的菊花开得漫天漫地,酒肆外折射出金色粉尘,一众人马舟车劳顿,踯躅行于菊香酒香之中。御撵停于宣德门下,已有仪仗队静候于门前。



亲驾队伍相较去时并无大异,不过行于前方的高头大马换了个人骑,一向伴于今上左右的勾当内东门司张茂则被调到了后头,与其余品阶的内人混在一起。今上下车时也没唤他上前,张茂则神色倒如往常平静,端站于车马人之后,浓金色的秋阳照著他的侧脸,投下长长的影子。



今上与张茂则离心的消息立马如柳絮般不胫而走,短短几日传出数种花样,这深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寂寞人,靠着别人故事来打发孤苦日子的可怜人。各色传言中,风声最盛的,是说官家顶忌惮张茂则与中宫的关系,害怕昔日心腹变作他人棋子,谋划到最后,别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果然回宫后不过数日,今上立马分了张茂则手中的权,命他不用再日日去福宁殿跟前伺候。



不去福宁殿,也就没了光明正大日日出入坤宁殿的理由,除非坤宁殿派人来请,而这一请也就坐实了中宫与内东门司张茂则关系匪浅。



倘若是真的,这四方城里已好多年没出过那么下饭的故事,可供三代宫人来回品传。于是那几日里,整座宫城的人都似屏住了呼吸,脑门上长了三只眼睛,悄然留心着坤宁殿的一举一动。众人等了一个来月,该来的没盼来,兴趣渐散,张茂则回来后的确未再踏足过坤宁殿,而坤宁殿中亦若无事发生,一派风雨平和,皇后娘娘整日忙着秋日祭拜的事宜,更有秋后一大批新晋的娘子需要册封,虽然身边少了张茂则打点跑腿,诸事要繁琐些,但总会有得力的新人能够替上空缺。



是月中宫例行的赐赏也未有出格之处,只听言皇后娘娘行封例赏时一时忘了张茂则的职位变动,还是按了从前的例制,被旁人提醒后随即提笔删了两匹绢布,三两赏银,却是比同阶的入内内侍还要低上一品。讲到这里,说话的宫人都不禁抚眉唏嘘,感怀起张先生从前在皇后跟前炙手可热的时候,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都说人无百日红,主上的恩惠更是比朝露短暂,也许明朝日头一出,也就散了。



世人皆道世情薄,人情恶,兴许因为眼见的大多是苦海上的浮沫流光,却看不到波涛之下的潮汐暗涌,心头血散作并蒂莲。不过那两颗沉湎于苦海的心,在最初时,也不过是一片冰心,燃不起多大的火苗。



张茂则和曹丹姝能够心意相通,最初不过是源于那一点疼痛的默契 - - 他们都是可以不动声色提刀片下自己灵魂的人 - - 切割好一整盘的爱恨嗔痴,放进神龛里,日夜守着,不让里头的生魂逃脱。本以为一生漫长,就这样青灯古佛地度过去,抬眸却在漫天香火里看到了另一个人,于渺远的红尘海里披星戴月地走来,在深渊中听到一记回音。忍不住,透过红墙,将受伤的枝桠贴合在一起。最敬守规矩的两个人,遇见彼此,也渐渐晓得痛了。枝节交错,于伤痕处长出盘绕虬结。



他们像两棵相望已久的树,在雨中合抱。



抱得如此紧,是因伤口如齿轮交错。曹丹姝身上密麻新伤,需要贪婪地汲取养分,才能状若无伤地活下去;而张茂则的则是沉疴,自以为收敛愈合,却在遇见她的那天,再度破裂淌血。情是最软绵的刀刃。所以他愿意将自己的血渡给她,源源不断的。见她贪饮,一时失了度,忘了久居寒冷的心会对温暖上瘾,就算那是最畸形、最无望的依恋。曹丹姝逐渐变得离不开他,甚至在他的陪伴里产生错觉,将他当成了另一个人的替代。很认真地,一遍遍记住他的喜好,为他沏茶,为他拭琴,在每个他不能如期而至的黄昏,长久地守在门边。



这些点滴,如同罂粟花籽,惹人沉醉。让他们几乎忘了,他不能,他永远不能。



张茂则在荒郊野外被赵祯的那番话痛醒,里里外外的。他的姑娘却在广寒宫里冻得迷糊,慌不择道地抓住一个阉人所能给出的所有暖意,如同初见那日提着裙裾、冒失地跑上他的马车。那条道上唯一的马车。可他却不能再像初时那样,一路将她护送回家。



回宫后无法相见的日子里,御花园的空地前时常飞起纸鸢,漂在渐凉的日气里,搁浅在云端,像无根的浮萍。她想见他,哪怕一面。思念堆积成纸雀,千方百计,要飞回他的身边。曹丹姝赏赐给张茂则的锦布,乍看和例赏给其它内臣的并无区别,打开包裹的素罗,才识出其中玄机,露出一件折叠工整的成衣,雾濛濛的蓝色,襟边与腰间环有一圈似有若无的松霭云样,在阳光下才看得真切。其余处的素蓝,铺织有浅色的竖式挑纹,散而不乱,极精细的活计,织进去不知多少漫长的日夜。



穿上身去,犹如抖落霏霏细雨。飞絮濛濛。双燕归来细雨中。



他认得这匹布,欣喜又无望地认出来。彼时初夏,张茂则为曹丹姝在余家染铺买下这匹料子,骑马奔走过半个汴梁,想象她穿上会有多美。肤若梨白,皎月悬瀚夜。她欣喜地接过,转口就说要做衣赠给他人,她的夫君,他的主上。他掩住心口的漏风,微笑地答应。明明只是数月之前的事,想来却已如雾里看花遥远,挑灯轻抚前世的梦。



梦醒后这件衣服竟落回到他的手中。也许赵祯是对的,他是无耻小偷,寄生于暗处,偷采到悬于天边的红果,和根本不敢奢望的幸福。 张茂则捧起蓝衣,珍惜地贴于面上,衣料冰冷,恍惚闻到她寝殿里的阁中香,匿于袖底发间,若有似无,却呛得他想要落泪。这种健全的幸福,拥有过一次就好。然后就好好地还回去。



他不知道的是,天上的云从来很轻很冷,数万年来,没有星星,那颗果子,是她自己甘愿跌落下来的。



落在他的怀里,便在他的怀里抽芽、生根,熟悉了他带来的气候。这时再连根拔去,是种更深层的残忍。



曹丹姝将衣服做成时他们仍在京外,她循着记忆,以手为尺,仿划出他的腰身、袖长和肩宽。缝得累了,就将衣服披于胸前,卧在榻上浅眠。午梦短而浅,廊上绿叶疏扶,滤下细碎的光斑,照暖她的眼皮。梦中是有人搂住她的,拘谨地、温柔地,一寸寸揉酥了她的骨头。他们的拥抱寥寥无几、来之不易,每一次都烫得烙印成纹。



临行出发苦水之前,她和张茂则斗棋至天边第一颗星亮。一盘困局,两人静静地在灯下对坐,若有预感,闻见天空深处将雨的气息,放下了指尖的棋子,安然等待远处的暴风雨袭来。烛火如溶蜡从彼此的发间滴落,她未戴发簪,他取了冠帽,徒留乌发相对,像世间最普通的一对男女,良夜相约,赌书泼茶。



鹧鸪啼于晚塘,曹丹姝半座起身为他续茶,月白色衣襟微敞,暗火舔亮锁骨那处,像六月的雪,融了遍地,福身时一段纱罗垂跌在他的手臂。张茂则从未因茶而醉,那夜却泛起浓重的醉意,有竹节在十指间抽长,撑碎紧握的骨节。第一阵雷响时他起身告辞,杯中茶未饮完,顶好的乌岭红茶,琥珀波痕淡淡。曹丹姝恍若未闻,像是允了,单手撑粉腮,潜心研究眼前的困棋。



张茂则尚未走至门前,屋内的烛火瞬时全熄了,他以为是屋外的风雨入侵,转身却见曹丹姝不声不响地走近,果决地将半边脸贴到他的胸前,像一片花瓣坠地。这是他第一次得以从上而下地看清她,黛眉青软,睫羽揉水颤动,鼻梁上的骨节有种倔强生长之意。



‘怎么了呢?’张茂则让她倚着,被自己的亲昵语气吓了一跳,敬语全然忘光了,似乎面对的只是一位平凡女子。月下桥前,彼此心悦。



这亦怂恿了曹丹姝,手心摸索绕到他的腰后,记住了宽窄,一点点挤进他的臂弯,‘你且抱抱我,我不要别的。’



请你抱着我。



坚固的心防轰然倒地,是玉簪和帘栊坠地的声音。他掠夺过她的水腰,从看不见的敌人手里。她趔趄后退的时候像踩着软云翻走,如果一切如梦似真,如果他们皆是傀儡,命运被铁丝掌握,那她好想要留下些什么,在梦醒浮桥之前。



张茂则留给她的是许多个拥抱和吻。起初轻柔似阵雾气,氤氲散落在床闱,他伸手至她颈后,解开盘髻,帐内瞬时黑发倾盖,乌云压城。窗外大雨急而汹涌地砸下,垂落的床帐为他们割出一阙幽谧,存在于尘世之外,无人可以涉足。曹丹姝褪下绛纱领子,露出颈背后的大片莹白,那是仅他们两人心知的秘密,是他每每站立在她身后,余光浮过的惊心一瞥。他吻随即沉重地落下来,从颈后至胸前,是压抑了数季的子夜暴雨,汹涌急促地打在身上,她需得仰头才能呼吸。



软衾搅乱青云飞散。她喘息,他停下,停顿在她起伏的锁骨之间,见那被揉皱的藕色亵衣,微微睁大眼,像是做错了事,表情迷茫得几近童稚。面颊红白,眉峰似小川,鼻尖在暗中渗着光。



曹丹姝忍笑,将手没入他的发间,用丹蔻揉乱他的鬓发,逼迫他与自己相望,‘平甫,雨大了,’ 是指外头的雷天,炎夏将尽,滔天雨势不眠不休,‘我害怕。’ 她眼眸澄澈,略带杏仁色,被亲出了淅沥水波。



张茂则分不清那刻是心动或是心痛,她的潋滟情动更加暴露自己的不堪,却还是吞下鱼饵,鱼死网破地回到她身边,伸展四肢圈拢住她,‘娘娘别怕,茂则陪着你。’



‘嗯,’ 她在密实的温暖中嘤咛,‘换句称呼。’



他在黑暗中张嘴,唇峰碰到娇小的耳垂,‘丹姝。’ 终于吐出那么多年、藏在腹中泡得柔软的闺名。她盖上锦衾,不着寸缕,钻进火热胸怀,似灵蛇纠缠。



后来她的梦经常做到这里,千重帘幕下,比墨色更深的黑暗里,他覆在她的耳边,轻声唤她一句丹姝。寒夜春风过耳。



即使醒来昼寒被冷,不见天光,她总是记得今夕何夕,记得有个能暖她的人,还未从天涯归来。





·肆·



*

十月初十晨光熹漫,朝霞炽烈镕金,照透宫中琉璃阁宇,雕花梁柱上一片碧血辉煌。晚春亭上的凌霄花已败,留下浓绿色的枝藤,如云如盖,几位青衣内人围于花藤之下,手举长竿将那些疯长的藤条掀落。



这一树凌霄犯了罪,花期太久,至初秋仍挂有残蕊,翔鸾阁的张贵妃秋月恰逢有孕,过晚春亭时嗅了花香几缕,回阁后旋即腹痛不止*,疑沾了那凌霄花的湿寒之气,泣诉那凌霄定是居心叵测之人所植。帝闻言大怒,命禁中上下即日斩清这不详之花。



而这宫中,只有一株凌霄开得最盛,如火如荼,堪堪盛放在中宫的晚春亭上。长年未有子嗣的坤宁殿前。幸而这凌霄需十年才开花,那时张娘子尚未册封,勉强替中宫洗清了不白之嫌。但流言已起,皇后午夜闻诏,下床取了多年未用的长剑,徐步走至亭前,将那细长的花蕊悉数斩落,碎叶纷纷,落在她的发上。随即收剑,命人明日清晨将残有的花藤清除、焚毁。



那不过是她和赵祯漫长的婚姻中无数的对峙之一。只闻刀剑空响,不见硝烟弥漫。



回京之后赵祯鲜少再留宿坤于宁殿,帝后间的嫌隙久积弥深,双方都未想再修饰掩盖。一道疤,烂得深了,已无法在上头绣花。但为了堵住言官之嘴,搏个琴瑟和弦的后世美名,赵祯仍隔三岔五地邀请曹丹姝至福宁殿小酌,闲聊诗词字画。这也是她仅剩的、所能和张茂则见上面的机会。



秋社以后,赵祯像是大度地失了忆,重又诏了张茂则回福宁殿当差,命他端水倒茶,布筷奉菜,为他俩打开、举起一卷卷的画幅。在酒香中轻阖起眼,感叹贤妻信仆环绕在身,幸甚乐哉,夫复何求。然后享受地微抬起眼帘,看着张茂则垂下眉目也藏不住的僵硬,小步退到影子的边缘之外,曹丹姝微笑地端着酒盏,似若无事,细看才发现酒波在盏中不断晃颤。



三人皆知皇后面上维持的冷静是薄冰,再经不起反复敲打,赵祯却愿拿着小锤,一锤一锤地砸裂。不仅让他俩隔着自己共处一室,还常常命了张茂则为她送去些砚台纸墨,宫人皆叹官家大度,却不知张茂则每次必挑了曹丹姝不在殿中的时辰前去,去过即返。他停留过又离开的地面生有浮冰,她需得绕开才不至于滑跌。



赵祯知道,这次敲碎她,再没人会为她拾拣碎片了。



于是愈加肆无忌惮地和他们开起玩笑,却说上月例赏之中,宫中有人借御赐之物传情,有两三宫女往侍从内人的礼帛中暗塞香包,倒也不是什么滔天枉法之事,托进园中杖击了三十来板也就算了,身子弱的也就没挺过来。说完吹掉酒上浮沫,含笑瞥了眼张茂则,‘不知茂则,可否有收到过如此芳心小礼呀?’



他不顾张茂则已要提袍跪下,也不管一旁皇后的下巴骨骇得微颤,簌簌滴下冰晶,偏头转身和她细语道,‘你别看茂则如此,少年时可是白白惹了不少的青眼和芳心。此生月老簿上无名,倒也怪可惜的。中宫行赏向来是皇后负责的,你可得帮朕留意着,看看茂则的那包赏赐可又有被做过手脚。若有闲蜂野蝶的,驱逐出宫就是,莫污了你中宫的清净。’



‘是,臣妾省得了。’ 她一字一冰,长久冻结了他俯身跪拜于她的画面。曹丹姝虚浮于神龛之中,光尘洒在他们之间,宽得像一道青空上的天河。



那日以后,曹丹姝并未派人去查张茂则收到的例赏,她心中自知有错,赵祯也知道有错。但无所谓,那个小错如今已经成了赵祯手中的筹码,让他垂吊着他们的银线变得更沉重一两,可以让两个曾经骄傲自持的人甘愿断了脊梁,任他摆布。于是在赵祯眼中,那点不堪的情意也变得可爱可恕起来。但他们都失算了,忘了张茂则行事的狠厉决绝。为了让她能重新站起来,他可以挥刀将捆绑两人的丝线连骨斩断。



晨时张茂则来的时候,曹丹姝正倚靠在琐窗前看凌霄花枝倾散,藤枝掉在地上,扬起灰尘,亭上天空亮得发白,云层透亮。不知从何时起,她头顶上的天空越来越小,缩成天井,小窗,珠翠冠上的裂纹。



张茂则走到她身后,未说一言,只将手中之物捧于目前,然后跪下,举起手中一片将雨未雨的天空。后来他们私下极少跪了,她不许他,跪一次就将他盘上的黑子没收走一粒。从苦水回来以后张茂则却次次见她必跪,将那些夜语温软全数跪碎了,变成膝头一地梦破时的灰屑。曹丹姝也并不生气,却也不回身,用手轻推着窗下的金缕鸟笼,“平甫来了,可是找我有事。”



“臣…”



曹丹姝不等他答话,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走的那半月,徽柔给我抓了只白腹喜鹊,养在殿里,倒也生动有趣。开始是帮它养着伤呢,谁知一来二去也有了感情,一天不见,就怪不舍得的。前几日还想让你帮忙给做个笼子,这金缕笼到底太小了些,经不住这小鹊伤好后活蹦乱跳的,谁知你总也不来,总也不来…” 她很冷似的倒抽了口气,双肩瑟缩在微风中,“不过平甫不用忙了,这支喜鹊前几日趁连心换水时飞走了,扑棱棱一声。在殿里时,它总对着我叽叽喳喳的,还以为多少是喜欢我这儿的,谁知还是自作多情了。也是,这金玉牢笼,谁想待得。平甫你说是吗?”



她转过身,纤影销在微光里,只余晕黄的线条,张茂则避开光源,但见她雀金色的裙摆如潮水般游近,地上金沙星尘,幻幻灭灭。



他答,“臣不敢妄自评价。鸟雀虽有灵,却终究与人两异,不能以人的心思猜度。且世间聚散皆有定时,请娘娘切莫太过伤心。” 说着将手中的布裹举高了一分,“臣前几日,也从娘娘的例赏之中得了不该得之物,一时鬼迷心窍,收下了。听了昨日官家的教诲,方才领悟过来,特意前来将此物送还给娘娘。其中过错,还请娘娘定夺。”



曹丹姝用手细抚过包裹的纹路,那儿的每寸纹理她都熟稔,亲自将它们编织成结,把心意锁进去的,“我赠予你的东西,就是你的。没有什么该得不该得的。”



“请娘娘定夺!臣,命不该得。” 张茂则提高了嗓音,将她逼得退后了半步。她环顾四周,见室中幽静非常,晴白的日光像隔着千万里路遥远,寂静里,一颗心在胸腔狂跳,这才明白过来,他是特地前来与自己相决绝的。



她仰面,朝天轻笑,“命?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命?我们生在这儿是命,举步维艰是命,任人摆弄是命,忍是命,痛是命,可平甫你告诉我,” 她从婆娑的泪眼中望他, “为什么不甘不是命,违抗不是命,想逃不是命,不服不是命。为什么,我爱你,不是命。”



泪珠滴滴绽在锦帛之上,顺着布面滑到他的手腕,是一百株凌霄花盛开时的灼热。张茂则低着头,似也品尝到她的眼泪,由苦淡转浓,他牵起嘴角,痛得笑了,“恕臣直言,娘娘在臣身上感到的不是爱意。就像那喜鹊在案头陪着娘娘久了,娘娘亦会对它产生感情。而臣有罪,为了一己私欲,竟将娘娘领上歧途至此,混淆了依赖与情意。请娘娘收回方才的话,臣卑贱,宁万死,也担受不起。”



一直以来,他对她最好、最温柔,却也知道如何在她心上使下最快的刀。



曹丹姝微弯下腰,水袖垂下金纹,像那夜回抱他时一样,双手似若无力地捧起他的脸,眼波温柔欲碎,“平甫,你是当真希望我收回吗?”



他抬起脸,又噙满那一汪最擅长的笑,笑涡如漩,盛住她断了线般砸向他的眼泪,“是,臣当真,希望娘娘收回的。”



他回答不了他的问题,那隐匿于无形的命运玄秘难解,似罗网笼罩住他们的一生。他不愿她涉险冲破,但求她无虞活着,好好地、锦衣玉食地活这一世。因他们不是困在金缕笼里,而是躺在金玉做的断头台下,差池一步,刀锋便会落下。没有出路,只能回头。



那就停在这里,已经很好了,看过她哭她笑的样子,曾子夜拥她至天明,还亲耳听到她说爱。爱他。那么多用不完、耗不尽的幸福光影,够他回忆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古稀,耄耋,梦中她还是那么年轻,泪眼涟涟。到了那时,他再对她说对不起。



“好,” 曹丹姝直起身子,脸没入阴影之中,快速解开包裹,取出那件衣服,对着空气,嘶啦在衣襟上扯出一条口子,撕下一块布料,复又将那破碎的衣物甩回他的膝边,冷声道,“吾下赠之物,从未有收回之理。现衣襟断,锦帛裂,此等次物便再与中宫无关。张先生且收了去,莫再向吾提起。”



“是。臣,叩谢娘娘。” 他磕头拜谢,略一停顿,拾起那件蓝色衣袍,起身离开。



他走时天光向晓,窗外的凌霄花藤已被尽数摘下,蜷积堆在亭边,点燃了火星,火苗在天光下呈透明色,袅袅的烟雾盘旋,在日光湖中荡漾。在那燃烧的凌霄花旁,有一记苍灰色的身影,微低着腰,像来时那样缓慢而坚定地穿过烟海,衣摆透出稀薄晨光。



被他带走的时光就停在那里,只随着他的步伐轻挪、移动,仿佛正涉过无色海。



身后人茕茕立于廊前,目光清远,碎帛攥在手心,濡湿了掌纹。曹丹姝抬起下巴,屏住眼中不断氤蒸开的雾气,那抹苍灰在雾中破了又圆,像池中泡沫在眼底沉潜,直至再也看不清,直至再也无需看清。





**

庆历八年,正月宫乱,福宁殿有火,帝宿于中宫,皇后曹氏命众内人擒拿贼子,诸宦者以张茂则为首将贼祟诛于延和殿。后查明宫女袁氏于禁卫私通,曹氏诛之于东园。



宫乱以后,帝感张氏娘子救驾有恩,曹氏狠决,欲废曹氏。后经众臣劝谏,中宫未废。内东门勾当官张茂则擒贼有功,迁领御药院。



嘉佑元年,帝有疾,张茂则奉命入禁中施针,帝大震,形容癫狂,自禁中大呼而出,曰:“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 张茂则欲自缢以证中宫清白,左右救解,不死。



文彦博劝之曰:“天子有疾,谵语尔,汝何遽如是!汝若死,使中宫何所自容耶?” 皇后曹氏是夜携内人夜探,张茂则闭门不出。



后半年,张茂则自请外放离京,任果州团练史,为永兴路兵马钤辖*。





*



春秋只转载要事,如果爱你欠意义。



这眼泪无从安置。





*

是年上元节,京中灯市百里,帝携亲从下宣德楼,与民同乐。宣德楼前山棚耸立,棚上万千彩旗悬挂,翩然欲飞。御街两旁张灯结彩,灯火似山火摧枯拉朽地烧下去,升至夜空深处,空中月明云淡,是一个霜重未雪的冬天。



携宫人下宣德楼私游是福康公主的主意,在楼上的黄罗棚中日日年年,空望人间烟火和侍卫幞头,终有天看腻了。赵祯大度地遂了她的愿,任她挑选左右仆从、首饰衣物。许亲之后,他对徽柔宠得愈加纵容,天边星月也是愿意摘下给她的。可他不曾理会,从玉阶上摔下不过小痛,将人捧至天上楼阙、再亲手推下凡尘,才是会粉身碎骨的。



宫中人大多对公主下降之事闭口不提,乐得再为她编出一场绮丽无忧的梦境。趁她轰然长大之前。福康公主也在这场梦中日渐耽溺,放纵任性,最好忘了年岁,晚一年长大,就晚一年离开。有时像回到七八岁小孩的胡闹脾气,不肯换发髻,执意挂着儿时的如意绦。她刻意佯装出的活泼可爱,在苗娘子眼中俱是心碎,狠不下心斥责。



于是后宫里,唯有皇后娘娘尚有威仪来对她立些规矩,每每讲到她不爱听的,徽柔便在桌上小猫似的趴下来,赖皮地捂住耳朵。要是皇后凶了些,福康公主面上陪笑着,转身就哇地憋了嘴,要怀吉来陪她。



昔日小黄门已长成清朗少年样,如影随形,温言细语地俯身安慰,‘公主,要听话。’ 两人自成温暖的空间。曹丹姝沉默地别过头,望开去,斜晖淌在她的发间。



再亲近,长大了,也要分离的。再不舍,也要长大呵。



灯市上各色杂耍,有喷火扔枪的,烧药吹笛的,今上与苗娘子一行走在前头,徽柔年纪小玩心重,一路目不暇接,落在了队伍后面。曹丹姝便也放慢了步伐,悠悠地走在闹市灯火里,路过街边小铺上卖的糖人、磨喝乐、冻柿子,这些小玩意与吆喝声,皆与童年时的记忆并无两样,令她生出时光停驻的甜寂之感。等她想掏钱买下一串花铃,才发觉兜中空荡,才蓦然想起好久不用铜钱了,也逐渐忘了钱币的重量。哪有什么不变。不过回头已万箭,人间已千年*。



驻足间和徽柔走散,曹丹姝起步要去寻,不出两步路就见当朝公主趴在一摊子上挑选彩饰幡胜,手中握了一堆,让梁怀吉帮她将挑好的插进发髻里,两人含笑站在绰约的人影之中,是对般配的公子佳人模样。



曹丹姝的指尖隐疼,像被扎进一根银针,她沉下脸色,走上前召徽柔回来。徽柔不情不愿地扭回到她身边,隔着白纱看不清孃孃的脸,晃着手撒娇,“怎么了,孃孃。怀吉嘛,没关系的。”



“你也知道这是‘没关系’的。”



也知道这举动是要越了界,却还是忍不住去做。一遍一遍。



语气略带训斥,徽柔最不爱听,两人间的气氛一时僵着。直到镣子从身后追上来,将皇后未买的那串花铃送到她手上,连带着的还有一个草灯笼,灯笼编织精巧,用镂花铜竿挂着,内里幽幽透着烛火。曹丹姝谢了一声,接过花铃,但未去接那盏灯笼,“吾并未路过灯笼铺,汝且收回。”



皇后性俭,不爱铺张,亦不轻易收礼。镣子那日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急,怕是被误会了,额上也沁出几滴冷汗。



一旁福康公主半蹲下来,好奇地对着那灯笼打量,看见了灯笼的背面,发出一声惊叹,只见镂空的那一面却像是个鸟笼,透着灯火,照出里头的剪纸图样,春满花枝,喜鹊报春。换一面瞧,又是另一种模样。一道树桠上栖满山雀,剪影皆敛翅,静默伴着树下的一道人影。即使看遍奇珍异宝,她也很少见如此心思精巧的灯笼,跳起来抓住曹丹姝的手,“孃孃,你就收下吧。这灯笼原是仿鸟笼的来着,你挂在案头,便会有鸟影跃在宣纸上,可是别致!”



曹丹姝闻言心头一跳,快速从镣子手中将那灯笼转了个圈,换了个面瞧,灯笼暖光铺满她的面纱,她越瞧越觉眼前模糊,颓然垂下手,茫茫然地转头,想在人海之中打捞出个熟悉身影,清润,无声,永远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好像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是你吗。



无数的面孔被喷洒的火苗照亮,皆非是她想寻到的那张脸。那么多人,那么多的悲欢。她忽然觉得天地硕大得令人昏眩,自己像只固定的锚,与渔船失散,迷失在滚滚的洪流之中。



孃孃,一旁徽柔轻唤她。曹丹姝强行定下神,缓声问镣子,“这灯笼,你是从哪儿拿来的。”



“回娘娘,臣是年前拿到的。师傅…编灯笼的师傅在离京之前,紧赶慢赶,才将这灯笼编好,留给臣的。让臣寻了个合适的机会递交给娘娘,说是之前未给娘娘编个称心的鸟笼子,害得娘娘心爱的喜鹊飞走了,他心中过意不去,这灯笼便是他向娘娘赔罪的。” 镣子抬头打量了一眼站定的皇后,面纱平静地垂落,纱下未见风起,又说道,“那师傅还交待,若娘娘不想要这灯笼,便让臣照样收回去,闲置了便是,别让娘娘为难。可是…” 他语带犹豫,停了下来。



“可是什么。” 话语沾了夜风,冷冷的。



“可是这灯笼,是这位师傅日夜赶工赶出来的,居所里的灯光本就不好,手心扎满水泡也不肯停,镣子劝他也不听。为编这灯笼,师傅找了最上好的木料,每根木刺都细心削了,燃起来会有淡淡的楠木香。因为娘娘说过,麝香浓烈,沉香性苦,偏爱楠木香的朴淡素雅,” 镣子举着灯笼,愈发低下头去,“那时师傅同娘娘已许久都不曾见上一面,娘娘定是认为师傅心淡心狠罢。可娘娘不知道,每一夜,师傅都要等娘娘殿中的灯光熄了,才肯去睡的…镣子其他的不懂,但臣知道,师傅一定是十分希望娘娘收下这灯笼的。”



情至深时品来反而浅淡,他们一生远离情事,不配肆意谈爱,可若非要提起,他总是会记得张茂则在灯下披衣而坐,于暗夜中眺望中宫轮廓的身影。



“好了,给我吧,” 皇后接过那镂花铜竿,“我要的。”



福康公主在一旁听着这不明所以的谈话听累了,恰巧见到卖拨浪鼓的,正要跟着往前走,却瞧见脚边兀得落下一滴雨珠,打在青石地面,留下淡漠的水痕。



她抬头望天,欣喜看见纷纷扬扬的小雪从山棚之上旋转飘落,像天边稀散的疏星,被朔风从银河上吹下。公主扬起唇,兴奋地向前跑去找怀吉,想觅了处开阔处看雪,发后垂挂的鱼形幡胜一晃一摇,闪出银紫色的光点。



她跑得那样快,未见身后有雨点和漫天风雪一起悄然滑落,无声覆在熙攘的御街上,转眼失去踪迹。







引用:

*回头已万箭,人间已千年:出自歌曲《银湖》by  卧轨的火车。

*中间那段历史记载:参考了原著和部分史料,然后史料里的语段是在草帽超话中看到的,所以不大清楚具体是哪本史书。

*春秋只转载要事,如果爱你欠意义:出自歌曲《春秋》by 张敬轩。

  私以为这首歌真是剧中小张最惨侧写了(哭。

*好像写了两次张贵妃产后腹痛lol,以防误会,我对这个人物没有任何个人偏见,无论是电视剧还是原著。电视剧对张贵妃的妖魔化,淡化了这个人物本身的悲剧命运。







·伍·



“二百年后在一起,应该不怕旁人不服气。”

                                                       - - 《命硬》

*

山河空转,春秋轮换。藕花塘中无日月,初夏莲叶初绽,层层叠叠临水而上,剪破四方形的天空。青蓬荷叶下淌过一小船,花船似碗乘住其中的采莲宫女,鹅黄衣衫,十五六岁形容。妙音子五年前入宫,伴着这片荷塘一块儿长大,她不大求上进,但愿年年能坐在这采莲船中,在银水清荷间浅浅浮沉,像回到入宫前颠簸在马背上的酣眠。



当然她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荷塘主人,让她亲口尝尝新鲜出水的莲子和菱角。纵身处宫闱,荷塘主人依旧心向自然,懂得任万物自在生长之理,未拔去塘中淤泥深处的数朵菱叶,令尖角菱叶与浑圆荷叶在池中相互印托。



妙音子嘴上认得这主人,是当今国朝万民敬仰的曹皇后,但眼珠子却不认识,宫道上哪一位雍容华服的妃嫔都有可能是她,谁都有可能是夏日里,闭帘坐在高台水榭中看她闲采莲子的神秘妇人。那妇人不曾露脸,亭前画帘如丝如雾地垂下,掩住帘后高髻霞帔的身影。偶尔传来有节奏的念珠声,伴着缕缕消散的瑞脑香烟,熏得妙音子直想在莲下大睡一场。



她从前听人谈起过,佛香念珠是为了浇散心头火,将念珠捻得无比急促之人,大多藏了颗至刚至烈心。



前两年采莲时还不是如此无趣寡淡的,隐约能从水榭之中听到箜篌丝管声,让她还能呷着那乐声唱一首采桑子。董淑妃薨逝后便不曾听到过了,徒留下亭中的伶仃一人。董淑妃和温成皇后像是两只仙鹊,前后升天飞走了,带走了这宫里的鲜活气,或是说今上心中的鲜活气,精神变得日渐衰迷,旧疾不断缠身。后宫亦再无什么波澜,一日日地平寂下来,唯留荷塘中的水波荡漾。



董秋和尚在世时,得了空便来这水榭上陪皇后小坐半日,一池碧绿的清荷,让她念起黛墙粉瓦的故乡。那时,她的鲜妍神态已不复旧年,秋意在胸中酿得太深太久,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长脖细如鹤,戴不动轻巧的点翠钿。唯还余有些闲情赏画,她偏爱灵动写意的花木鸟兽图,皇后就常吩咐了尚书院送些宫外画作进来。



一次出了差池,曹丹姝忘记将崔白的作品提前抽去,只见董秋和一抽就抽中了崔白的芦雁图,一双瘦手,徐徐将绢素展开,洒脱画笔似清泉入眼,寥寥数笔描浓神韵。她一眼望定,十指紧抓着画轴末端,那端落有崔白的名姓。嘉祐五年,他已出宫许多个年头。依旧见画如面。狂心未锁樊笼,灵思潇洒放逸,如此甚好。如此才好。



曹丹姝看穿她的心思,搁下手中的卷幅,状若无意地望向那片浓绿淡粉,和声劝道,‘秋和,事已多年,你们也各自嫁娶,我今日不是劝你放下,但也许,胸中执念该尽了。’ 董秋和体弱多思,该做朵无根的水芙蓉,才能在这深宫中寻片难得静谧,若执意做那根茎缠缚的泥中藕,只会渐渐被吸尽养分,香消玉损。



‘娘娘,那你的执念尽了吗。’ 董秋和合起那卷寒汀芦雁,面色平淡,‘心若莲花不着水,又如日月不住空。娘娘抄给我的经文,秋和读了,也试着去做那无根莲花、无空日月,但奈何秋和实在愚笨,无论在夜里怎么切斩繁思,到了白天脑海中就又长满枝藤。娘娘知道这些藤条都通向哪一处吗?’



她的目光煦煦淌着,不辩悲苦,轻笼住在一旁静默的曹丹姝,‘是我们的最后一面。那天我不知怎的,起了兴致,跑去仁和殿的左门,搭了梯子想爬上苦楝树采些紫花,做香料。他大约是那日离宫,背着行李,隔着一堵墙,也在苦楝树下站着呆望。他那时失意,鬓角都未修,看着可邋遢,实在不算是好看的人。可我永远记得那日,记得午后阳光将他的发冠照得砰亮、周身暖绒绒的样子。他从树叶间瞥见了我,我吓得立马溜下梯子,默默感谢老天爷,让我们在冥冥中见到了最后一面。’ 不管是什么在无形中将我们牵绕,谢谢,‘我那时以为我的执念了了,后来才知道不是的。从此我经历的一切,悲伤快乐,原来都在那一面上增减。感到冷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去想,那份温暖,原本、差点就能握住了。’



曹丹姝无言,手腕几次要抬起,却又都重重地跌下,最后只嗫嚅地对她说,‘何来的最后一面…不会是最后一面的,你慢慢养好身子,下次若有宫宴,我邀了崔白来,你们便隔着帘幕,不说话,远远地…’ 远远地再见上一面。



董秋和淡笑着摇头,珠帘反射在她的脸上似泪,‘不用了,娘娘。我们此生,到这里就好,强求也不过徒添悲酸,’ 她凑近了些,用笑眼细细地打量曹丹姝发间的镶金红玉簪,柔声说道,‘娘娘,秋和心中,其实一直好羡慕你。你这样坚韧地撑着,妥贴大度,似能熬过一切,是因为知道,不管多远,他总有一天是会回来的。天高水远,总会回到你的身边。’



她羡慕她远眺时的眼神,无论多么遥远,都有个安稳的落点。曹丹姝没有作答,低垂下眼睫,安静收理桌上的凌乱画卷,缎面金丝的褙子如落阳垂在她的肩上,临摹出不可见的消瘦,像再叹一口气,她也要被压垮在这华服之下。池上的采莲女纯真不知忧,用手划着碧波,口中哼出清平调。



嘉祐七年,董秋和病逝,帝大痛,追封其为董淑妃。



那年的一池荷花开得比往年要早些,碧绿清塘上,柳树垂髫,又有藕花和菱角飘香,盘旋在这片寂寞深宫的避世去愁之地。此后今上缠绵病榻,曹皇后常来这儿独自久坐,诵经祈福,亲洒笔墨为那水亭重新题匾,名为秋白。



来年春,皇帝赵祯崩于福宁殿,定庙号为仁宗,宗室子赵曙即位,尊皇后曹氏为皇太后。



那一年,妙音子亦圆了心愿,见到了荷塘主人一面。那日黄昏日暮,她兴尽而归,采了莲藕菱角满盆,小小的木船似要倾翻,不断有清水漫进来,打湿她的裙裾。妙音子奋力划着船,哼歌穿梭于藕花莲叶之中,将到岸边时偷了个懒,单脚站起,顿时失了重心,眼见那小船将要覆翻,一双手适时替她抓稳了船檐。妙音子沿着那宽大盘金水袖往上看,只见一华服妇人站立于岸边,金冠飞髻,肤色淡如霜雪,在碧湖边泛着粼粼冷光。贵妇提裙半蹲下,从妙音子的盆中捡了颗菱角来剥,问道,“小女,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子?”



“答夫人,唱的是《临江仙》。”



她又问,“哦,可是晏家公子写的那首?”



妙音子摸摸头,不认得她口中说的晏公子,随口答道,“约莫是吧。” 她们吟曲,从不记诗词主人是谁,只要韵脚旋律顺耳,哼几遍,便会跟着唱了。



那妇人倒也不恼,将剥下的果皮复又放回她的盆中,葱白十指沾上花青色汁液,染上些鲜活气,顺手褪下腕上的翡翠镯子,丢到她怀里,“这镯子赏你,” 为何而赏呢,曹丹姝细品着嘴中的回甘,眼睛笑成一弯明桥,“多谢你,这一季的菱角格外甘甜。”



那日的斜阳极艳极美,似若慷慨地在大地上镀金,妙音子眯着眼觑见那妇人转身往亭上走去,鎏金绉裙散在紫霞中,髻间凤簪归于暮色,随着她缓步向上飞去,似倦鸟归巢。



妙音子收起玉镯,心想那妇人定觉得这已是金贵的赏赐,是她们向下人表达感激的方式。但她们赏了一辈子也不曾知道,这美玉琳琅装饰得了天上彩云,装饰不了河畔芷兰。对于宫中兰草,不如一箪食、一瓢饮、一床永不发潮的被褥来得实在。但妙音子仍感谢那人的好心,把着船桨,悠悠地唱完了那一阙词。去年春恨,落花雨中人,皆涤荡成桨下云影。



“琵琶弦上诉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嘉祐八年十月甲午,仁宗皇帝下葬于永昭陵。皇太后曹氏下旨召张茂则回京,夜留宫门,升张茂则为内侍押班。





**

张茂则回宫后仍住旧所,不曾迁居。旧时庭院一如去时,唯梁上横轩辗转在时光中退了几层色,院中的槐树长得比青瓦屋檐高了,簌簌往天井落下黄白花籽。树下一抹跳脱的水红色,是扶藤而上的蜀葵,清热镇咳,镣子的徒弟迁种的。



镣子也有徒弟了。十三四岁的清隽少年样,唤作尧童,正小心站在门旁,骨碌碌地转眼打量他。传说中的张茂则张先生,不似其他位高权重的宦者那样威风、四处要压人一头,反倒是十分的低调谦和,腰间的蟒带仍是至和年间的式样,青灰宫服素朴,似有尘埃色,略显落魄。



张先生回来以前,他师傅镣子就叮嘱过他,不必花费心思去讨这位师公的欢心。张茂则向来起居从简,食不重味,亦无收藏奇珍的癖好,让最近好几个试图前来走动的内人都吃了瘪。要说有些什么特殊喜好,大致就是闲暇时一人在屋中品品茶了。而你呢,也就不必打这新茶的主意,别说张先生从前是先帝眼前的红人,不缺这口喝的,他离京期间收到先帝和太后御赏的茶叶茶具,也是普通宫人半辈子的例钱都够不上的。



虽则尧童本身也不是什么趋炎附势之人,但当他看到张先生回宫第三日,就从柔仪殿*那边赐送来的贡茶和白釉茶具,还是依稀觉得自家门楣微微发出金光。



像他们这些在嘉祐元年后入宫的,对旧人旧事只是略有耳闻,不曾听到过从前关于中宫和内东门司的霏霏流言,也不晓得先帝曾因张茂则同当今太后闹得不睦。如今的官家虽不曾置喙曹太后对张茂则的破格提拔,但因其亦固有心疾,敏感多思,这几个月来一直是皇太后代为听政,或是为了避嫌,柔仪殿那边并未过分重用张茂则,贴身内人依然用着从前先帝在时的那几位。



张茂则也只在每周闭朝时去柔仪殿汇报些内廷事宜,其余时候则忙着熟悉内务府的职责,代为培训新入宫的小黄门等。每日辰时,他会领着一批内人路过内东门前小殿,那时恰逢皇太后听完百官议政,入大内用早膳的光景。两人时有相遇,也只停在殿前远望一眼,不曾交谈。



有日曹丹姝被群臣缠住辩政,出来得晚了,着凤绣蓝底的朝服走在殿上,恰巧看见张茂则在殿下偏门外训斥一起晚的小黄门,倒也没什么太严厉的话,不过微冷着神色,挺拔站在阴影里,不怒自威。那小黄门被训得红了脸,不断憋住眼泪,曹丹姝顶着沉重的赤凤珠翠冠,微笑起来。



‘太后笑什么。’ 妙音子忍着肚饿,倾身问她。



‘无甚,走吧。’



殿前晨光如金色尘雾泛涌,在他们之间弥散。她不过猛然想起某一年,宫宴后灯阑人散,她也是站在这样高的楼台上,目送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月影人群之中,颊边还滴着被酒意熏出的稚气。哪像现在的挺拔威严,唬得小辈们有苦难言。



时间真如流水,将他们往前推。她感到足边温凉的水花。



十三个月后,曹太后撤帘还政,今上赵曙亲政。自还政那日起,太后便命张茂则每日辰时来柔仪殿上述职,大多时候没有太紧要的事汇报,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又告辞回去,但张茂则日日如约前往,风雨无阻。虽先帝已去,他俩也不再是谁的眼中钉、肉中刺,但宫中好事之人是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暗中总有人在观忖着这对昔日主仆,琢磨着他们情义是否还如往昔。



答案捉摸不定,雾里望云,有在柔仪殿当差的,说愣是看不出太后和张押班有哪不寻常的,也不知怎的招来那么多碎嘴来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当值那么久,还未曾见太后赏过张押班早膳,聊的也是些宫廷正事,待遇和平常的内人没甚区别。



传闻不过几日,这嘴快的即被调离了柔仪殿。他虽犯了忌,但所谈的也是实情,张茂则虽早起奔波,但太后却不曾留膳,都是他回去后自行温些清粥淡菜。他在果州的这些年,口味变得更简淡了些,习惯自己在院中种些香料蕨菜,伴着佐料入饭,平添一些山林间的滋味。



某日他去得稍早些,曹丹姝正在晨起梳妆,烟灰帘幕重重垂低,帘中传来轻微水声。两厢一时无言,张茂则为打破沉闷,顺口说起这些年的山野趣事,哪些作物可入菜入药之类。比如香椿,焯水泼油,入口清苦解腻,比宫中的山珍海味更宜于肠胃。他以为曹丹姝会对此等农趣感兴趣,但是垂幕后的人也不过是默默听着,淡笑了一声,道,‘如此,那恐怕柔仪殿的饭菜也不再和张先生的胃口,本宫就不留张先生用膳了。’ 从此果真不再留过。



少顷,有宫女捧着一盆洗面水走出来,水上漂着几瓣浮花和胭脂油,泼在阳光下,水光中闪烁芍药的珊瑚粉。张茂则微微出神,望着泼在阶上潋滟的水痕,碎光映亮他的半边眼眉。



隔周他来时阁中有客,粉雕玉琢,脑门儿上覆着稀稀的刘海儿,头顶扎着两只小揪,揪上挂桃粉丝绳铃铛,一跑动便响起清脆铃响。小客人那日又格外活跃,在张茂则和曹丹姝之间来回奔跑,时而掀起帘子,时而又放下,不断露出又掩住铜镜中的脂影和端站在珠帘后的人。



小客人跑到张茂则面前,抬头盯着他,满眼的鬼马机灵,不同他说话,却问起帘后的人,“大娘娘,这位先生是谁,我怎么从不曾见过的?”



曹丹姝回过头,未梳好的发髻堕在鬓边,“这位是张先生,张押班。你当然不曾见过,你出生的时候他便不在宫里了。”



“那为什么他又回来了呢?”



张茂则猜测眼前这位是哪位公主,低头回以友善微笑,然后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她的鬼脸。



“因为是我召回来的呀。” 曹丹姝又答。



“那大娘娘为什么要召张先生回来呢?” 小孩儿对这一问一答上了瘾,帘内却静默了,久久未传来回答,不一会儿珠帘被一双玉手掀开,曹丹姝身着素薄晨衣,未盘好的发尾像青螺垂晃,她低身一把抱起说话的小人儿,张茂则慌忙地作了个揖往后退。曹丹姝没看她,拧了把小公主的鼻子,把她抱回去,“你啊,哪来的这么多问题。昨日的课业温习了没有?”



“当然是…没有啦。”



曹丹姝习惯了这种小儿无赖,把小孩放在膝边,耐心说道,“那大娘娘带你温习一遍,我们昨日呢,讲了仁宗皇帝的勤政。珠珠*告诉我,仁宗皇帝是谁呀?”



“仁宗…”小人儿听这庙号像听到古书里的老夫子,烦恼地搓着手开始回忆,“仁宗皇帝…是我们大宋朝的第…第四位皇帝,是珠珠的生父,是小鬼头的姑父,是姐姐的夫君,是大娘娘的…” 她掰着手指数了一圈辈分,还是数晕了,嘟嘴向她求助,“是大娘娘的谁呀?”



曹丹姝面对着鸾镜,镜中麝烟空长,珠帘摇弋,一道灰影忽隐忽灭,“夫君,也是大娘娘的夫君。” 她垂眸,眼底往事困缠。



重帘外的金猊吐着瑞脑香,青烟绕进缕缕光尘里,帘外人的眉目返在镜中,似一场失真的镜花水月。



那日恰逢出梅,晴光普照,难得的大太阳天气,尧童在御药院跑腿无事,很是勤快地将师傅三人的衣物都拿到院子里晒了。张茂则的物什他不敢乱动,只拿了一件他换洗的宫服和叠在一旁的常服。往那竹竿上一挂才发现那件雾蓝常服是破的,衣襟处缺了一块,阳光透过那漏洞炙在他的脸上。



张茂则正好提步从院外走进来,抬头望见他正在晾的衣服愣了一下,倒也没生气,只继续埋头往里走。尧童放下手中活计,喊了他一声,“张先生,您这衣领断开了,得及时补上呀。”



“欸。”



“张先生,这儿断开啦。” 尧童以为他没注意已破成这样,夸张地指了指漏光的那处。



张茂则顿足,顺着光源看过来,目光略滞于那件蓝衣,尧童这才发现他梳入帽中的两鬓已掺杂霜白,眯眼时眼角堆起风划过的纹路。那会儿他答了什么他没怎么听明白,大概是说,断了也好。



午时内务府事物繁忙,张茂则走得急,在桌上还落下一小红木盒,盒上嵌有珍珠,打开是芍药红的膏粉,膏体光洁,未曾用过。尧童以为是药材,将盒子重放回张茂则的枕边。后来问了妙音子才知道,那约莫,是一盒胭脂。







引用:

*珠珠:实在对“朱朱”这两字有阴影,就用“珠珠”代替了。

*柔仪殿:原著里设定曹皇后一直住在柔仪殿,这里稍微改了一下,皇后时期住坤宁殿,太后和太皇太后时期移居柔仪殿。







·終·



*

戊戌年,朔月炎夏永昼,入夜热气仍敷蒸不散,哪位不知事的行路烛忘灭,夜风中浮散起火尘,吹入烛光鼎明的藏书阁中,引起好一阵火烧。书木似燃烧的枯蝶向空中飞去,灰白烟尘四散,却是好久不曾有过的火势。禁中女眷纷纷临窗而看,扑着团扇消暑,谈笑间不知恐怖,如远观一场绚丽焰火。



曹丹姝也被嘈杂声惊醒,披了件薄衣走上二楼阁子,迎面的热风携焦木气息,微红火光团在远处房梁上,道上奔走的内人侍从似夜里的青河涌动。她向来浅眠,亦未觉得慌张,只派人在殿前备满水,走下阁子时一内人慌忙闯入,说要借些人手,她立即拨了几个得力的调过去,见他们将出门时心头一颤,顺口问了句今夜领队灭火的是谁。



那人边走边答,说是内务府的张押班。



“可是张茂则?”



“禀告太后,是的。”



“哦。” 曹丹姝低应了声,陡然觉得天边火势狰狞汹涌起来,烧到了自己身上,见那队人要走远,匆匆倾身,吩咐了一句,“待火灭了,汝令张先生,速速前来见吾。”



“是。”



是夜她一等再等,晚来骤火直从月升缠绵至月落。索性库中藏书抢救及时,不过烧枯了几面墙,火势未漫延出去。曹丹姝倚在榻边时醒时眠,闭上眼也模糊听到火烧梁木的劈啪声响。夏夜拖出焰尾,同银河比绵长,她的白昼久等不来。无意间又拨弄起那串常挂于腕上的玛瑙念珠。手扑空了。才想起她已将那串念珠摘下,好久了。凡心不诚,终是炽烈,俗世人间,撇不下执念。



风吹开浆红的火帘,盛出莲花的口子,她躲在后面隐去了眉目,忆起小时候骑着小马驹,随旧家去苦水边的香积寺礼佛,巨大的佛像垂眼坐在红莲之中,周身通天烛火熊熊燃着。她那时以为,那无量大佛是被生生烧进去的,与尘世隔了那么长条的火海,跨不过,只得孤身坐在那里了。窗外的夜火仍在烧着,她恍惚自己也成了幼时见过的那尊佛像,红莲烈火烧遍她所坐之地,销镕了肤上的金箔。不同的是,这次她是真心地想要跨过去。



于是有人来接她,乘着火海下的流船,一副不畏炙烤的坚定。月落巫山时,张茂则遵诏赶来,细汗布满鬓角,衣袍上亘着些许灰痕,面色无波无澜,揣手站于帘外,事无巨细地向曹丹姝汇报火情损耗,有置身事外的镇静,似乎那冒险在火海奔波的并不是他。



“虽有数本古册焚毁,但所幸仍有手抄本留存。上半夜火势猛烈,消耗众多人力,不过内廷中并无人员伤损,明日清点人数之后,按制行赏论罚便是。太后无须过分操心。”



说完帘中许久未听有声,他静默地等待半晌,揖身欲要告辞,那朱红帘幕却隐隐绰绰地浮动起来,光影不断跌落,像幻境中的彩云散去,露出云后的瑞衣仙人。走近才知,不是仙人,是人。念慕的,执着的,嗔痴寄挂的凡人。向着他,袅袅娉娉地走来了。



曹丹姝从奁中取了一小盒药膏,从他身后的方桌下取出两条圆凳,对着他坐下,青丝散至脚踝,裹住月兰色的罗衫。张茂则不响,亦不动,思绪僵住了。曹丹姝这才摆出些矜贵架子,用手轻砸了下药膏盒子,眼花银钩似的掠过他,“你伤了,坐过来,且让我看看。”



他方才走得急,下巴磕上了一截断木,留下个瘀紫的印子而浑然不知。她却隔着帘子瞧见。



张茂则不能拂她的意,见她坐着,也不能站着,听命地坐下来,任曹丹姝在灯下靠近,手指挖了块草绿色的药膏,在他的伤处慢慢地揉。药膏略带薄荷乳香,洗好的发是甘冽花香,张茂则在凳上往后退,曹丹姝开口说,“这罐药是我当年就想给你的。听他们说那时你的嗓子都哑了,我寻思着那你的脖子上的勒伤该是更严重。慌忙找了医书上去肿消瘀的方子,做的时候不用心,差了味红花桃仁,因为想着,差一点,再迟一点,你就不见了,再哭再闹都回不来了,” 何况她又是天底下最不懂、不能哭闹的女子,“好在这一罐呢,我用心了。” 她指腹温热,在他的下巴上摩挲后停下,“平甫,日后不准再让我如此担心了。”



熟悉的称呼像将他带回往昔,一股暖流在他的胸腔中翻涌,更何况还是这样相对坐着,膝头都搁在一起,“娘娘*…” 不经意唤出从前、在唇齿中缱绻无数遍的两字。



按理说这样叫是有违辈分,大不逆的,曹丹姝听了却如同掉入胭脂水里,脸颊浮上桃粉,那团粉似云烧,渐渐吞没了一大片白曜,她为躲开那烧势,才轻轻藏进他怀里,依着那片热,片晌才道,“平甫,我是怕你怨憎我。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就将你重新召回这四方城里来。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粉饰自己的欲想,从前、很久以前我最恨这样的人,后来我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也成了这样的人,可是,” 她抱他紧些,散发像丝缎垂落他满手满怀,“对别人我是可以狠下心,可是面对着你不一样,我想你十分好,七分快乐,如果你在宫外已有一片天地,再不习惯这宫里气候,那你就走吧。我放你走。我不想像他一样…”



嘴上说着爱惨了谁,却将爱过的人捆绑半世,碾碎了灵魂来陪他。那太可怖,太自私,她不愿意自己终于登上高位,却又步上后尘。



张茂则轻推开她,凝望着她的眼神隐隐有痛,“我以为娘娘一直知道,茂则这是甘愿…” 甘愿耗在这里一生一世。



他没有家的,很小的时候这座四方城池就是他的家,至少在这宫中,他不是那么的特殊,怪异。走在无拘无束的太阳下,他却觉得自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或者本来是人,却被硬生生地变成了怪物。长此以往,一颗心,摆不平的。然后她就来了,冒冒失失地从马车后头拉住他,哭了笑了,都爱对着他。于是他想做人,学着去做一个完整的人。纵然四处碰壁,浑身是伤,那也是值得,何况还有她牵挂,知道这些伤不是他的错。于是他也就在她的目光里完整。



“甘愿回来,这儿有你。” 她怎能不明白,她以为的围困,是他迫不及待想要开启的余生。



张茂则的目光从她光洁的额头往下滑,她脸上的岁月几不可见,额上散发垂落两颊,他用双手拂去,然后停在那里,低头撷住她微启的檀唇,拭走水光,深深地吻下去,不带退缩和游移,撷走那么多年被惶然夺走的时光。 曹丹姝又扯他微霜的鬓发,仰颈将他的宽背紧搂。甘心被推上桌去。



桌上摆列的杯盏清脆落地,两颗心像坠地般碰在一起。



在轰鸣的心跳声中,他牵她的手挪到自己胸口,让她深刻记得,“此心安处是吾乡”。







[*关于称呼:一个私设,设定茂则后期还是偶尔会叫丹姝‘娘娘’。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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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后论赏,张茂则率众扑火有功,御赐窄衣金带,半月后,升至内侍省副都知*。虽晋升张茂则是御旨,但背后的其实是懿旨。还政以后,今上对太后渐生猜忌,本就不想令她的心腹一再坐上高位。前些年停了省亲、意欲尊亲父为王时,柔仪殿那边都未曾有过分的坚持,但在晋升张茂则职分上,曹太后却是坚决了一次,传人将旧时宫制诏书送至福宁殿令今上亲阅。赵曙拗不过白纸黑字立下的规矩,笔一挥,允了。



虽然张茂则德行未有失,但到底还是借了太后的势,于是这内廷中不自觉地分成了两派。有派别之处必有纷争,由争生怨,而积怨则会蒙眼吞心,使人目不能视。升职以后,太后那边对张茂则也不再避讳,白日走动得频繁不说,夜里也常留于柔仪殿中当差。虽则在这宫里,内侍出入女眷寝殿是寻常之事,但抵不过陈年旧闻的煽风点火,这两人的关系被宫娥内人当成了闲暇时的下酒菜,秘密地躲在角落里吹吹耳风,别有一番以身犯险的乐趣。



一日荷塘边,两宫女仗着常在福宁殿奉侍,算是今上跟前的红人,荷风吹得脑门曛曛然,一时嘴没把风的,说道,“这宫里哪位不晓得她从前就不遭先帝待见,人前倒爱装样,贤淑雍肃,多讲道理似的,谁知一转眼就去找那阉狗…”



说完还来不及窃笑,荷叶遮隐处忽然浮上一人,浑身湿透,纱衣乌发缠绕,犹如塘中水鬼,表情也似白衣厉鬼般狰狞,手中握着采荷的剪子,对着她们就一阵好骂,“你们中哪个有胆的,这就跟着我回柔仪殿,在太后面前将方才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要不就把舌头收紧了,再敢让我听见一句,小心把你们烂舌都绞了,” 那女鬼杏目圆睁,翘鼻滴水,她们这才认出是前些年调到柔仪殿当差的妙音子,连忙屈身讨饶。妙音子却是个性子爆的,直把那剪子逼到了一青衣宫女的面前,训道,“还有,若你这一世为人,却分不清旁人是人是畜,那么我劝你,还是再去畜生道上投胎一回罢。”



说罢收了剪子,利落地转过身,在柳树下滴落一串水影。



她是替太后和张先生不值,明明没做什么,把心都折好了塞进油纸包里,却还是被嚼烂了舌根。那些个夜里,只有她和其他侍婢们知道,张先生从来遵规守矩地站在寝殿外头听差,是太后怕他站久乏了,身体不如从前可熬过大夜,才偶尔命他去偏室休息一会儿的。而这偏室也并不像流言,建在寝殿之中,恰恰是隔了一整条幽谧的转廊。唯有当廊上的夜灯低垂扑灭时,才能从窗幕上隐约看见室内的人影,静对着相伴。树影和灯影幢幢,像一条琥珀做的银河。



妙音子顽皮,时常从走廊的这头快步走到那头,脚下踏出清脆的木屐声,向平静的湖心掷下一粒粒石子,那涟漪圈圈泛开,室内的一盏灯花被推晃,曹丹姝拉开一条门缝,只闻人声,不见倩影,嘘声让她别闹,不要扰人清眠。大概是见到对廊的灯烛犹亮,又命她将手中的宵食,素淡的莲子粥,给张先生送去。妙音子欢快地应了,把宵夜送到门口,出来时将另一扇门也留出一道窄缝,然后她便乐得自在,跑到回廊的出口处坐着,把木屐搭在碎石子上,抬头眺望宫墙上缩细的星空。



水蓝晚空中,星子稀疏得像一地桂花。她用眼睫扫开,隐隐地听到廊后传来微弱的人声,稀释在风中,是他们漫隔着走廊在轻声说话,谈话间参杂隐约笑语,朦朦胧胧,像灯花扑簌簌地落在桌上。



一颗星子凉凉地坠在她脸上,一抹是芍药的粉末,颊上晕红了一块。尧童坐在石阶上捣药,把碾好的芍药丢到她脸上,问她平白无故地哭什么。妙音子这才发现自己哭了,恼怒地把花粉呸回到他脸上,双手放在脑后,半倒在木廊上躺下来,眼前的星空瞬时变大了。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自己不过是想起了住在天上的爹娘。想起他们尚在人间的时候,她也是在这样的夏夜,这样躺着听他们阁中的细碎字句入睡。



可是她的爹娘已经变作星星,回不来了,也没有人可以代替。她不过是在人间,一个人,打捞冰凉的泡影。



她在柔仪殿的这许多年,只有一次见到那紧闭的银河悄然打开,让隔绝的两人得以面对。



那是熙宁三年的春天,宫中下了白茫茫的一季雪。宫墙上的梨花盛放,同枝上摇挂的白幡一道,连成荼靡肃杀的丧海。楚国大长公主薨逝宫中,停灵三日,灵柩运回公主府。那个她逃了又返,最终还是没有逃脱的地方。今上悲痛,亲驾送灵,丧仪队伍如白浪涌出宣德门,漫天缟素飞舞。



日光苍茫中,一枚纸钱飞进凤雕车辇的帘帐,曹丹姝用手摘下,是一片枯败泛黄的梨花。她的齿疾未愈,隐疼渗进皮肉里,像一阵止不住的冷风,终于在她的坚韧身体上找到了缺口。



她一路似若无悲,唯有见到那金丝楠木棺柩轰然落地时落了两滴清泪,淡漠地垂在面上。晚年福康公主与她已无幼时的亲近,偶尔的省亲,也是相对无言。反而是今上赵顼,在探视公主遗居之后悲不可抑,伏面嘶声恸哭,命人烧了那一床的枕衾被褥。



金丝被褥上绣着海棠,内里发满霉斑,爬着污秽的虫虱。那个从小不知忧愁的徽柔,是裹在这样的被子里度过最后的日子的。



火光幻淡,烟尘邈邈,曹丹姝望着一抹白烟,正夹着少许灰烬向悬梁深处飞去,梁外的天空纯蓝无云,她摸着右腮,病齿忽而又疼得清晰起来。



回去的路上吹了夜来晚风,竟是让那钝痛在口腔里扎了根,成了困扰她多年的顽疾。一开始并未当成要紧事,以为只是时疾,转眼就会过去。出殡回来的夜里疼痛难眠,在孤枕之上辗转,她起身命人温了一壶淡酒,想要呷下嘴中的疼痛。不想那坛酒在库中久置,酒性醇烈,像要撕开她的伤口,在口腔中慢慢灼烧。她痛得伏在桌上,打翻了酒盅,背后的门悄然拉开,有人闻声进来,为她披上暖实的外衣。



“丹姝。” 他皱眉,语有忧愁。



曹丹姝这才颓然地往后靠去,脸上一片湿凉的水痕,“平甫,是她在怪我。是徽柔。我知道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人在脆弱时候,心中总会生出些虚茫的寄托。



张茂则不想斩断这寄托,伸手捋开她面上的湿发,哄骗着说,“不会的,楚国大长公主,自幼敬重娘娘,受娘娘的疼爱教诲。无论如何,都不会怨你的。”



“不是的,” 曹丹姝攀着他的手臂仓猝地坐起,面露惊慌,“不是的,平甫,那时是我去劝她和怀吉分开的,我没有疼她了,真的,我害怕她…看见他们,我害怕…” 她扑在他的怀中呜咽,看见那对年轻人,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他们,热烈地相爱,再被热烈地分开,穷尽此生,生死不见,“这酒,是梨花酿,你记得吗,徽柔七八岁的时候,就会蹲在院子里帮我捡梨花瓣了。拢成一堆,跑来送给我。有时候花瓣里有虫,爬到她的手上,她就又喊又叫的,” 她渐渐瘫软在他的臂弯,抓住他的衣襟泣诉,“平甫,她最怕虫子了,怎么最后…最后…” 却不声不响地接受满床虫虱啃咬。



张茂则无声地拍抚她垂落的凉发,尚不见白丝,但烛光下显得色泽愈发浅淡,像会在一夜间落色。于是环抱得更紧。他眼见她穿戴半生的盔甲一点点地垮塌,心如刀绞,却无任何办法。他也是令她溃塌的无数原因之一。却只能用暂时的陪伴安抚她的啜泣。换作以前他会走掉,但行至半生,他已习惯了这份暖意,饮鸩如水,再也抽不开手了。



张茂则也是从这夜,目睹着一瓣心疾在所爱之人的身体中萌发、抽芽,像后宫的无数女子,被一种幽不可见的命运汲住了茎脉。看着她明亮的心上被种进一枚黑暗的太阳。



葬仪之后,今上赵顼痛心于楚国大长公主的命运,下诏彻查整顿宫闱,以正礼法清明。如果情太危险,从根斩除就是了。不曾见识过,就不会痛苦渴望。



于是宫中个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柔仪殿的妙音子却是个闲人,忘了旧年惹下的恩怨,在柔仪殿的庇护下生性安逸起来,在藕花深处又被昔日的那小厮给撞上,在采莲船中将她和尧童一并给抓了起来,恨不得绑着给直接送到福宁殿里去,最后拐了个弯送到了坤宁殿。



而她一双巧口也辩不清,他们那日不过是相约着采荷,因为尧童听说新鲜的莲藕可以入药,两人采着采着便在蓬中戏起水来,谁知那青衣宫女在岸上瞧见他们就一阵好骂,说这后宫中的清净就是给他们这些人给搅和坏了,对食这种下作事竟然成了蔚然风气,也不知是谁先开头带出来的。



那日坤宁殿中三代皇后都在,曹丹姝蹙眉坐在中间,手中握着的酒盏一滞,簪上的垂髫似阴影倾泄了半脸。妙音子瞧在眼里,趁那小厮还未将话锋转到太皇太后的身上,跪着往前走了一步,对着那小厮,脖子倔强地梗着,似是不服,“我们并未做任何龌龊的事情,是你自己,在闭塞地待久了,把一颗心也待得龌龊了,才看见什么事都觉得不合礼法、有违人伦。对食,从字面上看,也不过是两个人相对着吃饭,在深宫中做个伴罢了。你却偏偏要往最腌臢的地方去想。”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跪在身旁的尧童,坦然道,“难道我,想在采莲时有人陪着说说话;他,想看看新鲜出水的莲藕;我们,在这碧水青青中泼水嬉闹,在你们眼中,就全部都是错吗?礼本是人定,是为人而定,可是为什么,它却容不下这些属于人的感情?难道在这浩然礼法之中,我们就不算人吗!那它又算什么…”



“够了!” 曹丹姝眼光一凛,白玉酒盅在桌上砸出水花,她快速走下来,毫不犹豫地挥袖在她脸上扇了两记耳光,手腕上的玉镯摇曳清透的光,斑驳照在立马浮现的血痕上。



曹丹姝回过身,肃穆站在殿中央,宽坠的华袖遮掩住他们,“今日之事,是吾管教不严,扰了这午时的清静。妙音子和尧童,今日举止轻脱,但确实未行有违宫纪之事,严加警告就是。但此女方才言行,罔顾礼法,是该重惩。吾请将她带回柔仪殿中,按律责罚,然后逐出宫去。” 她侧望着大殿的另一端,层层郁暗中有一线微光。尧童听了下句,立马跪在她的袖后抽泣起来,曹丹姝恍若未闻,投在他们身上的影子像一道暗河,音容威不可侵,落下判词,“这宫里,容不下如此性情乖张之人。”



她的莲花池避世解忧,清澈可供鸂鶒嬉戏,但却留不住真正长了翅膀的人。这宫墙森森,迟早会食尽他们的血肉。





妙音子走时暮鼓三声,雾紫色烟云洇在墨色天布里,升腾在连绵的山峦上,她像来时那样,骑着马驹向西边的山脉行去,没有再回头看。



蕙园中的虫鸟寂鸣,秋千覆盖青苔,曹丹姝坐在红豆杉下扎一只纸鸢,杂密的蕨草染绿她的鞋底。她好久不来这儿,因为不愿听到耳边盘旋鬼魅般的铃铛和笑语。这个园中曾经有过许多漂亮鲜活的孩子,他们跑着、笑着,不知天高,也不知疲惫。那时她还是这座园子的女主人,会给他们准备好吃的点心和飞得好远的风筝,后来也只是风筝飞上天的功夫,这些孩子就又一个个地跑散了。躲进树影中,走进深幽里,再也不肯回来了。



背后的青草堆沙沙作响,她正好用竹线扎出个菱形的小巧骨架,举起来对着空气,给身后的人看,“平甫,你看我这只纸鸢扎得如何?” 四下树影晃晃,她却不害怕,因为如今,只有一人会知道来这儿找她。



“娘娘扎的纸鸢,精巧一如往昔。” 张茂则上前一步,补充道,“那姑娘,也一定会明白娘娘的心意。”



曹丹姝半生无亲生子嗣,虽然面上不曾有过失落,但他知道前些年英宗的疏远亦是冷了她的心。她不懂怎样算是好母亲,但也曾认真地、学着去做一个母亲。妙音子机警可爱,正是豆蔻年华,却不像其他小宫人那样惧怕她,甚至渐渐地对他们心生亲近,当了长辈来看。去年春天,宫中纸鸢飞舞,妙音子曾缠着她问如何做一只最风光的风筝。



“那时我没有和她说,招摇抢眼的风筝往往在宫中飞不远,这儿有太多的枝桠和横梁,说不准几时就被卡住。” 曹丹姝将菱形纸鸢在手中转了个圈儿,“像这种,小小的,剪了翅膀的,却是能在这宫阙之中飞得最稳妥的。这些年,我给那么多人修剪了翅膀,可那不是宣纸,是肉做的啊…”她在墨蓝的夜色中回眸,眼窝上折出秋水痕,荡漾到他的身上,停驻暂歇,“平甫,我累了。”



也害怕,怕将近年暮,却洗出手上的血痕。她若无情无爱,就不会发觉疼痛。可她爱的,爱得谨慎、自私。如果地上没有影子,她也会跟着消失。



“娘娘本心至真至性,才会有如此感悟,臣,愧不能比。可是,” 他急促地转折,像是想急促地上前,托住她突然的脆弱,接住那朵欲坠的簪花,“可是娘娘在臣心中,不仅仅是国朝的太皇太后,还是曹丹姝,就像娘娘一直唤臣平甫一样。除了礼数和责任,平甫也希望娘娘能偶尔为自己而活,只为…只为自己考虑,” 他抿唇,收敛好逾矩的口吻,“好比臣,方才看见尧童如此那般,叹息之余,在深深的心底,却是在庆幸。庆幸这不是我们。”  他抬眼,坦荡地对上她的眼神。



“嗯,”曹丹姝宽容地望着他,眼神恬淡,“平甫可知道,那些年里我总是在诵经念佛。但有一天,我不念了,若要为他祈福,是该念的。可是那天,我不想再念了。因为那天,我知道,你终于可以回来了。”



她不是圣人,是这个不断上浮的念想,才让她可以无悲无喜,放下横亘在她和赵祯之间半生的积怨。



说完内心浮乱,转身面对他,想起事来,“刚才你说,尧童怎么了?”



“无甚大事。不过是,闷头哭了一场。说是,失了个知心的姐姐。”



听得出张茂则有意逗她开心,曹丹姝噗嗤笑了,拿风筝尖儿扎了下他的胳膊,“对不起了,这些年,总让你的徒弟们伤心流泪,” 然后坐直了,缓缓正色道,“不过尧童,满脑子的药材药理,本心还是个顽童,只要还有药材给他玩儿,伤心几日,也就过去了。妙音子呢,有洒脱心,也有些魄力,想必在宫外也能闯出片天地来。只是可惜了,这俩孩子的缘分短…” 说话间有些怅然和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慈爱。以及那份慈爱无处安放的寂寥。



张茂则被她的模样刺痛了一下,沉默地半蹲下来,捡起红豆杉旁的几片细长叶子,在叶片上折出小小的痕迹,然后等下一阵风起的时候,将手中的碎叶轻轻地扔出去,“丹姝,你看。”



她搁下手中纸鸢,只见那些叶子像无数只小鸟雀,在泛起微风的庭院里上下飞翔,浮动,顺着风的回旋,绕着她杏色的衣裙不断打转。他此生无法种下给她的圆满,他用林间的精灵来代替。纷纷散在风中,也有另一种隽永。



在暗下来的园中,曹丹姝回握住张茂则的手,记着那温热,面对婆娑的树影,许下了一个心愿。她刚才已将心愿写在了纸鸢上,很得意地想举给他看。他却心焦得不曾瞧见,错过这生仅剩无多的告白。





她写,来生燕,微雨中,唯愿歧路与君同*。







*



拼却身去鸿蒙,



感君温柔共。





*





元丰二年,曹氏病笃。陈年齿疾,累及周身,病后几不能食。病梦中常见狂影,须手握凉石以镇心神。



她梦见黑茫茫的大地上,风物止歇,天边弥漫的火痕是颅内的暗烧。待那火痕逐渐熄去,浓稠的黑暗有硕大无朋的翅膀,向她的头顶倾盖压来。她惊呼,又掀翻一碗汤药。宫娥在她床边无措地跪下。然后有人从外边疾步走来,托住她,往她的手心塞进一块温凉的玉石。嘘,丹姝。不怕。



曹丹姝循着那一丝清凉睁开眼睛,火光和魆黑都散尽了,苍白的日光里有一道苍灰的身影,发和眼睫都生出灰白,眼神却润亮如往昔。于是她乘着那目光,短暂地踏回人间,流露出积攒了一生的不安,“平甫,我怕,我怕的。”



她喊着,像孩童大肆闹着,清瘦的手掌求救般抓紧被褥,玉石砸在地上。他似若未闻,把她的手放到手心团握住,缓缓过渡体温,轻声地陪她讲着话。



“丹姝怕什么,和臣说说好吗。”



“我怕,” 其实她怕许许多多的东西,怕戳进头皮的簪子,被强干的感受,走不尽的台阶,烧了又起的大火,悬在头上的那把厉刀…好像随时都会掉落,将他们的双手割开的刀。曹丹姝缩进他的手臂,盯着那床锦衾轻轻哭起来,“我怕,被虫咬。”



地下的虫该是比人间还多。她要一个人,锦衣华服地躺在那里,渡过比人间还要长的日子。



心口有钝刀磨血,张茂则飞快地打断她,“不会的,没有虫子。等春天,我们一起,晒晒被子。好不好。” 手用力地嵌进她的肩膀,想把她留在身边。



或者不需要到春天,等下一个晴天,她兴许就又好全了。能从床上坐起来,同他赖完一盘棋。



曹丹姝回过头,眼旁堆起浅浅笑痕,没有允诺,干瘦的手指细抚上他的脸颊,滑过几道深刻的皱纹,用最轻的力道铭刻。她说,“茂则,对不起你。” 捱不到春天。



“没有。不要这么说,” 张茂则低下头,有泪缓慢盈满面上纹路,埋在她的颈边,瓮声似是祈求,“丹姝,不要这么说,我老了…” 受不了这样的话。



“嗯,不说了。” 她笑着应声,望向窗外乍亮的天光。





这是他回来的第十七年。





第一场雪落时,曹丹姝的病似乎好了些,能喝下苦嘴的汤药,也能时不时地坐到院子里,静静看着满园飘香的腊梅花。她像是久病初愈,虽一身瘦骨凄凄,但好在面色红润,如雪后春水涨潮。也难得的有了胃口,能规律地吃下些东西。



然而几个月里受够了病食,雪融那天她发了场小孩子脾气,推翻了金贵的人参粥,说是想吃些甜腻清凉的点心,不要宫里常供的糖水果子,硬是要让张茂则去宫外给她捎带碗荔枝冻。内人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别说荔枝冻不应季,张都知年岁已长,也不适合这样来回奔波。



但张茂则还是应了,那时不管她要什么,星星还是月亮,他总是会应的。临行前曹丹姝坐在殿中插花,殿外积雪未化,室内一片莽莽的明亮。她看见他穿着那件蓝衣走来,衣襟缺了个口子,笑弯了眼,欢喜地向他招招手,阳光碎在眼里,正如很久以前在陌上停车借问时那样。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忍不住走上前:



“娘娘,只要荔枝冻就好了吗?”



“欸。吃不下那许多。” 她摆弄着手中花,不看他。



“丹姝。”



“嗯?”



“钱家冰雪铺的掌柜上次同我说,明年,他们要出桂花煎。用最上好的桂花和蜂蜜。等明年,臣再去给娘娘买。好吗?”



曹丹姝回过头来看他,像是在慢慢地认出他,认出后嫣然笑开,明媚眉眼浮在浅金色的光尘里,“嗯,好。你去吧。”





那日道上初雪乍晴,化出深深浅浅的水纹,张茂则回宫时暖红的日头落到云釉山下,宫道上的积雪未化完全,城门之后高耸的墙垣像青灰色的山,他牵马往里走去,像往昔的无数次归途一样。



隐隐地,他听见宫墙深处的钟鼎被敲响,那响声似白浪,一潮潮地向他袭来,愈来愈响,愈来愈近,直到举目所及之人都随着那钟声跪下。冬日安静的城池,迸涌出阵阵的哀哭,绵延不止。



张茂则跪下时,余光掠见有长颈鹭鸶停在很高的梁缘上,雪白双翅,颈下青绿色羽毛。恍惚间,又有人趴到他的身边,轻声问,‘先生,你知道这是什么鸟吗?’ 车马踟蹰中,她掀开车帘,脸上依然带着婚宴上的白粉红妆,凑上前想与他搭话。他那日亦像今时,看不见她,答不上来。



她也毫无疑心,坐在他的车辕后头,自言自语着,感叹今日的路程为何格外漫长,然后歪着脑袋戳了戳他的背脊,‘先生,我累啦,想睡会儿。’



‘嗯,你睡吧。一会儿就到。’





很快就到。



不怕的。不要怕。



张茂则从来没有告诉过她,那一天,他载着大红嫁衣的她,在汴梁城,绕了最长的一条远路。



远处鸣钟声静止,白鸟哗啦展翅飞远。荔枝烧仓皇跌落在他脚边,像一朵绽开的水莲花。





元丰二年冬,曹氏病逝,年六十四,葬于永昭陵。谥号慈圣光献皇后。







元祐年间,张茂则卒,年七十九。谥僖献*。







·完·







昂首走过五十年的流长蜚短,



他们正如雪片般失散,



流入这座城寰。



                      - - 《小尘寰》













引用:

*升职和灭火:与史书记载的时间线不同,为剧情发展糅乱了一些事件。

*来世燕,微雨中,唯愿歧路与君同:灵感源自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中的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拼却身去鸿蒙,感君温柔共:摘自歌曲《七心》by 梦岚&不才。

*僖献:这个关于茂则的谥称也是在草帽超话里看到的,隐隐约约磕到了。

*张茂则具体去世的年份不可考,但看见有文章说他和宋仁宗的年纪差不多大,我就自己推算了一下,或许不准确。







剧中的草帽好惊艳 & 史书里寥寥几语留下后世真假莫测的传说(带感!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所以写了篇文弥补一下自己追剧的遗憾,希望还会有读者,和评论啊~~



文中的部分时物、风俗和地名参考了《东京梦华录》。





初载于lofter:- herztieren -,2020-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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