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像是塞了棉花，声音越来越远也越来越不清晰，眼前光也愈发暗淡，他想，现在就我一个人，而我终于要死了。
灵魂，轻而飘出，在身体外俯视已经渐渐冷下的躯壳，死亡前，他的身体就好像没了血，人是惨白的，濒死状态前的回光返照也没能让他看起来好些。
说起回光返照，他确实在这前几天有天身子不错，近日一直卧于病榻，突然来了力气，难能可贵的有了精气神，于是去校园里转了一圈，遇见些个学生打声招呼，漫无目的的慢走在路上，受季节限制，也没有什么翠色风景能看，反倒是风很冷，天地无色，他身上，也只有衣服的色彩最为艳丽。
北大还在上课，他走在学校，自然会遇见一两个共事同仁，都是看他今日状态不错，问些身体状况，他总轻咳，小幅度摆手，说“微恙。”
他自微恙了一辈子，不在人前讲自己怕是时日无多，这次走完回家，还能写上几篇文章做些注释。
总有死的那天。
只是回程时遇见了熟人。
那人该是刚下课，穿了件厚重冬衣，眼镜上起了一层霜，看见他后三步并两步来到他的面前，语气中的关心之情不可忽视，“申叔，你，身子好些了？”
他看见这人，也不想在这人面前露出太多病容，紧攥着拐杖像要把他钉在地上，人尽量的挺直，只求看起来是好的就行，又忍着翻涌嗑意，轻声慢答，“好多了。”
那人听见后喜形于色，但又想到现在的季节，只有冷意环绕，上前试了他的手，果然凉极了，便上前搀着他，说去办公室坐坐，“这天还是冷着，申叔你大病刚愈，还是少出门好。”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这人脸侧的金属质地的细细的眼镜腿，再到头发和发旋，他比来人矮上不少，少有这俯视的视角去看，记忆里最近的一次还是在日本期间。
这人来上他的课，他在台上向下看，正巧瞧见那人低头记笔记，冲着他的就是一头黑发和那个发旋。
只是这人上他课实在是少，于是隔了多年才又有了一次。
之后便慢慢往教室办公室走，又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便回家了。
现在，他飘在躯壳外面，有思想的活的魂灵独立出来，告示着他的死亡。
死亡是静悄悄的，正配这冬季，万籁俱静的深眠季节里头，在这个年的前面，随便的日子，他死了，但文章留下很多，他觉得这样挺好，有些事情在死后当做一笔勾销，倒是给自己解压了。
只是，他想起在办公室里头那人给的糕点和那杯热乎乎的水，心里还是不舍，他有那么一点儿伤心和不甘，他怎么就这么死了？该做的还没做完呢。
该做什么呢？那水热了手，已经好几天了，他还是能觉得暖和，可心里知道终究要放下，那人有妻子，他也有妻，一时心动要不得。
只是来不及好好道别。
也是遗憾。
季刚远在武汉，必然回不来，那人，却是离得不远，年轻时候，那人崇拜着他，人总说热情的人必然不会招人讨厌，他向来是朝气蓬勃，陌路兜兜转转变成喜爱，可惜又兜兜转转回了陌路。
总要为自己所为致歉。
他总有对不住，太多了，说不过来，他突然不想身前事一笔勾销了，他死了，前面也有人死了，那阴曹地府里的熟人，他们见了面再论那过往。
他伸出手碰碰他渐凉的身体当做告别。
灵魂碰见躯壳。
只是天旋地转，他一睁眼，一阵嗑，发现自己又回来了。
想来是可以好好道别。
此时是1919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