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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纳费尽周折拉拢法国海军上将,顶着隆隆炮声潜入乔治堡,是为了和查尔斯·李算账。他没想到会撞上自己的父亲,也没想到阔别三年之后两人再度相见会当即拔刀相向。
不管是作为训练有素的刺客,还是帮村民处理纠纷的邻家小伙,康纳很少对找上门来的各种事端表现出情绪上的反应,比如嫌弃什么事情麻烦,没意思,乃至令他心烦。从小木讷到大,他仅有的那点小脾气都耍给阿基里斯了。
不过,在用斧头挡开海瑟姆的第一下攻击,被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震得脑袋嗡嗡作响的当口,他清晰地感到一阵让后颈的汗毛竖起的微弱恶意,仿佛在睡梦中被人用冰凉的手指触碰。这种恶意当然不会来自他的父亲——海瑟姆太过高傲,不会屈尊去轻易厌恶或者怨恨什么人,就连教训儿子的时候也是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它应当来自别的什么东西,看似不在场却十分确凿地存在,甚至自作主张地把他扔进如此进退维谷的境地,像把一只蟋蟀扔进斗笼那么漫不经心。
康纳脸上一闪而过的迷茫神色引起了海瑟姆的注意。大团长似乎对自家崽儿在父子决战的时刻分心大为光火,举起长剑又是一记突刺。可这次,他们的武器锋刃还没来得及咬在一起,就被海上飞来的重炮打断。眼见势头不对,两人各自扑进最近的掩体。康纳还在晕头转向地从瓦砾堆里往外爬,却被刺骨的寒风冻得一哆嗦。
等等,寒风?
纽约这会儿才是初秋,何况被炮击过的堡垒废墟正在熊熊燃烧,两人周旋半天早就满头大汗。但一钻出躲避炮击的半截破墙,康纳只觉得自己从汗水到血液都要被冻成冰碴,原本泥泞的地面也变得硬邦邦的,覆盖着一层滑溜溜的被踩实了的雪。
康纳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寻找海瑟姆。那顶蓝色三角帽从不远处的砖石后头露出一个尖来。顾不上前一刻还和父亲大打出手,他忍着脸上刀割般的钝痛跑过去,发现对方的境况也没好上多少。海瑟姆嘴唇灰白脸色乌青,没有一点多余的热量分给手指去拾起旁边的武器。他们对视片刻,最终达成共识,继续在这里打下去然后双双冻毙并非什么体面的死法。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海瑟姆冷冰冰地开口,“你偷带了个伊甸苹果还是怎么着?”
“我没有,”康纳下意识地否认,甚至忘了质问海瑟姆怎么知道这档子事,“我是说,我见过,但把它扔海里了。”
“但是你曾经碰过苹果?”海瑟姆狐疑地眯起眼睛。
“你怎么确定这不是你的护符搞出来的?”康纳不满地瞪回去。
“护符不在我身上,”海瑟姆恼火地说,“早给查尔斯·李带着跑了。”
康纳一时没控制住自己下拉的嘴角。“我们得找个地方暖和一下,然后想办法搞清状况。”他说,“如果和神器有关,我倒是碰到过类似的情况。我们可能被卷进幻觉之类的东西里去了。”
“我快被冻碎的骨头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幻觉,”海瑟姆转头往堡垒尚还完好的地方走,“那个护符我随身戴了几十年,没觉得它有这么大能耐。”
康纳自觉地闭上嘴,不想把仅剩的能量浪费在和父亲吵架上。 炮击似乎暂时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堡垒里还有卫兵,但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出去迎敌的打算,只是塌着肩膀支着枪,个个面黄肌瘦,一副从出生起就没吃过饱饭的样子。
“什么情况?”海瑟姆喝住几个围着火堆烤火的佣兵,“在遭炮击的时候忙着准备最后的晚餐?”
“长官。”那几个小兵还算认识他们的大团长,紧张兮兮地站直了些,“我们并没有听到什么炮声,正在按照原定的巡逻计划在这里换班休息。”
他们说话的时候,康纳蹲下来检查火堆上用细铁片架起来烤的可疑肉食。哪怕在最严酷的冬天,他和族人也未曾沦落到这般地步。
“圣殿骑士团已经苛刻到让手下抓老鼠加餐了吗,父亲?”
“怎么可能——”海瑟姆转过头,脸上带着嫌恶与震惊的表情,又转回去扫视那些瑟缩的卫兵和背后堡垒的残垣断壁,“房子和天气变成这样,你们一点都没觉得奇怪?”
卫兵们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迷茫。“长官,”他们说,“这里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多说无益,海瑟姆搓着手大步走开,康纳跟了上去。父亲灰白的发尾在前面摆动,和周遭的肃杀景象莫名相称。“要么是他们吃老鼠肉吃到神经错乱,要么是我们确实被拖进了某种幻像,总不可能之前活的大半辈子才是幻觉……”海瑟姆说,“你最近确实没有接触过其它伊甸圣器?”
“没有,”康纳说,“但我想到有个地方可以问。我的村子一直保管着一件东西,看起来很像透明的苹果。我上次碰它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神明——”
海瑟姆挑起眉毛。
“——是她指引我去找的阿基里斯。”康纳无视父亲的嘲讽,继续说道,“如果我们再去找她,也许能知道让情况恢复正常的办法。”
海瑟姆沉默许久,最终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出发之前,父亲,”康纳说,“你最好找些厚衣服穿上。开拓地里只会更冷。”
纽约城的景象和乔治堡相差无几,以至于康纳一度怀疑给他帮忙的船长不小心过度扩大了炮击范围。所有人看起来都是从世界末日幸存下来那般凄苦,在废墟中靠着杂草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的家畜勉强度日,找两匹能骑的马都费了他们不少周折。康纳一边整理鞍袋,一边拍了拍马儿瘦得硌手的脖子,只希望它能撑得够久,不要在荒野的暴雪中半途倒毙。
这时,一块颇为厚重的布料被丢到他头上,蒙住了他的大半视野也挡住了一部分寒风。康纳拉拉扯扯地从里面钻出来,发现那是一件斗篷,和海瑟姆经常穿着的颜色差不多,只不过没那么华丽,还带着大户人家衣柜里时而透出的木质香气。
康纳抬眼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海瑟姆已经上了马,把脸扭到一边。“别给我搞得太脏。”他说。
出城之前,康纳让海瑟姆等在附近,自己顺路去找了一趟杰米,看他有没有能匀出来的干粮和补给品。令人欣慰的是,杰米毫无阻碍地认出了康纳,平时干的也还是赤脚医生的活,让附近居民的生活不至于毫无指望。不过他的说辞依旧和乔治堡中的卫兵一样,生来就只知道严酷艰辛的生存方式。
“我会想办法解决,”康纳保证,“不久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祝你好运,”杰米点点头,尽管他多半没搞清康纳所谓的“恢复正常”是什么意思。
开拓地的情况就和康纳预想的一样不容乐观。哪怕他早已习惯在冬季的森林中摸爬滚打,也被此刻这片广袤大地显出的狰狞样貌吓着了。雪片密集得睁不开眼,视野中一片模糊。足以冻结皮肤的烈风迎面而来,把他们往回推搡。跨在马背上的双腿早就毫无知觉,为了让坐骑继续向前,只能用鞭子抽打它们。
“这太疯狂了,”海瑟姆说,“北极的天气都没这么糟。”
“你去过北极?”
海瑟姆没有回话,显然不想聊天。或者那些词句出口就被冻上了。
走了不到两个小时,康纳判断他们不能继续向前。哪怕他可以坚持,海瑟姆恐怕应付不来。“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山洞,”他说,“我们进去躲一会儿,等这阵风雪过去。”
他强迫马儿调转方向,甚至不得不伸手拽住海瑟姆坐骑的缰绳。海瑟姆的手冷得像冰。“父亲,”他高声说,“坐稳了,就一会儿。”
他找到了山洞,先把海瑟姆推进去,然后跳下去用最快的速度找了些干草生了火。烟很大,熏得他流出眼泪,但他们没什么挑剔的余地。
“等你暖和过来,就在附近捡些树枝。这种长度的,细的也可以,好吗?”康纳用哄孩子的语气说,给了他从杰米那里讨的一包肉干和小块的硬奶酪,“我出去看看能不能猎到什么动物。”
海瑟姆没说话,但点了点头。洞穴里的温度逐渐升起,也呛得吓人。他的父亲没有抱怨,这不是好现象。他原地蹦了几下,感受到血液重新流回四肢,然后爬出洞穴。他顶着风,在野兔最有可能出没的地方竖了几个陷阱,但没抱太大希望。而且这远远不够,他得搞到一个大猎物。
他想到了冬眠的熊,同时又想到方才海瑟姆说的那句话,语气上扬,带着一点矜持和不满。“这太疯狂了,”他重复,然后往记忆中有熊出没的湖边空地走去。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回到洞穴的时候,海瑟姆说。他按照康纳说的捡来树枝,在旁边整齐地堆了一小堆。康纳抖落身上的雪,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衣服,刺客袍的胳膊和肩膀上都有裂口。但那件斗篷还完好无损,甚至没怎么沾血。而且他显得很高兴,因为他带回来新鲜的肉,还有一张熊皮。“白色的,”他把熊皮展示给父亲看,“我第一次在开拓地见到白色的熊,里层长了很厚实的细绒。”
他用行李里的金属杯子煮了些水清洗伤口,它们看起来有些长但都不深。在海瑟姆试图烧肉的时候他在洞穴外头用雪堆勉强弄干净熊皮,拿去给海瑟姆。
“我得披着这玩意儿?”海瑟姆皱了皱鼻子。
“它很暖和。”康纳坚持,“否则你在外面根本走不动路,睡觉也会着凉。”
海瑟姆妥协了,把自己裹进还散发着腥膻的毛皮。康纳拿过杯子开始吃里面的肉。肉块咬得他龇牙咧嘴,最后只得囫囵吞进胃里。海瑟姆抬起一边眉毛看着他。
“以后我来煮。”康纳说,放下了空杯子,“先休息吧,暴风雪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第二天,风雪小了一些,他们再次出发。康纳检查了一遍陷阱,果然一只动物都没有捕到。这让他有些担忧。海瑟姆恢复了一些精神,甚至连着问了好几遍“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都被康纳否认。他不可能忘记回卡尼耶可的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丢。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碰了碰父亲的手。它们还是很冷,但有着正常的温度。裹着白熊皮的海瑟姆看起来整个人蓬了一圈,连着脸的轮廓都没那么刻薄,几乎让康纳觉得有些可爱。而他的眼珠在冰天雪地里蓝得透明,眼皮在漫长的路途中有些懒散地耷拉着,让康纳想着问起一些更加亲密的问题。
“你从来没去过卡尼耶可吗,父亲?”他问,“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去过?”
“没有,”海瑟姆说,“她没带我回过村子,谨慎起见。你知道原因。”
“但是你们在一起待了一段时间?”
海瑟姆沉默了片刻。“是的,有几个月。”他回答。
康纳在马背上挪了挪,裹紧斗篷,手指绕着上面的绳结。“你是怎么追到她的?我是说……你毕竟连树都不会爬。”这可不太符合他印象里莫霍克姑娘的择偶标准。
他以为海瑟姆会恼火。但年长者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仰头看着树木交错的枝条。“是啊,她在树上比鸟飞得还快,地上的雪有齐膝深,深一脚浅一脚的我根本追不上。”他说,“我只是帮了她一个忙,解放了她被抓的族人,除掉了威胁村子的红衫军首领。”
“你帮村子除掉了红衫军?”康纳觉得难以置信,“而你的手下碰见四岁莫霍克小孩的第一反应是把他扔在树上扼住脖子?”
就像此前的所有对话一样,这场本应更为亲昵的父子谈话滑向了一个危险的方向。海瑟姆眯起眼睛。“他们确实方法有误,这我承认。但这不是你记恨和追杀他们的理由。”他说,“如果我当时在场的话——”
“我没有记恨他们,父亲。必须有人去阻止他们让更多人受苦。”康纳说,无视海瑟姆脸上逐渐积起的不耐,“而你当时在哪儿?按理说你和母亲还有一层关系,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
海瑟姆的嘴唇抿得更薄,但不是因为寒冷:“我在很远的地方。”
“在哪儿?”康纳不屈不挠,“你得告诉我。作为父亲,你欠我的。”
海瑟姆瞥了他一眼,言语中已经带上讥讽的色彩:“看来你的导师没告诉过你,康纳?想来也是。因为当时我在北极,为了阻止阿基里斯胡乱摆弄神器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不出所料,这激起了新一轮争吵,为了刺客与圣殿的道路分歧,为了卡涅齐欧和村子的命运,为了华盛顿和查尔斯·李的作为,为了海瑟姆多年的隐瞒与疏远。他们一路吵到新的扎营地,连捡柴火和铺干草的时候都没停下。康纳煮了新的炖肉,粗鲁地倒进海瑟姆碗里,溅出汤水;而海瑟姆抱怨着不干净的兽皮和火堆的黑烟,指责康纳连斗篷都不会好好系,甚至要亲自上手“补全家教”。
一直到睡觉的时候,他们都还争吵不休,背对着背互相怄气。不过至少,康纳十分确信,海瑟姆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