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他了。

  乐正绫说他一点也没变，还像四五年前一样，虽然一点也不近视，却经常戴着一副老花镜似的镜框，就像夜礼服假面片刻不离他的面具，——是非常有趣的怪癖。他独自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边角，远离人群，也远离领导的讲话。

  真有意思。我把嗑完的瓜子皮拢成一个小山包，津津有味地观察他。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公司的笔会，也是第一次“正式”结识乐正龙牙。去年年底，我驻扎的小说网站倒了招牌，朝夕之间大量优质写手跑路，一撮读者在微博底下给我留言：猫总放心噶，你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那感情好呀，我就顺利地跳槽到禾念传媒，新年年初完成入职手续，三五天与责编混成了抽烟喝酒烫头的塑料姐妹花，新的大纲也在顺产。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咋舌，连乐正绫初闻后都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打出一行字：

  “你是不是看上了我哥的贞操？”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我当时否认得铿锵有力，但在心里小声说着，还真是。然后切出小号，给乐正龙牙更在微博上的小条漫素质三连。

  我同学乐正绫的哥哥，乐正龙牙，今年虚岁二十八，是个出道十年的漫画家，笔名叫熊猫公馆，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他从绘世界刚刚创刊时，就入驻禾念，在圈子里口碑极好，鲜少掺和业内的血雨腥风。读者大多数被从小奶到大，听话懂事，也岁月静好。现在，我们是同事了。

  座谈会一结束，领导就和蔼地请我们去十九层吃晚餐，豪华海鲜自助，——我有些怜悯地看着乐正龙牙——因为海鲜过敏而毫无人权。他藏在角落里，似乎在回顾最新一期的绘世界。

  太惨了。饭饱酒足，大佬们勾肩搭背相约蹦迪，我端着两杯鲜榨果汁走到他面前。

  “你在画耽美？”我发誓我没有紧张，这里原本的台词应该是“晚上好”，但当我瞥见他手中的那页漫画时，声带它就自作主张地动了。

  没有。他咬着后槽牙吐出这两个字，肾上腺素的激增导致面红耳赤，好像本人正遭受着巨大的羞辱。好吧，我知道这是篇少女漫，已经接近尾声了，男女嘉宾牵手成功，而问题正出在男女主交叠的双手上——

  这分明是两个男人的手啊。

  面对我提出的问题，熊猫先生相当不情愿承认，我只得大方地伸出手，为他展示女性的手部结构。这时声带它又自作主张了：“你不会还没牵过女孩子的手吧？”

  熊猫先生的脸色由白转红又转黑，趁他爆发之前，我连忙扔下果汁，按住他战栗的双手，摆出漫画里的姿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一幕“咔嚓”拍了下来。

  “学习资料，”我想把照片发到他的微信，又突然想起我并没有他的微信，“你的微信？”

  咦，他的脸又由黑转红。漫画家的脸上都装着一个调色盘吗？

  “你到底是谁？”

  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墨清弦。”我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一分钟过去了，我笑得苹果肌有点僵，熊猫先生仍然一片茫然。他果然不记得。

  “猫士忌。也是新搭档，洛编应该通知过你了。”

  我看着他的脸色持续变白，变得更白，十分白，惨白，——好像遭遇了莫大的不幸。我却诡异地有点高兴。忘记我是谁，总该得点报应。

  当晚@熊猫公馆以身体不适为缘故断更了条漫。


  实际上，我第一次遇见乐正龙牙是一四年的夏天，踩着高三暑假的尾巴尖儿。

  那个暑假我没在家里待很久，早在八月中旬就拎包返校，一方面是因为临近高考学习比较紧张，另一方面就是我家太上皇和太后双双出发，房子里能喘气的除了我和一只叫威士忌的猫，就只剩下抽油烟机。

  我同桌乐正绫也差不多时间返校，所以我俩能躺在一张床上，盖着空调被纯聊天。

  她说：我下周要回家一趟。

  刚来就回去？我拆开一包芒果干，递到她面前。

  “我哥下周回家。”乐正绫翻了个白眼，开始跟我絮絮叨叨地吐槽她哥。我和乐正绫两年老铁，一起跑早操、抢食堂、晚自习刷题，周末偶尔逛街或者涮火锅，痛并快乐着，对对方的家庭环境多少有点了解。我知道她有个哥哥，上了大学既不谈恋爱，也不喜欢跟团轰趴，天天除了学习就是画画，不争气；她知道我有只猫，绝育前的主要任务是勾搭附近的小母猫，作案工具被没收之后，满脑子就只剩下小鱼干，也不争气。

  唉。

  “要不是他昨天说漏嘴，下周回家就等着无处话凄凉吧。”她哥这年正好读博一，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忙，几乎一整个暑假都没回家，想八月末回去给妹妹一个惊喜，险些变成惊吓。

  “跟我回家？我哥虽然人傻了点，饭做得还是挺好吃的，——至少比食堂好吃，我保证。”

  然后我就跟乐正绫回家了。我当然不是因为那顿饭，我想见见乐正绫叨叨了两年多的乐正龙牙。

  挺有意思的。乐正绫说他画漫画，今年开了一部长篇，叫《睡眠火山》，晚上实验做到十一点，回到宿舍还得开着台灯画手稿，黑眼圈能跌到地上，熊猫看见都哭了。乐正绫小声嘟囔说，这人把大三上得跟高三一样，搞得她都不想参加高考了。

  有点意思吧？

  嘿嘿。

  大约做了两个来小时的公交车，那地方是前几年从M市划出的新市区，乐正绫住的东城翻新，吃了不小的便宜。

  钥匙转动，门锁弹开的刹那，男人从里面打开了房门。

  很高很瘦，头发一半白一半黑，几乎抢了五官的风头。乐正绫曾经说过，乐正龙牙的长相属于长辈看了说好，同龄人看着舒服，而小姑娘对此毫无抵抗力的那种。我当时就感觉很微妙，这是何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相，还能符合各个年龄段的审美，上辈子不是拯救了银河系就是阻止了外星人入侵地球。


  但这是真的。

  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乐正绫会带着小伙伴回家，之后侧过身给我们让出通道，欢迎我来玩。手掌湿漉漉的，围裙上印着可爱的图案。

  居然给了我一把水果糖，是不是后面还有瓜子果盘，待会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

  其实也不是特别出众吧。趁着他和乐正绫私语的时候，我悄悄拍了一张侧颜。与屏保上的男明星一对比，——也没有什么可比性。但就是……挺顺眼的。嘴唇是干枯玫瑰的颜色，有点不自觉地上翘，好像无时不刻都在微笑。戴着一副眼镜，书卷气几近溢出屏幕。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点删除。天知道，后来这张照片被我保存了将近五年，还当了四年的屏保。

  乐正绫的卧室是有两个书架，一个摆满了她的书，另一个全是乐正龙牙的画，犹如士兵方阵般整齐排列。大部分都是杂志上连载的短篇或中篇，偶尔有文章插画，或者是同人志。有些封皮上印着“熊猫公馆”的字样，里面的作者介绍里资料极少，照片是一只戴着眼镜的胖达。

  真·本色出演。

  人生不易，胖达哭泣。虽说那个时候的熊猫公馆先生不温不火，也没法单纯地靠画漫画养活自己和为高考垂死挣扎的“月挣零”，但生活已经好转了不少，至少他已经有了拿起画笔的权利与勇气。

  很多特别苦的日子只有摸爬滚打过后才有资格讲给别人听，当然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只是乐正绫偶尔会在我耳边碎碎念，是用心疼填满的嗔怪。

  工薪阶层的离异家庭，没有走艺术道路的条件，曾经也与大大小小的考试鏖战，最终就读于L大的某工科专业，并且重新拿起画笔，日复一日坚持不懈地投稿，直到今天，仍然没有放下，而且与妹妹相依为命，活得还算不错。

  从那晚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乐正龙牙，但他却长期于我的左胸腔定居。我拨开一粒水果糖，将漂亮的玻璃纸夹在随手带来的书本里，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围裙上的胖达与熊猫公馆先生。我想，这个人太奇怪了，留着奇奇怪怪的发型，戴着奇奇怪怪的眼镜，画着奇奇怪怪的画，脱离大多数人预定的生活轨道，驶向一个奇奇怪怪的方向。

  这个人加上这件事，我思考了好长时间，直到高考结束，直到志愿填报，直到我第一次提出与父母“谈判”。

  我也脱轨了。

  “不好好写文章就要回去继承家族企业。”我的粉头这么对萌新介绍我。

  萌新都惊了。以至于笔会结束之后的之后，我正式公开追求熊猫公馆先生，微博底下的评论画风都不太正常，譬如“霸道猫总的小娇夫”，“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乐正绫咬牙切齿地一条一条念给我听，最后我笑死了。

  你别说，我的粉丝还都挺有文化的，我随手关注了#猫熊组超话，每天写完稿子就愉快地啃起粮食，然后笑死在山坡上。

  乐正绫对此十分愤怒，她指责我当初的欺骗，但我实在不只是看上了乐正龙牙的贞操，还有乐正龙牙的身体与灵魂。这不是馋，这是true love。

  哦对了，乐正龙牙才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第一次发现人可以越活越傲娇，奔三的老男人了，被人追求还那么不好意思，微信不回复，听说微博也一天没敢上线。

  他给我出了一道难题，说我如果能写出他无法料想的结局，就答应我的追求。那条微博底下的吃瓜小伙伴又惊了，赶忙去绘世界bot问了问：神仙都这么约架吗？后来连绘世界的编辑都出来看热闹，官博转发还带小手比心，从此这事儿彻底火了，而且大有出圈的趋势，每天都有人更新进度，还有各种同人文、画与手书可以欣赏。

  嗝。


  经过一番不屈不挠的努力，熊猫公馆和猫士忌终于互关了。虽然他基本上不会在我的更新下留言，也绝不吃cp粉的安利，但那都是表象——我有证据——一个迅速被取消的赞。


  写完今天的更新之后，我打开微信打算跟乐正先生进行一些思想上的深度交流，好为我们日后在更多方面的深度交流打下基础。

  看到“[图片]”的提示我有点惊讶，难道千年铁树终于被我催开花了吗？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乐正龙牙几乎不会主动联系我（必要情况就是商量工作）。我紧盯着那个标着阿拉伯数字“1”的小红点，终于点进对话。


  图片内容简单易懂，其实我早就看到了，但一直假装没发现。这是一张截图，来自上次更新的评论区，我强忍住给这位ID叫河豚的显微镜女孩点赞的冲动——

  “我严重怀疑猫总是馆馆的粉丝！你们品，你们细品，男主角就是21岁的馆馆啊！双厨被甜哭噜呜呜呜呜呜，原来粉丝&作者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一见钟情是蓄谋已久的粉丝上位！猫熊是真的！都给我嚎！”

  得，开始拿这来试探我了。

  这天的更新提前了三十几分钟，贴上去之后，特意多艾特了一遍熊猫公馆。

  其实这篇文章已经接近尾声，但男女主角却是第一次相见。在绝大部份篇幅中，男主女角的生活中几乎没有接触，而且因为年龄差的存在，他们在同一时间各滋忙于各自的事情。男主角为硕士论文焦头烂额的时候，女主角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高考。就像两部同时播放的电影。

  “多好一条小鱼干啊，让猫惦记了四五年。”


  掐着时间，他应该要来找我了。乐正龙牙不可能不察觉，男主角是他本人的事实。他或许再大胆一点，就可以直接找上我问一问：你就是女主角？

  或者像他人美歌甜嘴毒的妹妹一样白我一眼再刺上一句：你暗恋我五年？

  我盯着微信上的对话界面，原本是“乐正龙牙”的位置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然后停止，再继续，再停止。


  我的心随着100℃的水一起沸腾，咕嘟咕嘟也盖不住剧烈的心跳声。

  他拥有猜到故事结局的能力。我所窥视的一个名为“乐正龙牙”的世界，是通过一扇名叫“乐正绫”的单面磨砂玻璃窗。那个世界原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也对我的经历一无所知，但现在我要他知道了，用笔，用文字，带着他一步步走进我的林间小径。而他，将在终点处探明一颗真心的模样。

但是，“猜到”或者“猜不到”，一切由他决定。

  “小墨啊。”文字中好像能读出他平时的语调，手足无措，又有一点点无奈。


  就好像回到我还未满十八周岁的夏季，湿漉漉的掌心，一张斑斓的玻璃糖纸，一个满满当当的书架与坠向世界尽头的红日。

  还有？还有的话，就是一个忘记摘围裙却提醒我小心鱼刺的男人。

  他像对待小女孩一样喊当时的我叫“小墨”。这个称呼的确亲昵，却总昭示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为了消弭这段距离，现在的我总是毫无顾忌地直呼“乐正龙牙”。

  自古以来，人们都对发光的物体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太阳就是这世间的最最明亮，所以招引夸父逐日，后裔射日。而我要变成一颗崭新的恒星，要太阳也看到我的光。这是一种特殊的追逐。

  但你要闭上眼睛，并不是因为我的光芒会刺伤它们，——我向你散发的是温柔的热忱。

  你闭上双目，假装不知道我要奔向你。这样我才能扑入你的怀抱，然后为你奉上一个巨大的惊喜。


  “所以，你猜到结局了吗？”

  等他纠结完，我能睡到第二天中午。这句话抵达的那一刻，跳动的窗框终于稳定成为“乐正龙牙”，然后沉寂一秒，两秒。

  沸腾的水壶自动断电，结束了翻涌。秒针哒哒哒地转动，似乎想要掩盖微弱的心跳。


  但手机铃声响起来了。我一个激灵，手比脑子先反应过来，直接按了绿色的键。对面儿估计也没想到拨通与接听能无缝衔接。于是就形成了“执手机相看，竟无语凝噎”的名场面。

  “我……”

  “我……”


  我和他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口。乐正绫要在场准要化身逗哏，编排编排这琼瑶一般的剧情。


  “猜不到。”

  “猫士忌小姐，”我听见话筒那端紧张得有点走音的哑嗓，“墨清弦。”

  “我猜不到结局，那么你可以告诉我吗？”


  《睡眠火山》里有一段话：爱一个人的她就像睡眠火山。

  是蓄谋已久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