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气候温暖雨水充足，修行已久的白蛇从冬眠中缓缓地睁开眼睛。他茫然地注视着眼前这座从冬日中逐渐苏醒的北城，兴许是积雪还未化尽，他觉得这座城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有些出入。
“是漂亮的大哥哥！”一个娃儿身着喜庆的大红色袍子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见着他便像是见着了什么宝贝一般，“哇，姐姐姐姐，祖奶奶没有骗人！原来桃花树底下真的有和故事里长得一模一样好看的人呀！”
莫弈一愣，觉着这娃儿看着有点像谁，心中一阵柔软便想要伸手抱抱她。一旁的少女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抱歉，这位先生，我妹妹年幼不懂事，请勿怪罪。”
“无妨。”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莫弈掩去一闪而过的失落，朝着少女礼貌地笑了笑，“孩子不认生是好事，只是小心别被坏心思的人拐走了便是。”
少女含笑：“是，先生教训得是。”说完便也带着一丝好奇观察起了他。
“嗯？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之处吗？”莫弈注意到了少女的目光，略显疑惑地回问道。
“失礼了。方才这孩子说您长得像我们家祖奶奶故事里的人，我不禁也感叹世上竟有如此巧合，这才好奇多看了您两眼，望先生莫怪。”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以示歉意。
“哦？”莫弈被她口中的这位“祖奶奶”勾起了兴致，“敢问贵府上的这位祖奶奶是……？”少女颇为高兴：“祖奶奶是我们北城的大恩人！她年轻时与她父亲保护了我们北城不受蛮夷入侵，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说至兴奋处，少女还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大圈，“祖奶奶性格倔强不肯嫁人，她总说自己这条命是要一生奉献给北城的所以不能嫁予他人，还说当年并非自己一人之力保护了北城，她要替那个人一直守着北城，因为这是他会归来的地方。”说罢便指了指不远处：“那边那个大宅子便是我家了！”跟随她指的方位望去，莫弈再难掩饰心中的惊诧——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座房子。
“后来祖奶奶认了好几个在战争中失去双亲的小孩儿做子女。”少女捏了捏正在啃自己手指的小女孩儿的脸说道，“所以她是大家的祖奶奶，是属于北城的祖奶奶。将来，我也要像祖奶奶那样！”莫弈闭上眼笑得很轻：难怪……她们总让我觉得，哪里像你。

“祖奶奶，祖奶奶！”少女领着小娃儿一蹦一跳地走进了正厅，中央正坐着一位闭着双眼，颤颤巍巍的老太太。
“祖奶奶！”小奶娃一个踉跄跌入了老太的怀里，眯着眼睛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小娃儿，没摔着吧？”老奶奶拄着拐棍摸索着周围的环境将小奶娃抱了起来，“祖奶奶老啦，眼睛也不大灵光啦，不能像以前一样和你玩儿捉迷藏咯，呵呵呵呵。”
她开口说话有好些词已经开始含含糊糊，只因嘴中的牙齿都不剩下几颗，但她的笑容却好似从前，比谁都像暖阳。莫弈静静地向前跨出一步，长久地凝视着她那张已不似昔年豆蔻时少女模样的脸，仿佛这么做才能弥补这几十年空白的岁月。
老太没看清来人的模样，只是隐约注意到有个人影：“诶，你们带了客人回来吗？老太我岁数大了眼睛不好使，切勿怪罪哈，随便坐随便坐，叫下人去给客人泡个茶吧。”
“是啊祖奶奶，我们今天照您的吩咐去那棵桃花树下埋您的桃花钗，结果就真的在那棵树下面遇到了祖奶奶您常和我们说起的故事里的那个人！”少女兴奋地拉着莫弈的袖口将他推到老人身边，“您看，一头银色的秀发，一双如同太阳一般闪耀的金色眼睛，一袭白衣翩翩，长相俊秀的先生，是不是和您常讲的那个白蛇报恩故事里的教书先生一模一样？”
茶杯砰然落地，吓得怀中小娃一个激灵哇哇大哭起来，老人抱着奶娃儿惊慌失措，匆忙间又将身侧的拐杖给打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哐当的响声。她张着不剩几颗牙齿的嘴上下碰了几回，却是一个字都发不出音来。莫弈将那受惊的孩子交于少女，说：“我与您的这位祖奶奶是旧相识，能让我单独与她说两句话吗？”
“旧相识？”少女疑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那，我抱着妹妹去院子里玩儿一会儿，你们俩好好聊！”
待到少女和她妹妹的身影完全不见时，莫弈才走到老人身边，挥着手做法抹去了那碎杯残渣，半跪在她膝旁：“我回来了。”她睁着眼想要看清来人的模样，却依稀只望见了一片模糊的白影：“……莫弈。”那个在她心里，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莫先生，真的是你。”她握住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惊喜又害怕地反复确认着。
“是我。”
老人家激动地四处摸索，然而所及之处皆是虚无。莫弈牵过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脸颊边。老人靠着手指慢慢地触碰着她熟悉的轮廓，略低的体温，还有那条似乎终年都不曾卸下的白色丝巾。
“你还是长得如此好看，莫先生。”老太噙着泪，用双手捧着莫弈的脸，“而我就不同了，我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眼睛也看不清了，耳朵也聋了，连这腿脚也不利索了。”老人自嘲地踹了踹地，“我原想着在自己入土之前将这支钗子还给你的，想面对面和你说一句：抱歉……我无法再在桃花树下等你了。但，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已经走不动的人了，这才让曾孙女代我前去，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愿。”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就算是连光都到达不了的地底，他也能听见她曾经无数次地来到桃花树下分享她那些大大小小或有趣或无聊的小事，起先来的很频繁，之后便少了些，再之后便更少了些，直至现在。
莫弈从怀中取出那只桃花钗，因为是方才从地里取出来的，他甚至还来不及去掉上面的尘土。听见熟悉的碰撞声，老太再一次潸然泪下：“我已经……老得都走不动路了，莫先生。”她的手指轻轻掠过那朵不败的桃花，回忆着几十年前她曾戴着它在桃花漫天的树下与之倾诉的过往。
“不，你从不曾老去。”莫弈的吻落在了老人的手背上，金色的眸子一直驻足在她身上，然后将发钗递给了老人，“虽然有些晚了……我想再问你一次，可还要嫁于我？”
“嫁！嫁！”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偷偷抹掉眼角的落泪，“麻烦先生帮我戴上吧。”终于，她展开了笑颜，一如当年那般明媚模样。
莫弈也跟着弯起了嘴角，他盘好她一头白发，将粉色的钗子小心地插入了她的发间：“嗯，很好看，很合适。”
“是吗？”她面露羞涩，脸上飞起一片霞红。
“是，从今往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莫弈握着她的手，郑重地许下承诺。

“祖奶奶！”少女拉着妹妹的手跨入正厅。
正厅正中央的位子上，一名老太面色安详地睡着了，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手里攥着一只漂亮的粉色桃花钗。
“……祖奶奶？”少女又走近一步，满脸疑虑地望着老人。
桃花钗无声地摔到地上撞坏了一个角，白色的玉珠随着断裂的银线一个个落下，又一个个蹦起。

小桃枝上春风早，初试薄罗衣。
年年乐事，华灯竞处，人月圆时。
禁街箫鼓，寒轻夜永，纤手重携。
更阑人散，千门笑语，声在帘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