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子初来乍到时还穿着那件狩衣，那时候的他还不像未来的斯卡拉姆齐那样牙尖嘴利，游刃有余地向周围嘶嘶着喷出毒液，只是像一只野兽一样警惕着周围的一切，还有些好奇。

女皇陛下安排了「博士」进行对他的检查，博士对他的构造似乎颇为感兴趣。

“……你很感兴趣吗？”他问。

倾奇者尚未真正意识到自己与世人的差异，他在不断学习的旅途中仍旧没有明白令自己如此痛苦的究竟是什么，漫长的疲惫消耗了他尚且脆弱的情感。那么我现在是谁呢？他在想这个奇怪的问题，爱哭的神之子已经被抛弃，懵懂的倾奇者也被消磨殆尽。他躺在实验用的无菌台上，多灯泡的无影灯照得眼睛很不舒服，但也仅限于此，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多余的损伤。

“当然，”正在切开他的小腿皮肤的博士回答，“能窥视神之造物的机会可不多见，你的机能构造如此巧妙，没有任何与人相似的部件，然而却能做出和人相似的反应。”

精纯的元素力从切口流出，慢慢地在皮肤上流淌，跌落在无菌台上，细微的嗞嗞声和烟雾一起冒出来，要用上许久才会报废的手术刀大概是不能再用到下一次了。博士挑了挑眉，并没说什么，只是把那把刀放到一边。

“……哦。”他略微有些紧张地想从胸口处握住什么东西，察觉到那只金羽已经不在之后，又改为捏住衣领的边缘。

这样的行为让他有点回想起仍在天守阁的时候，雷电对他进行性能的检查，神的威能自然不用像这样从最外层开始查探，也不需要和他交流。尽管同样拥有情感，但人和神的眼界或重点总是有区别的。

“紧张吗？当成普通的身体检查就好了，虽然你确实被封印住了力量，但遵循女皇陛下的命令，改造也是之后的事。”博士摇晃着玻璃试管从针管蓄存的血液，话说，人偶的身体里流淌的液体也能被叫做血吗？

“我为什么要紧张？你又不可怕，”他说，又觉得实话实说会有些不自在，他的不理解总为自己带来麻烦，“是你的灯太亮了，很刺眼，没人和你说过吗？”

由此他学会了第一次的撒谎。

“哎呀，没人和我说过哦，因为他们都没法睁眼看见了。那你的眼睛会痛吗？”

“当然会了啊？”

“但你没有躲避的条件反射吧，是因为它不会对你造成真正的伤害吗？”

博士拿起旁边的记录本。

“……什么意思？”

“稍微忍一下吧，人和神不一样，他们能一眼看穿的事情，就算是最优秀的学者也需要穷尽一生去探索。”

他知道，转移话题是人不想继续谈论当前话题的表现，所以他沉默了。

  

那是序幕落下，演员就位，剧场的真正开始。

  

早些时候，纳西妲拜托旅行者照看已为阶下囚的散兵，当然她的原话不是这样：“他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抱歉，这应该是我来做的事，希望你有空的时候能来看看他。”

听起来这里的“看看”理应是“监视”的意思，旅行者也是这么理解的，他对小吉祥草王的繁忙表示理解，并空出了能在净善宫待上足足一整天的时间。

事实上散兵的情况可以说得上是非常不好，从“正机之神”中跌落而下的人偶虽然因其构成材料的特殊性，免除了如同台柜边缘跌落的雏人形一样摔得粉碎的命运，但实际上的散兵本人应该更想在昭示失败的那时就此死去吧？人偶的强韧反而带去了更可悲的命运，而旅行者并不准备对这场疯狂的悲剧表示同情。

  

“啊，你们来了。”纳西妲的旁边正堆着许多密封好的纸质资料，还有几本像从智慧宫拿出来的禁忌书籍，上面有着绝不外借的花纹印章，按照她拿起的顺序来看应该已经看到最后几本了，其数量之多大概能把派蒙一眼就吓到睡着。

“纳西妲我们来啦！哇——”派蒙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这么多书啊，你已经看完这些了吗？这么快？现在才过去不到一周！”

纳西妲合上最后一张装订好的资料，起身后拍拍手向他们走来，旅行者的余光瞄到了上面的字，是《拟造神明的可能性与初步实践》，看起来像是曾经的大贤者与其同党曾进行的造神实验。

“这些实验记录还挺不好找的呢，”纳西妲说，“他们把这些东西藏得很隐蔽，虚空中没有明显的痕迹。我还得再认真一点才行，还好你们来了。”

“我能做什么？”旅行者总是单刀直入地问。

纳西妲向净善宫的更深处走去，示意他们跟上来。

“虽然散兵连结在正机之神内部的时候非常强大……但他的构造本不是设计出来承载这些功能的，对他的改造过程太彻底也太久了，就像钉在墙上用来挂画的钉子那么深，所以，当那些导管在外部冲力下硬生生地被撕裂的话，呃……就会变成这样子。”

  

看得出来草王殿下已经尽力让散兵显得不那么狼狈，居于她曾经牢笼中的散兵背后的管子还没拆掉，其中的液体已经干涸，管道的断面上反着令人感到不适的紫色光泽，而其中的人偶如同死去一般静静地飘浮在其中，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此刻像烧制完美的玻璃珠，未有半点生命的气息。

看着有点反胃，旅行者想。

或许散兵平时里比常人波动更大的情绪掩盖了这一点，或者是吓得别人不敢看他，就能避免这些和常人不同的地方被发现。

“等我找到剩下的资料，就能想办法完全拆除这些管道了。但他的求生欲望倒很低……”

“……那他这个样子，还用得着监视吗？”派蒙问。

“所以是照顾啦，照顾。”

  

净善宫意外地准备了给人类使用的起居室。

尽管名义上是让旅行者照顾散兵，但他怎么说也算是阶下囚。实际上现阶段也不会让旅行者和散兵就这么一起住在一个房间，旅行者是需要睡眠的，一个会睡觉的个体意味着他每天有六到八小时是不设防备的，如果睡梦里还要提防散兵，那真的不知道谁才是囚人了。

目前他们只需要在旅行者醒着的时间一起行动，循序渐进。

旅行者起床后发现自己的工作是移动人偶，字面上的意义。纳西妲说他在从那天之后就因为这些管子的断裂而失去了行动能力，羸弱得如同新生幼儿，原因推测为长时间的替代和改造令他内部的回转出现了停滞。不过既然是人偶，就能省去消毒和止血的过程，这倒方便了许多，纳西妲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或者说一些“这样啊……”之类的话，几根纤细的管子已经拆除，而人偶仍然静静地倒在台面上，散兵的后背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疤痕，在管道接口圆形的基础上，内部那些细小复杂的回路也一并被牵扯出来，像不规则的雪花一样留下了淡红色的痕迹。

其实比起手术，整个过程更像在改装一个精巧的瓶中船，现在的散兵甚至不像一个活着的生命。

“今天就到这里了，改造的时间太久，拆除也只能循序渐进。”

循序渐进，时间似乎是构成散兵的关键词。他经历的一切都经过了漫长时间的洗礼，但从踏鞴砂和八酝岛获得的记录里看，他的生命中都不存在顺利这个词，从诞生开始就不断遭遇噩耗。

对于要将曾对自己动杀心的愚人众执行官抱起来，然后运送回起居室外面的房间这件事，旅行者仍感觉十分奇妙。尽管是对待阶下囚，但他还是不自觉地用了抱着活人的姿势，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半身，让散兵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口，应该说旅行者的心中并不认为散兵和人类的误差很大。

旅行者没什么抱着人形生物行动的经验，在初次尝试的时候，散兵上半身的重心总是向外滑落，他只能揽得更紧一些。旅行者掂了掂怀里的人偶，散兵的体重符合他的身高，裸露在外的皮肤触感和常人也没有不同，温热而柔软。或者可以说是他的设计者考虑了很多如何让他看起来和人更加相似的方案，人偶因而如此精巧曼妙。

唯独他的胸膛失去了起伏，这让所有制作上的努力都百搭了。他先前是一个美丽得如同人偶的少年， 此时却更像一个仿真程度极高的人偶。

尽管后者才是他的真实。

纳西妲交代过明天要开始带他去尝试一下肢体的活动，像真正的人那样复健。

  

旅行者说，啊？人偶也需要复健吗？只修好难道不行吗？

不够，纳西妲说，虽说没有不能跨越的夜晚，也没有真能被掩盖住的繁星，但行为会反馈到心，对于心的治疗是必要的。

心理暗示？旅行者问。

差不多啦，就是这样子，得先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才行。

  

散兵就像死掉了一样，或者说根本没活过来过，一直保持着旅行者放下他的那个姿势躺在靠垫上，虽然纳西妲说他还保留了些许的行动能力，但只是象征性的，大概拿起一个日落果对他的手臂来说都是负担。旅行者突然想起，匹诺曹活过来的时候也不需要呼吸，那是否能说明他们都没有真正地活过？但这样说又不对，他动起来和其他人的交流的故事确实是真的，而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胸膛明明是有起伏的。

咕噜——肚子饿了。旅行者从背包里掏出几个墩墩桃，真是可爱的名字，派蒙刚见到的时候很喜欢它，颜色粉粉的又甜甜的，连续吃了好几天。派蒙现在应该在和纳西妲一起干什么呢？旅行者一边啃着墩墩桃一边想。

  

“动一下。”旅行者拍拍他。

对人偶来说休憩是无意义的，如今的反应更像是心如死灰，在落灰的杂物间角落静静地等待存在的终结，仅仅在那里存在就让人心怀悲伤。旅行者觉得这稍微有些棘手，他不擅长应对这样情绪起伏很大的、比较偏激的人，更何况是在他们最消极低沉的时刻。

“能对差点杀掉你的人这样放心？”沉寂多日的散兵缓缓开口，“我可是无时无刻都在想怎么报复你啊。”

“是吗？但你掉下来的时候，我只觉得——”

旅行者不由得回忆起那天的事，他从台阶之下走上舞台，数次在死生边缘徘徊。但那时候的散兵更像一个悲剧中的人，威吓不足。而早些时候，在禅那园的意识投影所展示的散兵对他的执念已经触手可及，自大、狂妄，被对自身过分的自信蒙住了双眼。

“你真可怜啊。”

散兵的眼睛动了，视线聚焦到了旅行者的脸上，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正眼瞧人，散兵发出一声嗤笑，说：“我可不可怜，现在可还不是你说了算。我可不认为你对我一点仇恨都没有，你真的——会听从小吉祥草王的命令？顺从地、乖巧地照顾——我？”

某些询问的字词发音被拉长，散兵的语调缓慢地折转上扬，而他周身那种死物一般的气息消失了，他微笑起来，那么地闲适从容，宛如一个吸取了恶而苏醒的机器。

“不是命令，这是委托。”旅行者意识到是散兵的恶意才让他显得不那么死气沉沉，“你跟谁都这么说话吗？还是你确实有什么奇怪的执着，一定要让别人符合你悲观的预期？”

他觉得有点烦躁……病人不配合的话要怎么治病啊，这个问题纳西妲也没教。

“我和你关系没那么好吧，我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吗？”

旅行者噎了一下，散兵的眼神像看到了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他的笑容弧度越来越大，从微笑变化为讥讽的嘲笑，但给人的违和感很重，大概是因为他先前还像死去一般，现在却能很快找回他惯有的态度。如果旅行者不知道他先前的执念已被失败消磨殆尽，那么散兵的“正常”就不会这么令人感到异常。

散兵惯常以带讽刺的语言武装自己，视他人为低劣的蝼蚁。凡是见过他的人都应该如此评价，但旅行者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曾读过八酝岛与踏鞴砂残存的文字记录，那些最初的文献上所书写的人偶并不如此以充斥毒液的口吻面对他人。

旅行者感觉自己好像弄懂了什么，散兵现在正在试图重整态势，其中的意图是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

“也许是我判断错了吧，”旅者说，“但你的内心不像身体表现出来的这样耐打吧？你说你想报复我，但你想得更多的——难道不是如何谴责自己吗？”

散兵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那样夸张的表情实在不适合在他脸上出现，于是他的嘴角慢慢回落，眼神也愈加阴冷，慢慢地恢复到之前的微笑。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中的多，那些人还是杀的太少了。”他喃喃，后半句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过去的他自己。

“只要是发生过的事，就不可能被隐藏，”旅行者说，他还是避免了和这样的散兵对视，“我不是很关心那些，现在你的首要任务是站起来，这是纳西妲希望的。”

“我不要。”

旅行者叹了口气。

啊，真是稍微松了口气，这样的态度反而比较好解决，旅行者不擅长应付那些看起来很易碎的东西。

善意，善意，温暖，耐心。

“那么想报复我破坏你的宏大计划的话，还是让你的状态先恢复从前再说吧。”

“都说了我才不要！现在我是阶下囚，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想惩罚我吗？真是善人啊。”

最后几个字的尾音从散兵的喉咙间挤出来，他的抗拒和反感已经表示得很明显了。而且表达了很多次拒绝，这应该到了纳西妲说的必要时可以强制执行的界限了。

“啊，那就没办法了。”旅行者皱着眉，苦恼地抿着嘴，“但是委托不完成就不能拿到报酬……”

“哈，你最好认清自己的——”

旅行者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边说着“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一边向他走去。 

旅行者一直抱着的都是失去求生意识的散兵，从捡起自正机之神上摔落昏迷的散兵时，他第一次意识到，人偶不做出反应的时候是如此类人却又明显并非人类，这让他从生理层面上有种恶心得想要立刻丢掉的感觉。

纳西妲问他：“你不觉得他真是可怜吗？”

  

他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散兵正是因为自身的感情而如此悲惨的。

  

所以这是旅行者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活跃的、会对外界反应的散兵。散兵很不配合，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抗他的靠近，但就像纳西妲说的那样，他现在的孱弱令他如同新生婴儿般难以抵抗外力的影响，而且越是张牙舞爪的声势就越体现他内里的虚弱。拽住胳膊把他拎起来，竟然成了如此简单的事情。

  

旅行者还保留着平淡的态度，而散兵因为身体末梢传来的疼痛而咬紧牙关。

人偶也会感到明显的痛觉？这个问题萦绕在旅行者的心上。但他没有停下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