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安纳托尔看过一次东方艺术品的展览,有幅异国的绘卷吸引了他的注目。画中的逃亡者被怒象追逐,投入枯井中躲避。井底盘踞着异蟒,井壁则有毒蛇游走,他只好捉住垂入井中的树藤悬在半空。有两只老鼠正不断地啃啮那条树藤,他摇晃树藤试图惊走两鼠,却晃动了树上的蜂窝,几滴蜂蜜从中滴出,落入逃亡者口中,而巢中野蜂即将袭来。*
绘卷中模糊面孔使他早早忘记了井中人的神态,印象中似乎是忧怖交至却又忘乎所以的。
“今晚早点关店,我们出去玩吧。”
“好啊,去哪里呢?”南希兴致不高,但还是强打精神,表现出期待的样子。
“到广场看看大圣诞树,顺便一起节前采购,然后去驯鹿酒吧喝一杯,还能在那里玩玩牌什么的。”
南希就笑了:“我可不跟你玩牌。”
她最近时而情绪低落,时而精神紧张,西蒙希望酒吧舒缓的气氛能让她放松一点,把烦恼说出来或者抛到脑后。
从前南希心情不好时,会偷偷跑去喝酒,这是早年经历在她精神上的残留,而自从西蒙搬到花店,就没再发生过。
她不会喝多的,大约就是一杯到两杯低度甜酒,在西蒙面前,她能克制住。
想到这里,安纳托尔再次感到全新的痛苦,少女的依恋绵密地布满了空间,要将他切割成碎屑。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这痛苦之中,又有一种卑劣的喜悦:“南希需要我”,这个念头刚升起来就被他全力扑灭了。不可以深入去想这件事,不然,他会陶醉于非分的赠礼,驯从于虚假的安慰,那“西蒙”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他必须时刻铭记这一点。
这个夜晚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放松,令人不快的事件连续而来,他与南希在广场走散,与陌生人在酒吧争执,离开时又迎面遇见一群黑帮打手。
走出酒吧时,安纳托尔有种芒刺在背的不适感,他转过身,发现那个怪异的黑女人的脸正冲着他,安纳托尔总觉得她在盯视自己,如同伏在莽丛中的蛇盯视经过的猎物。
这些淡淡的不快在午夜时升级成了危机,安纳托尔收到了一条信息:
-你本人和履历照片可不像。
安纳托尔寒毛直竖,第二条信息接踵而至。
-你离开了无心的注视,而我看见了你,令人惊喜。
他飞快地拆跳板,并控制另一条线跟踪发信地址。然而对方显然也是个老手,在他几乎锁定目标的关头断开了连接,只留下一个熟悉的IP段:
新月街B大道空屋的地址。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利用这个地方的特殊接口侵入政府的网络,但他确信,在那次入侵被察觉之后,这条线路必然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所以投信人留下它的地址,只是为了示威。
“我已看见你。”
恐惧扼住了他的呼吸。
当时使用的设备被他直接毁坏后分散丢进两条街外的不同垃圾车里,因为时间紧迫,仅仅对硬件做了基本的物理破坏。现在想想太草率了,他不想把麻烦的东西带回花店,但如果他自己暴露了,那南希……
安纳托尔忍不住捶了一下桌子,强行冷静下来,开始推测对方的动机。
没有直接向外揭露,也没有继续潜藏,而是发来一条模棱两可的恐吓,对方对我有所要求。他掌握了我的现实身份——哪个身份?不,不,等一下——他会认为已经捏住了我,会进一步施压,直到确认我走投无路,再提出条件……所以这不是帕德里奇那边的人……也可能就是帕德里奇的人,他们想试探我知道多少……“无心的注视”,千维系统。难道真的是镇长的人?得把南希送走……如果我表现合作……这样他们只会加倍注意她……不,帕德里奇不需要试探……个人信息我清除得太多了,如果他们掌握了我真正的身份……
安纳托尔再次捶了一下桌面。不,不是,千维系统和新月街地址两个暗示都很明确,我本人的位置、留在网络中的足迹;被第一个提起的履历问题却太宽泛了,说明他仅有怀疑。
这应该不是镇长的人,至少不是完全忠诚于他的人。
……
………
…………
不论用什么办法,都得把南希送走。
安纳托尔等待着留言者的下一次动作,会是恐吓还是交易?或者是毁灭一切的袭击?来自暴力机关还是黑帮?或者他隐约感到的冥冥中的未知恐怖?他食不下咽,难以入睡,闭上眼睛那个诡谲的祭品幻象就反复出现。
他更专注地去捕捉那两条信息的痕迹,寻找被自己忽略的纰漏。
到他焦虑到完全不吃不喝的时候,一封装饰过度的信笺被送到了店里。
“有位长期追踪某起电视直播事故的猎人,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在收集信息时,我意外收获了一些旧闻,关于S先生与A先生少年时代的奇妙故事,甚至佚失多年的照片,这些材料散乱残缺,我应该以什么样的线索串连它们?诚盼垂教。”
随信附了一张考究的名片,来自以传媒工作为名活动的投机者,阿道夫,交游广阔,衣冠楚楚,手眼通天,唯利是图。名片的地址处画着标记,旁边手写了一行法语:时不我待。
这作态让安纳托尔嗤了一声,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了,他的过往暴露无遗,离彻底毁灭只差一步,到这时他反而有了些把握。
显然,这个情报贩子对自己的投资人并不忠诚,他想得到新的筹码和底牌。
阿道夫会保密的。
既然他知道千维系统,那么安纳托尔手中的筹码不言而喻。
安纳托尔只要让他一直保密就可以了。
他穿上大衣,下楼看见南希正要关门,她惊讶地看过来:“这时候要出去吗?下雪了。”
“对,有事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他走出门,又回过头说:“你多穿点,风很大。假如……不,没什么。我很快就回来。”
除了他自己,没人能保护南希。
他非赢不可。
“很高兴见到你,安纳托尔先生。”别墅的主人热情地迎接他,“您在信息系统上的建树令人景仰。”
“要威士忌还是冰酒?”阿道夫一副熟稔的姿态,拿了两个杯子放在吧台上,“先预祝我们未来合作愉快。”
“什么合作?”
“您既然光临舍下,想必对我的提议和需求心知肚明,您与我的合作刚好能完美地掌握……”
安纳托尔打断他:“我不知道,我来只想了解,你和你的上级,打算把我怎么样?”
“您说镇长?他可不是我的上级,我与他的关系,就像我们即将建立的关系一样,都是合作伙伴。”
猜对了。安纳托尔想,系统总会有漏洞。
“那你是打算让我和镇长成为同一个项目的合伙人吗?”他用嘲讽的口气说,“你在帕德里奇那里还真有份量,希望在你妨碍到他时,这份量依然足够。”
阿道夫沉默了,然后收起了浮夸的伪装,他说:“安纳托尔先生,我觉得我们可以坦诚一点,镇长近期的行为,正在动摇我们这些跟注者的信心。我相信你一定有所察觉,事实上,原本一直配合他的几方,都出现了疏远的迹象,我不过是其中之一。我只是个势单力薄的生意人,唯一自保的工具是信息,而能为我提供信息的人越来越不可靠了,我只能寻求你的帮助。”
他抽出一个档案袋,推到桌面上:
“我可以推掉上一单委托,把这些资料交给你,里面的证据也许不够关键,但绝对明确,我甚至提供了获取它们的渠道,这是我的诚意。价码也很简单:我要你的作品,千维系统的安全入口。如果你愿意再额外给予技术支持,那就更好了,我可以追加报酬。”
“委托你的人是谁?”
阿道夫笑起来:“你想去封口吗?恕我直言,很难。不过你可以放心,不是镇长的人,只是你一个好奇的同行,而且所知不多。说不定,我很快就能介绍你们认识。”
局面完全被阿道夫控制住了,安纳托尔焦躁地想,他不擅长交涉,原本的来意也不是交涉。阿道夫说了很多,看似知无不言,但关键信息几乎没有,他却要为那份见不得光的材料率先投入,一个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委托人牵制了他的选项。
“我的身份不再隐秘之后,这份材料是否真实都不重要了。你无法保障我的安全,也不肯指明我的敌人,你的诚意没有意义。”
“您给我出了个难题,难道您不担心这份材料被我的委托人拿到,再披露给南希小姐吗?”
来了。
安纳托尔想,他字斟句酌,试图扮演一个无情的逐利者,以使南希淡出猎手们的视野:“不是每一朵花都能永远开在温室里,特别是她的保护人自顾不暇的时候。”
“保护人,哈哈哈!保护人!枪杀她母亲然后成为保护人,您真有创意。”
安纳托尔冷冷地看着他,阿道夫表演了一会儿,得不到响应,他停下来,再次露出那种久经训练的微笑:“那么,您要我付出什么,来换取您手中的钥匙呢?”
“我要离开这个镇,安全、秘密地,我知道你有渠道。脱离危险后,我会把千维的登录方法发给你。”
“确实,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我将无法使用这个通道与您同行。让您单独离开,我又担心您改变主意。可是让您先提供资料,您也信不过我,怎么办呢?”
“要不这样,我为您引见这条通道的引路人,而您得到通行权后,也把您手中的许可给我,如何?”
于是,安纳托尔见到了“教父”的信使,卢奇菲罗,不久前与他发生口角的那个黑女——安纳托尔是通过发型认出来的,对方则给了他一个白眼。
“这位先生想要一张船票。”
“两张。”安纳托尔眼也不眨地说。
“您依然爱惜您的玫瑰花。”
“当然。”他集中全身上下所有冷酷的因子,尽数注入舌尖即将吐出的单词里:“毕竟,像这样完美的作品是很难遇到的,堪称奇迹的创造,不是吗?”
一直没说话的卢奇菲罗露出了鄙夷的神态。
几番拉锯之后他们达成了交易,卢奇菲罗承诺尽快安排他获取当日“船票”,“船票”由教父背书,因此需要另行收费,而安纳托尔确认后,则要交出核心代码和口令。
“我以为我见多了人渣,想不到今天又开了眼界。”
结束后,卢奇菲罗向着另外两个人这么说道。
第二天中午,一个戴着大帽子的人与他擦肩而过,将一个信封丢了过来,安纳托尔认出,那是卢奇菲罗。她把长发藏在衣领里,帽子则能盖住大部分的摄像角度,只要摘掉帽子放下头发,视觉印象就会截然不同。
信上只有一句话:“半小时内,到车站找站长,对他说:护照已经办妥,还需要雇一位嘴紧的向导。”
安纳托尔按照信上的指示前往车站,完成一串鬼鬼祟祟的验证,最后拿到今夜一趟载货专列的某个车厢号。他背下发车时间和接头的切口,然后把纸撕碎了。
他又看见了卢奇菲罗,还是那个大帽子的打扮站在通道旁,安纳托尔将准备好的软盘交给她,并向阿道夫发送了密码。代码与口令都货真价实,绝无错漏,唯一的问题是,它所使用的通道每被访问一次,千维系统本机内的指针会改变计数,并在自检后多创建一行日志记录。
如果阿道夫的委托人就是他自己,那他的窥视行为势必落入帕德里奇方的黑客眼中,如果他与那个黑客达成一致,那这个指针的隐蔽性至少能保证南希有安全脱身的时间。
而不论是哪种结果,都能帮助安纳托尔看清敌友,甚至分化阵营。
不过这些都是将来的事,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让南希撤离。
“虽然很突然,但她相信我,我能说服她,只是这样一来,南希的感受……现在顾不得了,先度过眼前的危机。家里的设备应该……”安纳托尔边走边整理思路,慢慢回到了北新街。
远远地,他看见了花店所在的小楼。那里一片漆黑,门窗紧闭,这从未见过的景象让他的心脏被堵塞,血液被凝固,只剩下深冬的冷风不断泵入血管,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足地向那里拔足狂奔,拿着钥匙的手指颤抖着,好几次才成功旋开花店的门。
起居室门口透出暖色的光,似乎还有低低的说话声,他顾不上开灯,疾步走了进去。
他看见南希独自一人,拿着几页纸坐在壁炉前,这世界依然安宁。安纳托尔长出一口气,他感到一阵晕眩,伸手扶住了门框。
听到脚步声的南希放下了纸,转向安纳托尔。她手中举起另一件东西——安纳托尔藏在抽屉夹层里的袖珍枪。
他看见枪口一闪而过的火光,他看见火光之后南希满是泪水的脸。
他听见手枪后坐撞向南希手心的闷响,她的手腕一定受了伤,他听见南希难以自抑的哽咽。
他听见壁炉上的老式磁带机沙沙地重复着他自己的声音:“毕竟,像这样完美的作品是很难遇到的,堪称奇迹的创造。”这盘显然是新录的磁带里已经出现了好几个磨损的刮划音,在这个下午,南希将它颠来倒去地听了多少次呢?
他踉跄着倒下,并再次感到血液温暖的流动,流动着哽住了他的呼吸。
他用尽全力想说出那几个关键的单词,但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他无比后悔自己毁掉写着登车信息的纸条。
他想到用帽子遮挡探头的卢奇菲罗,她在酒吧里奇异的目光,酒吧外的打手。她与自己错身而过,方向正是花店所在的北新街。
——“我以为我见多了人渣,想不到今天又开了眼界。”
弥留时刻最后的闪光照亮了所有的碎片:卢奇菲罗就是委托人,她就是第三个黑客,受“教父”的保护,阿道夫无法控制她;是卢奇菲罗把录音给了南希,这之中无利可图,反感,怜悯,或者其他的什么,让她决定提醒这个将要跟随人渣前往未知之地的姑娘;是阿道夫泄露给了卢奇菲罗,因为他认为那个黑女知情后,绝不会帮自己与黑帮势力牵线,这样一来,他就能保证所握有的三方资源,都不会丢开他私下联合。
南希还有机会!她可以去找那个黑女,寻求那个还有点底线的地狱使者的帮助甚至保护,南希还能逃脱!抽屉的夹层里有一个不记名帐号的凭证,可以用密码在任意网点匿名提取一笔备用款,密码是——他艰难地移动手指,试图在地上写下那6个数字。
这时,一团花香与血混合之后的奇特香气笼罩住了安纳托尔,南希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她双手握紧枪支,抵在他浸血的头颅上。这毫无必要,但南希还是扣住了扳机,她一字一顿地说:
“都下地狱去吧!”
于是他知道,一切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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