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

        虽然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但是魏书固执的不肯换一个姿势。无论表面上多么决绝的拒绝程璐的帮助，无论他能强忍着内心深处对温暖的渴望说出多么刺耳绝情的话，但他无法欺骗自己，此时只有程璐能让他安心，让他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寻找到一丝温暖。
        哪怕是程璐坐过的小角落，也能带给他些许安慰。

        但是这安慰的效果微乎其微。
        魏书觉得他正在经历一场寒冬，而只有温暖才能孕育生命。他在一瞬间就做好决定推开程璐，放任自己下沉，就像把刚刚冒出头的希望的小芽儿埋入冰天雪地里，无情的斩断了所有的生机。
        魏书突然想到在《一代宗师》里，梁朝伟有一句台词，“如果说人生要分四季的话，那么我一下子从春天到了冬天。”
        说来也是奇妙，看这部电影还是因为程璐，程璐说过她喜欢王家卫，因为王家卫的电影不止有故事，更是把具体的故事融入了抽象的已经之中，明明就在眼前却抓不住。魏书觉得自己看得多了，便也受了影响，这样棘手的问题面前，还能联想到“溺水”和“寒冬”。

        “都是因为程璐啊！”魏书喃喃。
        因为程璐，魏书感受到了些许暖意。因为程璐，魏书更早的放弃了“生”的希望。因为程璐，魏书第一次面对问题畏手畏脚，选择了常人看来最不理智的下下策。
        魏书最难过的是，他拒绝程璐，还要用伤害她的方式才能让她离开。这对于程璐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魏书就这样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吃不喝，也不觉得累。他明明想冷静下来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但却越发的心乱如麻。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已经夕阳西下，或许已经夜幕降临，他没有回头看窗外，只觉得整个人都麻木了，血液慢慢的凝固，胸口的大石头越来越沉，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坐的时间太久了，还是因为太累太饿，又或者是掉进寒冬冰冷的河水里，在溺死之前就是这种感觉。
        在不知道第几次眼眶红了的时候，魏书终于不再压抑自己，放任眼泪悄悄地溢了出来，然后愈发的汹涌，模糊了视线，打湿了衣襟，颤抖了身体。

        程璐从马丁家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和月亮同时挂在天上。太阳不再刺眼，月亮还不清冷。刚刚走出了顺利解决问题的一大步，程璐觉得虽然气温已经有些低了，但这日月同辉的景象还是挺好看的。
        心情大好，程璐习惯性的想把这个好消息在第一时间和魏书分享。拿出手机的一瞬间，魏书刚才的那些话又在耳边响起。

        当心平气和冷静下来的时候，程璐也觉得刚刚的摔门而出有些不妥，而且魏书的做法实在是有些反常。
        面对棘手的问题，魏书一向习惯于封闭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抽丝剥茧一样分析事情的走向，直到得出满意的解决方案。这或许看上去有些“自闭”，但是每一次当他敞开怀抱重新接纳他人的时候，他又变回了那个理智冷静、无所不能的魏书。
        但是这一次，明明其他的事情魏书都能很好的独立解决，唯独在面对她的时候，魏书一反常态的暴躁。程璐知道魏书不是一个会乱发脾气的人，事态越严峻，魏书就会越发冷静。

        程璐想起那天魏书“失踪”后她和老许短暂的通话。
        “老许，你刚刚怎么这么久不接电话啊！真的急死我了，魏书失联就算了，你再不接电话我就更不知道去哪找他了……”
        “我找到魏书了……”
        “找到了？他在哪？他怎么样了？”
        “我刚刚从味道出来就看见他坐在门口，也不说话，电话一直响也不看一眼。和他说了半天话他也不搭理我，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刚刚才生拉硬拽的把他送回家，一直和他在一起也不好接你电话，你别担心了。”
        “那他晚上吃饭了没？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不吃不喝的，动都不动一下，看着都吓人。好在累得够呛，估计能好好睡一觉。”
        “那要不要我去看看他？”
        “哎，算了算了，你还是别去了。刚刚我走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如果你问的话就说他没事，让你别管他。”
        “啊？他真的这么说的？”
        “是啊，他就是这样，不喜欢别人参与干涉他的事情。甚至还强调了一下如果你没问，就让我别主动找你，还是让他自己休息一下吧。”
        “啊……那好吧，如果这几天他那边需要人的话你随时告诉我啊。”
        ……

        魏书真的只是不想别人干涉吗？那为什么可以安安静静的听老许说那么久的话？对我怎么又这么没耐心？是我说错什么刺激到他了吗？
        程璐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想起老许说魏书“不吃不喝”“一动不动”，还是觉得不放心。一天两天可以，每天都这样身体肯定先承受不住。在这件事中，魏书本来就是受到伤害最大的人，总要有人对他多一点包容和照顾。
        虽然她还是很生气魏书下午说过的话，虽然魏书显然不想让她再参与其中，程璐还是决定再去魏书家里看看。

        程璐赶到魏书家楼下的时候，老许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在小区门口等着了，还按照程璐特意叮嘱的，做了些魏书喜欢吃而且比较清淡的菜。
        接过老许手里的东西，程璐拒绝了老许提出的一起上去的提议。
        “我们和魏书的相处方式不太一样，你一直都很尊重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有些话你不好说，但是我不一样，这件事我已经参与了。而且下午我们还因为这个闹了些矛盾，你去了夹在中间也不好受。”

        程璐不是没想过尊重魏书的个人习惯，但她知道这个时候敲门魏书一定不会开的。
        自顾自的输了密码进去，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路灯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程璐打开灯，看见魏书就这样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独孤又脆弱。
        魏书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刺到了眼，眼眶里的泪水又涨了上来，视线模模糊糊的，他看见程璐像个带着光的天使一般向他走来。
        程璐走进，才发现魏书的眼眶红红的，眼神呆呆地，他从未见过如此双目无神的魏书。还有，魏书的衣袖和裤子上，都看起来湿湿的，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泪痕。
        程璐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男人也有如此脆弱到哭泣的一天。失声痛哭也好，无声哭泣也罢，流泪的魏书都是让人心疼的。
        手抬起，有慢慢的停在空中，程璐想通过肢体的接触让魏书得到些许安慰，但是不知道是该抱抱他，还是该摸摸他身体的哪个地方。
        最后，程璐还是把手缓缓地放在了魏书的头发上，轻轻地揉着他那有些凌乱的卷毛。程璐突然觉得魏书的头发也和他的心一样，是柔软的。
        “没事，想哭就哭一下吧，知道你心里特别难受。”魏书或许是哭的太久了，又或者太饿了，他没有哭，只是突然身体一软，把头靠在了程璐的身上。程璐感觉魏书的身体好像有些微微颤抖，于是伸出另一只手，试探着拍了拍魏书的后背和肩膀。小时候每次难过哭泣的时候，妈妈也总是用这样的动作安慰她，而每一次，她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程璐帮魏书挡住了些许刺眼的光，让魏书的整个身体笼罩在程璐的影子之下，很有安全感。

        “吃点东西吧？我让老许做了几个你喜欢吃的菜，多少吃一点，不然身体受不了的，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去处理。”
        魏书这一次没有抗拒，他实在太累了，发出一声沙哑的“嗯”，然后任由程璐把他拉到餐桌前。
        其实魏书还是没有胃口，即使他的确已经饿到胃疼。程璐知道这种感觉，于是也不逼着魏书。魏书知道程璐说得对，也不想让程璐再一次失望，他已经做不到再一次看着程璐因为自己伤心了，而且他潜意识里希望程璐能多陪着自己一会。每当程璐问他还要不要再吃一点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接受，默默点一下头，或者主动把碗推过去接着。

        “我下午去找过马丁了，工作基本上也都做通了，你就别担心了。”看魏书吃的差不多了，程璐淡淡的开口，“还要不要再吃一口西红柿？”
        魏书终于停下了一直低头吃自己碗里的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程璐，接过她筷子上的西红柿，“谢谢”，咬了一口又停了下来，“对不起”。
        程璐又伸手揉了揉魏书头上的卷毛，魏书努力用碗挡着脸，没挡住的角落里，魏书的眼眶还是湿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你不是因为我参与了这些事情而生气，你是担心我被马丁家长和媒体攻击而自责吧。但是魏书，我们这个行业接触这些事情更多，我比你更懂得如何面对家属和媒体，让我参与我能保护你啊！而且……魏书，马丁事发突然，有些话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说，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很久，但是一起经历的事情不少了，在我去医院找你之前，我刚刚拒绝了李文杰的交往请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我想和你一起面对未来，和未来所有的事情。那就从马丁的事情开始，不要再拒绝我了，好吗？”
        程璐说的很慢很轻，就像是晚饭后一起散步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那样。
        魏书放下手里的碗，低着头不敢看程璐，嘴唇颤抖了一会，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程璐松了一口气，笑了。起身走到魏书身旁坐下，握住他同样有些颤抖的手，数着魏书掉在桌上的眼泪。
一滴、两滴、三滴……

        眼泪浇灌着心底的一些种子逐渐生根发芽，这么多天以来包裹着魏书的刺骨的寒意逐渐消散。
        魏书觉得王家卫说的也不一定对，冬天也不见得都是苍凉。他又觉得虽然梁朝伟比他帅，但是他比梁朝伟更幸运，也更幸福。
        寒冬又如何？瑞雪也能兆丰年。
        更何况，现在已是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欣欣向荣，春暖花开。


【夏长秋收】

        “魏书……”程璐轻轻地拉了一下魏书的衣角，伸手的一瞬间才发觉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这样近。好像他们一贯都是这样，彼此之间却从不在意。
        魏书停下脚步，习惯性的把身体转向程璐，扯着嘴角展示了一个显然并不走心的笑容，“害，没事……”
        程璐伸开双臂，不费什么力气就拥住了魏书，或者说，他们这个距离很适合拥抱。她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又轻柔的抚摸着魏书的后背。

        从程璐出现在味道门口的那一瞬间，魏书从海底爬上了岸，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他的身体也逐渐有了暖意。他这才意识到，虽然海水刺骨寒，但是这已经是夏天，夏日艳阳暖。而他的世界，也进入了艳阳高照的夏天。
        夏天是生命力最旺盛的季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过程中，魏书心底有些情愫也绚烂盛开，展现出勃勃生机，马上就要掩盖不住了。
        魏书说出“我这个人朋友不多，老许和你勉强算一个”的时候，又一次悄悄在心底问自己，“真的是朋友吗？真的只能是朋友吗？”
        他清晰地记得给自己的回答，“是的……吧？”心里的那个声音好像不是那么坚定了。

        现在感受到这个实实在在的温暖的拥抱，魏书觉得庆幸，庆幸有程璐还在身边，庆幸自己没有失去为数不多的朋友。
        但是现在，他们这样的动作，好像不只是“朋友”了……
        “她只是想给我安慰，朋友之间的那种安慰。”魏书默默告诉自己，想要安顿好急促的呼吸和飞速的心跳。

        程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拥抱魏书，她只觉得现在这种感觉太好不过了。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庆幸自己最重要的朋友经历了一些痛苦的事情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模样，魏书温暖又宽厚的怀抱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连日来对魏书所面对的一切而感到的心疼终于在魏书直接坦率的话语中达到了顶峰，面对痛苦和伤心能带给魏书一些他需要安慰，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不是魏书单向的帮助她而是双向的关心……太多种感慨夹杂在一起，不由自主的涌上她的心头，这种复杂的感觉一时间她说不清楚。

        既然剪不断理还乱，程璐索性放空自己，好好享受这个拥抱。
        她感觉到魏书的心跳很快，呼吸也变得急促，和自己一样。
她也感觉到魏书抬起了双臂，她等待着魏书的双手落在自己的肩头或者后背，但是却迟迟没有动静，那双手好像定格在了空中。
        程璐有些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是她隐隐知道魏书在克制，在犹豫。
        她想告诉魏书，不需要。于是她没有放开，而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用双臂贴紧魏书的身体，专心的抱着他。

        良久，魏书的双手终于轻轻落在程璐的背上，但是只是一瞬，蜻蜓点水一般，就又离开了。
        程璐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了，她贪恋魏书的怀抱，也希望给魏书温暖。从前的他们虽说是相互付出，但是一直都是错过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同一时间给对方拥抱。
        换句话说，她希望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们的心意都是相互的。
        想到这里，程璐抱的更紧了，又把头在魏书的肩头蹭了蹭。
        程璐的气息喷在魏书的脖颈，他觉得有些痒。魏书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抬起手回抱了程璐，时不时轻拍她一下。

        直到身后有公交车驶来，灯光打到两人身上，他们这才松开。
        程璐抬头，他们恰好又路过了复兴西路武康路这个公交站。

        “呃……”
        “嗯……”
        “魏书，不急的话，陪我在这坐一会吧？”
        “啊，好……”
        “……”
        “走累了吧？”
        “嗯，是挺累的了。我今天本来就挺累的，要不是为了看看某人是不是真的心情好了，我才不愿意走这么长的路呢！”
        “我看你是舍不得我，想和我多聊一会吧？”
        “谁说的，我没有！”
        “真的没有吗？”
        “没有！说没有就没有！”
        “那你现在看我是不是心情很好了，既然累了就打个车回去吧！”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呆在一起啊？”
        “啊……我，不是，我这不是害怕真的累到你嘛！”
        “没事，就坐一会吧。魏书，你还记得这个站牌吗？”
        “当然记得啊，还有那边那个杂货铺。”
        “我还记得上一次，你就是在这个站台这里，给我送了那个奖杯，开导我安慰我，还陪我一直在这里坐到天黑。”
        “是啊，那个时候我们也不熟，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安慰你……”
        “谢谢你啊魏书，那个办法真的挺有用的。”
        “嗯，那就好。”
        “说起来也挺巧的……”
        “什么？”
        “这个站台啊，上次在这里你安慰我，刚刚我们又在这里……”
        “啊……刚刚，刚刚我……”
        “刚刚我……嗯，是有点唐突了，我只是突然觉得你看起来好孤单，我就想着，想能不能让你能稍微觉得不孤单一点。”
        “谢谢，感觉，感觉真的好多了。”
        “其实我想说，希望你以后在我面前能不要这么藏着自己的情绪，有什么事就说出来，谁说我不能给你帮助呢？就像你如果现在还有不开心，我也可以陪你在这里坐到天亮。”
        “这就真的不用了，你也看到了我没骗你，我现在完全没事了！但是还是要再说一句谢谢你。”
        “不用啦！你今天都说过好多次了，再说了，我帮你又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我是真心想帮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是，是朋友嘛！”
        “嗯，朋友……”
        “不过，魏书……既然，既然都成这样了，我们，我们能不能考虑不只是朋友……我想，我想这样的话我们以后身边都能多一个人陪伴，少一点孤单……”

        魏书看到程璐的两个手一直在捏着衣服下摆，其实他的心里是和程璐一样的紧张。
        刚刚在程璐抱住他的一瞬间，心中那些生机勃勃的小生命再一次展现着他们的生命力，差点在一瞬间释放出来。现在他知道了，程璐心里也有些一样的种子，在炎炎夏日里茁壮成长着。
        夜晚的风微凉，这已然是秋天，到收获的季节了。
        他们心里被温柔滋养的爱意，也已丰满，结出了果实，等待着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