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罕见地，今年将会有一场特大的暴风雪降临。法斯法菲莱特根据视野中白色蝴蝶令人不安的躁动下了这样的结论。白色的蝴蝶总是能够给予他最为精确的指引。法斯法菲莱特突然身体后倾仰面瘫倒在雪地上，上回他作出同样的举动已经是三百年前的冬季，不多不少，刚好是白色蝴蝶出现的那一年，只有那年雪地上出现了两道不同的痕迹，在那之前，雪地上只有一道笔直的痕迹，后来又只剩一道笔直的痕迹了。他闭目试图感受冬日阳光的温度，却只能听见远方流冰黑暗潮湿的呢喃。

  闷闷的脚步声透过层层叠叠的雪传到法斯这儿，带着那种熟悉的，刻意为之的明显。法斯没动，却在脚步声戛然而止的时候睁眼，喊出客人的名字，“拉碧丝。”于是青色的脑袋探出来，挡住了部分光线，“偷懒可是不好的，”他狡黠地笑，“这次的客人可不止我哦。”

  拉碧丝算是法斯的半个常客了，每隔个三四十年，他总会失眠一次，陪法斯走上一个或者半个冬天。事实上不止他一个人会这么做。“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就容易失眠。”他本人声称。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大约是法斯第一次在冬巡中遇到拉碧丝时，他对法斯说，“留神你的心，法斯法菲莱特，它正在腐烂。”*他笑着，一边习惯性撩起青色的长发。那是法斯三百零一岁那年的冬天，此后拉碧丝再没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总是这幅样子，连露琪尔甚至是帕帕拉恰也无法洞察他的真实想法。或许金刚石老师知道，可他向来更热衷于保持沉默。

  法斯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我还是不大习惯你的新发型，拉碧丝。”他最终决定说实话，他上回见到拉碧丝还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这怪不得他。谁能想到以热爱长发而著称的拉碧丝的头发居然被剪短了呢。

  拉碧丝一甩头，“上回心血来潮扎了个辫子，结果战斗时被月人的箭裁断了。这么说来，我们彼此彼此嘛。”

  “所以另一名客人呢？如果你只是在骗我我可是会伤心的。”

  拉碧丝笑了，他向左移开一步，另一个白色的脑袋露出来，“……安、不，是郭斯特啊。”

  “你这家伙刚刚绝对把郭斯特认成安特库了吧，我可看出来了。”

  “我不否认。”

  “超级过分wwwwwww”

  “适可而止一些吧，你们。”

  “抱歉，郭斯特。”

  “抱歉。”

  法斯和郭斯特在过去的几百年中仅仅见过几面，他对这名宝石的了解大部分是由其他同班口中零碎的细节拼凑而来。他知道的郭斯特不苟言笑又有些暴躁，但也同样有着一份细心和温柔。可法斯总隐隐觉得不对劲，似乎他所认识的郭斯特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份特质应当属于其他的某位宝石。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便将其归咎为对安特库的思念。

  郭斯特蹲下身，“法斯法菲莱特，你还有该做的事情。”他的语气和他的颜色一样淡漠。法斯坐起身，直视进郭斯特的眼睛。那是与雪相反的颜色，又深的像海，只有表面被撒上点点星光。白色的蝴蝶停驻在郭斯特的面颊。

  “法斯法菲莱特？”

  法斯的嘴唇有些颤抖，他的声音却惊人地平静，“你知道吧，安特库。秘密是不可能找到的，只能将它还原。最后。……”*

  “喂！”

  咔嚓。

  没够到。

2.

  “早啊法斯，你终于醒了。你之前吓到我和郭斯特了，每次你把别的宝石认成安特库都会这样吗？这可有些危险。”

  法斯恢复意识时郭斯特正拼凑着他的小腿，拉碧丝负责给他递上合适的碎片。法斯伸了个懒腰，“谢谢，接下来的我自己来吧。”他从郭斯特的手中接过工具，开始娴熟地修复自己。

  “对了，我失去意识大概有多久了？”法斯在为玛瑙碎片涂上粘合剂的闲暇之余提问，同时目光在小堆碎片中挑挑拣拣。

  “大约二十个小时。有问题吗？”

  “不，没什么。过几天会有一场特大的暴风雪到来。”

  “嗯？”拉碧丝撑着脸转向法斯，“多年冬巡的经验连这个都能告诉你们？”

  “是啊，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那我可得学着点了，”拉碧丝又笑了，“郭斯特的肩膀上有什么？”

  “我的肩膀？”

  “法斯刚刚往你肩膀那里至少瞟了四五眼。”

  郭斯特双手抱胸，“……法斯法菲莱特，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法斯在玛瑙露出部分扑上白粉的动作难以察觉地停顿一下，“哈，所以我才不大喜欢和你说太多话……你的洞察力还是真可怕，拉碧丝。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你们可以不告诉其他人吗？”

  “悉听尊便。”

  “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

  法斯拍拍手，故作严肃地咳嗽一声，“这还得从三百年前的冬季说起，你们都知道的吧，就是我和安特库一起巡逻那年。”

3.

   在法斯法菲莱特三百岁那年的冬天，他见到了诞生于冬季的白色蝴蝶。

  那会安特库与法斯正一前一后地走在雪地上，他们的腿陷入雪地留下不算浅的痕迹。抬头时法斯看见纯白的蝴蝶以极低的频率扑腾着翅膀，颤颤巍巍地停在纯白的宝石肩上。安特库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法斯：“你为什么总盯着我，法斯法菲莱特。”语气有些无奈。

  法斯伸出手比划， “你的身边有蝴蝶。"

  “蝴蝶？”

  “唔，就是一种有翅膀的昆虫，它们的翅膀很好看，多数是彩色的，有各种各样的花纹，春天的时候能见到很多，……抱歉，”他眨眨眼，“但你身边的那些是白色的，那种比较少见。”

  安特库点点头，“没关系。我从没见过蝴蝶。”他追随着法斯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肩膀，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他于是双手抱胸，眉头一蹙，“法斯法菲莱特，这是个无聊的玩笑。”

  “可它们就在那里，我能看到！”

  安特库便放下自己的双手，“那是幻觉，”他指出，“在冬天很容易看见这类幻觉，尤其是在困倦的时候。你该休息了，法斯法菲莱特。”

  法斯摇头，“安特库，我一点也不困。”说完他又朝前方猛冲了一段来证明自己，“你看吧。”

  “看到了。今天的工作量加倍。”

  “太过分了安特库！你是恶鬼吗！”

  “三倍。”

  “……好吧。”法斯嘟嚷着拿起佩刀，按着安特库的样子冲刺，跳跃，完美的落地后俯冲，再将刀锋重重地插入浮冰。他的动作已经比冬天开始时熟练了许多，但仍没有安特库那样完美。这时候安特库总是会做出些点评，法斯虽然总会抱怨累，或是安特库的要求太高，却每每也会照着去做。

  他们的相处一向如此，法斯总是作为主动的那一方，滔滔不绝地说着，安特库偶尔会给予他回应，但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的倾听；法斯倒也不太在意，只顾着讲。只在法斯因困倦而不大想言语时，安特库会提起关于自己的点滴。这样的时刻少而弥足珍贵，法斯几乎半个身体都陷入松软的雪里，却还是偏着头看安特库。安特库的声音不大，同往常并无太大区别，只有眼神带了些不大明显的落寞。他就坐在法斯身边，有雪落在他的肩膀、他的头发上，与他本身淡漠的白融为一体；同时法斯眼中白色的蝴蝶轻吻他的睫毛。他生就淡漠的轮廓，却并不因此显得锋芒毕露；他是冬的宠儿，属于也只属于冬天。严寒给予他形体，霜冻赋予他力量，因此他极脆的同时也极强，强过许多比他更为坚硬的宝石。“我们硬度低，如果没有勇气就什么都不剩了。”他这么对法斯说过。但他确实有着极强的实力，足够只身一人保护所有宝石整整几百个冬天。相比之下法斯都有些惭愧了：他的硬度比安特库还高半个，却远不如安特库来的强大；他几乎从没上过战场，连握刀的姿势都不大熟练。幸而在安特库的指导下，法斯也有了些进步，至少他现在挥刀的姿势已经相对干净利落了。

  这时法斯总会希望时间能够给予他一些恩惠，让冬天能够稍微过得慢一些，好让他能多看安特库几眼。他不奢求太多，因为若是冬天一直持续对冬眠的其他同伴来的太不公平，而法斯总是想让大家都能分到一份均等的爱。他也思考过让安特库看到春天的模样的方法，哪怕就一眼也好，可他设想了无数次，总找不到正解。安特库太安静了，以至于他的寂寞都是毫无波澜的。但兴许是出自笨蛋的第六感，法斯总是知道。

4.

  “……后来，就和你们都知道的一样。我失去了双臂，寻找材料代替时又正好赶上新型月人入侵，为了保护没有战斗能力的我，安特库被带走了。但是这些蝴蝶一直都没有消失，它们总是在我的身边，有时候甚至可以带来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说几天后的暴风雪？”

  郭斯特皱起眉头，“拉碧丝，在别人说话时打断不是个好习惯。”

  法斯跟着点头，“这点我赞同。不过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拉碧丝。”

  拉碧丝眨眨眼，“抱歉——”

  “稍微有点诚意啊你这家伙。”

  “因为对象是法斯所以严肃不起来啊，有点困扰，”拉碧丝打了个哈欠，“比起这个，现在不去切割流冰真的没问题吗？等暴风雪之后再去清理会变得加倍困难的吧。”

  法斯站起身，换上冬巡的行头，“你还真是超乎想象的熟练啊。”

  “我知道的比你能想象的还多，法斯。”

  窗外的光线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拉碧丝半边脸被冷色的光映得近乎雪一样白，甚至泛着丝丝荧光；另外半边却又被压得极深极深的阴影盖上。他眯着眼笑，和他过去几百年中任何一个笑容没有一星半点的区别；他的脖子也被挡在阴影下，看上去像是头与身体分离了一般。就那么一瞬间，法斯似乎又看见他在做那几乎是标志一样的动作：闪着光的青色长发顺着手使力的方向，逸起一个轻飘飘的弧度，再落回原处；当法斯又一次眨眼的时候，拉碧丝的头发又是那他仍未习惯的短发了。

  “该巡逻了。”

  阴影没过了郭斯特的脸。

5.

  切割流冰的过程几百年来并没有变化，唯一变化的只有做这件事的宝石。经过三百年冬天的磨练，法斯对于这回事已经十分熟悉了，甚至差些就能超过当年安特库的水准；拉碧丝并不经常参加冬巡，但其本身的才能加上法斯的点拨使他的动作也能到达一气呵成的水平。

  轮到郭斯特的时候，法斯本想上去指点一二，但对方以一瞪拒绝了法斯。法斯便不做声，同拉碧丝站在一旁观看郭斯特的工作过程。郭斯特一甩手中黑色长刀，踏着高跟向前冲刺，跃上小冰山的顶端，轻盈得如同法斯眼中他身旁的白色蝴蝶。接下来是一段俯冲，他抬起手，将刀锋刺入冰层的瞬间连同前方冰山都被震得碎裂。最后他抬起头看向法斯，神色淡然，动作熟稔，仿佛他才是独自冬巡三百年的宝石，而不是一名新手。

  “……哇哦。”法斯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评估郭斯特的动作，那完美得超出了法斯的预料太多，就好像他回到了三百年前第一次见到安特库切割流冰的时候。白色的蝴蝶，那些白色的蝴蝶总是萦绕在他的身边，流冰在法斯耳边低语，看啊法斯法菲莱特，安特库琪赛特又一次站在了你的面前，快保护好他，不要再让他被带走了。

  不要再让他被带走了。

  郭斯特一步一步向法斯走来，白色的蝴蝶裹挟着雪花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飘飞，他额前被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也被吹得零散。

  不对。

  暴风雪不应该来得这么快。

  “郭斯特……！”

  “法斯法菲莱特，你所见到的事物不一定都是真实的。”

  站在一旁的拉碧丝突然这么说，他双手扶着自己的头，仍然保持微笑。

  “即使你把那孩子当做郭斯特或是安特库，他也不是，也不会是他们。”

  “你在说什么啊！郭斯特他就站在这里……郭斯特你也说些什么啊！”

  郭斯特？

  “不。郭斯特早就被带走了。”

  “……”

  “啊啊，到时间了。”

  这回拉碧丝的头确确实实地与身体分离了，他捧着头扔向法斯。

  液态合金从法斯眼角滴落。

  “……是黑水晶啊。”

6.

  “用你们来装饰的这颗星球，非常美丽。”*

  灰白的细腻粉末自法斯指缝间流下。大量的白色蝴蝶接连向无星的夜空中飞去，法斯甚至能够感受到它们的翅膀扇起的风。所有的蝴蝶在到达一个高度的时候都变成了白色的碎片，同时又不断的有蝴蝶去填补蝴蝶群的空隙。只有法斯能看见。碎片向着他飘来，像是一场暴风雪，几乎要将他埋起。有点冷。他想。可事实上没有风，也没有蝴蝶。一切都只是一场延续了一百零二年的梦境。

  于是他的蝴蝶变得支离破碎，此后法斯再也没有见过诞生于冬日的白色蝴蝶。

7.

  法斯又一次睁开了双眼。

FIN.

①化用自《百年孤独》。

②漫画原台词。

③漫画原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