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惠知道这不是梦。
目之所及，皆为黑暗。
唯有脚下猩红的长河潺潺流淌。
长河对岸大片张扬摇曳的曼珠沙华，是这无尽黑暗中唯一的景色。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但他就是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现实世界，也不是谁的领域——这是生死交接之地。
啊啊，这就是那个吧，传说中的冥河。伏黑这么想着。他明白越过这条血色长河，就是跨过了从生到死的边界。
心情意外地还算平静。对于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这件事。
临走前，他最后一次回头，看向身后茫茫的黑暗。那里空无一物。
电影里漫画里果然都是骗人的。河的对岸没有已去世的亲人会来迎接他，河的这边也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人会来为他送别。
他的身后更没有可以回去的路。
——最后是这样独自一人的结束，多少有些寂寞啊。
想到这里，伏黑有些自嘲地笑了。但同时也是庆幸的，至少除了他，再也没有伙伴出现在这里。
“要长命百岁啊，你们。”
最后笑着朝身后挥了挥手，他决绝地踏出了脚步——
“别去。”
迈出的步伐还来不及落地，便被突然出现的双手猛地拉进了一个强有力的怀抱中。
力道之大，撞得他后背都有些生痛。
宽大的古式和服袖子在眼前飘荡，仅那特级咒灵独有的气息将他紧紧环绕，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对方是谁，“宿傩！？你怎么会在这里？”
“伏黑惠，你这动不动就要和敌人一换一的性格就不能改改。”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抱怨，“那些杂鱼还不值得你用命去换，白痴。”
“什么啊，我……”伏黑想要反驳，却又一时语塞。妈的，竟被他说得好像有点理亏。丢人。
“累死本大爷了，现实世界里你已进入假死状态，我就知道你的灵体已经到了冥河边界。”宿傩抱怨三连发，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你和虎杖不同，虎杖是我的容器，想怎么治愈都行，但咒灵要救其他人类也是要花很大代价的，我看你怎么赔我。”
“烦死了，又没要你来救。”这才意识到还被对方抱在怀里，他赶紧挣脱，隔开距离。
“你对我还有用，没我批准你别想死。”宿傩说着，从和服袖子里伸出的手，在他“要干架吗？”的第一反应里，握住了他的手。
“干嘛？”伏黑感到意外，想甩开对方的手，却有但拗不过宿傩的力度，“有病吧你？两个大男人没事牵什么手？？”
“闭嘴，没有我怎么带你回去啊。”不由分说地，宿傩拉着他就往那片黑暗走去。
“说得倒是好听，这一片虚无到底要往哪——”
伏黑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一条闪着微光的道路随着宿傩的脚步出现，慢慢地朝那片一望无际的黑暗延伸而去，给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暗夜带来了些许希望。
“走吧。”宿傩牵着他的手，引领他逐渐远离身后的冥河。他的身后，曼珠沙华收起了怒放的花瓣，似在惋惜失去了即将到手的灵魂。
“……”
直到这时，伏黑才真的确信，宿傩是真的不惜代价来救他的。

在那之后，到底走了多久？
生死之界没有时间的概念，伏黑只觉得他们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程。
而尽头，仿佛还遥遥无期。
“啊——好累啊，走不动了——”大概是因为实在太无聊了，伏黑决定要给宿傩找点茬，“你到底行不行啊？这路根本行不通吧？”
“你个灵体走路还能累，装吧你。”找茬换来了对方一个蔑视的白眼，这让伏黑更加不爽了。
嘛，反正这也不是现实世界，就算耍无赖也不会有人知道吧。这么想着，伏黑直接化身欠揍小达人，深得某人民教师五●真传的那种，“啊~啊~总之就是累，好累，超级——累，你既然是来引路的，干脆直接给我当座驾吧？”
宿傩突然停下了脚步：“吵死了。”
伏黑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对方的一双手伸过来，随后一阵天旋地转。
然后他就被诅咒之王打横抱在了怀里。
公主抱的那种。抱。
“？？？”这行为简直超出他那平凡（重音）好学生型大脑的理解范畴，“你搞什么呢？”
“你不是要座驾嘛。满足你啊。”看他一脸郊狼吓成哈士奇的样子，宿傩笑得十分得意。
“你这混蛋……”知道他故意想羞辱自己，伏黑咬牙挣扎着，“放我下来！我今天就要在这里把你祓除了！”
“不放。”宿傩心情大好，迈开了脚步。居然真的决定用公主抱带他回去。因为伏黑一直挣扎，两人的脸靠得很近，他甚至可以数清楚伏黑眼睑上睫毛的数量，“嗯……近看的话，睫毛果然好长。”
“哈？！”伏黑显然跟不上他跳跃的思路。
“搞不好真的要迷上你了啊，伏黑惠。”
“你……”是不是咒灵都是一个路数的？和人调情不分男女还不带喘气的？伏黑觉得自己快要短路了。
“行了，玩笑话就到此为止吧。”宿傩突然收起了笑容，难得地表情严肃，“说认真的，伏黑，给我再怕死一点啊。你的潜力比你自己认为的还要大得多，别这么随随便便把命送了。更珍惜自己一点吧。”
“……”没想到会被宿傩这么说，伏黑有些动摇。
从小失去父母，连唯一的姐姐都出事以后，支撑他的，就只剩下守护身边的人这一信念——而在他需要守护的人之中，显然不包括他自己。
就算总是伤痕累累，就算总是徘徊在生死边缘，都没关系，他始终坚信，要变强，强得足以保护他人，甚至可以以自己作为代价。只有这一点，他从未后悔。这是他选的路。
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要更软弱一点，要更珍惜自己一点。
就好像一直把心底最脆弱的部分藏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却突然被人狠狠地挖出来放在阳光下暴晒一般。他看着宿傩。这让他感到无措。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会忍不住的。”四目相对。
“忍不住什……”
没来得及问完的话，淹没在宿傩突如其来的吻中。
世界突然安静。
那是一个浅而短暂的吻。蜻蜓点水般。就好像是顾虑着不要吓到他。
但是显然还是吓到了，而且不轻：“你，不是，那个……就是，为什么……”伏黑惊得甚至忘了反抗。妈的，他的初吻，居然就在这莫名其妙半生不死的状态中被个特级咒灵夺走了，搅得他晕头转向，语无伦次，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一定要有理由才能这么做吗？”诅咒之王有些不屑地笑了，“咒灵不是人类，没有那么多扭曲复杂的感情。本大爷想做就做，你乖乖闭嘴就好。”
说得很强硬，但是再度落下来的吻，却意外的轻柔。
唇齿触碰间，是若即若离的纠结。
伏黑甚至觉得自己不敢呼吸。
只剩心跳的声音，鼓噪着几乎要冲破耳膜。
这莫名的情愫猛地打破了他努力筑起的所有防线。那双原本想要抗拒的双手，不自觉地环绕过了对方的颈项。
他甚至几乎忍不住想要告诉宿傩，自己其实很怕死。
要独自面对死亡，没有人可能真的淡然。
踏进冥河的瞬间，他的内心充满了孤独和恐惧。
有谁可以带我离开。不要让我孤独一人。救救我。——那份被他深藏心底的脆弱在无声呐喊着，他只能假装听不见。
所以当宿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那份安心感，击得他措手不及。
明明知道对方是诅咒之王，是作为咒术师的自己必须将其拔除的存在，却也是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救赎。
这片刻温存，矛盾而讽刺。

那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没人愿意去追究之前的纠缠意味着什么。
宿傩就这样抱着他，走在那条不断延伸的微光小道上，直到他开始觉得意识朦胧。
“宿傩，我好困。灵魂也会困的吗？”
“因为快到了。”宿傩的脚步不易察觉地，稍微放慢了一些，“路的尽头就是现实世界，你的身体正在呼唤你的灵魂。”
“嗯……可是……”伏黑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强烈的倦意袭来，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已是用尽了全力。
“睡吧。”迷糊间，只听到那个平日里总是飞扬跋扈的声音，此刻竟显得格外轻柔，“放心吧。等你醒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忘掉。”宿傩意外地很了解他的，如果清醒的伏黑保有记忆，指不定一醒来就会去撞墙自杀。
“可是……你会记得……”
“那个啊，”已经看不清宿傩的表情，伏黑只能隐约听到对方似乎轻笑了一声，“我活得时间太长了，很擅长假装遗忘。”为了你。
“……谢谢。”意识丧失前，伏黑说出了清醒时绝不可能说出的话。
反正一切都会被遗忘，在这生死交接之地。
反正这吻，这拥抱，还有这无处安放也无可名状的情愫，都会变成被关上门的秘密，无人知晓。包括他自己。
那么，只有此刻，仅是此刻。
稍微放纵一些，许下一些平时的自己绝对不会许的希冀，也是可以的吧？
他这么想着，安心地在宿傩落下的吻里闭上双眼。
——希望这条路可以长一些。
再长一些。

/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