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新居】全站开放中
注册 / 登录
支持我们
浏览分区作品
原创 二创
登录
注册
Wid.6275861
死之默想

作者 : 47

类型 近代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标签 政党拟人 , 德国政党 , 国家拟人

318 1 2022-5-12 09:54
导读
以德国社会民主党(SPD)为主要人物的第三人称非全知视角。涉及宗教片段选用。
“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被容许的时光中,就这平凡的境地中,寻得些许安闲悦乐,即是无上幸福。”

1
格云瑟觉得会场太闷,而且他本身就先入为主地觉得意大利因为地理位置太过南边而让他热得烦闷,于是他就出去了。本来也不是什么执政党,他自嘲。
然而走廊上早就已经有了人,似乎已经站了很久,现在倚在墙上。格云瑟·耶格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会场里的人,但又意识到再走回去更加尴尬,于是还是选择了走出来。这一次会议较之他和奥古斯特去凡尔赛签订合约要轻松不少,虽然德国的担子依旧沉重,他担心玛莲娜,于是也跟了过来,其他人当然不会阻止他;剩下如此重视这次会议的就只有苏俄,因为格云瑟·耶格只看一眼就知道共和国和执政党一起来了。
走廊上的人就是苏俄的执政党,也是自己认识的人。虽然只在战争之前相处过四年。之后耶格也偶尔思考是什么促成了他和俄国的社民党有这段私下交情,但答案总在有了一个模糊轮廓的时候无疾而终。
他还是朝萨韦利打了招呼,萨韦利也很有礼貌地回应了他。于是耶格还是借这个时机下意识打量了一下旧识,发现布尔什维克比那时刚刚遭遇派系分裂浩劫的时候苍白得多,想必是经历了多不胜数的惨烈斗争,或战争;还有不分日夜地为自己的共和国殚精竭虑。
周围的一切也许没有变,但他们变了。
“也许我们可以出去聊聊。”萨韦利突然说。这种谈话是否蓄谋已久,格云瑟心知肚明。走廊不免封闭闷热,说话声也很容易被听见,所以他同意了,或者说默许了,然后走在前面。他不得不承认,虽然萨韦利依然是难以应付的对手,但没有敌意,他甚至能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他们的相似。同样的孤独。
他们走到外面,找了个可以坐的地方坐下。格云瑟不想就此展开政治谈判,因为这不是恰当的地点,他希望萨韦利和他想的一样,把这看作是他们在国家谈判前的私人照会。于是他找话道:
“您把您的共和国单独留在那里,不会有事吗?”
萨韦利温和地笑了一下,显然看出了格云瑟的意图。他没有什么异议。他回答:“没关系,有契切林在。我和舒伊斯基说过,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不回答。”
他的笑比以前虚伪了不少,格云瑟也笑了起来,想。此刻他总嘲讽又悲哀,因为他们注定不能永远赤诚下去。而且萨韦利有他一手缔造的共和国,自己也有,只是玛莲娜不那么信任自己,自己也没有能力获得更多的信任。格云瑟想起上一场暖场会议,金色眼睛的共和国总是把目光投向萨韦利,谁都能看出那目光里的崇拜和信赖,所以他不禁开口:
“我真羡慕您。”
不仅仅羡慕共和国的信任,也羡慕苏俄有契切林那样忠诚且精明的外交家,连自己都有所耳闻。格云瑟甚至不想因此反观党内,因为德国无处不在的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总促使党员作出一些蠢事。他去找艾伯特说理,但结局总是他和总统一起相对静默无言,就这样互相安慰对方。
他们聊了很多,但一问一答总是很尴尬。萨韦利似乎对格云瑟的事情不是很感兴趣。格云瑟以为他终有一个话题会提到被迫害的共产党人和被镇压的苏维埃共和国,他被攻击说成纵容犯罪,他也确实在这个问题上无动于衷,尽管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萨韦利根本没有提到这些。
他不单没有提到可能让两国关系趋于紧张的话题,反而察觉到了格云瑟没有来由的紧张。萨韦利停了一下,然后歪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格云瑟相当熟悉这个动作,因为以前萨韦利阅读自己转交的“家书”的时候也常常歪着头,在他竭力想回忆起自己是谁的时候也经常这样歪着头。然后看着自己的手。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安分地呆在大学里。”萨韦利笑着看着手,终于把视线转移走了。格云瑟才意识到,那样面对面,眼对眼的交流,才最容易产生审讯的感觉,而并非真诚。“我不知道那些老师都在讲些什么。也不知道学生在随时随地倾泻什么情绪。人类总让我感到疲倦,我不是他们的属类。所以白天我跑出去漫无目的地游荡,傍晚才去图书馆看书。”
“......”
“面对书好过面对人类,它们远比人类和蔼可亲。当然您也一样,导师。”
“哈哈,为什么还这么叫我?”格云瑟以为那只是个玩笑,等萨韦利不再是那个在他面前显得弱势的党派之后,就会自动放弃这个戏谑一样的称呼。现在萨韦利确实做到了,做到了所有社会党也许在一开始应该做的,只是备受诟病。但现在是谈论这些的时候吗?
“因为对新的布尔什维克来说,您的处事具有那样的指导作用。在您之前我已经什么都记不起了。或许等我什么都想起之后,我会改回去,说不定呢?”萨韦利说。他这幅样子让格云瑟难以得知他是不是真的对那样的情况毫无芥蒂;但扪心自问,格云瑟没有给独立社民党留下任何机会,仅此而已。
“很多同类害怕我,我已经习惯了。我手上沾满同类的鲜血,亲自送他们前去死亡大门;现在我习惯了权力,没有同类与我一样,所以他们会害怕,而您也一样。”萨韦利解释道,他垂下眼睑,一副悲伤无奈的样子,但明显无奈更多一些。
“您杀过人。”格云瑟总结道,“所以。”
“确实。”
“党派是怎么死的?”
“......我想我不能用人类语言描述非人类的场景。”
“我也想杀人。”格云瑟·耶格对萨韦利的婉拒表示出一种麻木的宽容,然后转移,又或者继续话题说,“或者说,我也想过。但我不像能做到的人。”
萨韦利看了他一眼,重又回想了一下过去,然后摇了摇头。无论怎样,格云瑟都不会像那种人。或者从别的角度上来讲,没有自己的军队的政党,也做不到杀了谁。
“但我确实想杀了格奥尔格,然后我去做了。结果就是他现在死了,而我的共和国不是他。”格云瑟终于找回了他常有的叙述姿态,略带嘲弄。批判是所有反对党应该会做的,格云瑟也相当擅长于此道,只是在败仗之后他被逼学会了默许,更多的默许。
所有社会党都知道——又是这句话——封建帝国到资本主义国家只需要资产阶级政党来过渡。如果爱国政党的挺身而出可以使祖国免于死亡,那确实很划算。但是德国并不存在这种东西,格云瑟和奥古斯特都和帝国有过嫌隙;也许没什么需求的中央党可以合作,而一直被排斥,却一直不可忽视的社民如果不被拉拢,也完全没法拯救时代变换前夜的帝国。
“是啊,很奇怪,但您做到了。”只有正常的阶段过渡才不会导致这种没什么必要的死亡。可是与理论相比,什么才算正常?萨韦利所做到的,不也不符合马克思的预言。
“我只是让他自己杀了他。既然他那么热切地想要战斗,那不如顺水推舟放行他的野心。反正那个时候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格云瑟说。他说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些话他之前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对战争预算的通过有他的责任,这就是他的责任!他不想推脱,“他死得挺惨的,又惨又突然,他比荣格无能,于是被当做了挡箭牌。”
格云瑟发现自己似乎不能停下这可怕的叙述,因为这么多年来都是他自己一个人保留这些仇恨与野心。难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艰苦卓绝的努力,将它们压在心底,使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吗?他不禁双手掩面,遮住他不正常的混杂着仇恨的狂喜的神情,一下子不知道讲什么好。面对萨韦利,曾经狼狈的是对方,而现在却是自己。但萨韦利确实是现在最好的倾听者,因为他们一样处心积虑地送走了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他们也一样是社民党——就算是曾经,他们也有过这样的相通之处,而现在他们不是敌对关系。


格云瑟·耶格明白,在德国政党向来备受卑视,帝国国会与他来看更像是一个不得不引进民主制度后依附在帝国身躯上的奇怪肿瘤。如果皇帝想要打仗,最后他总是能达到目的。党员们总自欺欺人,坚信预算全部用于使国家免受伤害,因此支持了战争,免得自己再已经十分孤独的境况下再被唾弃;对于政党本身来说这种看法当然可笑,耶格默许这项选择当然有他自己的考虑。
与之前的皇帝比起来,威廉二世实在算不了什么。耶格看到自己房门的把手,想。因为他早上握着把手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也正想着这个。他把薄外套扔到床上,想自己该怎么杀人。他在此前无数个晚上都幻想怎么杀了俾斯麦,尽管他明白杀死一个人类对他的情况不会有什么改善,还有可能会像俾斯麦的愚蠢法案那样起到反效果——他还是不可遏制从他心底里涌上来的戾气。
只是他现在在盘算自己怎么才能置帝国于死地。他弯下腰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信甩在桌子上。他不想看,他脑子里很乱,因为他在想他本该想的东西。他在想,作为马克思主义政党,为什么会对勒死封建国家如此忌讳?这几乎全部在这段时间发酵成对自己和帝国的痛恨,甘于合法的后果就是曾经流淌的热血在蔑视和孤立之中冷却。如果国会是帝国的寄生者,那所有政党就是国会的寄生虫。
帝国给他套上的枷锁,只有以帝国终结才能砸碎。格云瑟为自己前所未有的大胆想法感到激动,甚至是久违地热血。他甚至感觉自己双手都在因此颤抖。
人类容易被蒙骗,所以他也顺势作出了与他们一样的反应。
战争?战争不会让他失去什么。赢了也不过继续在帝国的国会里过浑浑噩噩的生活,眼睁睁地看着一任又一任新的俾斯麦给他施加越来越紧缚的枷锁;或者是输了,帝国,甚至普鲁士都将死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军国主义失败里,为他设想的新的国家开路。】


原来自己和萨韦利有那么多相似之处。格云瑟突然想到他在走廊上感觉到他们同样孤独。他想玩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但是不知道布尔什维克懂不懂英语。不懂,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说:
“您知道,孤独在英语里叫solitary。”
“而团结是solidarity。”
“它们很像。”萨韦利·弗拉基米洛维奇低下头思考了一下,他看起来很开心,因为小小的语言游戏,“因为孤立总会造成团结。”
说完他伸出右手,格云瑟和他握手。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握手。”因为同样的孤立、败者的相惜,更多利益牵扯上的利用,两个国家缔结合约就能跨越社会制度的藩篱。格云瑟讽刺地肯定国内那帮人不得不为了活下去而强压对布尔什维克歇斯底里的恐惧,而布尔什维克的苏俄也会暂时放弃对制度的偏执追求。


2
一切都会好的。
这是格云瑟经常对自己讲的一句话。他无法想象,要是有人不抱着这样乐观的信念,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不论在哪里,战胜国还是战败国,或者是欧洲还是欧洲以外,某些黑暗和悲伤得以永远存续,如果没有乐观或者精神寄托就很难再活下去。自己是乐观的,而奥古斯特则是另外一种;当然格云瑟认为他是个正直的天主教徒。
他为共和国工作,每天因为日渐下行的经济而彻夜难眠。玛莲娜也越来越少给他好脸色,而总是透着一种失望,然后转头走进学校、图书馆,或是宁可看一本不知讲什么的书也不愿意理会格云瑟。晚上他躺在床上,也总是想为什么他的生活总是变得这样一团糟,他和奥古斯特总是被军方那帮短视的人利用,扛下一切责任,又承担所有民众的责备,同时还维持这个脆弱的政府。奥古斯特很少说什么,叫他做什么他就去了,除了政治上的事情之外他的生活大概也很无聊,格云瑟只是偶尔碰到他走进教堂,或者走出教堂。他恨文化斗争吗?格云瑟经常想这么问。但他从来没有找到什么时候问奥古斯特这句话,只能揣测,因为他恨社会党人法;这种化为枷锁的无形法案,永远是政党最可憎的敌人,不论效果。

一切都会好的......吗?
当格云瑟听闻艾伯特的死讯的时候,这句话就动摇了。当他知道兴登堡接替了艾伯特的位置,他就知道共和制彻底失败了。格奥尔格死了,可是人民依旧没有摆脱帝国思想的控制;又或者说,格奥尔格的死有什么用?他是荣格创造出的统一帝国,继承了荣格扭曲的军国主义思想,但荣格没有死,他假借普鲁士邦的名头活到现在,甚至还出现在玛莲娜身边。
而格云瑟和人类又能有什么交情?但以艾伯特为首的人更加明智且目光长远,在民族主义狂啸的怒涛中能保持自己的冷静。共产党当然不冷静,因为德国不能像俄国一样铤而走险;军官们更加是一群头脑空空的坏种,除了那个早就被历史潮流绞碎的帝国,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他的共和国......进入了比较坏的时候,而他还能做什么。
由此格云瑟许多年和内阁无缘。更多的时候他在人少的地方漫步,看阳光穿过树缝,或任小雨淋湿自己的头发。他在想,原来自己一直工作的共和国也是一个不知政党政治为何物的畸胎,或者说在德国的氛围下、这种轻蔑的氛围下,很难有健全的、不被其他利益团体裹挟的民主政治。而回顾过去,自己也正是这气氛之中的一份子。他得横着站,才能防到身前身后的明枪暗箭,但终究也逃不掉人民的落石如雨。

经济危机接踵而来,马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贬值,格云瑟也听任政治形式一路走低。他不担心自己生活何如,因为他又不是人,马克购买力再低,对不用吃什么也能活下去的他造成的影响也很小。无人要求他体谅民众的处境,他也不会去体谅,因为造成德国现在困境的原因正是盲目的民众;魏玛宪法通过了妇女投票权,可是她们根本不知道投票意味着什么,也许这就是人民。但不是“他的”人民。
格云瑟去恭喜奥古斯特·摩根斯坦,因为新的总理是中央党人。他们有时这样调侃,但从兴登堡上任以来频次就减少了。只是奥古斯特并不十分开心,他没有笑;他是个看起来很随和的人,总是在微笑,有点像圣像画中的圣人头后面那个发光的圈。
“我请你去啤酒馆坐一坐。”奥古斯特说,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把祈使句说出了陈述句的语气。
格云瑟非常不喜欢魏玛的啤酒馆,因为那里人类太多,也很吵闹,他被迫听很多不想听的闲言碎语——更何况没有谁的心里可以接受一堆对自己出言讽刺侮辱的无知者与自己共处一室。只是他感觉到奥古斯特有什么话要说,所以他答应了。
他匆匆回去戴了个帽子,遮住显眼的头发和眼睛;奥古斯特在外面等他。在这之前,格云瑟只有一次去了喝酒的地方,但那是在帝国还在的时候,他带着客人去酒馆。
很显然奥古斯特和格云瑟都没有胃口豪饮,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拿着酒杯,然后坐在小角落里。旁边依然嘈杂,混杂着各种各样的人,说着不知所云的话。有的人醉得一塌糊涂,而有的人却很清醒。
“谢谢你。”奥古斯特试图开个头,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喝了一口啤酒。格云瑟没有回复他,只是也跟着喝了一口。他不喜欢这种东西,强烈的涩味和气泡的刺激,让他觉得难过。
“你比我有勇气,耶格,我受益于你的行动,所以我得先谢谢你。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也认为荣格和格奥尔格不该继续干扰正常的政治生活。我们没有办法拥有军队,但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他说,也许是被啤酒苦到了,笑容也同样苦涩。
“我是为了我自己。”格云瑟说,“但这种事情波及到的绝不止我一个。”
“但这还不够啊,我们,真的,自由了吗?获得了正常的权利吗?”奥古斯特突然看向格云瑟,格云瑟不免和他眼神相撞,他觉得奥古斯特此时像是要哭了一样。他没有在期待自己回答这个问题,格云瑟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明显也太残忍,怎么能够说出口来。
所以格云瑟用问题回答了问题:“你恨文化斗争吗?”
奥古斯特感谢他的体谅,因此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用两大口啤酒消解了眼泪,重新找回应有的镇定。他沉默了好久,从风衣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什么递给格云瑟。
那是一个普通的信封,只是表面上有薄薄的一层蜡。它被封得很紧,几乎没有死角,上面也没有任何字迹表明它将去往哪里。格云瑟接了过来,等待奥古斯特的下文。
“这个国家并没有真心对待我的人,也许你也是,耶格。但我思前想后,也只有你是我熟悉又觉得可以托付的人了。我请求你帮我保管它,然后在未来的哪个时间将它交还给我。”奥古斯特努力了很久,最终用颤抖的声音说完了全部的话。格云瑟听不懂他究竟意欲何为,但奥古斯特的表现预示着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只是一切都没有征兆。
他皱眉,问道:“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做和你一样的事情。”奥古斯特勉强回答,“或许你也曾经看过基督复活的故事,到那个时候,再给我吧!”

第二次啤酒馆经历注定要成为一个连续的悲剧的开端。格云瑟把信装进了自己存放信件的小铁盒里,再锁在书桌的抽屉里。这两年布吕宁做了很多令他震惊的昏事,格云瑟估计连兴登堡也很难再忍受他,不管他在之后多么雄图大略。然后这一点猜想迅速成为现实,不过他的不安正在扩大。直到国会起火的那天,格云瑟觉得他离真相很近了。
他不知道国社党是什么时候突然崭露头角的,只是对他的纲领嗤之以鼻,那是任何一个社民党都能看出来是一堆垃圾的大杂烩,因此格云瑟认为这个纲领混乱的党也不能长久,像独立社会民主党一样,也只能利用一时局势让他发展壮大。但是国社党会自己创造局势,格云瑟没能想到。
他只能看着名为安德里亚斯、金发碧眼的政党洋洋得意地将安妮卡从议会里逼走,这还只是体面的。这个党,真的一开始就是这幅面孔吗?格云瑟突然感到了疑惑。安妮卡的遭遇不足以引起格云瑟的同情,虽然从人类喜欢的说法,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但是他们没有一秒这样的实质。安妮卡走的时候,布尔什维克式的仇恨不只是给了安德里亚斯和他的从属们,也给了其他所有的,阻止过她的议会党团。
一个得票相当多的党派的退出所造成的后果引起了格云瑟的警觉,只是尽管如此安德里亚斯还是没能得到三分之二多数,通过他可笑的特别授权法。格云瑟没有支持他。他不会支持他,因为他曾看见安德里亚斯和荣格并肩而行。但是安德里亚斯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他的法案总是能通过的。反正议会业已形同虚设。
上层建筑的变动根本不会引起在萧条中沉浮的人民的注意。只要能让经济变好,总理位置上绑一只猪他们都能接受。
安德里亚斯的首要目标已经变成了自己......也许也包括奥古斯特。他不担心自己,因为马克思主义的政党本身就可以不作为合法党而存续;国社取缔了党组织,自己还可以活,活到他死的那一天,安妮卡也同样。但奥古斯特不一样,不支持教会的国家容易让他分崩离析,他会死,真的会死,像人类一样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格云瑟本来计划先逃出柏林,然后再做打算。只是在那之前他因强烈的担心想去看看奥古斯特。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出过门,比以前还要深居简出。等他终于觉得有一天安全又清闲,才终于打开了大门。
有什么东西绑在他的门把手上。格云瑟走出去,发现是奥古斯特从不离身的长围巾。白色亚麻的粗织布,正反两面的三分点处分别有一个黑色的十字;围巾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泛黄,但是像在奥古斯特身上一样干净。格云瑟双手捧着这条轻薄的、几乎只有装饰作用的围巾,觉得自己脑袋里发生了一次惨烈的爆炸。他根本不知道奥古斯特曾经来过他的房门口,也无法想象,也许奥古斯特曾经想要敲门寻求他的帮助,然后挣扎良久之后终于离去;或者他根本去意已决:
“也许你曾经看过基督复活的故事。”

格云瑟把装了少得不能再少的行李的手提包扔进某处绿化带里,就发疯一样跑到了他们开会的地方。他不知道安德里亚斯是不是在这里,但是他笃定他在这里。格云瑟已经不清醒了,他不能解释这种狂乱是因为奥古斯特·摩根斯坦还是因为针对自己的取缔活动终于到来了。他如愿看见了安德里亚斯,然后冲上去给了他一拳;而对方只是用他不男不女的脸朝格云瑟怪笑,也没有还手,仿佛胜券在握。
“中央党,去哪里了?”
安德里亚斯没想到他要问这个,但依旧状似耐心地回复:“死了,好像就前几天。”
“他不太聪明。其他人都会跑,然后死在没人的地方,尽管都是被我杀了,逃跑没有用。但是他不一样,他敢来找我,然后......”
格云瑟只感到全身冷热交替一样地难过,尽管五脏六腑像在被业火灼烧,但双手双脚却冷得像冰块。他想起萨韦利说“我无法用人类语言描述非人类的场景”,所以那场景究竟是可怖还是真的超出人类的任何理解范围?他曾经问过萨韦利,党派分裂痛吗,好像自己不知道安妮卡是怎么来的;那他们这种不是人类的东西,死的时候痛吗?
此刻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格云瑟觉得自己丧失了一切,包括那种对自己不会死的笃信催生出的淡然。他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他甚至觉得现在自己的状态就正如以前自己面对所有事情的状态:没有人会在平时承认自己的软弱。
他只能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安德里亚斯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的头,这使他不可遏制地回忆起安妮卡用同样的东西对准自己,那次他失去了红色的虹膜,尽管政党连眼睛都能长好,但是它再也不是红色了。
这次毫无疑问能要了人的命,更何况安德里亚斯残忍地开了好几枪。

党派死的时候是会痛的,而且痛不欲生。格云瑟获得了长久的绝对黑暗,他的意识不知被抛散到了哪里。直到不知多少秒后,刺骨的寒冷袭击了他,绝对黑暗变成镶着冰蓝光圈的黑暗。
原来黑暗就是死亡。但是意识的回归就是生命的回归。格云瑟还不能动,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死,或许这段黑暗也不是真正的死亡。

死亡是魔鬼威胁人类的权势,但是道成了肉身的耶稣,为救赎我们而亲临人间,又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且埋葬后第三天复活,又升至高天,开通了出死入生的道路。——《哥林多前书》15:57




3
格云瑟本应随组织流亡,从布拉格到巴黎,再从巴黎到伦敦。莫尔给了他很多照顾,从远离大陆的小岛给他提供许多足以生活下去的物资。但是他不想离开德国,尽管柏林成了一个让他如此难以回首的地方;在他比绝大多数同类要漫长且清晰的记忆里,柏林永远占了大多数,不管是他栖身的逼仄房屋,还是他常走的几条街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只要呆在德国,就可以看见玛莲娜。
这是一个概率问题,格云瑟不知道玛莲娜是否有兴趣督战,或者只是交给那两个军国主义的疯子一切侵略扩张的事宜。他在去科隆的路上遇到小女孩,从格奥尔格的动向知道女孩子的身份。格云瑟一直在寻找机会,让他先遇到玛莲娜就是自己的机会。只有国家之间才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政党能做到这点,得耗尽多少年积攒下的运气。格云瑟给她取名,从课本里和地图上随便找了几个单词组成对他们无关紧要的名字——只要她不和荣格他们一样就好——然后教玛莲娜认字、学习,带她出去逛街,也要小心翼翼避开同僚。就算他给了玛莲娜共和国的名号,也不能保证她的安全与强大。
流落德国各地的日子,格云瑟发现自己没有因玛莲娜的冷落而改变自己的感情。他只是还想呆在这块自己为之奔走数千公里、数不清的晚上无法入眠的土地上,然后能见到玛莲娜,依旧完整、快乐而且有尊严地活着。仅此而已,哪怕她不再叫玛莲娜,而身边站着的人不是自己。这种感性风暴时常侵袭格云瑟·耶格的思维,他比合法的时候更不能抵御抑郁和烦闷的情绪。安德里亚斯依旧视他和安妮卡为大敌,尽管不能置他们于死地,也极尽搜捕之能事。格云瑟因此不停更换藏身地点,随身财产一少再少,最后只剩下用奥古斯特的围巾包着的小铁盒,和可以敝体的衣物。尽管如此他还是会被国社党抓到,然后受折磨,然后逃出来,像人类一样被缓慢愈合的伤口困扰,或者没有什么尊严地只求活下去。

但是格云瑟知道这种日子终将会结束。只是结束的时候他没有感到轻松、如释重负,而是不可避免的悲痛。重燃的军国主义酿成了这场大祸,玛莲娜会跟着荣格、安德里亚斯一起死在战胜国的怒火之中,可是只有她什么都没做。他被盟军救出来,安顿在他许久都没有长留过的舒适的卧房里。他心情颓靡地处理了自己的伤口,看着绷带无法触及的双手。格云瑟最终还是悲从中来,看着伤痕累累的手臂潸然泪下。是因为得救了吗?他不知道,也许是的。他看着自己的眼泪掉到地板上,所以伸手去接,咸涩的液体打在手掌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
获救了应该是喜悦的,可是他为何依旧如此悲伤?
格云瑟躺了一会儿。战争结束了。笼罩在他世界的黑暗此刻也已经散去,他慢慢恢复了一点点理智,但还是有点恍惚,他喝了两口水,洒了大半。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于是他推门出去,发现这应该不是击中安排伤员的地方,而是某户人家的房子,残骸中幸存的那一部分。外面没有人,但有一只黑色的猫在过道里卧着,听到他开门的响声就用蓝色的眼睛盯着他,过了一会儿站起来像矫健的小黑豹一样跑走了。
怎么会有猫?还这么干净。格云瑟摇了摇头,然后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他往黑猫消失的地方走,那里应该是出口。出去就是一片废墟,格云瑟愣在那里。
这是哪个城市?他想问。不过战争中的城市经常都这样化为废墟。尽管两次大战自己都没有上战场,他也知道这种政治延伸出来的尖锐冲突对人类会造成何种伤害。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萨韦利朝他走过来,肩上挂着刚刚那只黑色的大猫。萨韦利穿着指战员的衣服,多处都有破损和污迹,还有飞溅上去的干涸的血。他不高兴地摘下军帽整理头发,猫就顺势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轻盈地落在地上,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萨韦利。他看到格云瑟。
“怎么出来了,不再好好休息一下?”
格云瑟只是盯着蹭萨韦利腿的黑猫,答非所问:“您养猫了,还带来这种地方。”
“说来话长。”萨韦利接下了这个话题,“您有什么事想做吗?”
“这里是哪?我想走走。只是走走......”格云瑟低下头,低声说。“如果安德里亚斯·冯·柯尼希还活着,那我也不介意去看看他。”
萨韦利笑了出来,他把帽子戴上,在残夏的天气里也不觉得热:“他确实还没死,因为我觉得您和安妮卡·卢森堡总还有账要算。”格云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绝对的轻视和恼火,于是也扯出一个笑。确实,国社党这种纯粹由个人主义凝聚成的被国家消解了的怪物,连纪律严明的布尔什维克党的十分之一都不及,却由于种种因素威胁到了苏联,甚至还被拿来和布尔什维克相提并论。再不骄傲的人都会因此恼火,确实如此。
于是格云瑟跟着萨韦利向什么地方走去。被严重毁坏的城市,面目全非得让他无法辨认。街上嘈杂而狼藉,像是放大版的啤酒馆,正在被火烧。他同情德国的城市,但因每个城市组成这国家的一部分,又因为他经历的两次罪恶的战争而不再同情。格云瑟想,他尽力去阻止这个国家滑向深渊,但最终还是放手了,因为他没有力量,多么可悲。萨韦利养的黑猫跟着他们在路上跑,灵巧地越过地上的大小石块和各种脏污,在格云瑟看向它的时候,还会抬起头来向他喵喵叫,似乎是在安慰它。

“我把他关在地下室里。”萨韦利·弗拉基米洛维奇说,“你们解决问题,我就不进去了。”
“您会杀了他吗?”格云瑟问。他一想起安德里亚斯,笑容就会透出惨淡,如果没有这样糟糕的人出现在玛莲娜身边,她又怎么会落得这个结局。
“会啊,盟军里面可没有谁会揽这个脏事。而这样以社会主义的名头攻击和抹黑社会主义及共产主义,了结他也是我的责任。”
格云瑟攥紧了拳头,有点咬牙切齿:“我想看......我想看他死。”也想看荣格去死,他想看把他的共和国推下深渊的人统统去死,受到审判。
“不行。您不会想看的。”萨韦利拒绝了。格云瑟惊疑地抬头看向他,发现萨韦利微微低着头,垂下眼睑,满是怜悯的样子,“既然已经如此痛苦,为什么还要看更加痛苦的东西?导师,痛苦很难用痛苦消解,仇恨更难用仇恨浇灭。”
格云瑟幻想过他虐打安德里亚斯的场面,他觉得自己受到的一切苦痛,安德里亚斯都无法偿还。但是他不能不叫他偿还,就像协约国一定要叫新生的共和国承担沉重的惩罚,还觉得这无法抵消他们所受的损失与伤害。在这一点上面,他真是太像人类了。于是格云瑟此刻怪笑了出来,放弃了原先的想法。他说:“那您去吧!他死了,我就和他了无恩怨。”然后他蹲下来靠在墙边,一副失去了气力的样子。黑猫跳到他的膝盖上,格云瑟不得不放平大腿,让猫躺得舒服一点。
萨韦利看到了耸耸肩:“看来和我有关系的一切都很喜欢您。”然后向地下室走,格云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战后重建,格云瑟得以体面地搬回原来的地方。旧的公寓已然变成废墟,但新的楼房已然建起。他几乎不见国家和同类,免得在这个时间段再触景伤情。他没敢去看审判,害怕看到玛莲娜的样子自己会再次失控,尽管他知道她早就不叫玛莲娜——她早就遗弃了自己给她取的名字。但是格云瑟还是忘不了以前的日子,所以他又选择了逃避。
屋子里一切都是新的,什么旧的痕迹也没有。只有奥古斯特交给他保存的东西是战争前的遗迹。格云瑟将它们保护得很好,在自己最窘迫的时候也没有将奥古斯特的围巾当做止血布或者绷带,所以它得以干净整洁,就像它的主人才把它摘下。
格云瑟正坐在床沿休息,有人敲响了他公寓的门。沉闷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中回想,他站起来去开门。
当他看到奥古斯特·摩根斯坦站在楼道的门外,恍然间就像回到了魏玛时期。虽然那段日子他确实精神衰弱,但那段日子他还拥有现在已经失去的一切。
“您好。”奥古斯特朝他伸出手,打了个很拘谨的招呼。他笑起来毫无负担,金色的眼睛里不再像那次在酒馆里一样笼罩着雾气或是蓄着若隐若现的泪水。
而格云瑟如遭雷击,有多少年他和奥古斯特没有用敬称互相称呼,可现在却一下回到了起点。他难以置信,但还是下意识握住了对方的手,请他进屋。格云瑟忽然明白奥古斯特在变故之前所做的一切,为了能在和平的、能给予政党足够尊严的议会制国家工作。因此他不需要帝国和魏玛失败的记忆,因为那样的过去只会阻碍他前进。
奥古斯特坐在格云瑟仅有的一张椅子上,显得有点拘谨,他摘下帽子,紧张地把它捏在手里。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做。问了很多人,他们都对我不太耐烦,也有人让我来找您。我打听了一下,于是就来了。”
格云瑟觉得一阵厌烦,但他还是把东西交还了奥古斯特。他厌烦,也嫉妒这样的同类,甩开沉重的过去,一身轻松地奔向未来。这是他第二次遇到这种事情。
“在这里看了吧,不要急着走。”格云瑟说。然后他推开窗子,靠在窗户边的墙上,赌气一样望着窗外。柏林虚弱的生命之火从废墟里缓慢燃烧,总有一天将断壁残垣焚烧殆尽。他从来没有打开看过奥古斯特给自己写了点什么,这一点都不重要。
窗外透进来的声音,和屋里奥古斯特翻动信纸的摩擦声。格云瑟保持了耐心的沉默,心情又低落了起来。耶稣只花了三天从死到生,而奥古斯特花了整整十一年。十一年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数字,两倍多于上一次战争,而这居然是连遭打击的德国所做的。现在所有人都孱弱得无以复加,而且还不知胜利者会怎么处置他们。
......
格云瑟·耶格想得出了神。直到奥古斯特站起来,椅子脚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将他唤回。
“你......”
格云瑟打断他:“要是不习惯可以不用装得我们很熟。”
奥古斯特笑了。他围上围巾,解释道:“我想说,我觉得你看起来很伤心,要不要借我的肩膀靠一下?”

fin.

但是由我看来,仙人活了二百万岁也只抵得人间的四十春秋,这样浪费时间无稗实际的生活,殊不值得费尽了心机去求得他;倘若二百万年后劫波到来,就此溘然,将被五十岁的凡夫所笑。较好一点的还是那西方凤鸟(Phoinix)的办法,活上五百年,便尔蜕去,化为幼风,这样的轮回倒很好玩的,——可惜他们是只此一家,别人不能仿作。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被容许的时光中,就这平凡的境地中,寻得些须的安闲悦乐,即是无上幸福:至于“死后,如何?”的问题,乃是神秘派诗人的领域,我们平凡人对于成仙做鬼都不关心,于此自然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周作人 于1924.12

收藏
文澜德Wland2.4.0 beta

Powered by kumame

hellowland.lofter.com

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帮助中心
服务条款
公告栏
创作辅助工具
浏览器推荐
Keep Writing,Keep 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