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8日。
雨。
密西西比州，61号公路中段。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900英里。

雨到傍晚的时候小了点。波本是这时候从床上悠悠转醒的。而赤井坐靠在窗棂边，已经抽掉了近半包烟。
旅馆是由佃农小屋又或者轧棉厂翻修而成的，这附近路上也多是棉花田以及破败感的城镇。于是赤井仅仅是坐着听雨水，都有一种自己融入了某种南部情绪的错觉——仿佛时光被轧棉机当作棉籽抛离，奴隶、佃户、行吟的人出现在了一个空间，向他展示向苦难妥协的纷繁生活，却更对他唱诵灵魂深处，一种不屈的热忱。
只是这雨在秋季三角洲的地带，确实有些稀罕了。楼下厅堂里终日摇摆的蓝调乐，现在他都有些听不清楚。
其实说是破败，也并非荒芜或空寂。恰恰相反，这里挺热闹的，灯氛都从窗外争抢着涌射进来。七彩的、高饱和近发荧光的色灯以图案的形式亮起，混合在整条街里，最后衍射空气中，成为热情景致的一份子，渲染每一个有幸路过的人，以及各式物件。
波本惺忪的眼也因霓虹灯影而明亮了几度。
赤井看波本一头乱发坐在皱巴巴白色被团的中间，好一会儿了依然一动不动。心里落了几点和窗外细雨丝一样湿凉的软意。
他掐灭了烟问，饿了吗。
实际上，赤井不算太会关心人。尤其是这种说出来的。毕竟多年独自行走的生活里，除却极少情况下对偶尔出现的同行人，出于尊重而稍加提醒的情况；他几乎不需要更不会开口。顶多有时候默默替值得的对象收拾点烂摊子，便也全都过去了。
换在今天，大概就是比起此刻愣愣站在这里，他本更可能直接对面前人的口腹需求做出判断并给出解决方案。但他没有。甚至在式微的雨声里静静等待起波本的回应。
不过也许这里同样有波本的责任。再怎么说，睡到这个点，本就是现在仍旧裹在被团里的人自作自受——前一晚恰巧是周一，附近小镇颇具名气的自动唱机酒吧里有所谓“甜蜜麻烦”：一丝不挂的小棚舞者；波本非要去看看。再然后，通了一宵喝酒，酒量又从来没好过的人，在其中一个舞者擦身过他们之时，突然像块咀嚼到一半的口香糖，粘赤井身上来，说不行、可恶、我头好晕，居然我也会喝多。赤井没来得及吐槽说你不喝多谁喝多、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沾酒就像人格变异吗，他们便已经相搀着走出了酒吧大门；波本又变回了往常那副对自己醉态浑然不觉的浑噩模样。指使耐着性子陪他闹的赤井将车开回他们暂住的另一个城镇里；可没到目的地，便再次闹出了新的幺蛾子——在赤井行车进一片农田时，波本瞬间嚷嚷起肚子热脑子热哪里哪里都很热，所以想脱掉自己身上原属于赤井的不透风衣服来降温。
直到赤井干脆停下了车，像真的引导一个闹脾气的小朋友一般，说波本你自己考虑清楚，是要在这里脱衣服被虫子咬，还是回我们住那镇子吃冰淇凌甜甜圈；波本才有了些许消停的迹象。
因而赤井想，这一秒自己会捏着个灭掉的烟头，在这里候着波本对无关紧要之事的答案，大抵真是因为自己实在摸不明白波本的性子。那是恐怖屋里僵尸的手，液晶屏幕不显示数字的定时炸弹——其本性难被知晓，更不可能揣度透彻。
而他唯一清晰的，却只剩下这个白天，下起雨前，他们返回到这个镇子，在还没彻底亮起的天空之下，波本伸舌头舔那个能量炸弹甜甜圈时，大概是因为满足而亮起的眉眼。
再精明也依然是个小朋友。赤井几乎就要对仍在床上迷糊的家伙下结论了。某种诡异的仁慈心理又令他马上在脑海里模糊了一个该买什么口味糖果的念想。
小豹子这下子清醒了。
“唔——”揉眼时还似是在晕乎，下一秒，一个笑随那手移开，完整展露在赤井的面前——带着满满莱伊所熟悉的、属于波本的攻击性。波本的视线更平对上来，“赤井秀一，说真的。好爸爸人设不太适合你。”

不过这就是他们的常态。赤井不会过分纠结于波本一时兴起的挑拨，波本也会在发现惹恼不了狙击手后即刻变得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而后重新回归他自己的事情。重复数年前一次次上演于破旧安全屋、各式或平凡或极端任务地点的老套戏码，有那么短短一瞬间，赤井觉得时间被压缩到没有厚度，他与波本间，什么都不曾改变。
镇上贩售鲜食的市场已经关门。赤井倒也不会主动去问看起来有点遗憾的波本，他到底是在为今天买不到手工面包、还是自制沙拉而稍感可惜。反正赤井并不是很在意，毕竟他在饮食上向来不太敏锐。更早之前他甚至无法分清，某天出现在桌上的饭食究竟是出自苏格兰、还是波本之手——后来随苏格兰彻底离去，客观上他可以分清了，却也因波本愤恶地决定停伙而再没有了机会；于是时至今日他仍然没能弄明白，在他看来，曾经的两位室友手艺极为相似——那是因为他久居国外的确没能力细究日本味道间的差异，还是里面本就藏有什么更玄妙的因果关系。
但眼下在这里，探讨那些没什么意义。
算是赶上了末班车。趁营业没结束，他们在一家颇具情调的南方菜餐厅落座，有幸于不紧不慢中完整享受了几曲地道的蓝调乐，并在足够温馨且私密的座位上悠哉用了餐。大概真是饿了，全过程中，波本几乎没想要挑赤井什么刺，就只是专心吃。而令赤井稍感惊讶的是，波本居然是吃开心了会自己忍不住要摇摆的类型。彼时赤井刚叠插了一口烤芦笋与小龙虾饼，要送进嘴里；注意力恰好掠向了对面。便见到轻快的节奏中，嘴塞得满满当当的人依旧低垂眼眸只专注于盘中食，却也随着拍点，左右肩微微轮换着高下，竟也扭动出相当灵动的乐态，让赤井不禁停滞住了自己的视线。他甚而幻想了一下正坐他对面的这个漂亮家伙，学生时代是否曾是大小舞会上的焦点人物；又在下一秒意识到，其实他并不清楚日本学生一般会进行什么样的社交活动，而更重要的，波本这样的人，是否真的有在好好当个按部就班的孩子。直至波本头也不抬地要再插一口肉食，他用言语敲裂了赤井凝固的思绪。
“你要吃不下我真可以代劳。可你要是想吃我——”波本抬头了。他们的眼睛瞄对上，赤井见那里又溜出个模糊暧昧的笑意，“你先等等吧我得先吃饱了才有力气做爱不是？”
赤井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一眨眼，有小块东西飞落下去。
衣物上拖行一道酱汁的泥泞印记。
赤井听到波本笑起来。
“诶，FBI。这下糟糕了，你还真就得给我买衣服了。”
可我本来就没有不同意。赤井在波本明显更欢愉的摄食动作里，暗暗自忖。然而看到波本都快哼起歌的模样，他最后索性以沉默加固了肯定回答。

看清两件T恤衫的完整样式时，赤井几乎要直接笑出来。
虽说城镇毗邻“布鲁斯公路”，算得上情怀游的必经点，连路牌都有不少蓝色与吉他的元素；因而临街商店售卖相关logo的纪念品很正常。但三分钟前，波本用从他身上顺走的信用卡刷下的这两件衣服——纵使赤井实在不善服饰挑选与搭配，他也看得出来：它们明显就是情侣款。
商店的灯这时候恰好暗下去，玻璃上霓虹灯因迟滞作用而在赤井视网膜里熄火得缓慢。原本靠在被波本喷了几条白杠的红车身上、独自吸烟的赤井，自然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逗猫的好机会。他没太犹豫 ，伸手便拉住了自己也瞬间意识到不对劲的波本。
“去哪？已经关门了。”一句堵死了后路。刚才还含着糖棒、很好心情准备以“审美鸿沟”攻击赤井的人，一下子变得进退两难；拎购物袋的手更是因被赤井握住而难有动作。赤井更要故意点明波本此时想要避开的关键点，“没想到，波本。你一直想要买衣服，是这种心思——说实话，和你穿情侣装，我真不是很介意。”
如他所愿，一时间，波本更窘迫了，嘴里含那糖果的棍子都不自然地上下缓动两下。赤井几乎就要松开手，像他们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匆匆结束掉眼下这般没什么意义小打闹。顶多再奉劝当了一路跳蚤的人一句，没必要一次次尝试靠提五花八门的需求来激怒自己——毕竟只要能做到，自己都会尽量满足。
然而那个人到底是波本，是组织里极擅周旋的情报人员。临机应变是他最基础、又绝对享有的武器。下一秒，赤井感知到脚边纸袋落地。波本的体温突然变得无限近。然后等他反应过来，波本已经贴到他的身上；而街上，并非空无一人。
波本还要将手探上他的身体。
“是啊，FBI。”含着糖球的缘故，波本说话的声音有些含混，不过也足够赤井听清了，“怎么说我们都是总做爱的关系，我有时候也会头脑不清楚。所以呢？以后你遇到我这样的情况要怎么办？”说着，隐蔽于暗处的手更肆意了。弹跳过赤井的胸肌便要接着往下走。
赤井松掉了咬在嘴里的烟头。他将方才虚握着的波本的手箍得更紧，停止住它的骚动，而后拉到自己唇边。抬眼看波本的瞬间，他将它含进嘴里。
赤井边舔嘬波本的指头，边含含糊糊说：“这样？”
他满意地看到波本刹那间震动放大的瞳孔。他相信自己的行为对于波本来说，绝对无异于自己有天信誓旦旦对波本保证再不喝黑咖啡且再不对尼古丁上瘾。他暗自盘算，精明如波本，一定能领会到，自己并不打算让他们之间现有的平衡被打散；于是之后，波本也该将那些不会有结果的试探暂时搁置下。
却不想再一秒钟，他见波本一咬牙脆碎了嘴里的糖球，咯嚓一声，咬合肌的轮廓都在精致的脸侧显现了刹那再消失。
接着马上，糖棒被丢摔出去之时，波本歪过了头。
“不够。”
霎时，喉结滚动过酸涩的甜——食品添加剂的作用。
糖。赤井秀一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突然理解了糖分上瘾。
那是一件比尼古丁，咖啡因上瘾，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事情。
尽管理论上，赤井知道，自己放任波本这个吻便已经是极限了——这符合他一路随顺波本的做法；况且他们的确不好在街上，小气到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贴吻大打出手——他却没有任何理由去加深如此交缠。
但他确实这么做了。他让自己与波本的舌头混搅着碎裂的糖果，不停地纠绕。
背景里有走动的路人，暗下去或亮起来的明淡灯火。雨才停不久，地面没干，空气更是厚重拥挤。他们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蹭在不怎么干净、更因喷洒油漆颗粒而愈发粗糙的车身上。越发深重、凶狠地靠唇舌缠縻。
水声靡靡，尖刺的糖果碎片割划舌与齿龈，口齿相撞，呼吸发急。
可就是没有停歇。
赤井忍耐又享受着变本加厉发紧与失衡的触感，丝毫不松懈吮吸的力气。他告诉自己，这不关我的事情，先挑起来的又不是我——他不过是想要给一直不断刺探他边界的人，一个明明白白的警告。
最后还是波本用一次狠恶的撕咬结束了一切。
血腥化开于舌尖精糖的中间，赤井看波本的唇上一样裂出狼藉的血迹。推开他时波本自己向后踉跄了两步。倒也很快稳住。
波本明明红了眼，却又立刻笑回了满不在乎的做派。勾了嘴角，他像刚和人打完架般，用手背一抹鼻唇。而后更稍一弓身，从容地捡起先前被他抛掷未干地面的购物袋。
只是这下，它的底部有些肮脏了。
“别误会，赤井秀一。我对这没什么意见。”波本倒退着，绕过半个车身便去了驾驶座的一侧。他始终注视赤井，最后更对依然停滞在人行道一侧的人说，“我还期待，继续呢。”
空出那手的拇指食指环成一个圈。赤井看见，波本将它抵在唇上。
一条软舌从中间穿出。潮湿的。
和地面，和整个街道一样。
——潮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