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江山的小妖们很纠结，纠结在于到底该怎么定义自家的王。

　　他是神子却不遵戒律，是恶鬼又不嗜血滥杀，平生最爱不过清酒一盏，连对待跑上门挑衅的一般也是点到即止。

　　当然也不全都会留手。

　　这世上妖鬼那么多，难免有手段下作或能力不济却依依不挠死缠烂打的，像他们这种给脸不要脸型，酒吞一般会留个全尸，先丢给小妖们尝尝鲜，剩下部分塞进鬼葫芦酿成美酒。

　　逍遥自在的大江山鬼王是出了名的讨厌那些自不量力还不识时务的家伙。

　　姑获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酒吞是个不爱同人起争端的性子，当初肃清百鬼只是因为他们不可控，迎战山岳神不过为了争下鬼王座。

　　她以为他会偃旗息鼓千百时光，在这座隔断人鬼通途的山林中过尽悠哉生活，直到同他一般强大的妖鬼出现，将他同鬼葫芦一起化为下一任鬼王的座前尸骸。

　　不过也没关系，正所谓天地悠悠万载过，山石无转水长流，座上那位是新是旧从来无妨，只要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们不会受委屈就好。

　　“姑姑姑姑！你看我在隔壁山头寻到的宝贝！”莹草突然蹦跳着窜出来，扑到姑获鸟背上自豪的展示起手上一株泛着红光的小花。“只要把它塞进鬼葫芦里，以后出来的酒就会更加香甜哦！还能补血益气，帮助吾王提升法力呢！”

　　“这东西不是在布满瘴气的沼泽里才有么？而且周围还有群妖把守……”想到这儿，姑获鸟急得把莹草拉近眼前从头到脚检查个遍。

　　还好，不仅没有缺胳膊少腿，甚至连半分擦伤也无。

　　“你这小皮猴子，以后不许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听见没？！”

　　“才不危险呢！山下的妖鬼一听说我是大江山的妖怪，要来摘草药给鬼王酿酒，全都乖乖的让开，还帮我摘了呢！”莹草骄傲抬头，手中一株小花迎风摆动，好似什么了不得的战利品。

　　没等姑获鸟再度开口，莹草身后便出现个高大的身影。她冲来人点头致意，对方也垂首回礼。

　　“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声音……又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吾王！”莹草惊喜回头，踮起脚尖高高举手把药草伸到酒吞眼前。“您看！用它泡酒很好喝的！您把鬼葫芦给我，我喂他吃了！”

　　酒吞接过那株小花端详半晌，解下葫芦让他乖乖张嘴。

　　“这是萤草费尽力气才寻来的，不爱吃也得吃了，不许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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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酒吞来到这儿之后，山里孩子们的头是越抬越高了。

　　他知道引起阴阳师注意不是好事所以不许妖鬼们靠近平安京，更不让他们随意骚扰领地内的普通百姓。

　　——一个月内让他们全都搬走，星熊劝不动就让小家伙们去把人吓跑，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就自觉离开吧，本大爷麾下不需要连人类都弄不哭的妖鬼。

　　这道敕令刚下时百鬼哗然，早有不服的于是借这机会暗中联合，振臂高呼想要一举掀翻王座上的不速之客。

　　自古以来凡有战端必分派x，于性情暴虐的妖鬼而言，自是非黑即白不允中立。

　　姑获鸟和星熊等大妖见劝说无用只得努力救下一个又一个被无辜牵连的小妖，同且战且退着进了处易守难攻的洞穴。

　　当最后一个孩子踏入此地时，无边妖火瞬间从地面窜出，于山林间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立起一道百米高的屏障。

　　那夜大江山哀嚎不断，声音息下时已是次日清晨，山兔依偎在早已疲累不堪的姑获鸟怀中，啜泣着担心起自家王的安危。

　　她知道酒吞的强大，却也忘不了漫山遍野的妖鬼扑向鬼王座的炼狱图景。她说她明白鬼域纷争不断，鬼王之位更迭交替也为寻常，可她不愿酒吞出事，不想认一个不会抱着自己上山顶看日出的王。

　　“你如今也长大了，以后得自己爬上去。”

　　突然洞口妖火熄灭，一道浴血身影缓缓而来。

　　几个急哭了的小妖扑到酒吞身边紧紧扒住他双腿，嚎的惊天动地悲恸不已，他们的王无奈蹲下，挨个擦脸摸头哄小家伙开心。

　　他对在场几位大妖一一致谢，谢他们护住自己的子民，没让这场无妄战火延至更多无辜者身上。

　　“现在可以出去了么？”

　　“再等一刻钟。”酒吞在星熊旁边巡个空位坐下，双手环于前胸，靠着鬼葫芦阖眼休憩。“等妖火把尸体烧干净了再出去，别恶心到小家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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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江山恢复平静后的半年，一位常人打扮的银发男子神不知鬼不觉到了酒吞面前。彼时鬼王正因玩输了游戏乖乖坐着，任萤草山兔等小妖肆意编弄自己头发。

　　在场除酒吞外无一人察觉到他的行迹。

　　男人颇有礼貌，首先谢过酒吞给自己行的方便，又谢他从自己进入大江山以来一路的暗中照顾。

　　“不必客气。你那孩子呢？”

　　“被您手下一位喜欢孩童的大妖带去玩了。”男子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再一次颔首谢过酒吞照拂。

　　“不用那么客气。”酒吞拍拍身旁空地，让他坐下说话。“你要去哪儿，怎么还敢带个孩子从大江山过？别跟我说你身为一个阴阳师，不知道从半年前起，这儿就不许人类踏足了。”说罢他斟了一小碗酒给男人推去，刻意选了适合人类饮用的佳酿。

　　男子恭敬接过抿下一口，自称已弃了阴阳师的身份。如今只是位寻常百姓罢了。

　　酒吞突然来了兴致，一个“哦”字的音调被绕上千八百道弯。

　　他让小家伙们先去别处玩，场子清后才坐正身子，缓缓讲起那个从京都传来的遥远故事。

　　据说平安京有位大阴阳师，术法精湛本该大有作为，后因恋上白狐舍弃一切，遁走而去消失数载，直到前些日子才又有人见到他身影。

　　“不过听说那人去时孤身，回来身边却多了个孩子，还长着一头秀丽银发，灵力更比那位阴阳师有过之而无不及。”酒吞一口气说完，歪过身子将下巴垫在掌心，撑在腿上一脸玩味。“你就是安倍益材？”

　　男人微笑着点头，说不愧是能一力划分人鬼二域的大江山鬼王，一下就看穿了自己身份。

　　“你虽离开许久，这一片的事倒知道的清楚。”

　　“如今阴阳两界谁没听说过酒吞童子劝遣平民以防人鬼互扰之事？当初您下令百鬼不得侵扰平安京，又轻松处理因此而生的哗变，更在那之后借助山岳神的力量阻隔人鬼两界，释出诚意从此断却京都那边的退治意图。”安倍益材端起杯盏同酒吞碰碰，毫不掩饰相惜之情。“只是我很好奇，您现在是用什么来填满麾下百鬼那颗弑杀之心的呢？”

　　“这有何难。”酒吞拢了拢自己那头被编的乱七八糟的头发，神色轻松似与老友交谈。“我向天下诸鬼发起挑战，有能耐越过妖火屏障，又有本事胜了我手下鬼将，安然走到此处的就可以同我打一场。若赢，这鬼王座便是他们的，若输，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意也可以走。”

　　安倍益材点点头，叹句不愧是曾经的伊吹山神子，想是当初在庙里听的祷告多了所以深谙生灵痛点，进而将它们稳稳拿捏。

　　交谈间，山下隐隐传来几许异动。

　　安倍益材轻轻“咦”了声。他望向山下的方向，又转过头来看看酒吞，突然莫名轻笑起来。

　　“竟有这般缘分。”男人感慨着，恰好姑获鸟牵着刚睡醒的孩子过来，安倍益材于是起身谢过好心的大妖后便同酒吞拜别。

　　“晚些再下去吧，现在动身恐会碰到山下那位。这妖实力不俗或为一方之主，又未知心性如何，别伤到孩子。”

　　本以为男人会因酒吞这话转过主意，却不想他竟显得无比轻松，甚至还俏皮着语气打趣起来。

　　“鬼王只担心晴明却不担心鄙人么？”

　　酒吞挑着眉将安倍益材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番，摆摆手说纵自己使出全力也不一定能把他怎么着，有什么好担心的。

　　“鬼王谬赞了。山下那妖与我曾有来往，与您也是，未来或许同我这孩子也会有不浅的交情……你我四人此番遇见实属缘分，天命纠葛下，说不定别有滋味。”

　　说罢他朝酒吞施了一礼，身边的孩子也学着躬下身子，还奶声奶气说了句晴明谢过姑获鸟和鬼王照顾。

　　余光中，姑获鸟已经被人类孩童萌到就要晕过去。

　　酒吞上前摸摸晴明脑袋，他看得见这孩子体内流淌的血液，体会得出蕴含在其中的力量，更隐隐觉察到了他的天命。

　　平安京以后怕是要翻天。

　　“路上注意安全，之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可以试着来找我帮忙。”

　　“晴明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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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大妖踏过妖火的瞬间，酒吞号令百鬼退避，大江山上的妖鬼们却来了兴趣，纷纷藏进周遭山林，想见识下来的到底是怎样一位人物，竟能让自家一向悠哉的鬼王严阵以待。

　　酒吞对此多少有些无语。

　　他责怪的看了本该制止这一切的星熊一眼，抬手在他们面前树起妖火屏障免得待会误伤。

　　“不许出手，保持距离，注意安全。”

　　鬼王又下一道命令，起身舒展筋骨，期待的看向来人方向。

　　他之战意已许久不曾如此沸腾过，血液中似有火焰窜动，顺着髓血漫至筋骨递上肌肤。被肋骨护着的心脏随那人靠近跳的愈发蓬勃，满是欲要冲破胸膛的盛情。

　　“你就是酒吞童子？”

　　不远万里造访那位终于现了身形，恰如酒吞意料中的强大，但又不及他想象中那般暴戾，一双金色瞳中更有种难言的清澈，像极万里无云的天幕，未染半分杂质。

　　“是我，你是哪位？”

　　“吾名茨木童子，记好了！”言方落地，茨木已经擒起鬼手直朝对方冲去，而酒吞周身也被妖火萦绕，兴奋的接下来客每份杀招。

　　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五天，自山腰开始，于鬼王座而终。

　　直至那时姑获鸟才知自家鬼王并非真的贪想悠闲日子，只是自山岳神后未有可堪匹配的敌手，即便杀上千万个也不及一杯酒来的痛快。

　　她远远看向力竭到用不出法术只能拳脚相搏的两人，觉着以后大江山要是有他俩在，或许日子会更有趣些。

　　神游之际，莹草突然惊呼出声，姑获鸟抬头看去，见到酒吞终于不负众望，放倒茨木后直接坐到他身上将人牢牢制住，高扬的双手如鬼使之镰般狠厉落下，又在败者眼前生生刹住——茨木在笑，笑的张扬肆意，一脸愉悦餍足。

　　他一边咳血一边高声呼着痛快，原还沉潭一般的眸中迸出炽热火光，酒吞亦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情绪点燃，只觉体内静下多时的妖鬼那面正在慢慢苏醒。

　　“为何不躲。”

　　“能死在你这般强大的人手里，吾不悔！”

　　“不悔？”酒吞笑了笑，竭力平复着自己起伏愈加剧烈的胸膛。“既说不悔，想来便是有憾了。看在你让我玩的那么爽的份儿上，把你的遗憾说出来，本大爷代你将它平了。”

　　“吾之憾事便是未能打败你，鬼王如何能平？”

　　“怎么不能。”酒吞放下擒着妖火的掌，心甘收下可终战局的致命一击，站起身后细细将茨木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冲他伸出手去要将他拉起来。“留在大江山吧，只要你愿意，本大爷以后可以一直陪你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