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31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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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现代
分级 大众 异性
警示 过激/暴力 , 主要角色死亡
标签 原创 , bg BE警告 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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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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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22 12:05
- 导读
- 傅现笑起来,他压低嗓音,比划了一个手枪的手势,抵在自己的额头,靠近江洵低语道“猜一猜,要是子弹从这里打进来,我会在几秒内死亡?”
江洵看着那双如大海一般清澈的眼睛,它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更耀眼的光泽。
“四到五秒。”他温柔地注视着江洵的眼睛。
“如果我被打中,在距离死亡的这三四秒之间,我希望你能吻我。”
江洵掐灭烟头,有些已经燃尽的灰尘掉落在她的脚边,一瞬即灭。
她偏过头,似笑非笑,“你真这么想的?”
没等傅现回答,她取下傅现的烟,吻上了他的唇。
在这个即将崩塌的城市,他们像每一对陷入热恋的情人一样,在城市的街角绝望又热烈地接吻。
01
1946年冬,阿尔及利亚安纳巴地区爆发了针对当地政府的大规模恐怖袭击……
我亲身经历过这场战争,每当听到别人谈论这段历史,我都会想起我的朋友江洵。
我第一次见到江洵,是在战火纷飞的安纳巴。
阿拉伯人组织的恐怖袭击正从巴路尔街道撤退,他们刚刚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游行示威的阿拉伯人离开后,美联社的朋友们正要进入交战区拍摄。只见江洵独自一人跨过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尸体。发黑的血液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在地上缓缓流淌,原本青色的街道被染成红褐色
我听到路透社的艾比骂了声“fils de pute ”,
抱怨新闻又被人抢了先。而这印证了“新闻造就记者”这句名言。
江洵扛着摄像机,慢慢地朝我们走来,她有一口流利的阿语,简单地告诉我们,她已经基本都拍完刚刚的战况,如有需要,可以标上她的名字进行发表。
我大笑了起来,很欣赏她的直率。美联社的赞比拉脸色发青,扔下一句“enfermo”就坐上他们雇佣的越野车离开了。
江洵放下摄像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我
笑道“我叫江洵,你可以称呼我为‘江’”
她的头发随意地扎起,露出的耳垂钉着一颗小小的银白色耳钉。一双眼睛天生带笑,眼角微微上扬,仔细看还能发现耳边有一颗小痣。
02
“安纳巴区政府为各国记者提供的酒店位于东区摩索街。”
我咬了口面包,递给江洵一杯水,建议她和我们一起坐大巴回酒店。
她接过水,拧开瓶盖,“我不是官方外派的记者,维西政府①不会为我多设一间房间。”
“或许可以先坐大巴回东区,再转到中区,这样可以省下一笔不小的费用。”
我想了想,“美联社倒是包下整整一层作为他们的基地,或许可以商量着租一间。”
我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笑着说“不过这条建议只在你挑衅美国佬之前成立。”
她挑了挑眉,有些戏谑地说“的确如此”。
我们大笑起来,我发出邀请,“不如今晚我们在布鲁格酒吧见面,愿我们都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酒店派来的大巴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开过来,它晃动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报废。
远处跑来几个阿拉伯小孩朝我们做鬼脸,比划出“砰”的手势,然后笑着散开。“记者们害怕啦!”
03
布鲁格酒吧的来历我不清楚,不过这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它只在晚上开业。
各种各样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上至法国高级军官,下至贫苦的阿拉伯小孩,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需要的。
白天的袭击并没有影响晚上酒吧的气氛。只有在这里,紧绷的神经才能得到些许放松。角落素不相识的男女在疯狂地热吻。爱情喜剧和悲剧每天在这里上演。
江洵坐在酒吧柜台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链,调酒师努哈推给她一杯酒,笑道:“专门为你调制的海洋之心。”
江洵礼貌地推回,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子“抱歉,给我来杯威士忌。”
话音刚落,就听到人群中传来惊呼声。
整座大楼的灯光突然消失,整个城市陷入了黑暗。酒杯在慌忙间被摔碎,恐慌的人群慌忙逃跑。江洵下意识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躲在柜台下。在嘈杂声中,她听到一阵悠扬的钢琴声。
她慢慢地从柜台下站起身。抬眼看到酒吧中央的三角钢琴不知何时被打开。坐在钢琴旁的男人旁若无人地演奏着《今夜无人入睡》。
那人生得高挑,身高腿长,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泛着金属光泽的三颗银色唇钉。
他演奏完一曲,起身向观众们鞠躬示意,讲着一口纯正流利的法语:“我亲爱的朋友们,不必慌张,今夜只是由于电力系统负载过大而造成的短暂停电。”
他取下放在钢琴上的未点燃蜡烛,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很赏心悦目的长相。鼻梁高挑,眼眸深邃,显得十分深情。嘴角噙着的笑意有些阿尔及利亚特有的流氓气息
他拿着蜡烛,倒像是拿着一枚戒指。认真地向江洵发出邀请“would you light my cancel?②”
江洵看着男人,没打算陪他玩角色扮演,正准备离开酒吧,那人走下舞台,变戏法一般拿出一杯海洋之心。
他微微倾身,笑着:“please light my cancel.”
江洵挑了挑眉,放下手里的威士忌,接过那杯海洋之心,带些调教意味地拉住那人整齐的领带,撩起眼皮,慢悠悠地说“如你所愿。”
气氛再次被调动起来,人群开始发出欢呼,伴随着几声口哨和下流的脏话,人们在黑暗中疯狂又热烈地跳舞,尽情地接吻,在角落里做爱。
那人在江洵耳边低低地笑起来,“我的名字叫Sidney,中文名傅现,你也可以叫我‘傅’。”
他们在黑暗中无声地跳了一曲,没有伴奏,却默契地跳了《今夜无人入睡》。正是Sidney刚刚弹奏的那首曲子。
这支舞快跳到了尽头,江洵用枪抵住了傅的腰。
“甜心?这是在做什么?”
傅现挑着眉,仿佛这只是江洵在和他调情的把戏。他的呼吸和步伐没有乱,在继续延续这场舞。
“甜心,或许我们可以再来一曲。”
江洵笑了起来,手里的枪抵着傅现的腰,“别试图挑衅我,你的命比津巴布韦币还不值钱。”
“真的只是电力负载过重吗?”
傅现笑起来,不紧不慢地踏着舞步,“猜猜看?”
江洵正打算扣动扳机,头顶的灯光突然亮了。
傅现在她愣住的瞬间,利落地抽走她的枪,恶趣味地落下一个吻,朝她眨了眨眼睛,“谢谢你的礼物。”
他朝着人群笑着说“émerveillement!”
04
江洵听取了我的意见,在和新华社的记者沟通过后,与他们合租。在官方指定酒店住下。
我们住下的第二天,酒店前台就收到了一束花,中间夹着一张卡片
TO 江
③ماڭا يار ئاللىدا ئۆلمەك ھەياتى جاۋىدانى بەس
傅
各国的记者陆续下楼,看到这一场景都发出惊讶的欢呼。其中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法国女记者给了江洵一个热情的贴面吻。
江洵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勉强接受了各国记者们的祝福。那束永生花被她扔在了墙角。花里是卡片却被她塞到了靠近心脏的口袋里。
我们一行人走到酒店门口,就被哈马德拦住了。哈马德大概七八岁,肤色泛着不健康的黄,生的又瘦又小,由于营养不良,那双眼睛几乎占据了半张脸。任何一个成年人都可以轻松的把他撂倒在地。哈马德用不太流利的阿语说“给我拍照!我要上大新闻了!”
美联社的赞比拉马上摆出相机,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哈马德看到镜头就兴奋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去绑上炸弹!炸死政府军!炸死法国人!”
“法国当局是否对你们进行了不符合人道主义的制裁?”
“赞比拉!”路透社的艾比瞪了他一眼,随后带着路透社的记者们离开酒店。
哈马德还在说着些什么,无非是“真主最伟大!”“血债血偿!”这些我们听过千万次的话。
我和江洵一路沉默不语,我们都知道,哈马德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战争就是这样。
我们到了驻点,今天要把最近的稿子发回国内。赞比拉最后才到,翻弄着相机看起来心情不好,“那孩子翻来覆去那些话,没有新东西。”
他打开相机,叹着气把刚刚录制的视频删掉了。
江洵放下稿子,背着摄像机就要往外走,我拦住她,“去哪啊?”
“回去给那孩子拍照片。”
我和江洵坐上发往酒店的车,我看着她掏出摄像机,提前仔细地调试。她的目光温柔,像是对待这世界上的最宝贵珍宝。
“记者的使命是记录真实。”
我忽然回忆起我的老师曾经虔诚地对我们这样说。
当时正是1940年的夏季,上海又闷又热,连着几天的梅雨,大家窝在室内昏昏欲睡,头顶的风扇发出吱呀的响声,一群学生围在一起,观看老师作为中国记者,拍摄的一战时期法国战场的录像。
那时的老师还是能扛着摄像机到处跑的年纪。
汽车的鸣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听到前面司机又在骂骂咧咧,夹杂着不标准的法语和阿语,很难听懂他在骂什么。
江洵在一旁听了一会,开口道“应该是前面的关卡被封锁了,估计很快又要有一场暴动。”
她从包里掏出装着鸡蛋和面包的盒子,下车塞给警卫。警卫眉开眼笑,用阿语向我们问好。
我们下车后,看到我们的酒店附近被拉起了警戒线,政府军在询问附近是否有恐怖组织活动。
哈马德静静地躺在一张小小的白色床上,上面的血迹有些凝固,招来了苍蝇在他身边嗡嗡作响。
我见过很多死亡,如今并不抗拒在战场上看到尸体。可哈马德那没有闭上的眼睛空洞无神地盯着天空。我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
江洵静默地站着,我听到她在低低地祈祷。我默默地听着,似乎是圣经的一段“我用声音呼吁的时候,求你垂听;并求你怜恤我,应允我。”
我抬眼望去,看到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走出来,用手轻轻遮住了哈马德的眼睛。
“愿主保佑你。”
05
哈马德的葬礼在一天后举行。
我再一次见到了那天为哈马德遮住眼睛的男人。他穿着全黑的礼服,站在哈马德的家门前用苏格兰风笛吹奇异恩典。
那曲子悠扬忧伤,顺着风,从街头一直传到街角。
哈马德从出生到死亡似乎是一场闹剧。
江洵默默地替他盖上了白色的裹尸单。
我们走到酒店门口,此时酒店被拉上警戒线,警察们在排查炸弹。
江洵随意地坐在酒店的台阶上,风将她的刘海吹起,遮住了她的眼睛。
那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我近距离观察他,发现他唇边似乎打过唇钉。
他弯起眼睛朝我笑“你好,我是江小姐的朋友。”
他顺着台阶坐在江洵旁,看着江洵毫无反应,又补充了句“送江小姐花那位。”
江洵动了动唇,似乎骂了句脏话。
傅现笑起来,从怀里抽出一包烟,递给江洵一支烟,“来一支?”
江洵慢慢地呼出口中的烟雾,“为什么你可以进政府军的驻地?”
傅现思索了一会,“我父亲是这里的驻兵。”
“……他已经战死了。”
他们静默无声,远处传来阿拉伯小孩子们的笑声,甚至远一些的街道的小孩也跑过来参加哈马德的葬礼,不过对他们来说,葬礼更像是一场盛大的集会。
“不过我们这里的军队并没有父死子继的传统,所以我真的是普通酒吧老板。”
江洵思索了一会,抬头看着阿尔及利亚蓝到不可思议的天空。
“在战区因战争而死荒唐可笑”
江洵的父亲曾经这样说。
但他就死于战争。
傅现把手搭在台阶上,他们彼此靠得很近,近到能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江洵开口道“我们坐在这里,极有可能成为恐怖组织的目标。”
傅现笑起来,压低嗓音,比划了一个枪的手势,抵在自己的额头,靠近江洵低语道“猜一猜,如果子弹从这里打进来,我会在几秒内死亡?”
江洵看着那双如大海一般清澈的眼睛,它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更耀眼的光泽。
“四到五秒。”他温柔地注视着江洵的眼睛。
“如果我被打中,在距离死亡的这四到五秒之间,我希望你能吻我。”
江洵掐灭烟头,有些燃尽的灰尘掉落在她的脚边,一瞬即灭。
她偏过头,似笑非笑,“你真这么想的?”
没等傅现回答,她取下傅现的烟,吻上了他的唇。
在这个即将崩塌的城市,他们像每一对陷入热恋的情人一样,在城市的街角绝望又热烈地接吻。
06
1940年的夏天,江洵还是个叛逆少女。
她很热衷于以捉弄殖民他们的英国人为乐。
她和朋友们写报纸,在香港的大街小巷免费发放。学校每次开大会时,校长刚入场,他们必定会在入场时发出“嘘”的声音。然后大笑着面对进来维持纪律的警卫。
那时她十七岁,是她的黄金时代。她敢爱敢恨,有时想变成一朵慢悠悠飘在天空的云。④
这一年,她接到了住在上海父亲的来信,大意是他很快就要回香港了,希望她把成绩搞好,别再贪玩。
她终于拿起扔下多日的书本,认认真真地预习了一遍。
可她那份优异的成绩单没能送给她想送给的人。
1941年春,日本擅自大规模轰炸广州一带,震惊国际。
而江则晚恰好等待去往香港的轮船,他手里还攥着送给他多年未见的女儿的礼物。是一台不起眼的相机。它曾陪伴他度过在欧战的许多个夜晚。
可它的碎片永远留在了大海。
江洵只身坐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她在飞机上昏昏沉沉,她把手里的报纸揉碎,破碎的纸张缓缓地落在她的腿上。
“需要帮助吗?”
空姐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对着一堆碎掉的报纸发呆的女孩。
“或许我可以帮您取一份新的报纸。”
江洵抬眼看着面前的人,勉强扯出一个笑,“不需要,谢谢。”
那一瞬间,她很想问问面前这人,我爸爸走丢了,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可她最终只是说了谢谢。
当她真正站在上海,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冲动。上海城很大,它装得下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可他装不下一个中国人。装不下一个从香港逃到上海的中国女孩。
一个路过的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她,“您需要帮助吗?”
江洵愣在那里,摇了摇头,“不用了,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前面是法租界,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
她记不清那天之后发生的事了,只记得那天上海下了一场大雨,雨似乎从未停歇,一直下到月光照亮路面。
第二天,她匆匆离开上海,正如她匆匆离开香港。
回到香港后,她发了一场高烧,在雨夜里,她慢慢醒来,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直到雨季结束时,她的病才慢慢好起来。
她最终独自离开了香港。
07
傅现的酒吧融合了法兰西和阿尔及利亚两种风格,它既放Mozart的曲子,墙上也贴满了阿尔及利亚的漫画。设计得很有年代感,买上一杯酒,懒散地坐在这里,有时会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江洵站在吧台前,给自己调了杯酒,往里边扔了几块冰块。端着酒杯站在傅现后边,看到傅现面前油画的瞬间,酒杯里的冰块“砰”撞在了一起。
正是他们在路边接吻的一幕。
“我太喜欢了,就把它画下来。”
傅现朝她眨了眨眼睛,接过她的酒杯,笑着说了声谢谢。
江洵看着他,没由来地说“我带你逃走。”
傅现这次没有笑,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去哪里?”
江洵胸口发闷,“随便哪里,上车。”
她拿起傅现放在吧台的车钥匙,发动了他的越野车。
汽车一路疾驰,在安纳巴不平坦的路上剧烈颠簸。
“甜心,你似乎拿错剧本了。”傅现已经恢复了常态,他绕有兴致地看着她,“应该是我带你逃亡。”
“你不喜欢这里。”
江洵没有看他,她一字一句地蹦出这句话。
傅现慢慢坐直身子,手指在半开的窗上漫不经心地敲打。
“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甜心。”
他语气散漫,可已经流露出杀意。
像是被吵醒的狮子趴在地上观察着它的猎物。
江洵加快了车速,“你在赎罪吗?”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战争一旦打起来,就不再是人可以控制住的。”
她蜷起手指,紧紧握住方向盘,“我们都没有错。”
长久的沉默后,她听到旁边那人细不可闻的叹息,他慢慢地摇下车窗,安纳巴的夜晚有些凉,风让发涨的头脑清醒了些。
她听到那人说了声谢谢。
江洵漫无目的地开车,他们穿过窄窄的街道,经过拉着警戒线的政府机构,最终他们离开了安纳巴,到达了阿尔及利亚的另一座城市阿尔及尔。
“换我来开车吧,甜心。”
傅现眨了眨眼睛,“见过阿尔及尔北部的海吗?”
他用手比划着,“它是那种如绿宝石般的蓝色,你可以想象,唔,就像……”
江洵笑起来,“就像你的眼睛。”
傅现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他有些讶异地看着江洵,带着些茫然和遮掩不住的惊喜。
江洵摇下车窗,补充道“那一定很美。”
江洵打开车门,挑了挑眉看着傅现,“不是说你来开车吗?”
08
他们沿着海边慢慢走着,鞋子被随意地扔在岸边,傍晚的海边有些凉,脚底踩着的沙子却还残留着白日的热度,有些发烫。他们赤脚踩在沙地,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我记得当我还住在巴黎时,我的父母经常牵着手在海边散步。”
江洵安静地听着,把脚下的沙子踩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坑。
“那时候,世界还没有爆发大规模战争,我的父亲也只是一名普通的法国雇员。”
他看着江洵那双黑色的眼睛,“我的母亲也是中国人。”
后来的故事江洵大概能猜测出来,应该是政府强制征兵,他的父亲被调往阿尔及利亚。
海风带来有咸味是潮湿水汽,她的脸上沾染了薄薄一层水雾。
傅现伸出手,温柔地给她擦拭掉,手指带着温暖的触感,还有一层薄薄的茧。
江洵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等她想明白,傅现就收回手,看向月光下的大海。
“等到战争结束,我陪你回香港。”
他弯起嘴角,“到时候我开一家酒吧,调制一杯‘海洋之心’,在上面写着‘专属于江洵’。”
江洵哑然失笑,海浪涌起,带着泡沫的浪花不经意间拍打在身边。
江洵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09
“父亲,这是今天的报纸。”
傅现拿着一叠报纸从门外走了进来,递给坐在桌边喝茶的奥克塔夫。
报纸的头版报道了苏德台的战争情况,奥克塔夫看了一眼就把它收起来。
窗外的云变得很低,黑雾从云的四周弥漫过来,看起来一场暴雨马上就要来临。
奥克塔夫静静地看着窗外,从衣架取下帽子,拍了拍傅现的肩,“我放在柜台上有一把伞,帮我拿给你的母亲。”
傅现抬眼看着他的父亲,他的眼圈明显发青,嗓音沙哑,遮掩不住的疲倦。
“母亲……,还不同意您去上海吗?”
奥克塔夫戴好了帽子,看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儿子,叹息道“法国不再适宜人们居住了。”
母亲仍然不愿意离开法国。
他的母亲傅回心是上海人,可却对上海讳莫如深。他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只是在母亲偶尔的言语中,匆匆带过,像海鸥越过海面,留下的痕迹转瞬即逝。
他和父亲坐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
从上空向下看,一切都变得渺小。他想德军在向下投放炸弹时,是否如上帝赐予人类苦难一般。
又或许他们只是随意地在玩一场高空抛物游戏。
他们离开的那天,傅回心没有来送别,傅现隔着门,敲门的手举起又放下,“我们很快就回家。”他最后把嘴唇靠在门边小声说。
他按着有些发疼的太阳穴,有些自嘲地笑笑,多年过去,他随着父亲从巴黎到了上海,再到阿尔及利亚。他没有再回巴黎。
母亲死于德军轰炸。法国如同父亲奥克塔夫所预言的那样,“不再适宜居住”。
人群匆匆离开巴黎,正如他们当初疯狂涌入巴黎一样。
世界各处都处于战争,没有一处能独立于世,得以幸免于难。
上海和巴黎很像,到了春末夏初就会连绵不断地下雨,在潮湿的路面上,行人打着黑色的伞匆匆离去。
他站在高楼上,垂着目光往下看。兴致缺缺又百无聊赖。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午,他如往常般练习过钢琴后坐在窗边看风景。路上的行人步伐匆匆,并不在意他们的衣服被沾着泥土的雨水打湿。他正要收回目光,却看到在雨水中一双发亮的眼睛。
那人散漫地坐在长椅上,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滑落,滴在她的领口。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把窗户往外开了一些。雨水斜着落在他的衬衫,他的目光沉沉,专注而好奇地望着她。
他们无声地隔空相望。
隔着窄窄的一条街道,他把手指伸出窗外,甚至可以触摸到她的头发。可他真的要触碰到她,却要穿过许多错综复杂的小巷。
他冒着雨,手里却握着一把黑伞,他缓缓走到那女孩面前,好奇地问“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天使呢?”
没人回答他。
他扶着那女孩站起来,陪她去了法国大使馆。
他浑身淋了雨,坐在空荡荡的大厅昏昏欲睡,隐约间听到他们说“香港人”“江洵”的字语。
原来她叫江洵。
10
“安纳巴和巴黎完全不同。”
开车返回的途中,江洵靠在座椅上打盹,听到身边人低沉的嗓音。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补充道“和香港也不同。”
“香港的雨季总是来得特别早,到了夏季还会有暴雨。”
她沉默了一会,“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了。”
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她睁开眼,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
手腕被人握在手里,她讶异地看着对方变戏法一般掏出一个仙人掌图案的戒指。
“有一个童话故事。”他清了清嗓子,认真地问“你要听吗?”
江洵无奈地看着他,笑道“请讲”。
“很久很久以前,在沙漠里有一颗小仙人掌,它独自生活了很久,突然有一天,它遇到一个女孩。”
他看着江洵,笑着说“是黑色眼睛,黑色头发的女孩。”
“它被女孩迷住了,想永远留在她的身边,于是找到巫婆,把它变成了一颗戒指。”
他有些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戒指,“就是这一颗。”
“他很想永远陪着她,能满足他这个愿望吗?”
江洵定定地看着对方,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她拉住傅现的手指,让那颗戒指绑住了她。
傅现轻轻吻着她的手指,抬起头看她,一双眼睛充满笑意,“小仙人掌很开心。”
11
“今日在阿拉伯人聚集区又爆发了冲突”。我塞给江洵几颗糖,又给自己装了一瓶水,“我们得快点到现场,别被美联社抢了先。”
我们打车到了目的地,司机看我们是记者,本想多敲我们点钱,江洵开口就是几句老辣的阿语,司机便专注地转过头开车去了。
距离现场还有一段距离,便闻到一股血腥气息,混着汽油的味道。
司机不肯再往前走了,让我们下车。我们刚交完钱,司机就连忙离开了。
我和江洵站在这块被大量尸体覆盖的土地,有些血液已经发黑,混着汽油的血让人头昏脑涨。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女人朝我们跑过来,神情疯狂激动,“No Abrabs,No bombers!”⑤她朝我们大喊。
我们试着和她交流了几句,才明白前面全部被暴徒占领了,只有记者才能通过,她恳求我们带她过去。
“十分感谢。”她勉强朝我们挤出一个笑容。
我们到达战区,扛着摄像机还要躲避四处飞来的炮弹,我们走得艰难。
对面的阿拉伯领袖朝我们大喊“停下来!”
我拿出记者证向对方示意,这时旁边的女人突然拽住了江洵,疯狂地朝对面喊“你们要的记者我带到了,求求你们放了我的孩子!”
江洵想挣扎,却被那女人用刀抵住了脖子,“对不起,对不起。”江洵看着那张被痛苦扭曲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手脚冰凉,有些结巴地说“国际公约说不能伤害记者!根据人道主义原则……”我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十几岁大的孩子就在我的手臂上扎了一刀。“都是你们记者说我们是暴徒!”
“我们在争取民族独立!”
他大声地喊“血债血偿!”
那红衣女人流露出卑微讨好的表情,“我的孩子呢?我把记者给你们带到了……”
我听到江洵在叹息,她低语道“来不及了。”
为首的领袖朝她看了一眼,露出笑容,“当然,我会送他去见真主,主会保佑他。”
“不要!”
女人放开了江洵,朝着封锁线跑去,“你们把他藏在哪里了?”
半大的小男孩把脑袋伸出车外,哭着喊救命。
四十岁左右的阿拉伯中年男子用枪抵着哆哆嗦嗦司机的头,喊道“往前开过去。”
在汽车穿过封锁线的瞬间,埋伏在两侧的政府军开枪射击,汽车瞬间被炸成碎片。伴随着转瞬即逝的惨叫声。鲜血如盛开的玫瑰花一般掉落在地,花蕊的中心点缀着脑浆。
江洵低下头,混着脑浆的浓稠鲜血如冰淇淋上的草莓酱一样蜿蜒过来。
江洵试着和对方谈判,“我和这位是一同前来的同伴,我们没有其他同伴了,你无法用我们来换取物资。”
对方举着枪的手抖了一下。
看来物资匮乏的传言是真的。江洵心想。
二战期间,法国的主要兵力集中于欧洲战场,无暇顾及非洲殖民地。在这期间,部分法属殖民地宣布独立。二战结束,法国派出大批军队进一步控制这些殖民地区。阿尔及利亚战区的抵抗者们物资更加紧张。
对方思索了一会,有些怀疑地看着我们,“那也可以作为要挟对面政府军的筹码。”
他冷笑着说“毕竟那帮人还要国际声誉。”
“我们都是独立媒体人,不属于国家外派,我们的存亡对国际关系影响不大。”江洵飞快地说,“而且维西政府完全可以说我们是受到不可抗力的炮弹轰炸而死。”
“如果你放我们回去,我们可以发表对你们有益的报道。”
我补充道。
对方眼睛半眯着,似乎在权衡利弊,“我可以放你们回去。”
我和江洵松了一口气,对方看着我们,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不过你们当中得留下一个,直到我看到相关的报道为止。”
远处的战火仍在纷飞,白磷弹照亮了半边的天空。我和江洵挨得很近,近到能清楚的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考虑好了吗?”
对方紧紧盯着我们。
“我留下吧。”江洵看着对方的眼睛,“希望你们遵守承诺。”
“当然,主会偏爱忠诚的人。”
我想开口制止,可未知的恐惧困住了我,我无法张开口说不,那瞬间,求生的意志大于一切。
我坐上租用的货车,看着远处的战场,无数鲜活的生命在踏入的一瞬间,便转瞬即灭。隔着警戒线的双方仍在对峙,有一瞬间,我感到这场对峙会天荒地老地持续下去。
我靠在座椅上大口喘气,冷汗顺着我的脖颈滑落,我不经意间触碰到口袋,触摸到几颗发硬的东西。我把它放在手心,发现是我塞给江洵的几颗糖果。
我把糖纸剥开,把一颗糖放进嘴里,却尝到咸涩的苦味。
12
“本台记者报道,德克区爆发大规模恐怖袭击,抵抗者劫持了一名香港记者,当他们与政府军发生冲突时,杀害了人质,我们强烈谴责这一行为,并对这名记者的不幸表示遗憾……”
我手脚冰凉,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地发抖。旁边的艾米拍了拍我的肩膀,“请节哀。”我抬头对上了他同情的目光。
我头晕目眩,“他们答应过……”
电视很快播报了其他内容,酒店大厅里人来人往,新闻播报成了背景音,没人在意一个记者的死亡,毕竟这里每天都成百上千人死去。
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决定返回德克区。
我重新踏上这片街区,无数的破碎的尸体铺满地面,我站在路面,迟迟不敢踏入。
有人从尸体中站起身,那人身形高大,满手的血迹,嘴唇上的唇钉都变得黯然失色。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一双疏离冷漠的眼睛微微垂着。
我突然想起哈马德的死亡,江洵为他念了圣经中的一段,我哽咽地重复道“我用声音呼吁的时候,求你垂听;并求你怜恤我,应允我。”
远处传来一声炮火的轰鸣。
13
“下一站是去香港采访吗?”诺斯柯达翻着手里的稿子,头也不抬地说“一路顺风。”
飞机飞往香港的那天,天气晴朗。我看着窗外,云如丝绸般展开,绵延数千公里,似乎可以一直延伸到宇宙尽头。
我又做了一个数十年间都在做的梦。
在安纳巴的那间酒吧,江洵坐在靠窗的位置,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手里的酒,我坐在她对面,懒懒地哼起一首情歌。她手上有一颗戒指,上面的图案很特别,是仙人掌图案。
我好奇地问“这是从哪里买的?样式很特别。”
她低头看着这枚戒指,笑着说“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你要听吗?”
飞机落地的瞬间发出巨大的轰鸣,随即在地面缓缓滑行。
我从梦中惊醒,转头望向这座城市。
结束采访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闲逛,街上落了几滴雨。
此时正是初夏,若在上海,此时也应该在下雨。
我望向对面,一间很有特色的酒吧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用阿拉伯语写着“黎明”两个字。
我走到对面,抬脚跨了进去。
酒吧里人很少,台上的吉他手懒懒地弹着情歌。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唇上有三颗银白色的唇钉,脖子上挂着带着一颗戒指的项链。
我走到他面前,“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他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请坐。”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你的项链很特别。”
“谢谢,您很有眼光。”他伸手抚摸着项链,笑着说“为我女朋友准备的,等她回来,我打算向她求婚。”
我倒酒的手顿住。“那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看着我手里的酒,似乎透过酒杯看到了什么,轻笑一声,“我女朋友也很喜欢威士忌。”
“她没有明确告诉我,也许是明天。”
男人思索了一会,这样和我说。
“您看起来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我笑了笑,“介意和我讲讲您的故事吗?”
他绕有兴致地看着我,“为什么呢?”
“我是一名作家,最近要写一个故事。”
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我和她相遇在阿尔及利亚北部的海边,那是个很美的地方。”⑥
他笑了起来,“很多人说我的记忆出了些问题。”他看着我,“您随便听听就好。”
“在阿尔及利亚北部我们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我们觉得阿尔及利亚每天都是晴天,有些单调,搬到了香港。”
他抬眼看向窗外的大雨“我很喜欢这里的雨。”
“您是个浪漫的人。”
我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酒让我几乎要呛出泪。
“我来自上海,现在上海也该下雨了。”我勉强笑了笑“欢迎您来上海。”
“很多年前我去过一次,很美的城市。”他的表情变得温柔,“我很怀念上海的雨季。”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希望我们有缘再见。”
我站起身,正准备离开。
“您需要一把伞吗?”
我看了他一会,慢慢地说“不需要,谢谢。”
我走出酒吧,消失在大雨中。
注释
①维西政府:法国在阿尔及利亚设立的政府,此时的阿尔及利亚还是法国的殖民地。
②音乐剧《Rent》著名唱段的一句台词,下文提到的“角色扮演”是指剧中的人物Roger和Mimi
③
ماڭا يار ئاللىدا ئۆلمەك ھەياتى جاۋىدانى بەس
含义为“永生就是在恋人面前死亡”为著名诗人纳瓦伊所作。
④化用自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⑤含义为“没有阿拉伯人,就没有人体炸弹。”
⑥针对这一点想特别说明的是:经常会有脑部受伤或者创伤应激症的患者声称自己曾经在某某国家某某地区生活过,且逻辑清晰能够自洽。此时的傅现是此类情况。换言之,“有时候聪明的谎言比真相更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