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似水中银月,每每想要细细数来,都会碎到难辨原形。又化作破镜残片,无论如何拼凑,也不过是落个片片剥肤削髓的下场。
这百年千年,独魈一人奔行世间,于千万日夜里进行那些没有尽头、亦无胜者、更找不出意义的战斗。故人离去、物是人非、无人为他祈祷,为逃开那些怨憎带来的心神不安,魈时时审视自己究竟为何而战。
是璃月的护法夜叉,为遵循契约,与妖魔战斗到最后一刻而已。
而现在,这个契约也不过一口空话。
作为缔约者的另一方、守护璃月千年、受万人敬仰的帝君——已然羽化。
得到这个消息前,魈正在荻花洲某个水洼内清洗伤口,昨夜的战斗有些凶险,好歹是挺了过来,只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冒失鬼,硬是担着“路见不平”的名义帮他消灭掉准备偷袭他的妖魔残渣。
多此一举,他是战无不胜的夜叉,亦是妖魔的“克星”,怎会让区区残渣得逞?
不过那冒失鬼确实有些本事,有本事到令独行者的目光短暂停留。
有缘再见吧。
枯叶凋零,夜叉化作清风随旅人脚步奔向璃月港。不知是源于落叶还是风,映过人影的水潭漾起阵阵波纹,没过多久也伴着几缕红丝淡去了。
魈是从不做梦的,但他记得美梦的味道,能够分出来美梦和噩梦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
初入世的夜叉多半浑噩,等待神智苏醒的时期又那么漫长 ,同样是数不清的岁月,当魈完全拥有自我后,他的真名已然被自己亲手交予出去。
不谙世事的夜叉纯洁到像一张白纸,哪怕是被冠以“恶鬼”之名,为众生灵所惧怕,魈也未感到任何不适,就连掌握真名的魔神对他的“驱使”,也不过是一种“无法自控”。
当然,同样无法控制的是饥饿,在无有人教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情况下,饿了就吞噬美梦是本能。
这种表现,简直是没有自我思维、供人摆布、本能行动的野兽。
还不能称之为野兽,魈潜意识里在追寻什么东西,虽然那个东西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子,他完全不记得。
虚妄,除此之外便是不可捉摸,这是魈潜意识对那个东西仅存的印象。
而美梦,是魈认为最接近所寻的存在。
情感、过往、记忆……所以被吃下的美梦都在魈体内同树根般交错盘生,长此以往野兽也会生出好奇,如此脆弱的生命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不过思绪总是混沌着,魈有时会蜷缩在角落里停下吞噬美梦的动作,金色眼眸在不经意间映出某个侥幸出逃的食物,那食物向他求救,向他这个野兽求救。野兽平静、沉寂、金色的眼眸一尘不染到不像话也冷漠到不像话。魈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这么目送着食物离开,至始至终眼底一丝波澜也没有。
食物的逃跑自然是失败了。
夜叉之主对此极为不满,他将食物带回来,当着魈的面,亲手捏爆那个头颅。
“这就是你要的美梦,这就是你要的美梦,吃呀,你把它吃下去,杂种,你以为你长着一副人类样就能跟他们混在一起?你忤逆我多少次了?嗯?”
被强塞进一团血肉模糊物的魈剧烈挣扎、翻滚、呕吐,此时此刻他只能感觉到一件事, 对,恶心,就是恶心,那种恨不得将自己体内一切都呕吐出来的恶心。
不觉间血与泪自眼角滑落,魈心中生出从未有过的莫名情绪,此刻攻击再一次落下,肉体撕裂间魈忽然明白,或许他的主人正是用接触到这份“虚假美梦”的方式哄骗走他的真名。
那便不对了,这个美梦不是他要找的东西。
璃月子民口耳相传,为祸一方的魔神由岩王帝君所消减。并非完全如此,帝君来临之时,那魔神只剩下半口气,将其开膛破肚的便是魈无疑。
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魈?撕咬猎物后鲜血残留于嘴角,哀嚎还在耳边不断回荡,他呆愣在那里,杂乱的发中有一簇同饱受蹂躏的青草般颓拉下来,其下便是那双一如既往平淡的眸子,此刻眸子昏黑,好似晚秋深潭死渊,安静到可怕。
“我好像做了不少错事。”
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
“我不想的。”
“现在脑袋里面全是凡人的情感,凡人的情感……”
凡人的情感,素来扰人。
岩王帝君在心中叹惋。
“摩拉克斯。你知道夜叉不可能做梦,它们本就是一种残忍的生物,更何况这个少年迟早是个祸患。”
友人劝岩王帝君。
“既生于世间,那便也是苍生一份子,苍生皆苦,何况夜叉一众。或去或留,由夜叉自己来定。”
“你想对过往做出弥补,便加入守护璃月的仙人之列吧。”
“我不需要你的真名,被奴役的你已成为过去,现在你是你自己,是名唤‘魈’的夜叉。”
“做为新生的交换,我将与你订立‘守护璃月’之契约。至于那些凡人的情感,我会暂时帮你压制下来。”
璃月之主摩拉克斯如此说道。
一个新生的生灵,可以预见的强大,绝不可能止步于此的未来,必须要有契约的束缚,哪怕这个契约于他不公。
于是摩拉克斯在契约上补充:“若帝君身死,则契约终结。”
自此,璃月金翅鹏王现,四大护法夜叉齐聚,魈踏上永无止境的杀伐之路。
尔后经历千年百年,身边之人相继离去,梦魇无时不刻在侵扰神经,魈却从未有过怨憎与胆怯,仅凭一人一枪扫清魔神残念,护得璃月安宁。
然岁月如此漫长,漫长到星月倒转、山河崩殂,那份契约早已成为魈存在的意义,如兄如父的璃月帝君于他更是道标。
若失去这些,魈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亦未曾料想。
如今,便是此种情行。
魈在玉景台的屋檐上端坐良久,看人潮聚而又散,看琉璃百合被撞到稀碎,看昨日见过的冒失鬼自卫兵中夺路而出。
那时候,他觉得,不,他什么都没有想,脑袋是空的,世界却喧闹不堪,伤口被压迫到崩裂亦不自知。
魈很久没有过自己的情绪,很久没有这种强烈的、几乎能够将自己撕裂的情绪。所以当一切安静下来时,往日所消灭魔神之怨憎带来的心神不安直接让他的身躯乱做一团。
不能在这里,魈按住自己的伤口强逼自己清醒,在这里失控的话便什么都不是了。
魈在荻花洲有自己的住所——如果这片被压塌的荻花丛能被称为住所的话。
古老魔神的话语同诅咒般在他耳畔回响,残魂精怪的恶念与不甘在他体内尖啸、肆虐,魈在荻花丛中跌跌撞撞,就连见到他欢腾扑上来的猫儿也被他一脚踢开。
“走开。”魈捂住左眼勉强看向那团常与他作伴的猫儿。此刻的猫儿并未察觉到危险的临近,只是对平日伙伴的怪异感到疑惑。
“走开。”魈凭空刺出长枪击向欲再次扑来的猫儿,本意是想将其恐吓开,却有长枪周身的气浪划破猫儿脆弱的耳部。
猫儿尖叫一声,瑟缩起来看魈一眼后便发了疯地逃进荻花丛。
“小……”话还未出口,猫儿早跑到没影,魈收起想给它治疗的心思,视线转到自己手中的长枪上。
多么脆弱,只是气浪……这样的生命,实在是太脆弱了。
离开他,确实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若是走的再早些,猫儿的耳朵说不定不会缺这个口。
脑海里复又喧闹起来,
不过眼下并非沉思时刻,将猫儿耳尖刺伤这个小事件像是在水坝上开出缺口,压制已久的欲望同洪水般从缺口宣泄而出。魈将那些恶念压制之久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饿,好饿,好饿……”
“吃……吃……”
“你也饿了吧……呵呵呵……忍了好久啊,我们一起?”
“猫放跑了没关系,我闻到了人味……嚯嚯,是人味……”
“我(你)要吃什么,你还不够清楚么?”
自第一声起始,叫嚣饥饿声便不断在身体里面响起。
魈宁愿这些声音是起初的那些诅咒,身为本该无欲无求的仙人,竟会被这些低级欲念缠扰到心神俱乱。
甚至……真的有些……
“闭嘴!”魈当即打断这份想法
“那不是我的欲望,是你们的恶念!”
魈将长枪高举,枪尖正对自己腹部,此刻白云悠然,天光正好,秋曦打在双手上好似抚慰,衬得那翠绿枪身也没那么残忍。
唯有这种方法,只有这种方法,帝君与他说过万不得已不得用的方法。
“心存杀戮,那便以己祭之。”
荻花染上几点色,清水融了几缕丝,地面有花在绽开,绽开……绽出几分决绝,只是这花似被揉烂。
跪坐的绿色身影轰然倒地,他侧脸对着荻花丛,像是在等什么到来。
什么也等不来。即使魈心知肚明。
视野开阖,头顶的白云匆匆驶过,惊起的飞鸟从这头闪到那头,荻花纷纷扬扬地落,触到鼻头是挠不到的痒意。
魈听得流水潺潺,听得风过叶动,听得远处人声遥不可及,也再听不见那些旧有的总是折磨他的恶意。
魈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但疼痛无法隔绝,仿若渡过的无数光阴,到最后一切都是被昏暗所遮蔽。
美梦,他这一生,大概都不得美梦。
黑暗,黑暗,黑暗且吵闹,他没有梦境,闭眼即如此。
可在残破的过往,他分明是可以的。只是从那时候起,从更早于被夜叉之主奴役,他孤身踏进黑暗的那刻起,梦境,连带着所有记忆一并消失。
那时的美梦,是个什么样子?
记不太清了,每次濒死都能让他想起来些,不过都是些零碎片段,拼凑不出形状。
美梦也不能吃了,魈是后来才知道,被夺走美梦的人会被一种难吃的叫做噩梦的东西困扰,恶梦他误食过,味道大抵是陈年长毛杏仁豆腐,滋味不言而喻。
同样,杏仁豆腐成了美梦代替。
等伤好点,就去望舒客栈吃一碗杏仁豆腐吧。
魈在这个想法下微睁眼,视线却被一团金色占据。
金色的,是太阳般的颜色,隐约能辨认出是昨日的冒失鬼。
她在与旁人低声细语,不时俯下身来查看他的情况。她的指尖夹有一片绿叶,被送到嘴边后可以吹出他从未听过的曲调。
察觉到他醒来,她自煮锅中舀起一碗不知名的热汤递到他嘴边。
荻花丛沙沙作响,风吹起衣袂纷飞,猫儿在舔舐他的手心,食物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倏忽又散开去。
他喉结微动,他听到他自己说:“多管闲事。”
冒失鬼笑了,很突然地笑了,笑到魈不明所以的时候,那碗温热的汤一下子扣在他脸上。
“不懂得照顾自己就算了,连旁人的好意都不接受,活该孤独终老。”
汤汁在面颊上流淌,一小部分从嘴角溜到魈的舌尖,微苦,是放了糖的清心汤。
猫儿跳上来舔魈脸上的汤汁,魈瞥见猫儿耳尖的伤口,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遥不可及的人声,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孑然一身久了,连人的好意都不大懂得。
魈默默拾起地上的碗在水边洗净,重新在锅里盛出一碗打算喝掉。
余光瞟见那个冒失鬼坐在桥头在打量他,魈抬起头时她又忽然转过头去左顾右盼玩指尖的叶片掩饰。
魈不大能明白现在的凡人都在想些什么,在魈看来现在重新喝下清心汤便是对那份好意的接受和赔罪。
很烫,相较于盖在他脸上的那碗,这碗真的烫了许多。
冒失鬼上来抢他手中的碗,急到哇哇大叫:“你在干什么!你还真喝了!舌头不怕烫掉吗?算我原谅你了好吗?身为仙人怎么净做傻事。”
那碗的质量想必是极好,落在地上只是咕噜噜打了个转,又滚回魈脚边,魈盯了半晌这次缓缓道:
“我不是仙人,现在的我,算不上仙人。”
契约已然终结,他一身负无数罪孽的夜叉,应当被从仙人之列剔除了才对。
冒失鬼眼睛闪了闪,拍手道:“好极了,我缺一个打下手的向导带我逛璃月,你要来吗?”
不等魈回答,冒失鬼自作主张说起来:“先说好,摩拉都是我的,宝箱也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不对,是我的人,我罩着的人。”
“那么第一站!绝云间!我要去证明我的清白。”
“请向导带路!”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下次吃热食,记得用风吹凉点再吃。”
虽说夜叉身体恢复能力无人能及,可才受过重伤的魈实在是跟不上眼前人的活泼劲。战斗的时候总是急吼吼莽上去;碰到崖边的琉璃袋总得去够一够;爬山爬到一半忽然跳下去不见踪影,等到魈找到人时她已经在山顶上拿着一只清心冲他挥手,然后再跳下来跟他说在山间碰到一阵风送她上去问魈怎么大汗淋漓之类。
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跟随这个冒失鬼,他天性喜静,而这个冒失鬼实在太过活泼,惹人挂心,那崖间的风便是由他升起。
或许是她身上拥有自己从未有过的东西。
冒失鬼开心了就笑,不高兴就抱怨,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精神足了便鼓起劲头往前冲,没事就做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还会趁他小憩的时候给他扎小辫子。
她活的很洒脱,始终很洒脱,就那么无拘无束的,好似一阵风,好似一阵游遍大地不着痕迹的风。这样的风,永远不会停下脚步,这样的风,永远自由自在,这样的风,魈永远成为不了。
所以他只能跟随,被这阵风吸引,跟随这阵风的脚步,追寻那些一直以来自己只能在美梦中感受到的东西。
也是许久没有放下那些负担,停下来看看这璃月万物了。
由于路上的耽搁,本需一日的绝云间仙家洞府花了三日才拜访完,众仙家惊异于降魔大圣会跟随一个小丫头时也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来。
“降魔大圣,我得到消息,帝君无恙。”
当二人准备返回荻花洲时,有仙人用秘术与魈传音,魈不由顿住脚步,而前面冒失鬼还在向他招手。那一刻,他察觉他的旅程即将结束。
“不去了。”魈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低语。
“你说什么?哎呀快走了,晚了就找不到最后一个三眼五显仙人了。”
最后一个三眼五显仙人,便是我。
魈始终没有说出这句话。
以至于在望舒客栈,冒失鬼捧着那碗杏仁豆腐出现的时候,通过冒失鬼的表情,魈在心中给自己下了断定,旅程结束了,放下一切的机会,他也再不会有。
“我以为你起初说你是仙人,就是装装样子,这一路上我都没见你战斗过。后来你不也说你不是仙人吗?”
“杏仁豆腐我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做的怎么样合不合你胃口。”
“你……还会跟我一起走吗?”
魈没有回答,他只是公事公办,了解一路上早已了解过无数次的玉京台那日情况,其余只字未提。
至始至终魈都下意识将冒失鬼的神情从自己视野里忽略去,很短的谈话时光却显得分外漫长,漫长到他都不记得冒失鬼还说了什么。所以等一切静下来后,魈独自坐在荻花丛间,万籁俱寂,唯记得那时候世界真是喧闹的可怕。
月色洒在荻花丛间,魈重拾长枪,只身一人在黑暗中奔行,妖邪与恶念的叫嚣在他耳边重新响起,但相较于白日在望舒客栈的昏暗喧嚣,眼前的敌人倒是显得格外清晰安静,以至于魈出枪的时候比以往更加行云流水。
或许这才是他该过的生活,继续那些不知尽头的杀戮,偿还过往的罪过,在漫长的生命里背负诅咒止步不前,他与凡尘本就是两条平行线,永无相交的可能。那几日,便当做梦境罢。
最后一枪是上挑,被刺破的妖邪在尖啸与诅咒中消散,魈带着一身月辉回到住所,发现猫儿还蜷缩在原地等他。
忆起来她好像有说:“你养猫还真是对了,你就跟猫一样,死傲娇。”
死傲娇,哦,他想起来了,那碗杏仁豆腐他还没有吃,在剿灭妖邪后的夜晚不吃杏仁豆腐很难入眠。
白日的望舒客栈热闹非凡,夜间便是悄无声息,倒是那碗杏仁豆腐在那里摆了许久,摆到人走茶凉,也不知道能否等到要等的人。
好在是秋天,夜也凉,杏仁豆腐勉强多放了会没大变味,入口即化的膏状体中包含的不仅是恰到好处的甜味,还掺有几分不为外物所累的自由洒脱,好似这做菜人便是璃月山间自由的风,风过无痕,悠游人间,滋养万物,不可捉摸。确实如她。
一碟简单的杏仁豆腐,被魈吃出万般滋味,甚至最后那一味叫人无法辨出。
“是个不错的孩子,我见过了,手艺很好,人也很好。”
这个声音,映在脑海中千年的声音,魈自然不会听错,他慌张丢下筷子用手来掩盖那碗吃下大半的杏仁豆腐:
“帝……帝君。”
如此贪恋凡味,怕是会被帝君责罚。
岩王帝君倒是坦然坐下:
“不用这么唤我,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叫做钟离的凡人,也不过是来请你一品我新得的佳酿。”
是帝君之意,魈便也不好推却,但这酒似乎是用清心做了原料,喝到嘴里有些微苦,除去有些醉人,滋味一如那日加了糖的清心汤。
“这酒……”
“不错,”帝君点头,“是那孩子酿的, 她托我来看看你。”
“数千年了,很多东西早该放下,那些事情追根究底罪不在你。”
“如今我放下已身量与负担,闲游尘世,倒也品出几分安然。倒是你,魈,我竟有些不能判断当初签订契约是否正确,它帮助你,也束缚了你,我现在只希望你能自由,魈,一切在你。”
“魈,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追寻的,究竟是不是美梦。”
“心结易系,解开难啊。”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真怕到时候,你要在两者之间做抉择。”
魈昏沉沉地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梦,反正闭眼便是那日的荻花丛,那日旅途刚刚开启,天气正好,冒失鬼头上的白花正迎风招展,确实似梦境。
可是梦这个东西,一旦醒来便再也回不去。
又是荻花洲,又是那团金色的太阳般耀眼的存在。
她又在边与旁人小声说话边观察他是否醒来,她的指尖又夹着一片绿叶,能出吹他从未听过的曲调。
猫儿还在拱他的手心,火堆上的煮锅烧到咕嘟咕嘟,荻花仍旧茂盛到不像话,漫天漫天地飞。
一切好像回到了起初,难道那几日,真的不过是梦境?
“我要走了,去龙脊雪山。”
不是梦境啊,魈酒力并不佳,宿醉后的他先是揉揉额头,起身打算去水边稍加洗漱。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水打到魈脸上,引得一阵寒颤,秋日的水何时变得这样凉了?
“你不仅是个死傲娇,还是个闷葫芦。”
背后是突来的力道, 就在魈以为自己要掉进水里的时候他又被人拉住衣襟。
“有的时候真想把你一脚踹到水里去淹死。”
冒失鬼愤愤丢给魈一个长条状物体,是魈常用的笛子。
“你不是想学我吹的曲子么?我教你,就教这么一次,你可别忘了。”
魈默了默,算是同意。
“你——”冒失鬼一气不打来,她远远地跳到对面的木桥上去,“别过来,离我远点,跟你说话真是坏我心情。”
两人对立良久,当第一阵风起的时候,冒失鬼最先吹响手中的叶片。
很难想象那么柔弱的叶片也能发出如此动人的音色,轻薄的叶身吹奏起来好似湖水中的一叶小舟,随风飘荡,浮浮沉沉,泛起的涟漪便是那一声声低呤,似乎没什么影响,又似乎牵动船上人的心弦。
魈听得痴了,还是冒失鬼捡起河边的小石子打在他面前的水面,又瞪他一眼,才让他回过神来。
风飞过啊,笛声缓奏,叶低鸣啊,水声潺潺。远天有几只大雁飞过,近处又有游鱼浅息。乐声先是翻过河边的一粒粒小石头,再越过崇山峻岭,最后飞向未知之地。
魈的内心仿佛有一双纤手拂过,拂去一切杂质,再引他徜徉在璃月山水间续飞向九天云霄,最后停在龙脊雪山下,一声轻笑后,那双手再次向他伸出来,那时魈能清清楚楚地听她说:“要一起走吗?”
“不可以。”魈停下脚步在心底回答她。
“你混蛋!”
乐声戛然而止,原本还在岁月静好下安然享受的猫儿炸了毛般地跳起来,还是魈走上前去安抚它。
“你说我像叫人捕捉不到的风,可明明你才是,魈,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呢?”
魈身后传来水声,好像是她淌水过来了。
“钟离先生跟我说你没有心,你的心被人封住了,我不信。”
猫儿受惊太大了,有点难安抚,魈的手臂上已经出现好几道血痕。
“喂,你回头看看我啊,你为什么不敢回头看我。”
不能回头……不可以回头,回头便是心软。
“啊,我忘了,你是璃月的仙人,仙人,最最无情。”
嗯……仙家无情。
“你……当真看不出我喜欢你吗?”
魈陡然停下动作。
良久的沉默,沉默的死寂,本就是傍晚,不一会皓月便将夕日取而代之,月辉洒在大地上,夜凉如水。
魈不敢开口,他怕一开口便是不该说的话,接着便会做不该做的事,理性压制着他的情感,在无法触及的情感前,他宁愿自己化作一根木头。
身后的人鼻子抽了抽,发出的声音有几分释然:
“算了,虽然跟个木头说话也是白瞎,你要记得天冷添衣,也别把自己老弄的那么狼狈,别冷热不均的吃,热的要凉了,凉的要热,不然要坏肚子。甜食虽然好,但是糖吃多了掉牙牙,还有别睡这茅草地了……”
冒失鬼又婆婆妈妈断断续续说了不少,魈始终没敢回应。
末了身后终于响起脚步声,脚步声逐渐远去。
“魈!”就在魈以为一切要结束时,冒失鬼突然跑过来冲他大喊道,“魈!算我警告你!你可别后悔!”
不会后悔的,我没有资格后悔。魈在心中暗想。
“好了,派蒙,我们走吧。”
“我哭了?不不不,不是的,是荻花、荻花飘进眼睛里了。”
“不要在夜间行走于荻花洲。”
“为什么?”
“绝云间有众仙镇守,璃月港有璃月七星,而荻花洲人迹罕至又是古代某位魔神的地盘,极易滋生妖邪,你要小心。”
这是旅途上的某次谈话,可不知为何,魈会在战斗时忆起。
似乎是为今日的笛声所刺激,今日的妖邪要比往日猖狂上百倍,魈好歹是解决了。
倒是不后悔今日的合奏,就是当时强将自己装成木头,曲调记得断断续续。
有一片被邪祟侵染的枯叶落地,模样有些像冒失鬼今日演奏时用的那片。
不假思索地,魈不顾一切冲杀出去,抢在枯叶被焚毁前将其小心收入怀中。不想此刻有妖邪偷袭,魈在旧伤之上又添新伤。
这一次不会有人来帮他,是他做了错事,算他活该。
“活该!”好像是那个冒失鬼,在替他整理伤口的时候指着他鼻子说他。
视线里仅余下大片大片的白色,白色飘摇、飞扬,落到鼻尖又是一阵痒意。
这是最后的荻花了,这批之后,今年的荻花不会再有,这里仅会剩下光秃秃的木秆。冬天,要来啦。
璃月七星与众仙的事情被提上日程,魈亲自同诸位仙人前往,私心在于,能见见冒失鬼。
冒失鬼好像瘦了,这次之后,冒失鬼便要动身去龙脊雪山了吧。
好像没怎么看他。
是放下了吗?
放下了便好,她不该为他停留。
其实那日望舒客栈一别, 魈有偷偷去找过冒失鬼,那时候他才发现,除他之外她的有人真的很多。重云、行秋、香菱……还有一群魈叫不出名字的,不论是七星还是修士,是凡人还是仙人,他们总是包围着她,他们相处是那样密切,以至于根本没有他的位置。
冒失鬼似乎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这么放肆地笑过,当她与他人欢声笑语的时候,魈黯然退去。
这样耀眼的存在,这样自由的存在,怎么可以因为他而止步?更何况他听见他们叫她:“旅行者。”
旅行者, 含义不言而喻,她是异世的孩子,终有一天她会离开这个世界。旅行者才是真正的风,若是自己跟随其踏上璃月之外的土地,便再也不能停下脚步。而旅行者终归为异世之人,终归是要回到异世,而他,一个背负千年业障的人,一个连梦都做不了的家伙,甚至做为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妖魔,又怎么有资格让那真正的风因自己而被永囚于这片罪恶大地?
是世间清风,风过无痕、春暖花开。正因为如此美好,才让那个早在千年前便停下脚步的少年自觉可望不可及。
可是心底的情感啊,心底的情感一旦发芽便会不断滋生,特别是在群玉阁炸毁的那一刻,在他抱住她的那一刻,欢心与雀跃,贪念与占有,一同疯长至枝繁叶茂。
冒失鬼偷偷跟他咬耳朵:“我听说不久就是璃月的海灯节,你等我,等我去趟龙脊雪山,问题就解决啦。”
“我一定会让你喜欢上我!”冒失鬼用舌尖轻舔他的耳垂。
魈惊到差点从半空中掉下去。
“哎哎哎哎!你小心点啊!流云借风真君!流云借风真君!麻烦接一下我们!啊啊啊啊——”
一阵心惊肉跳后,两人平稳落地。冒失鬼牵着他的手晃悠:“你脸红啦。”
“没有。”
“别心虚,你就是脸红了!”冒失鬼作势掐他的脸。
“住手!不可不敬仙师!”魈慌忙躲开。
“切,不逗你就是了。不过流云借风真君给了我启示,你会叠千纸鹤吗?”
“千纸鹤?”
“就是那种长得跟流云借风真君很像的,纸做的,但飞不起来。”
“纸糊的流云借风真君怎么可能飞得起来。”
“不会的话我教你,以后你每次想起我,都在纸上写上字,然后叠成千纸鹤,用风一吹,呼啦一下,我便收到了。”冒失鬼顿了顿,尔后露出一副发现新大陆的表情,“哎,等等,你刚刚是在跟我说冷笑话吗?天啦!冷笑话哎!你竟然会说冷笑话了!这是个进步啊魈仙人!”
“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魈仙人!我们海灯节见哦。”
“嗯……”魈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是有点烫,是真的脸红了?
待到魈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那几道视线时,璃月港的一众仙家已吃完全程的瓜。
“咳,我觉得这个小姑凉很不错。”理山叠水将头扭向一边。
“咳,我也觉得这个小姑凉很不错。”削月铸阳真君将头扭向另一边。
倒是流云借风真君满脸惊喜:“我刚才看见了什么?你们都看见了吧!难怪降魔大圣那次跟在她后面,这个好消息一定要告诉——唔唔——为什么不让我说?”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削月铸阳真君道。
“快住嘴吧流云,你就不是个讲故事的料。”理山叠水真君松开翅膀。
“所以大哥哥,海灯节你会来么?”璃月港的小朋友天真问道。
“仙家之事,岂是凡人能擅自揣测。”
“噫——”
在冒失鬼离开之前,魈时常会碰见她,或是在绝云间、或是在璃月港、亦或是在归离原,这些即像是刻意也像是无意。不过贪欲已然滋生,哪怕不是冒失鬼刻意,魈也会忍不住去寻找。
每次见她独自一人战斗,他都会为之胆战心惊;可有人与之并肩作战,他又会心下嫉妒,恨不得取而代之;每碰到她从绝云间飞过,他都会招起一阵风托她起飞;每逢她铩羽而归,他便会前去将怪物清缴;每当她闯了祸事,他都会前去赔礼道歉或者以“武”服人……
哪怕一日不见,也是思之如狂,心火始终在灼烧着魈,可每每想要与之交谈,又会不由想起在荻花丛的那幕,自觉是没有资格靠近。
同样,在心火的浇灌之下,体内的邪念也愈发猖獗,好几次近乎失控,都是在帝君的丹药帮助下压制,这自然让魈更克制接近冒失鬼。
但越克制即是越想,魈唯有跟随在冒失鬼其后,望着她的背影才稍得些安心。
到了冒失鬼正式前往龙脊雪山,魈近乎无法自控,只得不断战斗战斗,企图将那些杂念从脑海中清扫出去。但凡他一闭眼,满脑子便是冒失鬼说的话,当然还有那些邪念在侵扰。
好在日子安然,冒失鬼作为心火的同时又在抚慰他,以致让魈心生期盼,过往的罪孽真的可以被洗濯。
真的可以被洗濯吗?
当魈站在无妄坡时,当魈面对那个缠绕他千年的梦魇时,他这样问自己。
不能吧,过往永远在那里,它就在那里摆着,你怎么逃都不可能逃得掉。
黑雾在魈面前化成人形,在魈的眼眸还毫无波澜的过去,他的眼里曾映过这个人形。
那是一生也逃不过的梦魇,魈无数次痛苦的源头,也是他背负千年的业障。
那是个少女,一个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
她还是死之前的模样,手脚完好,没有面目全非。
“小哥哥~我好高兴啊,见到你我可真高兴~”
“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那个就是那个被你一点一点……”
少女伸手扑过来,魈握紧长枪后退一步大声喝道:
“闭嘴!”
握枪的手上青筋暴起,魈却无法出手。他可以以一人之力剿灭数百数千个妖邪,独独无法对这个过去的梦魇出手。千百个日日夜夜,愧疚和懊悔填满心神,这要他如何出手?
“好凶啊,几千年前你可没有这么凶, 几千年前你可是连表情都没有呢。现在感情这么丰富,你可要感谢我哦~呵呵~”
“我说闭嘴!”
这是梦魇,这是只是梦魇幻象,不是活物,不是凡人,只要他狠下心去下手便可以出去,便可再无遗恨。
“闭嘴?你凭什么让我闭嘴?!凭你吃了我?!凭你吃了我?!你个杀人不眨眼的野兽!你有什么资格披着人皮在世界上行走?”少女突然疯癫起来,她的面容扭曲成血肉模糊的样子,是魈最难面对的模样。
“那时候我有向你求助的!你为什么不帮我!你凭什么不帮我!凭什么你助纣为虐还能活的这么舒坦而我变成怪物永世不得超生!”
“我这幅样子!我这幅样子全是拜你所赐!你个怪物,当时还觉得很好吃对吧!”
“你以为你只吃了我一个?错了!你吃了千千万万个!千千万万!”
“我诅咒你。”
“我们诅咒你。”
“你敬的人会离你而去。”
“你爱的人会被你杀死。”
“你将在这深渊里。”
“在无尽的悔恨里。”
“满手鲜血。”
“历尽杀戮。”
“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哈——永世不得超生!”
“闭嘴!闭嘴!闭嘴!”魈在颤抖,魈在混乱,魈在黑暗中后退、奔逃,但他怎么逃得过?怎么逃得过?过往魔神施下的诅咒从未离去,过往魔神留给他的业障不可计数,然这一切本不该由他来背负。
在被魔神欺辱的时候,在极度的厌恶与憎恨前,尚未补完意识的魈遵循本能将猎物厮杀,完全没有注意到魔神的精血悄然融入身体。
待到发现为时已晚,魔神的精血化作诅咒依附于他的身躯,本不属于他的罪孽就像是亲身经历般时时与他相伴,长久的纠缠如同深渊,将少年对这个世界新生的希冀,尽数吞没了。
无处可去,无物可依,奔行世间,绞杀妖邪,除此之外再无它。
直到遇见旅行者,无拘无束、肆意欢笑,若魈没有这些诅咒的纠缠也应当是活成这个样子。可怜他早已被困深渊,不得自由。
魈想要的美梦从不是美梦,魈想要的从来都是自由,从无尽黑暗的过往走出,终有一日能闲游尘世的自由。
可惜啊,名为魈的少年,名为魈的清风,早在千年前便停下脚步。
“魈!魈!魈!你醒一醒!醒一醒好吗!笨蛋!”
“魈!你听我说!我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能给你解脱的东西!我找到了!”
“魈!笨蛋!快点停下来!不然我保证你会后悔!”
噩梦尚未结束,手中的长枪似有千斤重,从长久的梦魇走出来后又是另一个梦魇。
无妄坡的天气要么阴要么雨,此刻天光残忍到像是末日,旅行者被钉在石壁上,胸口是大片大片的血,其间混杂着雨水,流淌成不息的悲伤。
“好家伙,你终于醒了,急死我了。”
“嗯……有点疼……我没事的,魈,把脸凑上来。”
“快点啊……很疼的你知不知道,手手手,你松松手好吗?你劲可真大。”
“哎呀别磨叽,脸靠过来嘛,你看我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对你做坏事?”
魈不明白,魈不明白,胸口破了那么大一个洞,和璞鸢又是如此锋利,旅行者是如何做到谈笑自如,如何忍着没将口中的血沫喷出。那不是应该,呼吸一下都无比刺痛么?
魈已经不知所措,他木木地,只有听从旅行者的指令。他总是这样,除了战斗什么都不会,不会照顾自己,更别说照顾别人。
琥珀色的瞳孔总是满含笑意,白色的花朵倒是被摧残至不成样子,不经意间旅行者向前一步,陌生的温度自额头传来,一股暖流流淌至魈的每一寸神经。
“魈啊,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美梦吗?我给你,我把美梦给你啦。”
“晚安哦,魈,做个好梦。”
鲜血终于溅上魈的面庞,额头的触感还未散去,那双白嫩的小手似乎想要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却在半途无力垂下。
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魈闭眼退却。
众生一世,不过浮生大梦。他在梦里,做了他最不愿做的事。好在梦醒了,便什么都不会记得。
你是风,你才是真正的风,旅行者,我愿你,像风一样自由飞翔。
璃月有一位少年仙人,面若冠玉、眉清目朗,只是有些不近人情;璃月有一位少年仙人,骁勇善战、锄强扶弱,只是时常来去无踪;璃月有一位少年仙人,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只是,总在闲暇时远眺龙脊雪山。
这位少年仙人既无过去,也无未来,亦没有自由,他将与璃月一同在这无尽的时间长河中屹立成磐石,不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
璃月港茶博士刘苏说的是时下最新的评书,下面的人听闻讨论成一团。
“哎,我听说这位仙人呐有过一段情缘,莫非他的心上人是去了龙脊雪山?”
“害,你那不对,我听说是是个凡人心悦这个少年仙人,为他连性命都豁出去了,他倒好,把那个凡人给忘了。”
“这凡人也太不值了吧,本就比仙人命短,还叫仙人给忘了。”
“果然仙家就是无情。”
“若是有情,那又怎么会被叫做仙人。”
“打住了,乱谈仙人可是大不敬,刘苏先生可还有什么好故事,继续说啊。”
“那我便继续说了,话说这旅行者……”
听书人的注意力又被新评书吸引去,丝毫没有注意到在坐有一人凭空消失。
那人便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少年仙人,也就是魈无疑。魈今日前来的本意是体会钟离先生爱听的评书,不想却听到了自己的传闻。
魈确实忘了,准确来说,是将过往那些痛苦的回忆,全都忘掉了。
他只知道自己叫魈,只知道自己是璃月的护法夜叉,只知道自己这一生都将困与璃月,在不可能踏出去半步。
可笑那些凡人竟然胡诌他曾有过情缘?若有情缘他怎么可能不记得。怕是凡人随意捏造揣测,实在荒谬。
魈回到在望舒客栈的住所,那次无妄坡归来后魈便将自己安置在望舒客栈的一间小房子里,虽是不大,但用来遮风挡雨,确实比他那片荻花丛好得多。
开门便见到一团阴影,魈以为那是猫儿,又陡然想起猫儿已死去许久,于是提起警惕凑近看,结果发现是个不大不小的玻璃罐。
“这是何物?”
玻璃罐里塞满一个个纸质的小东西,魈拿起来凑近看,像是纸做的流云借风真君,看着就不大可能飞起来。
“千纸鹤。”
魈自己脱口而出,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认识这个东西,似乎是有段时间自己也叠过?
千纸鹤就那么被打开来,每一只千纸鹤上都有娟秀的字迹,那字迹眼熟得很,也陌生的很。
千纸鹤上的话语分明叫人看不懂,可给魈的感受,却是他将什么重要的东西遗忘了。
是将什么遗忘了?
于是魈从望舒客栈冲出去,冲进荻花洲,冲向龙脊雪山。
我忘了什么?我究竟忘了什么?
有些东西隐约间可以触及,即将触碰时又被猛然弹开。就像拂过身侧的清风,明明真真切切可以感受到,但就是抓不住。
魈感到痛苦,身与心的,无与伦比的痛苦。
于是他猛然顿住脚步。
我在做什么?
他停在这茫茫的天地间,一时竟不知所措。
是太累了吗?
他遥望一眼龙脊雪山,那里的冰雪终年不化,在无尽中过往掩盖,那里的烈风永不停歇,在时光里将记忆消磨,那里被积云笼罩,总是看不出真切的模样。
去望舒客栈吃一碗杏仁豆腐吧。
于是魈不再前行,他回身提枪路过那些光秃秃的荻花秆,路过他曾休憩的荻花丛,路过那些早已逝去的光阴,再没有片刻迟疑。
少年仙人还是那个少年仙人,他终日与妖邪缠斗,为璃月荡涤四方,只是闲暇时,他会在荻花洲远望龙脊雪山,龙脊雪山的水清凉,龙脊雪山的风凌冽,恍惚间似有人自龙脊雪山奔来,又一眨眼,那人便不见踪影,原是自始至终,他从未踏上过龙脊雪山一步。
可耳边总有人在一遍遍问他:
“魈,魈,你可曾后悔?”
“我不知。”
后记一:
魈的千纸鹤:
秋天了,风该离开璃月了,我尤记得那风曾牵过我的手,陪我坐在荻花丛中,听笛声悠扬,看天上云卷云舒,恍惚如美梦。
虽是不记得她容颜,可我记得,她说会回来陪我过海灯节,那便等海灯节吧,秋天过去,海灯节自然也不远了。
今日小猫给我衔来了一朵花,花的样子有些奇特,也有些熟悉。
望舒客栈的杏仁豆腐,好像不是我想要的味道,是季节的原因?
下雪了,海灯节也不远了吧,那阵风该回来了。
闲下来的时候会打开千纸鹤看看
整理衣物的时候翻出了一片枯叶,到底是怎样的枯叶,才会被人如此仔细珍藏?
在望舒客栈歇脚的时候,突然有人提起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什么来着?我不大记得了。
群玉阁要重建,好像群玉阁被毁的那次,我保护了她,有点不大能确定。
唔,快海灯节了,怎么还没有她的消息。
小猫死了,凡物命短,世间常情。
与一个相似的人擦肩而过。
望舒客栈的清心汤太苦。
千纸鹤被一把火烧掉了。
不大记得她的事情。
叠不好千纸鹤。
什么都不记得。
很痛苦。
......
愿你自由的飞
后记二:
玻璃罐的千纸鹤:
帝君跟我说,是他与归终联手封印了你部分情感,你才会一直理智大于情感。只要你身为护法夜叉一日,这个封印便不会消失。
似乎能够理解你想要的美梦,我会启程去龙脊雪山,而魈,你必须得喜欢我。
我看到了哦,魈,你绝云间的时候跟在我后面哦。
哈哈哈,以“武”服人吗?我的大仙人,你太可爱了!
闲来无事把曲子抄在上面了,你没事可以吹一吹。
魈,我知道了你的很多过往,是我太一意孤行吗?
龙脊雪山的风好大,冻死人了。
记起帝君与我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为何不可兼得呢?现在我知道了,哪怕鱼和熊掌兼得,也必将会失去其他重要的东西。
我找到美梦的方法了,但我想你一定会忘了我的,你一定会忘了我的,魈。
做为交换,我与人下有赌注,若是你不选我……我也不知会是何下场
罢了,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不会怪你。因为你就是个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
你明明可以选我的!你明明可以选我的!你为什么不选!你为什么不敢选!
魈,你才是世间清风,拂身而过、近在咫尺,却叫人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仙凡之别,果然是永无相交。
魈,你,可曾后悔?
……
不必担心,我的大仙人,从今往后,所有让你痛苦的回忆都会被你遗忘殆尽,连残渣都不剩,就当是做一场梦吧,魈仙人。
愿你像风一样自由飞翔,晚安,我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