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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7】为时不晚

作者 : 银子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reborn 沢田纲吉 , 古里炎真

标签 5127 , all27

状态 已完结

905 41 2023-7-18 16:56
  
*

“炎真——”

房门由外猛地推开,端坐在办公桌后的赤发青年被吓了一跳,手肘撞倒一旁的茶杯。顾不上飞溅上茶水的袖口,他慌慌忙忙地收拾起桌面物件,把它们一股脑扫到桌下抽屉里。

推门而入的女性视线敏锐地捕捉到掩在杂物里一闪而过的游戏掌机,露出与艳丽姿容迥异的严苛神情,厉喝道:“你在干什么?!”

“没、没什么!”

像是被家长抓住做坏事的孩子,古里炎真额角渗着冷汗,装模作样地扶起翻倒的茶杯。为了让爱黛尔海特的注意力从消失的游戏掌机上转移,他率先发问:“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是扰乱肃清的意志被制裁了吗?

他咽下后半句话。

伫立在爱黛尔海特身后的大山拉吉沉默着,臂弯中夹吊着一个男人。鲜血钻出后者的衣袖,沿着无力下垂的手脚滴落在地上。

瞪了眼古里炎真,爱黛尔海特抬手示意大山拉吉将那个男人放下。大山拉吉将后者丢在地上,肉体与地板撞击,发出沉闷响声。

同伴少见的粗暴举动让古里炎真下意识皱起眉:“发生什么了?”

回应疑问的是瘫软伏在地上的男人轻微弹动的手指。原来他还保有意识。

男人很艰难地侧过头露出面容:高颧骨,眼窝略深,眼瞳灰蓝。根据其破损的唇角和肿胀的面颊,不难判断出他先前被好好招待了一番。男人望着古里炎真,视线冷而阴鸷。

和情报一样,对方是和彭格列首领岁数相当的年轻首领。虹膜和发色是色彩过于浓郁阴沉的暗红,但清俊眉宇与惴惴不安的神态却极大削弱这种压迫感,糅合出奇妙的温吞氛围。

男人沉默地将古里炎真打量一番,心下有了判断。

对方的目光如蛇,粘稠阴冷的恶意使古里炎真感到排斥:“这人是……?”

“是杀手,混在游客里进来的。”

负责本月岛上安全巡检的大山拉吉回答道,他低头瞪视地上的男人,憨厚淳朴的脸上流露出与其相反的深切憎恶来。

古里炎真怔了怔。

四年前,西蒙家族在彭格列十代目沢田纲吉的正式继承仪式上献出忠诚,以同盟身份重新在里世界出现。在匣兵器盛行的当下,西蒙家族展示出惊人的战力,在情报收集方面也表现出不俗的实力,是相当强劲可靠的同盟。虽说一开始周遭有相当多的反对声音,但沢田纲吉的态度异常坚决,为此还曾发出声明甚至警告,因此近年来那些反对人士也已经销声匿迹。

西蒙家族遵循彭格列框定的里世界新条约,在后者的经济援助下,规划修建隶属于西蒙的海上群岛,发展以海岛旅游及艺术品销售为主的经济产业。现如今,海岛正处旅游旺季,杀手混进熙熙攘攘的游客里,摸到岛区中心的西蒙城堡,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真正让古里炎真惊讶的是大山拉吉——虽然西蒙家族有许多问题儿童,但大山拉吉无疑是其中最老实温厚的,平日也相当受孩子们的欢迎。他此时却如同一只暴怒的犀牛,相当不同寻常。

爱黛尔海特看出古里炎真的困惑,环抱双臂,眉头紧锁:“他杀了四个警卫。”

大山拉吉闻言,从鼻腔里喷出长气,握紧拳头别过脸不去看地上的男人。

原来如此。

古里炎真也沉下面色。对于西蒙来说,家族成员就是重要的家人。虽然城堡警卫们只是普通的外围成员,但他们与自己这群核心人员也有属于两者之间的独特羁绊。难怪拉吉如此愤怒。

“哈。”

有嘶哑的笑声低低地从地面升起。

古里炎真往声源看去,对上一双怨毒的灰蓝眼瞳。

趴在地上的男人咳了两声,血沫从唇边溢出,染红了下颌,他却恍若不觉:“哈哈……原来你们这种怪物,也会为了死去的同伴愤怒啊?!”

他的话很尖锐,眼里燃烧的怨恨却来得莫名,古里炎真下意识皱起眉:“你在说什么?”

“闭嘴!”

爱黛尔海特扬起手,火焰凝聚的奇特符文围绕手掌如锁链般圈圈升起,凭空凝结的寒冰瞬间封住男人的嘴。扰人的话语已经停下,但爱黛尔海特的表情并没有缓和下来,正相反,她看上去有些焦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视线对上古里炎真的。

“炎真……”向来果敢的女性轻咬下唇,那是内心犹疑不安所呈现的肢体语言,“这个人,是稽古家族的。”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俄罗斯的稽古家族在里世界,也是拥有相当声望的知名杀手集团,拥有“掘墓人”的称号。和西蒙一样,稽古也是彭格列的同盟成员。如果是这个家族派来的杀手,事情就变得棘手,但就算如此,也不应该让爱黛尔海特如此动摇。

爱黛尔海特还在继续往下说:“朱利读取了他的内心,也翻看过了记忆。他有些特殊,不是为了任务,而是为了……”

稽古家族的杀手死死地盯着古里炎真,蛇一般的灰蓝瞳孔寄宿着疯狂的恨意。

“复仇。”

随着最后一个词语掷地,房间瞬间变得寂静。

古里炎真茫然地凝视杀手眼中的恨意,又求助般将视线投回爱黛尔海特,简短的单词含在唇舌间来回滚了几圈:“复仇?复仇是指……向我们复仇?为什么?”

“因为六年前的事。”

面对古里炎真愈加慌张失措的脸,爱黛尔海特反而先镇定下来。她面色沉冷地开始解释,语速也越来越快:“——当时他的亲人负责沢田继承仪式前的守卫工作。”

一些沉睡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滴着血的黑暗碎片闪过眼前,古里炎真的脸庞瞬间苍白,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忘记当年残忍的罪责。

“就是这样!”

歇斯底里的大笑突兀地响起,地上的杀手竟硬生生烧融封着下半张脸的薄冰,两片嘴唇被火焰烧烂,与戒指相同材质的唇钉和焦黑的血水一同掉在地上,声音清脆地敲打着古里炎真的心。

“我们为彭格列献出忠诚!但他们是怎么回报我们的?!”

咬字含糊不清的尖利声音在房间内来回震动,杀手目眦尽裂,面孔狰狞扭曲,宛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他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挪动,绵软的双腿在地上蹭出一截血红。

“为了保护那该死的沢田纲吉,我的亲人被屠杀!而罪魁祸首反而成为了那家伙的同伴!”

有透明的液体从他略深的眼窝里溢出,划过高颧骨,混着污血滴落。

“我的哥哥!我的姐姐!!我的父亲!!!”

他朝僵直在座位上的古里炎真伸出手。

“把我的家人还给我啊——!!!”

古里炎真动弹不得。他睁大眼睛,面前那副挣扎着哭嚎着的面孔轮廓逐渐模糊。再度清晰时,竟幻化成幼时自己稚嫩的脸。

“还给我!”

被压在沉重家具下的孩子呆呆望着亲人的尸体,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你们都去死!”

鲜血如洪河般流淌,浸湿小小的手心,那是爸爸的,妈妈的,妹妹的。

“你和沢田纲吉都要死!”

一个名字惊雷般迸现,记忆里血红与纯黑的世界被猛然撕裂,他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此刻面对的是稽古家族杀手仇恨的目光。

恨意未完全倾泻出口,男人的喉骨就突然被无形的巨力冷酷扼住。身体宛如灌了数吨铅,内脏往下坠,肌肉和骨头发出哀鸣,极力碾压着地面,臂骨和腿骨不堪重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氧气急速从肺部逃窜,血液翻涌,皮肤上绽开毛细血管破裂的红斑,生命力从身上剥离。男人痛苦地抠挖自己的脖子,却依然无法喘息,只能从紧缩的喉咙里挤出一点破碎的气音,他惊骇至极地拼命转动僵硬的眼球,想要从不可解的厄运中逃离。

于是他对上一双倒映出地狱血海的眼眸。

古里炎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前,正低头看他。青年的眼瞳泛出妖异不祥的幽暗微光,倒四芒星的瞳印宛如浮在浓稠鲜血中的诡谲符号。

多年在危险中摸爬滚打,比常人更加敏锐的感知意识到庞大的可怖。将被吞噬的恐惧感在脑海中疯狂尖啸,男人浑身僵直,冷汗浸透后背。啊,是了……怎么才想起来呢?

古里炎真身周的柔和氛围尽数褪去,令人窒息的强烈压迫感第一次无比鲜明地展露在他面前:“你刚刚说了什么?”

这可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绵羊——

赤瞳青年盯着他,唇角牵出微妙的弧度,宛若愤怒与痛苦被揉碎,捏成微笑的形状强行嵌进他的脸庞:“你们要对纲君出手?”

——而是阎魔【えんま】。

*

千钧一发之际,古里炎真的暴走被及时打断,大山拉吉赶紧捞走地上完全昏死过去的男人。假若再迟些时间,后者会窒息而死。虽然现在肋骨断了几根,臂骨也碎裂,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

面对接下来爱黛尔海特长达五分钟的说教,在下属面前没什么威信的西蒙首领有些心虚,但并不觉得后悔。他佯装乖顺地低头应是,眼神却放空,明显思绪已经飘散到了另一个人身上。爱黛尔海特见状停下说教,长叹口气让他独自在房间里反思,便领着大山拉吉离开首领办公室——并顺手收缴了他的游戏掌机。

顾不上被没收的游戏掌机,古里炎真在空阔的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了几圈,转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翻出便携式手机,迟疑了片刻,还是点开通讯录置顶的名字,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中学毕业后小首领们各自继承家族,从此聚少离多,相见也是匆匆,平日多以电话联系,而古里炎真手里的正是沢田纲吉的私人手机号。

等待听筒响起表示正在接通中的提示音,古里炎真紧抿着唇,视线落在方才被茶水溅湿的衣袖上。琥珀石袖扣在光线中晕开柔润美丽的清透色泽,反衬得袖口狼狈不堪。他突然无端地懊恼起自己的鲁莽,正要挂断电话。

嘟。

电话接通了。

“——喂,炎真?”

在滋滋作响的嘈杂背景声中,许久未见的友人声音有些讶异,却难掩惊喜。

所有的懊恼如被戳破的氢气球,轻飘飘地落下去,里面装着的气体却高高升起,涨得胸口发闷。古里炎真一下子红了脸,变回当年那个笨嘴拙舌的男孩,他捧着手机对面前的空气结结巴巴:“纲、纲君!好、好久不啊痛痛痛——!”

局促间他一不留神咬到了舌头。

对方听到痛呼,瞬间便以丰富的经验推测到发生了什么,连忙追问道:“没事吧?是咬到舌头了吗?伤口深的话先去敷药!”

“没、没事。”古里炎真直着受伤的舌头含糊应道,他情绪低落地垂头,发烫的面颊因为突发的丢脸变故逐渐降温,只剩下心脏还在胸口飞快跳动,“你在忙吗?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

另一边嘈杂的背景音此时已经微弱得近乎于无,越发显得沢田纲吉含着笑意的声音鲜明。较年少时更加清越的声线穿透过听筒,震颤出独属于成年男性的磁性:“只是有些意外,你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古里炎真望了眼窗外,意外发现天际染上晚霞,这才想起距离日本八个时区的意大利还是上午。他窘迫地清清嗓子,将搔得耳尖发痒的碎发拨到耳后,努力忽视耳朵滚烫的温度,继续说下去。

“纲君,你还记得你的继承仪式吗?”古里炎真停顿一会儿,艰难地补充道,“——第一次的。”

突然提及那段并不愉快的往事,沢田纲吉也随之沉默。再开口时,语气不禁变得严肃:“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

“我这边……收到风声。”古里炎真向来不擅长掩饰,匆匆带过消息出处后,思忖再三还是选择全盘托出,“俄罗斯的稽古家族对当年的事心存芥蒂,联合其他反对派家族私下活动。纲君,提高警惕,他们近期可能会对彭格列下手。”

“……掘墓人?”对方若有所思,细细咀嚼一遍里世界给予稽古家族的称号,“好的,我会注意的,谢谢你炎真。”

这时候应该笑着说“不用客气”才对,然而古里炎真一时间竟回想起少年时期被蒙蔽双眼的荒诞往事,被呼啸而来的悔恨与愧疚击倒,举着手机呆立在原地。

——他真的有资格这么说吗?

如果可以,他愿意挺身而出,承受一切有可能加诸于纲君的伤害。想变得强大,想成为对方坚实的后盾,想挺起胸膛自豪地说“纲君的荣耀是我”。但是事与愿违,给对方带来危险与耻辱的却正是古里炎真自己。即使纲君并不在意,那段往事也毫无疑问成为他尚且短暂的首领生涯第一个耻辱的烙印。

古里炎真许久没有开口,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也跟着消失。宛如停滞般,他们陷入漫长的沉默。

有细弱的风声掠过话筒,裹挟着远方不知名的杂音,和沢田纲吉的呼吸一同清晰地贴近耳膜。某种微妙的情感在长时间的沉默里破土而出,在难以诉诸于口的痛楚里疯狂滋长,填满了每一次呼吸的间隙。

过了不知多久,古里炎真开口道:“纲君——”

仿佛预知到他要说什么,对方先一步打断他的话:“没必要道歉。”

电话那端的人轻轻呼出口长气。灵敏的收音器捕捉到他的每一丝吐息,又完整地传递到另一端,宛如月下涨落的潮汐,温柔而包容。

“那不是你的错,”沢田纲吉加重了语调,“所以没必要道歉。”

古里炎真的嘴唇颤了颤,有种奇异的痒意顺着他的喉管爬上来,搔动舌根,堵塞口腔,就连视线变得模糊。他伸手去抹酸胀的眼睛,带走一掌心的湿漉漉。有无数话语拥挤着想要从发紧的喉咙里钻出,又在洪流般的激昂情感里息鼓偃旗。

古里炎真垂下眼睑,思绪浮动间闪过千万句话,但想说的话太多,能说的话太少,最后在舌尖上只汇成一句疑问:“纲君……你想要离开吗?”

“——诶?”

“当年因为那件事,你才选择继承首领的位置。但我知道,那并不是你自己的意愿。”

脑海里清晰浮现出沢田纲吉当年来找他商量时的模样。

大约天性迟钝,沢田纲吉就连发育期都比同龄人晚一大截,坐在桌子前是小小的一团。他看上去很苦恼,语气小心翼翼,就连笑都皱着眉,完全不像是能够支撑起如此重负的瘦弱孩子。过了好几年,蛰伏在沢田纲吉身躯里的南意血统突然苏醒,一下子便有了存在感。就像雨季里肆意生长的植物,他的身形节节拔高,常被人诟病的稚嫩面容也逐渐轮廓分明,脸颊还留存着柔和的弧度,眉目却已足够沉稳,看上去全然有首领气度。但古里炎真知道,沢田纲吉并没有外表上那么光鲜亮丽。实际上,他依然不擅长学习和运动、依然喜欢打游戏、依然害怕狗和灵异事物。他还是会受伤、会哭泣、会逃避不想做的事。剥去彭格列首领的身份,沢田纲吉只是个散漫爱懒,胆小笨拙的普通人而已。所以,古里炎真觉得对方也应该获得属于普通人的幸福。

古里炎真站在被泪浸染得歪曲的世界里,对最重要的友人郑重允诺:“如果你现在还想要离开的话,我会拼尽力量带你走的。”

在胸膛里炙热跳动的真心被主人完整吐露,古里炎真紧紧攥住手机,不自觉屏住呼吸。他在擂鼓般的心跳声里焦灼地等待对方的回答,贴着听筒的耳朵烫得快要烧起来。

电话另一端的人却噗嗤笑了出来。

“啊,不是在笑你!”

害怕被他误会,沢田纲吉慌乱地解释道:“我只是在想,只有炎真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以前也是。”

他的口吻听上去非常怀念,被这种奇特的氛围影响,古里炎真也渐渐平静下来,他不大好意思地小声反驳道:“因为只有我这种废柴才会想着逃跑吧。”

“才没有!我也想过的,逃跑什么的!”好像积攒了很多压力,彭格列的年轻首领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古里炎真忍俊不禁,紧绷的脸颊也放松了些,“你不知道我有多忙!工作很多、会议很多、不想去的应酬也很多!Reborn总是会安排一大堆魔鬼训练,XANXUS那边也搞得人焦头烂额,明明这里处理其他事就已经够忙了!”

对方背景里的杂音逐渐变大,沢田纲吉捂着话筒好像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

“但就算这样——”

在稳定下来的背景音里,沢田纲吉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但就算这样,我也并不后悔。”

他的声音坚定而温柔,是轻风,是流水,是头顶闪烁着星辰的天空。

“我现在走的道路,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不是谁强加给我的。当然了,有时候会觉得很辛苦,但假如不去这样做,我肯定会后悔得不得了,所以果然还是要去做吧!”

“……纲君和我不一样,非常厉害。”

“不要取笑我了,才没有那种事。”沢田纲吉苦笑,“你看,我一直都是这样,被逼到最后才会下决心,也总是畏手畏脚。说到底我也只是个胆小鬼罢了。”

古里炎真极力否定他的话:“才不是!纲君很勇敢!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炎真也很勇敢,有些地方我完全比不上呢。”

“怎么会——”

“只有你会对我说,‘不想做的话,我就带你逃跑吧’。”沢田纲吉温和地打断他的话,坚定地说道,“就感觉无论怎么样,都会有人做我的后盾一样。”

“……”

“我很高兴,真的。谢谢你,炎真。”

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一瞬间被轻柔拂去,扎痛心脏的晦暗情感消解在温暖里。古里炎真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实的喜悦笑容,轻声应道:“不用客气。”

“啊,我这里还有点事务要处理,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那再见。”

“嗯,再见。”

于是他们交换了各自的期待,挂断电话。

通话界面结束后自动跳转到手机主屏幕。明亮的情感还在胸膛中跳跃,古里炎真凝视屏幕背景上的双人合照,指尖轻轻点上左侧褐发少年灿烂的笑脸。他深呼吸,再次拨出另一个号码:“爱黛尔海特,我想问岛上还有空余的飞机吗?现在我要去纲君那里。

“我知道比较突然,拜托了!

“……刚刚打电话给纲君,虽然他有在遮掩,但我还是听到了——”

古里炎真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起通话的每一处细节。

掠过的风声。背景里的低低交谈声。远处间或出现的特殊锐响。

他睁开眼睛望向窗外,神情变得凝重。天色已晚,暮色血一样泼洒进窗户,他站在流淌的夕阳里,宛如披着浓艳鲜血织就的绸缎。

“——有枪声。”

*

西蒙指环在古里炎真的中指上发出微光,被主人强烈的情感引动,侧面伸出翼甲指示沢田纲吉所在的方位。

纯白的浮云从窗边掠过又下坠,飞机行驶的轰鸣声罩住双耳。古里炎真靠着椅背,深深凝视手指上代表首领地位的西蒙指环,并不算突兀地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和彭格列不同,西蒙家族从很久以前就是弱小的家族。究竟是初代首领决心隐退而导致实力大幅度削减,还是后代才能平庸导致逐渐没落,如今追溯缘由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但是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就像干瘪的种子被随意丢弃在砂土中,西蒙家族被丢弃在里世界的边缘。真相被层层尘土覆盖,黑手党界将其视为罪人,轻蔑地倾泻恶意。人类是如此的残忍,会以同类的痛苦来填饱自己饥肠辘辘的胃袋。而命运也恶劣,喜欢指使苦难成群结队地紧咬住一个不幸的人,于是更多的不幸踩着脚踵纷至沓来。

那是世间最琐碎平常的不幸,以致于不会有人投来目光。西蒙的大人们带着孩子四处奔走,在世界的夹缝中艰难求存,在无数个琐碎平常的恶意里跌倒又站起来,磨损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他们沉默地忍耐着,重复跌倒站起的动作,直到再也站不起来为止。

外界的恶意如黑夜般密不透风地包裹着西蒙,大人们一个个离开,最后只剩下年幼的孩子们。爱黛尔海特将他们聚到一起,于是失去父母的孩子们在黑暗中牵着手,相互依偎着取暖,成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但他们性格迥异,所凝望的目标也不尽相同,有人渴望自由,有人渴望安稳,有人渴望复仇。大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言语却寥寥,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话一点点叠加,堆积成隔阂,就算站在对方面前,也看不真切彼此的心,于是古里炎真依然感到寂寞。

——要变强!

虚空中有声音对他这样说道,说话的存在有着和铃木•艾黛尔海特一模一样的脸。

——弱小是痛苦的根源,只有变强才能从痛苦里解脱!

古里炎真迟疑地摇了摇头。他鼻梁上新添了一块乌青,是勒索不成的混混们留下来的。

——你太软弱了!

那张脸变成青叶红叶的样子,皱着眉厉喝。

——要摆出男子汉的骨气啊!

现在又变成加藤朱利。

被拥有同伴模样的声音高高在上地训斥着,古里炎真捂住耳朵,逃避地垂下头。

古里炎真见过许多普世观念中的强者,甚至曾经是他们强大力量的牺牲品。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不觉得拥有力量就能变得幸福。人类的残忍来源于傲慢,越是强者就越容易对弱者感到轻蔑,滥用力量践踏弱者也成为理所当然的事。当伤害他人变成常态,就会连对方流泪的脸庞和哀戚的哭声都感到腻烦——但苦难不应该是被习以为常的存在。有时古里炎真会想,自己真的适合成为首领吗?他软弱、胆怯、缺乏自信,发自内心地恐惧西蒙首领应该背负的百年积累的苦难。他本就不是什么勇敢的人,比起承担重负,他更想逃跑——从痛苦里,从孤独里,从绝望里。他像一粒干瘪的草种,汲取贫瘠大地上的养分,挣脱出土壤,在狂风与干涸中沉默地生长。所以也应该像野草那样遭到割刈,最后腐朽在土地里成为他人的养料。

本该是这样的。

手指上的西蒙指环原本柔和的光芒突然大盛,古里炎真从浮动的思绪中醒来,摁下对讲按钮:“就是这里,停下来吧。”

近年来随着空航技术的飞跃式进步,意日航时缩减至几小时。操纵间的下属顺从地减速,降低高度的同时忍不住提醒道:“可是BOSS,还没到彭格列的地界啊?”

雷达地图显示下方是西西里岛的边界山林,相隔彭格列总部近半个岛屿。古里炎真已经站起身戴上防风护目罩,听到下属的话,他没有丝毫动摇,将离开前匆匆披上的外套扣子固定到最顶端:“是这里没有错。”

山丘林立、高低起伏的地势并不适合迫降。飞机逐渐降到适宜的跳伞高度,但古里炎真并不擅长跳伞,干脆弃而不用,穿着常装拉开飞机舱门。高空的凛冽狂风瞬间刮得他面颊生疼,古里炎真俯瞰脚下的茂密山林,身体摇摇晃晃如中空人偶,面容却沉静似水。西蒙指环发出铮鸣,火焰在额间升腾燃起,玄红的流焰凝聚如诡密符文,圈圈悬浮于身周,温暖流水般漫过全身,新构建的重力磁场消解了失重感,扑面而来的尖啸狂风不再刺骨。

其实古里炎真清楚,电话里的枪声可能并不是敌方的袭击。就算是,以纲君的能力也早在过去几小时内被妥善地处理好。但情感总与理智背道而驰,千万个有力的理由也无法说服一颗担忧的心——自始至终,他只是在害怕对方受伤。

纲君是非常重要的人。少年时,两个人一起打电动、一起看漫画、一起为过于严厉的监护人和令人头痛的守护者们吐一肚子苦水。在上学的路上狼狈地被狗追赶,然后相互给受伤的对方贴创口贴。也曾有过嫌隙,眼泪和鲜血涂抹脸颊,愤怒染红了眼睛,被背叛的怨恨如火焰般焚烧,嘶吼是唯一能发出的声音:“我要杀了你!”

脱口而出的言语不总是真心,却往往比千万句处心积虑编织的谎言更容易蒙蔽人眼,古里炎真听见自己的胸膛里有破碎的声音,一种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痛苦淹没他的灵魂:即使得到强大的力量却依然无法阻止重要的东西离他远去,到最后他还是孑然一身。寂寞、孤独、绝望,混浊庞大的感情几近撑碎这具逼仄脆弱的人类躯壳,但它们却浑然不理,挤挤攘攘地争夺每一丝血肉,意欲吞噬原主人的意识,好让自己落脚,他被迫坠往深不见底的黑暗。

“——有我在啊!”有火焰撕破无尽的黑暗托住他下坠的身躯,熟悉的呼喊在耳畔响起,“我在这里啊!”

棕发少年出现在他的身前,面容还未褪去孩子稚气,却已然拥有超越年龄的坚毅神情,眼瞳在黑暗中如鎏金天光:“我一定会救你的!赌上我的荣耀!”

噩梦般的黑暗褪去,所有的孤独与怨恨不可思议地消融,胸口的热意烫得他声音都在抖,两颗笨拙又赤诚的心第一次贴得那么近:“纲君说赌上自己的荣耀,那你的荣耀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呀。”沢田纲吉一瞬间的讶异很快融化成笑容,“我的荣耀是你哦。”

当时的羞赧与自豪如今依然在体内激荡,古里炎真俯视脚下,苍翠山林耸立的大地倒映在他的眼眸里:“其实我也……”

轻语散落在空中,他纵身而跃。

*

古里炎真此时形容颇为狼狈,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沾着灰,外套因为燥热解开全部扣子。当第三次看见自己在树干上标识的记号时,他垂下头忧愁地叹气:没有导航工具,仅凭西蒙指环精准定位果然还是太勉强,并不意外地在山林里迷了路。

比古里炎真更狼狈的是他身后被重力焰链捆缚得结结实实的两个男人,他们是古里炎真在树林里迷路乱转时,沿着途经残留痕迹捉到的稽古家族反彭格列残党,此时被大地之焰包裹在焰球里悬浮于半空,如被牵引的氢气球随着古里炎真亦步亦趋。焰球中的一人已经昏死过去,另一人还保持神志清醒,目光钉着古里炎真的后背。

“为什么不杀了我们?”

古里炎真被身后突然飘出的低哑声音吓了一跳,正要拨开遮挡道路树杈的手啪嚓折断树枝:“你说什么?”

说话的男人与潜入西蒙的杀手样貌相似却更为年长,高颧骨,深眼窝,注视他的淡蓝色眼瞳如一簇幽冷的火焰:“你在这就代表伊万失败了,也应该知道我们的目的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杀了我们?”

古里炎真的嘴唇翕动几下,视线扫过对方的前襟——被鲜血与尘土染污的大衣有简洁却精细的装饰胸链,本该镶嵌着家徽的中央位置突兀地出现一块空白,如同被挖去心脏的空落落胸膛。他在复杂的思绪中抿紧嘴唇:“说实话,你们对纲君下手,我很生气。”

毫无掩饰的直白话语令杀手瞳孔紧缩,赤发青年抬头看他,方才脸庞上闪现的怒意退潮般消失殆尽,另一种神情如潮下礁石逐渐显露轮廓:“但我不想杀你的同伴,现在也不想杀你。”

“当年的事确实是西蒙的错,我很抱歉。”古里炎真神色肃穆,真挚的愧意出现在他的声音里,“后来我们也对稽古家族道歉并提供赔偿——”

“为做错的事道歉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原谅你!”男人打断了他的话,愤怒与憎恨在眼睛里熊熊燃烧,古里炎真非常熟悉这种眼神,多年前它寄宿在同伴的眼里,在自己的眼里,“没错,那些软骨头的家伙不敢与彭格列对抗,接受了所谓的道歉,但我们可不会接受!”

古里炎真握紧拳头。对方说得对,并不是所有道歉都能换来原谅。纲君是温柔的人,所以才能笑着对过错方说不用道歉。但实际上,原谅他人是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有些疼痛无法被言语抚平,有些伤口无法被时间愈合,有些伤害无法被人遗忘,正因为古里炎真经历过相似的事,才能理解对方的憎恨:他也失去过亲人。和西蒙其他成员不同,亲眼目睹亲人被残忍杀害的经历,使得他的不幸成为最惨烈的那个。厄运降临得如此匪夷所思,以至于孩子总是在深夜惊醒。幼妹的恸哭,父母冰冷的身躯,地上流淌的鲜血,都是常年萦绕着不肯散去的梦魇。

如果没有彭格列就好了。

他在独自一人的长夜里向上天祈愿,眼泪浸湿脸颊。

如果没有彭格列,大家就不会死了。

当时还很年幼,连感知世界都懵懵懂懂,就已经过早地品尝到绝望的滋味,成为一抹未死的游魂,套着副麻木的身躯,只有被憎恨驱使才不致于倒下。现今与当年立场完全颠倒的古里炎真迎着那双与幼时自己相同的眼睛,久违地感到心头苦涩。

“我不会奢望原谅。” 他的声音被愧意压得低沉,“你当然可以继续恨我,但彭格列是无辜的,他们也是受害者。”

男人尖锐地讥嘲道:“但他们包庇了西蒙,堵住所有反对者的嘴!”

“那不是包庇,他们只是选择原谅西蒙犯下的过错。假如是你们,彭格列也会这么做的。”

“那因为你们是彭格列的亲信!”

“不,这和对象没有关系。” 古里炎真异常坚定地摇头,“因为纲君——因为彭格列十代目就是这样的人。”

沢田纲吉就是这样的人。他优柔寡断,过于在乎他人的感受,缺乏以团队胜利为导向的合理性思考,无法摒弃情感去追求最高效的利益。作为黑手党最强势力的首领,这种特质未免显得不合时宜的天真,但正因为他无论何时都重视同伴多于利益,才会有那么多人追随他。

古里炎真直视对方的眼瞳,沉声道:“你也明白的吧?彭格列是不可能让刺杀者活着逃出去的,然而你们现在还能在这里——这代表纲君并不想让你们死。”

“……”

风掠过树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阳光钻出茂密的树冠,投下的光影将几人的脸庞切割得支离破碎。

“就算这样,”男人静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眼瞳浸在浅淡的阴影里,如同一捧燃烬的灰,“我们也不会放弃复仇。”

“那就来找我吧。”

古里炎真从容地接受对方惊愕的目光。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形容也颇为狼狈,但身姿站得笔挺,赤红的眼曈凝静沉稳如大地:“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你们要复仇的话就来找我吧。”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总是想逃,但纲君对我说,为了不后悔,他会去直面自己想要逃避的事。”古里炎真的口吻很平和,“拜托彭格列歼灭刺杀者,镇压稽古家族里的反对派,杀掉有异心的人,然后粉饰太平——这是最快捷有效的解决方法吧?但假如真的这么做,我肯定会后悔,所以我不会这么做。”

“就算拥有强大的力量,也不应该无视被伤害者的痛苦,我是这么想的。”

*

古里炎真还在树林里来回寻找出去的道路,大地之焰牵引着另外两人如巨大气球般飘在他身后。大概是耗尽了体力,稽古家族的刺杀者依偎着自己的同伴在焰球里沉沉睡去,燃烧着仇恨的眼眸闭起,鬓角缀着霜色的他看上去是个随处可见的中年男人。

虽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正确,但古里炎真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一旦决定前进,原先的犹疑就全数消失,而现在摆在眼前的唯一一个问题是——第四次看见树干上的同一个标记,古里炎真内心不禁涌起绝望之情:不会真的出不去了吧?别说帮纲君忙了,自己都要找人求救了啊!

“嘎呜!”

左侧的灌木丛有动物细软的叫声传来,明亮的暖橘蹿出茂盛灌木丛,如一蓬跳动的烈焰朝古里炎真扑了过来。

身体的速度比思想更快,古里炎真下意识接住对方,有些沉手的小小身躯团进他的怀抱。掌间是温软的毛绒绒,赤发青年捧起毛发金红的小狮子,后知后觉地惊讶出声。

“纳兹?!”他伸手轻轻挠了挠匣动物的下巴,不自觉露出惊喜的笑容,“你也在这里啊?咦,感觉是不是变小了……?”

比去年体形小了一圈的小狮子更接近六年前的样子,主人的火焰量直接决定匣动物的体型,这让古里炎真不由得有些担忧沢田纲吉现在的状况。纳兹搭着青年的肩膀直立起身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咕噜噜滚出一串喉音。它和古里炎真愉悦地闹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尾巴轻轻扫过对方的手腕,转头朝一个方向轻声哼叫。

是要去纲君那里吗?古里炎真思忖,不再迟疑,径直朝纳兹指示的方向走去。他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沿途多是崎岖难行的山路,甚至包括一条藏在灌木丛杂乱枝条后极其隐蔽的天然小径。再一次快要穿梭过由桦树、橡树和冬青树组成的树林时,古里炎真突然辨认出前方交杂的不寻常响动,停住脚步灵活地躲在树干后,用一旁斜出的茂盛树枝遮挡身后漂浮的焰球,往前警惕看去。

那是群手中执各式枪械身着黑西装的男性,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开阔平地中望风,秩序井然气势沉稳,中间零星夹着几个熟悉的面孔——是彭格列的人。古里炎真一眼在散而不乱的人群中看到自己寻找的对象,身形高瘦的棕发青年正侧脸和旁边的下属说着什么,神情略有几分疲倦,但脊背依然笔直。

在敌人面前也不曾乱过分毫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古里炎真心中突然生出羞耻,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关心则乱,竟然就这样冲动地径直跑到意大利。他单手捂住瞬间涨得通红的脸,在心里无声哀嚎。

困在他怀里的纳兹困惑地看着古里炎真呆在原地不动,拨了几下他的胸膛,叫了两声跳下肩膀,脑袋顶着青年的小腿试图推着他前进。

“嘘——嘘——”古里炎真蹲下来一把按住纳兹,面红耳赤地和不懂人言的匣动物用气音说道,“等一下,我还是先走吧!突然跑来过来果然太莫名其妙了,纲君肯定会觉得我很奇怪吧!”

纳兹抬头看他,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对方抗拒的态度还是完整地传递过来。小狮子原本兴奋立起的耳朵慢慢折成失落的飞机耳,趴在地上蜷成小小一团,看上去难过极了:“嘎呜……”

古里炎真瞬间被巨大的愧疚感击中,嘴里的拒绝不由自主地开始打弯:“啊,也、也不是不行,就是、就是有点——”

小狮子和沢田纲吉如出一辙的金红色大眼睛湿润地望着他,对视不到半分钟,古里炎真便溃不成军。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古里炎真率先举起白旗,无奈地伸手去顺小狮子的鬃毛,后者翻身抱住他的手腕,信任地敞出脆弱腹部任他抚摸,发出舒服的咕噜噜声。看着那样的它,古里炎真低低地自言自语:“听说匣动物能反应主人的内心,是不是纲君也希望见到我呢……”

酸甜的期冀在心中盘旋,忐忑不安地撞着胸膛,新生的勇气在青年的赤色眼睛里闪烁起来,他笑着用力揉了把纳兹的脑袋,将身后载着两人的焰球放落在地上,不再遮掩身形朝沢田纲吉的方向走去。很快有彭格列的成员发现他,训练有素的干员果决地举枪射击,一边发出信号吸引其他同伴的注意。不远处的人们接受到信号迅速往这边靠拢,听到声响的沢田纲吉转过头来,瞬间讶异地瞪大眼睛。

飞驰的子弹还未靠近古里炎真,便被他身边缠绕的火焰阻隔。一枚受到强烈撞击而变形的子弹落在草地上滚了两圈,被一旁伸出的小巧兽爪精准踩住,从后方蹿出来的纳兹挡在古里炎真身前,对发动攻击的干员们低声咆哮着,像是在传递什么信息。

被突然蹿出来的纳兹吓了一跳,有人想要朝它开枪,很快被身旁的同伴拦住:“等一下!是首领的匣动物!”又很快有人认出古里炎真的样貌:“是西蒙家族的古里大人!”

零散的惊呼汇成一片海洋,方才还冷静面对袭击的古里炎真被四周交缠而上的视线烫得窘迫,但另一种急切的心情驱使他向某个特定方向看去,不期然对上一双惊讶的琥珀色眼瞳。

沢田纲吉的脸颊比去年清减了些,显得下颌尖瘦,眉宇间笼着薄雾般的倦意,眼底也多了一层青黑,但目光却依然和记忆中一样,温和而坚定,于是漫天光亮被牵引,坠于瞳仁里汇成璀璨星河,闪闪发光。

那是他的纲君。

多年来被磨练得足够沉稳的青年人脸上绽放出有点傻气的笑容,他不再犹豫,向对方一步步走去。行走变成快走,快走变成小跑,到最后他奔跑了起来。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遭受无妄的指责?为什么不和我说遇到危险了呢?

古里炎真往前奔跑,没有人阻止他,他也不在乎其他人,他只看得见那双逐渐盈满惊喜的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眼瞳。

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你送给我的游戏掌机被艾黛尔海特缴走了,里面的游戏我才打到第五个。

我买了一对新的袖扣,在光底下看起来是蜜棕色,很像你的眼睛。

电话里你抱怨工作太多,如果觉得累了,可以来西蒙的小岛休息几天。

隐秘的、羞涩的、真挚而热切的话,在心口咕噜咕噜煮沸。胸膛中将要满溢的情感是如此轻盈,想展开翅膀带着身躯飞驰到对方身旁。古里炎真大声呼喊,声音被风吹得很远:“纲君——”

他向沢田纲吉展开双臂,对方也下意识对他敞开怀抱。两个人距离越来越近,近到触手可及,古里炎真还没来得及开口,脚下突起的石头却突然绊住脚,他合着滚烫的心脏笨拙地一头撞上沢田纲吉,两人在柔软草地上摔成一团。

废柴联盟的两位年轻首领叠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你搀我我搀你,半天也没有爬起来。周围的下属们惊慌失措地要去扶他们,却被干脆平躺在地上的沢田纲吉笑着摆手制止了。

沢田纲吉打直手脚伸展个懒腰,侧脸去看身边放弃挣扎也跟着躺下来的古里炎真,唇角舒展成柔和的弧度,喜悦与困惑同时从他的眉梢眼角倾泻而下:“炎真,你怎么来这了?”

被当头而下的问题击中,古里炎真支支吾吾:“打完电话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所以……”

“这个我知道。”沢田纲吉在古里炎真惊愕的目光里无奈地叹口气,“艾黛尔海特联系上我,把事情都说了。你突然跑过来,她很担心呢。”

古里炎真羞愧难当:“……对不起。”

沢田纲吉轻轻握住他的手。“没关系,你平安到了就好。”他露出喜悦的笑容,“而且我也很高兴你能来。本来想早点处理完这里的事回总部接你,但对方比想象中要难缠,还逃了两个人,所以花了一些时间。”

“啊,那两个人我已经抓到了。”古里炎真被他提醒,突然想起什么,往原先躲藏的位置指去,“他们被我放在那里。”

沢田纲吉惊讶地翻身坐起,低头看着他。而古里炎真则迟疑了片刻,继续说道:“他们的家徽摘掉了。”

“他们脱离了稽古家族,现在以个人名义行动。”沢田纲吉微微皱眉,与他交握的手掌不自觉加重力道,“虽然当年稽古家族有接受彭格列的致歉,后来也继续维持着同盟关系,但还是有人不满处置结果,这次来的也是这部分人。”

古里炎真望着头顶蓝得几欲滴落的天空,喃喃道:“这样啊……”

沢田纲吉表情变得有些焦急:“炎真——”

“纲君,”他终于先一步打断沢田纲吉的话,语气很平静,“我会再去向稽古家族道歉。”

“欸……?”

天空澄澈高远,阳光拂得皮肤发痒,新草染绿柔软如织。沢田纲吉的手指轻柔而有力地握住他的手掌,令人感到舒适的暖意渗进肌肤。在灵魂都要睡去的平和中,古里炎真却嗅到空气里残留的硝烟和鲜血的气味,它告知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做出那样的事,他们无法原谅我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不认为自己必须得到原谅。”

以后肯定也会因为使用力量而伤害到其他人吧,指责和怨怼会指向他,就如同过去他憎恨彭格列那样。古里炎真眺望着天空,伤害他人后的自我谴责丝线般紧紧捆缚着他,一种窒闷的疼痛抓住他的心脏。总是迷惘的思绪却因此碰得清醒,他回握住沢田纲吉的手,终于下定某种决心。

“但就算这样,我也要去道歉。”

他总是逡巡不前。本就是不勇敢也不坚强的人,又早早被世间恶意磋磨,因此害怕痛苦,害怕孤独,害怕绝望,觉得就算获得力量也不能抓住幸福,于是为了不受伤,他总是选择逃避。但纲君却用力地从黑暗里把他扯回来,一遍遍述说着会在他身边。于是他睁开总是紧闭的眼睛,也逐渐看清世界:家族成员都不擅长表达真心,笨拙却真挚地爱着家人;力量并不可怕,除了破坏还可以守护重要的人;逃避无法避免伤害,相反会造成更深的伤害,只有直面困难才能克服困难。于是,他鼓起勇气。

沢田纲吉长久地看着他,眼睛里逐渐漫出笑意。

“我知道了。”褐发首领说道,握着他的手掌坚定地传递源源不断的温暖,“我也会和你一起去的,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那些窒闷的痛苦未来也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吧,但无论那痛苦多么漫长,他都有往前进的勇气和自信。因为,纲君会一直站在他的身旁。

古里炎真回握沢田纲吉的手,露出明亮的笑容:“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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