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道，太上忘情。

又有言，人有四件事情不能太执着，一是长久，二是是非，三是善恶，四是生死。

沈巍渡不过情劫，也勘不破生死。生生世世，他都要执缚于昆仑的生死。对了，是昆仑的生生世世。鬼王无魂无魄，纵然寿与天齐也只有一世。

“纵被提了神格，终究也只是肮脏地底生出的鬼东西。”沈巍给自己下了判词，心里无波无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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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君是真正的神圣。

沈巍还不是沈巍的时候就知道。

昆仑君为了天下以身化灯，伟大极了。那神圣走得洒脱，什么都不要了，昆仑神筋留给他，左肩魂火留给他，十万大山的权柄也留给他。

也不问一句他想不想要。

他只是个自卑卑劣的鬼族，他想要昆仑君长长久久地伴着他。

后来，他只想让昆仑活下去。哪怕他的神不愿意。

他于是去求神农，磕了头，发了誓，拿回一纸金边契约。

“生生世世不可见昆仑……以斩魂使为名，杀鬼族，护大封……大封破则以身殉之”

沈巍一哂。原是要他做神圣。

沈巍做不了神圣。

可是破了一回誓，得了姓，知道自己龌龊的执念只会害死昆仑后，他便只能学着做神圣。

逼自己远离昆仑，逼自己清醒地看着昆仑在轮回中挣扎，看他读文习武，看他功成名就，看他娶妻生子，看他生老病死。生生世世。

沈巍几乎就要成为神圣了。

直到他入了鬼面的局，遇上了赵云澜。



只一眼，沈巍就认出了昆仑。

赵云澜并不那么像当年的昆仑君。他性情依然洒脱，却不超脱俗世，浑身环绕着人间烟火气。对了，还是个自来熟，没见几面就把“沈教授”挂在嘴边，叫得无比熟稔亲切。

沈巍自然见过这样的昆仑，只是从没有这么近地见过。

没有办法不动心。

比起当年的神圣，他甚至更喜欢凡夫俗子赵云澜。不是神，就不用管太上忘情，不用庇护天下苍生，有些许小情小爱的执念也无关紧要。

昆仑君抛下的情情爱爱，赵云澜会重新拾起吗？

或许这一次，他可以在赵云澜那里争一个重要些的位置？

更何况，他已经找到了不伤害他的办法。

终究是妄想。

沈巍能步步为营，套住了赵云澜一颗真心，却挽回不了大封将破的危局。

偏偏是这时候，

偏偏连完整的一世也不留给他们。

沈巍卑劣阴暗的本性涌上来了。

“管他们去死？大封破就破了，我自能护好云澜。凭什么要我去殉？”

又想尽所有理由去压制去反驳。

“金边契约护昆仑活了五千年，该你履行承诺了。”

“这是昆仑要你替他守护的天下。”

“你若不殉灯，便只有赵云澜能去。”

赵云澜。

罢了。

当初他拦不住昆仑，现在至少还能护住一个赵云澜。

机关算尽讨得一个同生共死的承诺，不过是最后任性一次，哄自己开心的戏码。

沈巍当然舍不得赵云澜陪他去死，就跟昆仑君也舍不得小鬼王陪他消散天地一样。

沈巍突然觉出一丝甜来。昆仑心里也是有他的，纵然比不上这天地苍生，也是有些分量的。

沈巍便笑着，最后看了一眼生生世世的心上人，干净利落地抹了他的记忆，转身行去。

投身灯火那一刻，沈巍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理解昆仑了。

他还是做不到像爱昆仑一样去爱众生，但推己及人，也希望人世间少一点生离死别的苦，多一些花好月圆的甜。

他愿意舍了命去守护他们，已不仅是为了他的昆仑。

我终于配得上你了。

可惜不能再见了。






不过既然再见，就得好好掰扯一下所谓配不配得上的问题了。

“狗屁的太上忘情！我真想撬开你这脑瓜看看，里头是装了几根死脑筋！”已经成为昆仑君的赵云澜咬牙切齿地指着沈巍的鼻子骂。

沈巍倒是有些呆住了。神圣须得超脱情爱，不为凡尘俗世所动，难道是错的吗？

“神农有毛病吧，见人就灌输些歪理邪说。他那是忽悠你心甘情愿给地府打工呢，哪有什么好心，你还被他绕进去了。”赵云澜把锅一股脑推给神农，稍微平静了些，接着给自家媳妇儿上神仙心理培训课。

“小巍，我从来不觉得执念是坏事。”赵云澜换上正经的语气，沈巍也不自觉地坐正了。

“人活着就会有执念，谁不想活得久一点，谁不希望家人朋友都平安健康？谁没有和爱的人长相厮守的心愿？如果说神圣就不应有执念，那我当年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是不是执念？无论牺牲什么都要建成轮回，算不算女娲神农他们的执念？”

赵云澜突然想到什么，露出温柔的笑来。“更何况，是你的执念救了我们两个，救了天下苍生。你若真超脱情爱，可还会怜悯世人，心怀众生？断情绝爱无悲无喜的泥菩萨才不是真神仙呢。”

“我可没承认过我是神仙。”既然无需压抑，就让他作为最后一个自私又卑劣的鬼族，带着自己永世难消的执念，把大荒山圣吞吃入腹吧。

“妈的，沈巍你轻点！”

卧室传来气急败坏的呼喊。大庆歪头舔了舔毛，在脖子上挂好钥匙，从窗口轻巧地一跃而出。

门内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