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338666
-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过激/暴力 ,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终极笔记 黑瞎子 , 解雨臣
标签 终极黑花
状态 已完结
-
532
3
2021-9-24 14:47
- 导读
- 第一人称,只看了八本,全是胡说八道
0.
五月五日夜里十点,我与黑瞎子一道自早已荒废百年的长龙村最深处往外走,方才驻留过的那间院落正由内而外的燃起火光。火光中央是刚才狠狠咬过我脖颈一口的绿毛僵尸在吱哇怪叫,火星子烧穿了它干涸紧缩的皮肤,烧进犹如钢铁硬的骨头时正发出噼啪的响声,黑瞎子笑着说保山人在灶里烧松枝也是这个动静,不过烧松枝的味儿可好闻多了。
我很想问他什么时候来过保山的?怎么对这个这么了解?黑瞎子继续走了,刚才和僵尸一战,他身上沾了满身的僵尸腥臭味,我闻到了,熏人得很。背后热浪翻涌下,他摇头晃脑左右闻,也嗅到了这个味道,鼻子和嘴巴皱成一堆,差点没呕出来。天可怜见的,大概是见不得废弃多年的长龙村被黑瞎子这把烧僵尸的火给毁了,黑瞎子刚沿着小径走出百八十米,云中就滚滚雷声,再走出去百米远,大雨倾盆浇下,淋得他霎时成了落水狗。
“这雨下的,真能挑时候啊,那绿毛玩意儿这会儿刚烧穿骨头,估计还没成灰呢。不管了,像我黑爷这么善良的人,不能再回去送命了,没有人气它也闹腾不起来了。”
我想可惜了,又是白跑一趟,费精神。
黑瞎子单手拍拍胸前反背的登山包:“还好花儿爷你地道!先结账后干活儿,钱到位,就一切都不白干!”
龙陵县山道崎岖,长龙村挨着松山村,进出都是发卡弯的山路,这道弯绕完立马就进入下道弯,来的时候是我开车,黑瞎子睡觉,这会儿出去,只得黑瞎子开车。
车子是他开了好些年的破吉普,来的时候我就嫌弃,车内又灰又乱还是小事儿,毕竟他常年全国各地的上山下海。原先还好,都是跟着别的团队下大墓,不太开得上他这辆车。这两年变成往名不见经传的深山老林里去,车子能经得起几次蹂躏,在我手里开,过弯道我就发觉油门给油有点上不了劲儿,踩不下油门就越开越慢,他倒是好自在,在副驾驶座睡得只差流口水。
原先这辆车的副驾坐着不舒服,椅背有些硬,我坐上去,后腰下是悬空的,坐久了累得慌。有次行程结束回到北京以后,他就去买了个小靠垫来放到副驾驶座上,是个粉色长条形的,上面粗糙地绣了两朵不知名的黄色花儿。我付他一百块他破天荒的没要,说这是他的车,他眼睛黑心又不黑,给自己的车买东西还收钱,以后花儿爷还怎么爽快付钱。那个靠垫后来也只有我用过,吴邪和张起灵都坐过副驾驶,但是那个靠垫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要玩儿消失。
这次离开长龙村的路上,我整个人是软的,绵绵地贴在椅背上,后腰处的空隙也不见了,整个人瘫软似水,严丝合缝的粘在上面。黑瞎子却放不下,又去把那个靠垫塞进我后腰处。
车子再次驶入了连绵不断的弯道内,贴着山壁走的,没有路灯,山壁上草叶树枝不断的扫过车门和车窗。可以看到月亮,很圆。
确实是黑瞎子的车,他给得上油门,换挡时候车身一点也不抖,从长龙村到腊勐镇二十多公里的山路,他轻轻松松就平稳地开过去了。
这会儿刚半夜,长龙村那具绿毛僵尸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骨头内脏没有烧尽。可惜啊,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1.
去长龙村这一趟计划是我发起的,且发起得很急。黑瞎子和我聚少离多,他有他的活儿要干,我有我的解家要管。黑瞎子的主顾们遍布南北各地,时常都是一去好几个月没消息,我知他老不了死不了,所以也不存在什么担心,就叫他去哪儿都行,就是要记得回北京见我,见我一次,付他一笔钱,只要他还带着他的POS机,那就不会拒绝付钱干活儿这种事情,更何况我的活儿还如此简单。
吴邪对我和黑瞎子这个相处模式嗤之以鼻,说他和张起灵就是真心对真心,王胖子在旁边同他一唱一和,嘴里骂着:肮脏的金钱交易。
我把手伸到吴邪跟前:“嫌弃金钱肮脏的人先把两亿六还给我。”
吴邪和王胖子听到这笔陈年巨债的反应永远都是脚底抹油,但是这次没有,吴邪抓了桌上一把瓜子儿继续嗑,嗑得我的桌子地板到处都是瓜子壳。我很嫌弃,所以我表现出来了。
“两亿六不付,你俩还想欠我清洁费?”
“钱我们随后再说,小花,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你想先听哪个?”
我对吴邪翻白眼:“一个都不听,费用给我付了。”
正好想起我之前图方便,也办了个POS机,这会儿可以派上用场。
吴邪扬手把瓜子丢回盘子里,气呼呼地说我怎么变得和黑瞎子一样掉钱眼儿里去了,没意思。说着冲胖子摆手,王胖子恍然大悟从后裤兜里摸出卷纸来递给吴邪,吴邪递到我鼻尖前:“我二叔前段时间突然就对清朝的东西感兴趣,不知道上哪里搞到一堆清朝的碑文拓片,我去他家的时候见了,一时好奇翻了几片,发现了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结果纸张打开,里面鬼画符似的画了个人形,人形四肢和躯干上以点连线方式连起了几条线,不说其他,我单看图还以为是吴邪上哪儿搞来的经络穴位图。
“拓片里是穴位图?”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地图!那个红点儿,就是我要和你说的,绿毛僵。”
其实算起来,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下过墓了。我与吴邪有些相同又在根本上是不同的,他可以孤注一掷的去追寻自己想要追寻的答案,可是我不行。我的背后牵系着偌大一个解家,无数的人在窥伺我,在注视我,他们想要我做出样子来,又不想要我做出成绩来。当我陷入这个牢笼,就注定了我没有再可以逃出去的一天。
我这一路上,放弃了许多,又不得已要去抓住许多,而黑瞎子,是我曾想过放弃,却又不自主要去抓住的存在。
“《醉茶志怪》里写的绿毛僵无非就是旱魃比较高等的一种,从白毛生红毛,又从红毛生绿毛,但都是只言片语,除了颜色外,谁也不知道它到底高等在哪儿。我二叔找来的这些拓片里,好巧不巧,写了它高等在哪儿——它是尸僵又返阳的阶段,不死不灭,但确实也不是完全的死而复生,肯定是要有些怪物的凶残。”
我仔细看这卷人形地图,上面自心口处位置画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线,绕过大臂小臂,最后连接到了手腕处的红点上。红点旁标注的文字是“麓川国”。
吴邪接着往下讲:“拓片里记载绿毛僵是无法消灭的,多数绿毛僵在棺中尸变,让人发现了就被焚烧,焚烧后却往往不见尸身踪影,后来被记载者亲眼目睹烧后的绿毛僵化为黑僵,没过几天就返阳混入人群,远远离开了故地成为新生。他惊恐之下全国各地探访,最后在古麓川国的地界上听闻有人成功阻止了绿毛僵的进一步返阳,并且把这具绿毛僵压回了棺材里。我想,这大概是你想要的一条线索。”
我盯着麓川国三个字沉默了会儿。这就是一个拓片上的故事,谁能知道真假。
但是我知道万般可能都要去试一试,黑瞎子近些年的行程越来越密集,多半原因都是他在干完收钱的活儿以后总要去下个地方寻找一些我和他都在期盼的东西。最开始几年去的次数少,我陪着他一路去,越到后来希望越渺茫,我年纪渐长,而他还是不老不死的面貌与从前无二,在差距越来越大的现实下,我以家族为借口,回到了北京,不再陪同他去了。
没有什么能够长久,除了黑瞎子和张起灵的年岁。
他们永远都能活下去,会活到何年何月我和吴邪都不知道,毕竟到他们年岁尽头的时候,我们这些凡人,早化成烂泥一捧了。
“你刚才说的好消息和坏消息分别是什么?”
吴邪还没开口,王胖子先跳出来:“亏本的买卖咱可不做啊,我们天真卖给你这么大个消息,是不是怎么着也得同意我们把两亿六的债免了再说!”
我瞪他俩一眼,收起地图:“随意,反正凭我自己也能找出来。”
“哎呀胖子,你不要捣乱了。话都说到这儿了,讲完给小花自己去抉择吧。”
王胖子在旁边比划着给嘴巴拉上了拉链。
吴邪看向我,一改刚才的嬉笑面孔,换成了严肃正经的神色。
他知道我和黑瞎子在找什么,和他想要寻找的东西一样,可能终此一生,都难有答案。
“好消息是地点我查到了,就在云南保山龙陵县下面的一个叫长龙的小村子,我打听了一下,那个村子荒了很多很多年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再也没有人住。至于坏消息……”
“你说。”
“谁也不知道故事的真假,可能还是一趟浪费时间和生命的白跑。”
吴邪和王胖子回去了,仍旧没有还给我两亿六,并且清洁费也没付。我送他们走又折返回来,看着地上的瓜子壳愣神。
我是一定要去的,这毋庸置疑。黑瞎子昨天刚联系过我,他从百色的壮族寨子里出来了,明天早上的飞机回北京,提前联系我的目的很简单,让我安排好饭和钱。
我要赶在他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之前出发,吴邪带来的这个故事十有八九就只是一个民间奇闻,是真的可能性太低了。但即使再渺茫,我也必须要去试试。
我就是这么踏上了这条旅程,五月一号见的吴邪,五月二号清晨六点,节假日出行最高峰的时候坐飞机出发,直到进入保山地界,逃开了大量排队人流往龙陵县道上走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此行就是一个人,哪想到在路边吃碗羊肉米线的功夫,黑瞎子就开着他的破吉普追上来了。
这大概还是我预料中的事情,吴邪担心我一个五六年没下墓的人要出事,铁定是要向黑瞎子出卖我的。我有什么办法,黑瞎子不问我为什么要一个人跑路,自顾自坐下要了碗羊肉米线,掏出POS机说他回来了,先把这次的账结了。
我多刷给他一笔,当做此行的佣金。他乐不可支,收了钱稀里哗啦吃掉米线就和我一道在龙陵呆到了五月五日。
五月五号接近半夜的时候,车子出山七十公里又回到了那天进龙陵时吃的那家羊肉米线店前,旁边是间招待所。黑瞎子把车停在招待所旁边的一块儿空地上,这里路灯照不到,墙面下黑成个大窟窿,就算有路人经过也决计看不到车里坐着的我。
“花儿爷,你衣裳都是血,我去招待所问问有没有热水。估计这招待所你也嫌弃,住就不去住了,我们……”
他顿了顿没接着往下说,见靠垫滑低了,又伸手到我后腰下把靠垫摆弄回去。黑瞎子个头太高了,他俯身过来时整个身体几乎要完全罩住我。我仍旧是软绵绵瘫在副驾座位上,被绿毛僵咬到的地方不再渗血,衣服上都是我自己的血腥味。
黑瞎子到招待所去了,车窗被完全摇上,如果有窗帘,我应该是会完全拉上不让一丝光透进来的,即使现在我和这辆破吉普已经完全被掩盖在了黑暗里。
没多大会儿黑瞎子就拎着两个保温瓶和一只搪瓷盆回来,他还买到了毛巾。他把我沾满血的粉色冲锋衣脱下来,用沾了热水的毛巾先是擦了我的脸,紧接着又掰着我的下巴把糊满侧颈的血慢慢地抹掉。
血流得确实不少,那条白毛巾很快就成了红的。他把这些做完,又从背包里翻出干净的冲锋衣来给我套上,之后就自动自觉地从血衣里往外摸我的钱夹。
“招待所这两瓶热水还有毛巾和盆是付费服务,看在花儿爷你这么惨的份儿上,我的换衣洗脸项目就不收费了,但是人家招待所的账你得给人家结了。”
他从我钱夹里摸出张百元大钞,在车边蹲下弯腰在盆儿里搓洗毛巾,最后把剩下的热水全给灌进了我俩的水杯里就返身去招待所还东西。
黑瞎子应该去招待所里开房间洗个澡,这一身绿毛僵的腥臭味儿熏了我七十多公里路,我看他是有意图要在剩下从云南回北京的路上继续熏我。毕竟是个有前科的人,能做得出什么也确实不好说。
可是这次我猜错了,黑瞎子还东西这一去就是二十来分钟,再出来头发是半干的,前额刘海还滴了水,身上外套也换了件,显然是洗了澡干净回来的,也不知道他前臂伤口碰到水没有。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我们准备离开龙陵县城上高速。黑瞎子一面打方向盘,一面把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
“我们回北京。没法坐飞机,花儿爷你将就下,劳动节假期也结束了,路上不堵,等到时候我让吴邪来接你。”
那你去哪儿?
“这世上没有什么理儿是非得说死的,绿毛僵存在也不是坏事,至少我知道了下个地方要去哪儿。“
车子驶下坡道进了高速收费站,收费站上方直射的灯光照到我的脸,失了血色,灰白的。等待排队的间隙里他歪头看我,我又打量不清他的眼神,隔着墨镜,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年轻人,我上百岁都活过来了,我可以不计较的。可是我知道,你计较。”
2.
我计较什么?解家当家要计较的事情可太多了,身在九门,又是一门之首,我拉上的黑布窗帘就是我计较的所有东西。
我和黑瞎子从龙陵去腊勐镇的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刚出发的时候他说自己是紧赶慢赶踩着我的航班时间点从百色开车来的,差点没把他累死在路上,所以剩下这段儿路程委实开不动了,饶他一命,放他在车上睡一觉,养精蓄锐,为研究绿毛僵做准备。
“有什么好赶的?害怕我不付钱?”
“哎哟,花儿爷,你为我奔波,我这么善良的人,还拿着你的酬劳,可不得要时刻把你放在心上,随时为你效力嘛。”
“我不付钱你就不把我放你心上了?”
说完我就笑了,他钻上副驾驶,把那只粉色的靠垫抱在怀里。
“别呀,我的花儿,我俩又不是金钱关系,稳稳妥妥的肉体和精神双重关系。”
……
“你赶紧闭嘴睡觉。”
我最后一次下墓是在大概五年多以前,在甘肃几十公里以外的荒滩戈壁里,一处已经被黄沙掩埋了绝大部分主体的墓葬群。那时候其实探寻答案的方向已经产生了一些变化,原本我想知道的是九门的秘密、张家古楼的秘密、长生的秘密,但与黑瞎子相识后,随着我年岁渐长,黑发间出现零星白发、骨关节现出若有若无的隐疼疲态后,我便抑制不住地开始惧怕与黑瞎子之间越拉越大的差距。
谁说的我坚韧到无所畏惧,我也不过是个人,也会让七情六欲烧心。我知道黑瞎子也是个人,他比张起灵更会趋利避害,更懂得人会痛。
甘肃那处墓葬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同黑瞎子还有吴邪在地宫内耗了三天两夜的时间,最后在地宫下两层的深处找到了主棺。诡异的是这戈壁滩下墓葬底层是个常年积水的墓,让我们找到的木质主棺早叫水泡坏了,里面的墓主人尸体也烂得面目全非。
我们什么也没找到,还在墓葬的积水里泡了整天,好不容易上到地面,我因为湿气入骨,居然脚踝关节肿成了鸡蛋大小,最后是黑瞎子背着我回到了甘肃。
我想我应该要歇一阵子了,我不是逃避问题的人,可问题出现的时候,我还是需要暂时静一静,看看应当要怎么选择才是对的。
长龙村是龙陵县下的一个荒村,荒废了多少年谁也说不上来,我们在附近尚有人居住的村子里打转着问了几个人,说是知道长龙村故事的老人基本都死光了。就在年前,最后一位曾经在长龙村住过的百岁老人也已经过世,我们实在要问,可以去找他的后人问一问。
对于打听荒村这种事情,村民没有保留多少心眼,毕竟那处无人也无财,节假日里冒出来两个生面孔外地人要去,无非就是吃多了撑的想要去冷僻地方旅个游散散心。
顺着村民的指点,我们去找了老人的后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问了下,是老人的曾孙子,他曾祖父那一代就是从长龙村迁出来的。
“说是闹旱,就附近的村子都有水,就长龙村没有,不单是不下雨,打几百口井都没用,不管钻下去多深,一滴水的影子都不能见。”
我和黑瞎子面面相觑。云南这个地方,再穷再苦的村子,也不会和极度缺水四个字挂上钩,这里气侯湿润,雨水丰沛,而且没见过哪个地方闹旱灾只闹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的。
“到现在长龙村还是没水吗?”
“那可就不知道了,我祖爷爷出村搬来的时候也才几岁,这些话都是他听他爸妈讲的,我又听我爷我奶说的,再也没有人回去过,谁知道现在有水没水的。”
如果到了这些年都仍然是没有水,那长龙村的古怪就肯定是多年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再多再具体的事情也不可能还可以得到有效信息了,只得是我和瞎子亲眼去看看。
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不知道眼前两个外地人是要去长龙村做什么,拿着古怪的眼神看我们。
“你们干嘛非要去长龙,那里估计快烂成废墟了吧,有什么好玩儿的。”
黑瞎子笑着说:“年轻人,大千世界,好玩儿的多着呢。废墟也有废墟的好玩儿。”
时间已经晚了,这附近也没有招待所和宾馆。我和黑瞎子回到之前的村民家,付给人家一些住宿费,就在他家里吃了晚饭,住了一夜。
乡下休息得早,这会儿九点半,整个村子就已经陷入了熄灯的黑暗当中。我躺在床上,透过半开的玻璃窗望到天上星星点点。有狗在叫,间歇里还有鸭子和大鹅,汪汪汪、嘎嘎嘎、鹅鹅鹅,我脑仁儿疼。
黑瞎子在路上睡过,这会儿还精神。先是去外面院场里抽了支烟,推门回来就往我身边凑,我闻到他身上烟臭味,照着他胸口把他蹬出去了。
“老实点,不还多准备了一床被子,你睡地铺。”
他今天格外听话,老老实实去把地铺打好,和衣躺下了。
都睡不着,我抱着手臂看天上星星,瞎子在我身后的地铺上玩儿打火机——汪汪汪、嘎嘎嘎、咔哒咔哒、鹅鹅鹅、嘎嘎嘎、咔哒咔哒、汪汪汪。
……
我脑仁更疼了,我翻着白眼问:“瞎子!你别玩儿了!”
“那我无聊嘛,不玩儿打火机玩儿什么?不然花儿爷你消个费,玩玩儿哥哥我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卡晃了晃,那头黑瞎子立马爬起来跳上床,同时还把POS机递到我跟前来:“老板,消费吗!多种特殊服务供您选择!”
卡递到他手里自己刷,反正我这几张常用的信用卡密码都让他知道得差不多了,别说我在,我不在,相信他也能自食其力——自己从我钱夹里摸卡出来消费。
这是个大双人木板床,睡我一个嫌空旷,我拍拍床板,他收了东西,像只大狼狗一样乖乖在我旁边躺下了。黑瞎子,生得人高马大,高我十厘米,和我一道塞进村民家的双人床,瞬间把人家床都弄得逼仄了不少。
我歪了一点脑袋,抵到他的肩膀上,他收了钱,服务至上,不敢动,任我抵着。
“吴邪怎么和你说的?”
“都说了,什么绿毛僵,什么返阳成人,什么白毛的、红毛的、绿毛的、黑毛的。诶,我说这个僵尸是读美容美发学校出来的是吧,怎么还有这么五颜六色换着来的。”
“这种民间志怪奇闻,绝大可能是假的,你有什么必要千里迢迢追着来。”
“这话说得,我得保护你啊我的花儿爷,你不是我最大的雇主吗?再说了,这说到底,你这还不是因为我才来的。”
“你又不在乎。”
外头的狗叫、鸭叫、鹅叫在这时候统统停了。我看时间,夜里十点多,万物都在选择睡下,就我和黑瞎子还在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搭话。他伸手来拍了拍我的头,小心翼翼的。
“年轻人,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非得做了才能有答案,你想到了,那我不如顺着你,做成了,有答案了我乐于接受,没做成,不会有答案,那也要做了你才能死心。”
“除非我死,不然我不死心。”
“你死心也好,不死心也罢,只要知道你黑爷我,随叫随到就行了。”
我没好气地说:“花钱才随叫随到的。”
“那可就是你看不起我瞎子了,我这接了吴邪电话就立马千里迢迢追来不就是免费的吗?”
?????
我气到挺直身板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黑瞎子愣住了。我俯身趴到他胸前盯着他,他喉结上下滚,疯狂地在咽口水。
“臭瞎子!吴邪还欠我新月饭店的两亿六!你不收他钱收我钱?你良心让狗吃了?!”
黑瞎子吓一跳,他马上反应过来伸手抱住我,另只手去捞手机:“收!我这就给小三爷打电话让他付钱!”
3.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了一夜,凌晨四点时黑瞎子把车开上了加油站。工作人员打着瞌睡出来,走到副驾驶座外敲了敲玻璃窗,黑瞎子及时从车里钻出去,越过车顶招呼九十八号油加满。
我这会儿稍微直起了一点身子,先前软绵绵贴在椅背上压得靠垫变形,这会儿后腰下露出缝隙,靠垫又恢复了形状牢牢垫住了。黑瞎子等加油的几分钟时间里扶着方向盘正视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手从腿边滑下去,他眼疾手快接住了。
老实说,黑瞎子的手不算糙,手指长而细,虽然他常年下墓,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但是手指甲修得很整洁。身高差距导致虽是同性,但他的手比我的明显大出一截儿,每每相牵,总是几乎要包住我的手。
他握着我的手放回去,趁工作人员不注意的时候从后座上摸到个小毯子来替我盖上了。
瞎子,大夏天的,挺热的。
又重新驶入高速路,从龙陵回北京,三千多公里的路程,他得开上将近三天的车。我是担心他的眼睛的,白天里开车开久了多少可能会影响他的视力,但我知道他面上无所谓,心里大约已经急到要烧起来了。
我想让他做他想做的事情,活一百岁这样,活两百岁这样,活一千岁,永远都这样。
偏偏我不能和他一样。
他带着我,在茫茫夜色里奔上三千里的路程,这条路,长到像是没有尽头。
长龙村距离我们留宿的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我和黑瞎子早晨六点就起来了,村民家煮米线,给我俩也留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里面窝了个荷包蛋,我看了眼,实在吃不下去。
黑瞎子把他碗里的荷包蛋夹给我:“花儿爷,长龙村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吃不下也得吃,后面有没有得吃还不好说。快吃。”说完后他自己低头稀里哗啦,三两口就吃完了整碗米线,我看看碗里的荷包蛋,硬着头皮也吃了。
车子穿过村道又上山道,弯弯绕绕翻过了大半座山,之后在一座小山背面的山谷里我们见到了长龙村的入口。
云南境内多少数民族,这附近几个村庄虽然是汉人聚居地,但各村寨内都不乏有少数民族同居,所以村口年久失修的牌坊上依稀还是看得出有些许的民族风情在其中。村子夹在山谷之间,先前不知名的年份上估计是经历过塌方,车子开到距离村口还有百米的地方就被山石堵住了去路。
黑瞎子把车停在山石后一块空地上,轻装简行,把背包里多余的物什都拿出来留在车内,整理了一些必需品背上,接着从旁边杂草堆里捡来些树枝、杂草把车前盖给铺上了。
“花儿爷,这会儿八点不到,我俩进去溜达一下。这里是少数民族地区,有些规矩我们不懂,看到什么不要碰,不要轻举妄动。”
我不耐烦地摆手,一马当先冲着拦路的巨大山石走去:“放心吧,我难道还能犯这种错误吗?”
长龙村碍于山谷的地势,由外向里是个狭长的条形地带,顺着村口这条山路往里走,可以见到两边山壁下房屋依山而建,宽度始终没有得到展开。说来确实奇怪,我和黑瞎子一路过来,到处都是绿油油,夏日的云南枝繁叶茂,进山后更是满眼绿色,唯独长龙村不是。我和黑瞎子在翻过山石前远远只能见到村子牌坊,翻过来后我俩就惊讶了——这哪儿像是云南的村落,完全是黄土高坡的黄沙面貌,地上植物均是枯枝,一茬接一茬的倒地,未及走到村口,风吹来,我都觉得我吃了满口灰。
“果真不对劲,云南居然有这么干旱的地方,这简直比戈壁沙漠还离谱。”
黑瞎子先掏出指北针来看方向:“指北针没问题,磁场应该是正常的。花儿爷,我们进去看看。”
早晨九点的时候,黑瞎子驶入了大理范围。他还没有吃过东西,到大理服务区的时候找了个偏僻的车位做短暂停留,又不方便把我丢在车上,就在背包里翻翻找找,找到一盒青椒肉丝炒饭掏出来将就将就。
劳动节假日刚刚结束,有部分游客还在回家的路上,不一会儿这个原本是偏僻的车位旁边就接二连三也停了些车过来,我听见他们有说有笑地下车来修整,黑瞎子自顾自吃饭,对外界的动静充耳不闻。
他还没有联系吴邪,他开得再快,至少也还要开三十多个小时的车才能进入北京,而吴邪要从杭州过去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情。
黑瞎子就是这样,做事情从来都不慌,嘴上说话常常是不着四六,可是比谁都拿得起主意,稳得住阵脚。
我知道他在我就是安心的,可我计较的事情却不让我轻易表现出来。
我可能也要感谢这该死的长生秘密,感谢它让我得以遇到瞎子。否则他早就死于动荡年代,而我,还要孤独的继续做解雨臣。
长龙村内显然还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在全村离开后再无人进入过这里,村内是典型的汉人建筑,零星有几间草屋是少数民族的建筑样式。我不是学建筑的,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民族的住处,站在道路边随手拍了几张准备发给吴邪去辨别一下。
黑瞎子随便挑了间屋子推门,年久失修,门栓早就出了问题,他才轻轻往里攮开,门板就应声倒下扑起满地的灰尘。
“咳咳咳咳咳,这儿真是太荒了,还干,这陈年老灰,够埋上个把棺材了吧。”
我没理他,踩着门板跨进去,里面丝毫不见空荡,桌子椅子板凳柜子一应俱全,桌上还有被灰给遮住了色彩的陶瓷餐具。我捡起一只茶杯,杯底黑乎乎一层沉淀物也不知道是什么,看上去像是茶叶。
“茶叶干在杯底里了,这家人走得很匆忙。”
黑瞎子手掐腰站在堂屋底下看墙上挂的年画,年份太长,红彤彤的色彩尽数掉光,空剩下白纸一张,从喜变丧。
我径直出屋去了隔壁家,推门进去,见到灶台上一只锅内有偷食而死的老鼠,老鼠白骨下压的一层黑黢黢的东西恐怕是没有来得及出锅的食物。
这个村子里都是急匆匆逃走的人,干旱可能并不是唯一使得他们逃离这里的原因。
我和黑瞎子沿着村道继续往里走,路过水井时我捡了石块扔下去,下面叮铃哐啷响,就是听不到有水的动静。一连路过了几处水井,有打好的,有打了一半的,统统是这样的情况。
“难道是连地下水源都枯竭了?”
我们走到村子一处开阔的地方,见到空地当中有一棵巨大的不知道枯死了多少年的树桩子,这树的巨大是我平生少见的,看枝干的粗细,很可能就是云南独有的足够独树成林的榕树。
黑瞎子双手抱臂观察树干,这种榕树多生气根,气根再长气根,越长面积越大,长到百年,就能够独树成林。能够生长榕树的地方,必定是亚热带多雨的雨林气候地区,这个村子有榕树,却活活渴死了,实在稀奇。
这片空地原先大约是村民的一块活动区域,从这里再向里就还是变回了狭长的村道,我们一路走来都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物,直到在村子最深处,村道尽头衔接的一户独门独院的人家门口,看到了门口上贴的一道符纸。
“瞎子,这什么符你认识吗?”
“我也不是修道的哪儿知道这么多,不过这符肯定不是保平安求财的。花儿爷,我们走进来这么深都没有见到什么墓地,这门背后,怕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我上前推开了大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4.
在高速路上驾车赶路是最过寂寞的一件事情。黑瞎子赶路心切,全程保持着一百四十码的时速只超不降,这三千多公里路得创造多少罚单已经不是我可以考虑的事情了,毕竟有些时候,我也无力阻止黑瞎子。
从甘肃墓葬群回到北京后我就开始翻阅各类古籍寻找打断长生进程的方法,奈何人类求生不求死,只见到五花八门的长生传说,就是没有见到过阻断长生的故事。
我时常要电话联系吴邪问一些古籍建筑的东西,谈了没有两次,吴邪就猜透了我打算做什么。他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感慨道这也算是个另辟蹊径的主意。
“小花,反其道而行之,有头脑有想法。”
“嗯哼。”
“不过,真没看出来,你也能有爱惨了黑眼镜不惜要助他改命的一天!”
我把电话挂了,之后大半个月都没再联系这小子。他在杭州等不到我电话,就巴巴跑来北京要分享我查询到的资料线索,我把他拒之门外,坚决不见。一来是我确实也没查到什么,并没有可以和吴邪分享的东西;二来是黑瞎子从上一单活儿里钻出来了要回北京找我,我想起吴邪电话里和我说的,就下定了决心,下次再和吴邪见面必须是在吴邪的葬礼上!
黑瞎子下午六点的飞机到的,我接到他第一件事情是把这次的钱刷给他,然后就带他去吃饭。先前带他去过两次西餐厅,他对西餐饮食的一套流程非常娴熟,且每个用餐顺序都能够说得头头是道。
“你怎么这么了解吃西餐?”
“花儿爷,我,德国留学生,修学位时候也算是在欧洲游历了一遭的,吃西餐,小意思。”
“看来我还小瞧你了。”
“想当年我住在皇城根儿底下,吃的是满汉全席,喝的是宫廷玉液。不过这些年走南闯北,吃不惯这些高档货了。”
……
我快被他气死,这是还怨上我带他吃贵的了,满汉全席吃没吃不知道他的,相声小品一定看得不少!
干脆由他自己挑吃饭的地方了,虽然我对路边摊这些地方坐不下也吃不下,但我随他,刚从九死一生里爬出来,自由最大。
最后去到路边吃烤串儿,他还要了两瓶啤酒来。我拿着个羊肉串儿看他吃,看着看着又想起吴邪电话里的胡说八道,不寒而栗,连忙把手里的串儿吃了。
烤的还挺好,膻味儿半点没有。
“花儿爷,这地儿还行吧,我来吃好些年了,老板还能多送我几串儿!”
“酒给我倒一杯。”
他把手边的啤酒递来给我,我抬手同他干杯。
“这次呆几天?”
“暂时没活儿。花儿爷你着急赶我走?”
“我付你的钱按天算,你要明天就走得退我钱。”
“付了的钱哪儿有要回去的道理!放心吧花儿爷,我物超所值,钱收了,服务一定满意,还有特殊服务选择,你要试试吗?”
“行啊,一会儿想回我家还是上酒店?”
他吃着嘴里的,手里又忙活去掏POS机出来摆到我面前:“特殊选项需要额外算钱,老板,消费吗?包你满意。”
我付他再多钱也没有能够让他多呆到几天,不过停留了三四天以后,他新的活计又上门,在某个清早我还睡着的时候悄悄爬起来提了裤子就跑了。
这样聚少离多的年岁下,他永远还是那张脸,而我却飞快地,用跑起来的速度,往中年的岁数上冲刺起来。
我也曾恶毒地想过不如让他死在斗里算了,这样我活着,我痛苦我的,也不过短短一点日子,而不是他永生下去,还要在成千上万个年头里,痛苦装不痛苦,有所谓装无所谓。
这家独居的屋子怕也算得上是这个村子里的大户了,我和黑瞎子推门进去后迎面就是宽敞的院落,三面屋子,都是木质结构,屋檐上铺的瓦片碎裂了不少,只要风稍微大点就会有碎裂的渣子往院子里掉。
我们此行要找的地方,也只可能是这里了——三面屋子的正中央那间都屋门大开,每间屋子正中央,都是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汉人去世后,停棺七天下葬。虽说这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匆忙逃离的,但这里的棺材显然不是因为逃离来不及下葬才留在屋里的,因为整个院子里都没有看见有任何举行葬礼的布置。我随手推开旁边一扇屋门进去,虽然落满了灰尘,但显然是与外面那些人家不同的,里面收拾的整整齐齐,没有什么匆忙离开的迹象。所以这院子里三口棺材,全都是故意摆放在堂屋上的。
黑瞎子已经去到了正中央那间屋里去探查,他沿着棺材口摸了一圈,又拍了拍棺材盖子,灰尘扑簌簌往下落,飘了他半身。
我捂着鼻子走过去,屋内的桌案上也没有放牌位,是口无主棺材。
“棺材是已经封死的,待会儿可能要开棺看看。”
我皱眉思索,吴邪所查的拓片上提到的返阳尸体是已经化为绿毛僵的东西。僵尸吸水的说法自宋朝时就有,长龙村里土地龟裂,寸草不生,水井打下去无论多深都看不到一滴水,倒是能够证明这村子里极有可能有僵尸的存在了,但到底是不是进化到了绿毛僵又让人压制住了的地步,目前就看不出来。
这三口棺材都是直接放置在地上的,莫非通过棺材僵尸也能吸水?
“照我看,这户人家地下,可能还有一层。”
黑瞎子说着就在地面上跺了两下。我肉眼可见地上的灰又让他跺飞起来。
“瞎子你再跺两下我打断你腿!”
他凑过来搂住我肩膀:“我讲得认真的,咱们在这村子里转悠了一早上了,现在先原地休息吃点东西,然后去找地底入口。说实在的,花儿爷,这里到这个时候了还是全村都没有一点水,要确实是绿毛僵闹的,那你觉得,它压住了,还是没压住?”
我沉默了。黑瞎子放开我寻了个稍微干净点儿的地方收拾了坐下,随后开始从包里翻吃的出来。我没有动,眼睛盯着那口棺材。
绿毛僵要是没有被压制住还在不停的吸水,那就是两个可能,要么是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阻止绿毛僵的办法,绿毛僵也不会变回人,僵尸永远都是僵尸;要么就是阻断了它返阳的进程,让它只能停留在绿毛僵的状态下,这个可能性成真的话,哪怕黑瞎子不再长生,那他会停留在什么时候?
黑瞎子把压缩饼干扔给我,我接在手里,决定无论如何要去看看,不见答案,我是不会死心的。
独院儿坐北朝南,晌午时分阳光炽烈,我和黑瞎子坐在正中央堂屋前,太阳晒得人都有些晃眼。我偎在门柱旁闭眼假寐,没多会儿听到黑瞎子在旁边窸窸窣窣的动静也不知道在搞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自打进入这院子,我就老是若有似无地能嗅到一丝丝腐臭的气味,味道很淡,搞不清楚是从哪里飘散来的,就仿佛是空气里自带的。
黑瞎子从我旁边走过,靴子声行到院子里,停驻片刻后又分别往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堂屋走去。我听到他敲棺材盖的声音、在桌台上翻找的动静,听着听着,就恍惚又听到了一点奇怪的声响——像是有动物在扑腾,“乓……乓……乓……”。
我睁开眼,黑瞎子正在包里找工具打算开棺。奇妙的是,那点奇怪的扑腾动静在我睁开眼后就又仿佛消失了,我问瞎子听到没有,他轻轻松松回我说早在进来时就已经听到了,毕竟他是个瞎子,看不见,可听得清。他指着自己耳朵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喏,这会儿还在响。”
我仔细去听,果不其然又一次听到了。这声音极其的小,我不如黑瞎子的耳朵灵,先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看到的东西上,没有留心听觉上捕捉到的信息,所以才会遗漏了这个动静。
时值下午一点半,在弥漫的腥臭味和若有似无的响声中,我们开始开棺。首个目标自然是中央堂屋的这座棺材。我和黑瞎子在休息后试过挪动棺材,但不知这些棺材是被做了什么手脚,固定死在地面上无法移动,只能是先开棺盖看看里面有什么再说。
青天白日的开棺,这事儿我没干过,黑瞎子一面教育我年轻人不要不信邪,一面自己个儿百无禁忌,把我按在一边亲自去开棺。
“不是不信邪吗?”
“我俩可不一样,我,长命百岁,你,细皮嫩肉。”
……
我无法反驳,举着工兵铲立在旁边看他表演。
黑瞎子是个无比可靠的人,他说去扛的事情,从来没有掉过链子。我看他拿着撬棍,三两下就掀起了棺材半个盖子,他单手用撬棍支着棺盖,另只手使一只长钩子探进棺材内试探,我看着他手里的长钩在棺内推拉几下后抽出来,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莫非是个空棺。
答案在下一秒就揭晓了,见没有异常,他丢开长钩,双手一使劲儿,整个棺盖应声被掀翻,里头完整的露出来。我凑上去——果然是口空棺,里面什么都没有。
5.
黑瞎子大概是累了,夜里八点多,车子又一次驶下高速进入了国道上。除开中午时候在高速路服务区上歇息睡了个把小时外,黑瞎子已经疯狂飞驰十几个小时,他再是不老不死,也终究不是铁打的。
国道边有接待往来客车、货车的小饭馆还开着,这种地方多数是原先交通不发达时候,途经国道的长途客车拉客来吃的,餐标低廉,味道也一言难尽。黑瞎子不计较,他年轻时候吃西餐、吃满汉全席的胃,在多年风餐露宿里,什么都能吃,好吃的不好吃的,有味道的没味道的,可以活命就统统能送进嘴里。
车子照样停在了露天停车场内路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他独自去里面买饭,捧着泡沫饭盒回到车上,打开以后青椒炒肉、回锅肉,还有白米饭。
“太晚了,没剩下什么,一点边角料全给我了。”
我没法吃,重油重荤,让人眼晕。
他是真的饿了,敞开着车门,两条腿搭在车外,勾着脊背坐在驾驶座上闷头狼吞虎咽。
今晚月亮也是圆的,我冷冷地靠在副驾上等他。
长生人才知道长生的痛苦,黑瞎子什么都吃透了,什么都看过了,他不说,但我都知道。
“再开一天就能进北京了,我吃完就联系吴邪让他明天早上赶紧从杭州过去。我俩没法进京,进涿州以后就要想办法。”
他三下五除二咽下了最后一口饭,把饭盒连同筷子收拾到垃圾桶去又返回车上。
“明晚我就按照绿毛僵得来的线索去密支那,我很快就回来,你在北京等着我。”
车子转出停车场往国道上跑去。黑瞎子永远是黑瞎子,他没忘记接着交代一句。
“花儿爷,我回来见你的钱还是得付,别以为可以免费。”
保山的这种三合院一般都是有亲缘关系的两三家人同住的,这院儿里三座棺材应当也是分属不同人家。我和黑瞎子今天运气不行,连撬两口棺盖都翻出了空棺,就剩下东面堂屋那口棺材还没开了。
黑瞎子拄着撬棍站在堂屋内,这三间屋子建的几乎没差,里头摆设也是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是正中央朝南的那座棺材是要比这两口更大一点,因此才成为了我们开棺的首选。
“这口必定不是空的了。”
“为什么?你哪儿来的自信?”
黑瞎子指着自己的耳朵:“耳朵。你听不出来,但是走到这儿,我可以辨别出来那声音极大可能就在这个方位。”
“你刚才不说?”
“哎呀,我又不知道这声音和棺材有什么干系。来吧花儿爷,让我个位置,干活儿!”
在黑瞎子把这口棺材撬开后,我们才明白另外两口棺材果然都是障眼法。这口棺材内虽然也没有尸体,但是却出现了一块镶着铜制拉环的木板,上面贴着的符纸和我们在大门上见到的一模一样。
黑瞎子伸手去拨弄拉环,拉环撞击木板,那声乓乓乓的动静也跟随着响了两三下。
“嘿,还是个感应装置。花儿爷,这个符看着可够不吉利的,咱们这趟打开这块木板,底下可就难说要遇到什么危险了。”
他搂住我的肩膀,我抱着双手打量铜环,心不在焉回他:“这不有你在吗?”
黑瞎子嘻嘻笑:“好,我黑瞎子,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保花儿爷你身上不沾半点儿灰尘。”
木板封得很死,黑瞎子一只脚蹬进棺材,弯腰躬身,很是废了些力气才咬牙把板子给提了起来。打开的瞬间,地下通道里的阴凉气息和常年不散的霉味扑面而来,我皱眉捂住鼻子,黑瞎子也被呛得转过头。
我一马当先探身跨进去,底下是个有些落差的平台,我站在上面,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瞎子把手电递给我,嘱咐我小心点,我点点头,拧开手电猫着腰钻了进去。
吴邪给我的那张图画上最后的红点标注的并不是具体的地名,而是麓川国。我出发前一夜粗糙地翻了些资料,麓川国是存活于元朝至明代万历年间的傣族政权。因为龙陵县下的各村镇尚且还是汉人聚居地,所以我这一路来都没有明白这个事情和傣族有什么关联,现在我们钻进三合院的地下层,手电光所照亮的范围内,终于看到了一些与傣族气息相关的东西——咫尺距离外,一尊汉白玉释迦牟尼佛端坐其间,双目微闭,右手指地印,身形略微消瘦,分明就是傣族信奉的南传佛教的佛像特色。
黑瞎子紧随着我也下来了,他的手电光直射出去,正好照在佛像垂闭的眼睛上。他低头双手合十拜了拜,又拉着我也拜一下。
“不怪吴邪和我说那拓片上提到了麓川国,我说汉人村子哪儿来的傣族历史。”
我打着手电又照别的地方,三合院的这处地下室面积不小,走下棺材下方那几十级台阶后就率先到了有佛像的这处空地,高且深,手电光滑过佛像后又找到了佛像附近错落摆放的几张供奉用的红木案台,其中一张上乱七八糟陈设着不少牌位。
“乓……乓……乓……”
黑瞎子没说错,自下了这里后,那个奇怪的声响就大到连我都可以轻易地听见了,只是感觉距离应当还远,不在这附近。
我走到摆放着牌位的案台上去查看,年月太长,有几块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勉强分得清的几块上写着亡者姓名和生卒年月,基本上都是距今近百年的事情了。黑瞎子摆弄牌位,嘴里嘟囔着感觉全村的逝者牌位都放在这儿了。
这儿感觉是个不伦不类的宗族祠堂,供奉着全村逝者牌位,但我看了牌位上的姓名,却又不是同姓族人。案台下有抽屉,黑瞎子一个接一个的给拉开,在最后一个抽屉里翻出了一本线状的册子还有一个相簿。
我和黑瞎子面面相觑,瞎子把手电咬在嘴上,先翻开了相簿,我配合着照亮相片——基本都是些生活照片或是全家福之类的东西,年代很久远了,全是黑白照。我俩一页一页往后翻,我老觉得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翻到最后一页,中间那张照片是个小伙子的独照,傣族打扮,深色布包头,穿着无领对襟短袖。我越看他越眼熟,黑瞎子在旁边啊了一声,手电从嘴上掉下来让他眼疾手快接住了。
“花儿爷,这不就是那个曾孙子!”
我快速往回翻,翻到中间几页去找到了令我感觉不对劲的地方——这里的一张五人全家福里,第二排中间站着的长衫打扮的小伙子,不分明也是同一个人。
这一前一后两张照片分明差距时间很长,为什么会是同个人同样的长相。
我看黑瞎子,黑瞎子看我,耳边又响起了那古怪的闷响。
我把最后的独照抽出来,翻到背面,上书——岩亮,摄于一九二八年考察队进山。我又去刚才那堆牌位里翻,翻到刚才被我一掠而过的一块,上面写的分明也是岩亮的名字,死亡年月和照片拍摄时间一样。
我和黑瞎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仅仅是因为血缘关系所以长得相像,可我脑海里有个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在告诉我自己,这照片上的、牌位上的人,和我们在之前村子遇到的那位百岁老人的曾孙子,就是同一个人。
但那人不叫这个名字。
黑瞎子合上相簿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不就是和当年巴乃的事情几乎如出一辙,人死了又被换了一样的人,我们来找阻止长生的方法,却又遇到了下一个长生的人?”
“我不相信,我们一直以来找到的线索都是以鲁黄帛为基础的,这里和鲁黄帛没有任何关系,还扯上了麓川国,这里一定有其他的秘密。”
说着我从黑瞎子手里拿过那本线装本,在昏暗的手电光中翻开了它。
6.
我是怎么知道黑瞎子也会痛苦的?我也忘了。记忆当中他似乎是无所畏惧,时时刻刻一副嬉皮笑脸贪财鬼的模样,南哑北瞎夹喇嘛的价格在行内是天价,也没人敢欠这两位祖宗的佣金,但他还是成天的和我嚷嚷为了生活挣钱不容易,我就想知道他的钱都上哪儿去了。
吃饭我付钱,出行我付钱,给他买衣服买鞋买各种都是我付钱,就算一时兴起去开房,还是我付钱。也不是我不想付钱或者是没钱付,我就单纯的好奇他的钱到底去哪儿了。
问他买房了吗?他说后海那儿的四合院儿,当年他也有两套,得来的轻易,御赐的,后来天南海北到处飘,没招没落的,留着也没人住,租给人家也怕糟蹋了,就转手卖了。
“那不得卖得比你下斗的佣金多?钱呢?”
黑瞎子两手一摊:“年轻人,我都活你几辈子了,这社会上混哪儿不要钱啊,黑爷我做的毕竟都是小本儿买卖,就挣那么点儿,要吃要喝的,哪儿还能留得住钱。”
得了,我也不图他钱,爱说不说,不说拉倒。钱我照付,人我照收,也不碍事儿,索性就随他去,再不追问了。
车子入了陕西境内,黑瞎子电话吴邪约好在涿州见面的地儿,简单交代了几句,最后说了声多少费用都行,全包了。我确实有点惊讶,早就知道他满嘴胡说八道,这么多钱怎么可能没有底子,需要他出血的时候也不会带半点犹豫的。
他什么时候犹豫过,下斗开棺,离开我又回来见我,从来都不犹豫,语气调笑,可向来果决。唯独这次,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一丝痛苦。
“花儿,你说得对,我哪儿愿意长生啊。我不愿意。”
“可是解雨臣,如果我现在说我愿意长生了,还来得及吗?”
我没有回答,我僵硬地在看高速路上空飞驰而过的月亮。
年年岁岁月亮都是一样的,一成不变,黑瞎子是一样的,我却不一样了。
吴邪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开了光,虽然找来的故事是奇闻不靠谱,可居然歪打正着让他摸出了一条更为匪夷所思的路线来。
我和黑瞎子刚翻看那本册子没有几页,就已经对里面的内容大为震惊,待到翻完还不知道能够得出些什么更加匪夷所思的线索来。
这个册子大约算得上是长龙村的一本村志,开头潦草记录着长龙村内的汉人绝大多数是在明朝万历年间,麓川国政权被东吁王朝结束后,从澜沧江边逃难来的傣族与当地汉族结合留下的血脉。傣族多信南传佛教,到了民国年间有信仰者未受教化,邪念丛生,叛离教义,在死后尸身不腐,化为绿毛僵,造成村内大旱,村民对绿毛僵没有解决之法,多死于绿毛僵之口。正在村中受此灾时,有位不知名的云游僧人到来,自称从缅甸密支那而来,他查看了被绿毛僵咬死的村民尸身,以丹丸作为药引,居然接二连三的救活了部分尸身还没有腐坏变化的村民。
村志后面还画了几张标注是圣僧援救村民的图画,笔法不精,就是只有一个大概的故事轮廓,并不能看出什么细节来。我掠过图画又往后翻,后面记录地下这尊汉白玉释迦牟尼佛便是当时遵照圣僧意思从外地雕塑运来的,圣僧指挥村民把绿毛僵囚禁在了村子地底。后来圣僧离开,村民发现了一点古怪,被救活的村民活到了年岁上依旧是要死亡,但死后没有几天,就会又变回当年返阳时的模样死而复生,被救活的这几个人就变成了衰老死亡却又要回生的不停复活的人。
“这不还是长生之法,还是不完美的长生,总要死一道,再复活,死死活活。”
我合上册子,心沉了下去。这世上的人果然都求活,不求死,哪有这么容易就能让黑瞎子回到正常人的日子来。
这个村志写得潦草,很多地方都没有说清楚,比如绿毛僵的处理。村志记录以外令人疑惑的地方还有最后这个村子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才会匆忙逃离的?
“按这个里面的说法,绿毛僵确实是一直没死。很奇怪,当时为什么不弄死绿毛僵?”
我话音刚落,黑瞎子脸色忽然变了,我在微弱的光线里见到他耳朵似乎动了动,然后就见他手慢慢往后摸到了腰上的匕首。
“花儿爷,别出声。”
这个刹那间,周遭全都安静了下来。我在黑瞎子阴沉的面色里,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乓乓声,那声音在我们翻看册子期间始终没有断过,期间我也注意到在慢慢由远变近,因为始终还没有进入我们的安全范围,所以我就没有去管。就在这会儿黑瞎子沉脸的瞬间,那乓乓乓的声音猛地就飞快地响了起来,电光火石间身后一道风刃劈空而来,我向右错开半步距离,瞎子的匕首擦着我头皮劈下来,手电光闪烁间我看到一把绿毛从黑瞎子的匕首上飘下来。
绿毛僵的嘶吼声骤然响起,我一纵身跳上面前案台,在它下一次抓过来时,翻身跳过它的头顶,在半空里打了个转稳稳落到了绿毛僵的身后。
“花儿爷,宝刀未老啊!”
“看好你自己吧!”
黑瞎子说罢一脚侧飞踢在绿毛僵的前胸上,他角度掌握得极好,我在绿毛僵身后,但这一脚把绿毛僵带到了侧面去,绿毛僵飞到释迦牟尼像上撞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黑瞎子双手合十:“佛祖有怪勿怪,为了保命,损了你金身,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我站起来捞走桌上的册子和相簿,伸手去拉黑瞎子:“废话这么多,还不快走!”
僵尸虽然带个僵字,但是绿毛僵几乎是要成精了,动作的敏捷度不敢想象,我俩本来是要往棺材下方那个台阶上跑,还没奔出去两步路,那头爬起来的绿毛僵就凌空扯住了黑瞎子的背包带子,力气奇大,这一拽,居然把我和黑瞎子全都拽飞了出去!
汉白玉佛像被撞碎了,后面露出一道半开的铁门,想来刚才这绿毛僵就是从里面跑出来的。黑瞎子把我拖起来,前面绿毛僵挡路,后面仅有铁门一条通道。我俩互看一眼,慢慢退后,绿毛僵步步逼近,我俩一点点往通道里退去,在跨过门槛的瞬间,我一脚把紧逼上前的绿毛僵蹬翻,黑瞎子抓住铁门用力关上,插销插住,绿毛僵爬起来扑打铁门,嗷嗷的嘶叫起来。
我用手电照它的脸,虽然被绿毛覆盖了大半,皮肉干枯,但还依稀能辨得出是个人脸的模样——它身上干成这样,别说黑瞎子的小匕首,怕是用砍刀剁都费劲儿。
“快走,这个插销这么细,撑不了多久,我们得去里面找其他出口。”
黑瞎子又是把车停在服务区睡的。在服务区停车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他自言自语说实在熬不住了,不睡要出车祸死在路上的话得不偿失,还是得睡。
夜半时分,服务区灯火通明,还是有不少往来车辆出出进进。他吃了一块儿压缩饼干后把椅背放平,瘫在驾驶位上就睡了。
这人个头高得过分,这么大一辆吉普车,座椅完全放倒后他躺在上面也还是显得非常局促,两条过长的腿可怜巴巴半缩着,怎么摆都不对。
他勉强换到了一个不太挤的姿势,打开头顶的天窗,双手抱住后脑勺,看到天上有月亮。
“解雨臣,你盼过我死的吧?”
是的。
“我死了,你再难过,也就是短短一点时间,就算难过到死吧,能有多少年的长度。但是换成我独活,就没有这样的好事情。”
他微微偏过头来看我,我维持着同样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我在等他继续说。
我知道他要和我说什么。
多少年了,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来了解黑瞎子了。
“我也会羡慕哑巴张,像他一样,不停地在寻找答案的路上,失忆又怎么样,寻找总要好过记得。”
“我的花儿爷,我要把这三天,记住千百辈子了。”
7.
通道里也是干燥的,我不知道僵尸吸水到底是个什么事情,本以为地下水如此丰沛的云南,它吸走这么多,起码也能在自己的根据地里形成个湖泊小河之类的储水地吧,万万没想到,跑过整条通道,最后来到尽头,仍旧是干得只有土和沙。
“这绿毛僵吸水吸了这么多年,居然跟我赚钱似的,一个子儿都没带着啊!”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怪好意思说,它可没这么厚脸皮!快找出口!”
通道尽头是个圆形的封闭房间,显然是草草挖掘出来的,土墙上都还是铲子开凿的印迹,没有做过任何收尾修饰。我和黑瞎子钻进房里在私下寻找可能有出口的地方,我伸手摸到墙壁上,居然感觉到了有一丝水汽。
“谁说人家一点家底没留,土都还有湿气。”
这是云南的红土,储水性、渗水性都强,当年把绿毛僵关在这里,土墙上不做任何隔水防护,赤裸裸的是在给绿毛僵制造吸水便利。
那个救人的僧人不知道是遭遇了什么,出此招,足能叫绿毛僵把全村的水给吸干吸透。
我和黑瞎子分头从两个方向找,我用工兵铲在墙上挖了几下。换做平时,土夫子的基本功无非就是打盗洞,现在背后追着个绿毛僵,倒是想打盗洞,可是时间不允许,洞没挖出来,人先让绿毛僵给撕了。
“花儿爷,这见鬼的密支那僧人留着绿毛僵把它关下来,就是想让它吸透吸光的,决计是不会留出逃的地方。”
通道那头哐哐的砸门声还在响,我和黑瞎子各自在心里打鼓,这玩意儿通体硬得像钢板,力气奇大无比,现在无路可逃,唯有正面硬刚,也不知道能有几分胜算。
我抽出龙纹棍,准备杀出去,黑瞎子从旁边拉我一把,神秘兮兮从口袋里摸出张符纸,我定睛一看,不就是贴在入口处的那道符。
我平静地问他:“你刚才怎么不拿出来。”
他说:“哎呀,我这不是进来时候顺手拿的,忘了嘛。”
我一棍子打在他肚子上,黑瞎子嗷一声怪叫捂着肚子弯下腰。
通道那头铁门撞击声停了,紧接着就是绿毛僵暴躁的奔跑声。方才打斗太过紧张,我没注意到气味的变化,这会儿冷静下来,终于嗅出了那腥臭味居然就是从它身上带来的。这鬼玩意儿,死而不僵,吸水太多,居然腥臭味也百年不散。
恶心死我了。
我留在原地等待绿毛僵过来,黑瞎子迅速移到了入口旁的拐角处。这玩意儿移动速度着实不慢,黑瞎子刚在墙角站定,绿毛僵的身影就冲了进来,直奔我而来!
绿毛僵几步冲到我面前,伸手来抓我,我缩头躲开后将龙纹棍立在墙上作为支点,斜身飞上墙面,绕开绿毛僵的攻击迅速往黑瞎子的方向跑去。
绿毛僵终归是个硬东西,真要比起速度,还是赶不上我俩的。我们飞蹿进通道内,一路向着铁门外狂奔,绿毛僵在身后怪叫着追来。我先黑瞎子一步逃到门外,黑瞎子出来时一手把符递给我,一手反手拉门,绿毛僵这时候追了上来,一手穿过铁门栅栏就在黑瞎子手臂上恶狠狠抓出了一道血痕来。
我去往门上贴符纸,黑瞎子忍着疼痛探手进去拉插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插销再次插上了,我也歪歪扭扭算是把符给贴稳了。
绿毛僵挣扎着拍了几下门后,突然就消停了下来。黑瞎子捂着手臂和我一起往身后退开,那绿毛僵始终站在门后死盯着我们,它的眼珠子早就化掉了,眼眶处就剩两个黑窟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感知到人的。
我和黑瞎子片刻不敢停留,飞快地往来时路跑了。
清晨时又出发了,满打满算,黑瞎子这一路上总计就歇息了五六个小时,其余时间都在带着我奔命。
吴邪给他发来微信,说自己马上就起飞,到大兴机场后坐高铁到涿州,中午就能到,他会一直在那儿等着我们,其他的一切全都安排好了。黑瞎子单单就回了句好的,到了说。
他其实没有在电话里和吴邪具体说明出了什么事情,只是交待了点事情,吴邪其实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办了。黑瞎子是靠得住的人,但凡有交待,那就必定是需要做的。
这会儿黑瞎子的破吉普正迎着东北方向走,太阳在远处的山峦后若隐若现,天边已经红了整片。他是在和时间赛跑,我们这一辈子,都在和时间赛跑,迟了慢了,哪怕一分钟,可能整条命运轨迹都会发生转变。
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后悔在长龙村里迟走了一步。
就这一步,导致他又要踏上新的旅程。
从地下狼狈地钻出来发现天都黑了,我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看时间,我们是接近下午三点时下去的,这会儿居然已经夜里九点多。黑暗阻止了时间的流逝,谁也想不到我俩在地底里呆了六个多小时。
黑瞎子的手上伤口颇深,血淌了他整条小臂。我把棺材重新盖上,拉他就地坐下,从背包里找出绷带和伤药来给他包扎。我小心翼翼揭开他的衣服,我俩身上全是绿毛僵的那股子腥臭味,这会儿还要掺上他的血腥味。
绿毛僵爪子过于锋利,两道伤口被抓得皮肉都翻起来,我用酒精给黑瞎子清洗了一下,黑瞎子疼得龇牙,喉咙里咕哝两声,像野兽一样。
“我看老电影儿,让僵尸挠了咬了自己也得变僵尸。花儿爷,我要是变了,你别不管我啊。”
“管你做什么?带着你回北京去吸水吗?”
“那也行啊,到时候都不用你付钱,给我两桶水就成,这买卖,你不是更划算了。”
我恶狠狠扎住绷带,他疼得倒吸凉气。人都伤了,嘴上都还不能有个把门儿的。我冲他翻白眼,把东西收起来。
这里已经完全安静了,除开空气里挥之不散的腥臭味,绿毛僵原先弄出的动静已经销声匿迹。我在这安静里反而生出了不踏实的感觉,像是要发生点什么危险的事情,可也说不上来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我把带出来的相簿和册子塞进包里,扶起黑瞎子。
“我觉得不太好,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
“我也正有此意,谁知道这绿毛僵是不是独一无二的,万一再来一只,我俩小命不保。”
“闭上你的乌鸦嘴。”
我们刚站起身来,人都还没走出堂屋,身后棺材里一声轻微的响动,紧接着,一秒钟不到的时间里,棺盖凌空被掀飞,那只硬得亲妈都不认识的绿毛僵飞身从棺材里跃出来,径直就往在我后面半步距离的黑瞎子扑了过去。
月亮从云后出来了,微弱的月光洒进堂屋地板,我连武器都来不及抽,下意识返身一步推开受伤的黑瞎子,挡到了他和绿毛僵之间。
我见绿毛僵张开它腥臭的嘴,两颗巨大的獠牙亮出来,直扑我而来。
8.
黑瞎子和吴邪在涿州郊外的一处废弃工厂碰面的,吴邪还带来了张起灵。
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黑瞎子打开副驾驶车门把我从车上抱下来。吴邪在看到我的瞬间,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已经僵了,维持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姿势半蜷缩着。侧颈两个黑窟窿不再渗血,全身皮肤呈现出青灰色,失去了所有生气。
我的脸贴在黑瞎子肩上,我是冷的,他是热的。
“绿毛僵咬了他,太快了,我来不及。”
这是不归路,早在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黑瞎子没有办法带着一具尸体进招待所留宿,不敢留着一具尸体在车上自己下车去上厕所,不能背着一具尸体进饭馆去吃饭。
所以他买了热水和毛巾,借了盆来给我换衣服。
所以他把车停在服务区最偏僻的停车位上睡觉。
所以他在国道边的小馆子里打了最后一份盒饭回到车上来吃。
吴邪小心翼翼地接住我,黑瞎子把我递出去的时候,深吸一口气,我都听见他喉咙里咕嘟一声小小的呜咽,但还是没有吐出来。
“小三爷,你保管好小花。我们在长龙村拿到了线索,我现在要去密支那。”
吴邪把我放倒了他租来的车上,而后不可思议地看向黑瞎子。
“黑眼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起死回生?这比长生不老更离谱你知不知道!”
“有什么离谱的,两个百岁老人就站在你面前,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吴邪一时哽住了,张起灵在旁边接着问黑瞎子:“有多少把握?”
黑瞎子摊开双手,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没有。解雨臣他总是要去找要去试,什么事情,试了才知道有没有答案。但我有一个答案,是从我认识他那天起,我就知道的。”
9.
我不太抽烟,但瞎子抽的多。
我俩在烧烤摊吃了东西又喝了啤酒,最后选择在半夜时分的北京城里走一圈。夜很深了,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黑瞎子点了烟,我也同他要来一支。
我和他说了我在查有没有可能阻断长生,未来要是有线索,免不得又要雇他去下几处斗。他叼着烟说可以啊,钱付到位,花儿爷的吩咐百分百完成。
“我这是在试图改造你,你没有意见吗?”
“有什么意见?长生不老也不是我所愿,只是时间太长了,活着活着,就无所谓了。”
“瞎子,你要是不愿意接受,你可以说的。”
“为什么不愿意,我知道花儿爷你为了我好。”
这个烧烤店挨着后海公园,没走多久就走到了。我俩晃晃悠悠绕进去,迎面吹来风,是凉爽的深秋。
“世上很多事,非要去做了才能知道答案。花儿爷,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答案,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自我俩认识那天起,就注定了,你会停下,而我,永远都要在路上。”
“解雨臣,我不想永远在路上。”
10.
“小三爷,这两年,我以为这个答案可能会有变化,可是我错了,我注定了,永远要在路上。”
11.
五月五日夜里,空空荡荡的长龙村内,家家户户门窗敞开。这座三合院里,东面的堂屋亮着手电光,月光晒在石砖上,铺做了白白一层薄霜。
绿毛僵冲着黑瞎子扑过去那瞬间,我彻底忘了他不老不死这个事情,下意识返身往前,结结实实挡在了他和绿毛僵的中间。
黑瞎子怎么就不老不死呢?他明明也是个人,有血有肉、有手有脚,别人都有生命的尽头,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过一生就是一轮回,种种轮回,种种因果,可他此生都只有一个因果——因是他生,果是我死。
绿毛僵咬到了我的颈动脉,它全身硬得像钢筋水泥,那牙齿锋利至极,瞬间就咬断了我的血管和颈骨,我听到自己骨头的脆响,迅速地嗅到了腥臭气息当中混杂出的属于我自己的血腥味。
黑瞎子从我背后一脚把绿毛僵蹬开,双手接住了我。我一只手捂住脖子,看到死亡在瞬间降临。
“小花!花儿爷!解雨臣!解雨臣!”
我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就要与此生告别了。
黑瞎子托着我,那边绿毛僵又再次爬起来的时候,他拽着我移动到墙边,从登山包里摸出了一罐便携气瓶。
我感受到他慌了,他托着我后背的手是抖的。他攥着气瓶把我放下,往气瓶上安装了喷枪后冲着绿毛僵正面喷出去的刹那把手里的打火机也扔了出去。
爆炸声在瞬间响起,绿毛僵全身刹那就燃起了熊熊火焰。被甩飞出去的黑瞎子手脚并用爬回来,他又托着我把我抱起来,另只手拽起登山包绕过着火的绿毛僵跑出了这间充满诡异的房子。
我已经死了,我的尸体还是软的,我的脸抵在他的肩膀上,我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间或还有些许压抑住的哭腔。
绿毛僵被焚烧发出的怪叫声响彻整个村庄,黑瞎子呆呆看了会儿被焚烧的绿毛僵,月光照在我俩身上,是凉的。我软绵绵地躺在他手臂上,悄无声息。
黑瞎子最后还是没有哭,他蹲在地上把我背起来,登山包挎在了胸前。我的脸颊埋在他侧颈上,嗅到了他身上那股绿毛僵的腥臭味。
火苗正在烧绿毛僵的骨头,劈啪作响。黑瞎子背着我往院外走,边走边说:“保山人在灶里烧松枝也是这个动静,不过烧松枝的味儿可好闻多了。”
他是笑着说的,他感受到月亮晒在我背上,我已经死了。
在我成为尸体的这天,我终于知道,在什刹海边他同我说的唯一的答案永远没有可能改变的一日了。
我从现在起,脱离了生死,可以长长久久,像他一样进入永生。
这长生的路,还要走多久。
我再也不会知道了。
-全文完-
也可以没完。
12.
小花生在十月国庆节期间,这个日子真是挑得十足十的好,以至于我想起买机票的时候,王盟告诉我,没票了。
“那你买高铁票、动车票,随便什么票。这一趟要是去不了,小花非得把我皮扒了不可。”
“老板,不就是解当家的生日会嘛,你人没到,礼到不就行了!”
我捞起准备的礼物展开——本人亲笔题字“解语花”扇面一把。王盟看到我的礼物,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个礼物的廉价程度,如果是礼到人不到,那明天可能解雨臣就要杀到杭州来把我吴山居给端了。
没办法,我也心虚,可我没钱,不单没钱,还欠小花儿两亿六巨债多年未还,从二十来岁,欠到如今。我要是能有钱买贵重礼物,不如攒下来给他还钱。
我相信小花儿也是能体谅我的。
“小三爷,上北京吗?”
门外一声嚷,我听见有车停在了路边儿上。我跑出去,我那便宜师父黑眼镜的破吉普整整好挡在了我大门口。他从车上下来,穿的黑色皮衣,人模狗样的。
“你怎么在杭州?”
“刚去苏州山里逛了一圈儿,算算花儿爷生日要到了,来吴山居问问小三爷你要去吗?”
“正好了,你开车,我俩一路,机票没了。”
黑眼镜手指比划,立马掏出了他的POS机:“老板!消费吗!杭州到北京,我这比打滴滴便宜!”
……
我转身就回去了。
我忘了小花儿和黑眼镜狼狈为奸,上次他俩去一趟长龙村,半夜里了黑眼镜还能给我打电话要我付雇他去保护小花儿的钱。
我呸!还保护,得亏我没付,保护来保护去,保护回来一具小花儿的尸体给我。差点没让我愧疚至死。后来黑眼镜去密支那三个月,找回当年救得长龙全村的丹药来,在冰柜里躺了三个月的小花儿才得以重生。
黑眼镜从此就说我欠小花儿两亿六,现在还欠他一笔去龙陵保护小花儿的佣金。
我倒霉催的我才和这两口子搅和到一块儿去!
王盟在屋子里看着我,手里攥着手机,问我票还订不订?
我随手从柜子里捞出个礼盒来把扇子放好,打个蝴蝶结,抱在怀里,冲着王盟招手。
“走,咱们开车上北京,去接上胖子,给小花儿庆贺他的四十大寿去!”
-完-
《赴长生》注释——
①绿毛僵出处:《醉茶志怪》卷二——旱魃房山亢旱,有术人云:“西山冢中,有僵尸变为旱魃。”为乡人指其处。议共发之,坟主不许,众鸣于官。官不能禁,谓术人曰:“众惑汝言,牢不可破。若无旱魑,坐汝以盗坟罪。”术人力白其不诬。乃开圹,则一空棺,板有巨孔。棺旁卧一物如人,遍体绿毛,长寸许,双目赤如灯火,见人起立欲遁。众缚而焚之。未几大雪。土人云:“每阴云四布,辄有白气自坟中出,即时晴朗。”固不必因术人之言而始信也。
②宋代开始的民间传闻里就有说僵尸可以吸水。
③麓川国是长达三百年的傣族政权,有兴趣的可以自己百度。
④傣族信奉南传上座部佛教,南传佛教的释迦牟尼佛像有个比较典型的特征就是身形较为瘦削,感兴趣的可以自己查一下。
⑤龙陵县是真的,长龙村是我杜撰的。
⑥为什么一下是佛教,一下是道教符纸,因为都是我瞎编的。
⑦云南多红土,这种土储水性强,富含有机物(百度告诉我的)
⑧独树成林的树木就是榕树,多生长在热带湿润气侯下,就比如热带雨林气候。
⑨从龙陵开车去北京可能经过的大理、咸阳、涿州,全是我按百度地图查的,不要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