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海，风平浪静，倒映着晴朗夜空中一轮祥和的明月，和闪烁得此起彼伏的繁星。



　　比繁星更热闹的是一艘豪华的皇家大船。高高昂起的船头上一尊威武的狮头骄傲地对着月亮，它依仗着的圆舵也借着月光炫耀着一圈炫目的外镶金。



　　此时此刻当然没有人掌舵。



　　人们在宽大如王城中央石板广场的甲板上载歌载舞，纵情畅饮，庆祝着王子的成年礼，也期待着与邻国公主的船只相会——那将是更盛大庆典的开始，王子与公主的订婚庆典。每个人都微醺着，盼望着能够见证美好童话在他们敬爱的王子身上实现。



　　金发的王子身着白色礼服，笔直地站在人群中央，修长的手指捏拿着一杯浓稠的红酒，伸长手臂缓缓地朝着四周的人群致意，标志如雕塑的脸庞上笑容完美，他礼貌，优雅，一如以往。绿色的眼坚定却温和，一如既往。



　　最后王子面对着王城的骑士们停了下来。与他一路同甘共苦，一起成长起来的骑士们。“今天，也是你们的庆典。”王子说着，眼神落在一位黑发骑士神色郑重的面庞上。王子的眼神柔和得如同草原上和煦的微风。



　　



2.

　　“看呐！是人鱼！”欢乐的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乐声突然停下，人们纷纷涌至船舷，眺望去——海面上粼粼的月亮倒影如聚光灯一般，打在向远处惊慌游窜的一抹金红色上。金红色，那是传说中人鱼头发的颜色；是最有名望的宫廷画师也调不出的颜色；如梦如幻，神秘莫测的颜色。



　　“真是旷世的奇遇！”“多么好的兆头！”欢呼声、口哨声、掌声爆发出来，不绝于耳，震得星月的倒影抖了又抖。



　　人们的背后、月光错过了的角落里，王子欠着身，带着白手套的手环住黑发骑士的腰，另一只手摩挲着骑士搭落在肩头柔软辫子的发梢。骑士微微抬头深深望进王子的眼，黑于夜空亮于星辰的眼透着海水的咸凉。骑士在王子的吻落下之前闭上眼，睫毛略略划过唇瓣，红与白轻触出一片炙热。





3.

　　天地一片浑浊。狂风轰鸣着搅乱浓厚的乌云，巨浪凶悍地席卷着大型的木船。水柱穿行，断木横飞。原本的欢笑和乐曲被惊恐的眼泪和撕心裂肺的哀嚎取代，原本明亮的蜡烛被冲在水中晕出几抹乌黑。



　　黑发的骑士猛地把王子推开，被突然袭来的大浪吞噬前，透过张牙舞爪的水花，看到摔倒在甲板完好干燥处的王子伸出的手和几乎溢出眼泪的绿眸；看到他身后远处海面上被劈开的船的残影；看到乌云中隐约透出的红色圆月。



　　



4.

　　骑士抬起冰冷而僵硬的手臂，费力地拨开挡在眼前的湿凉散发。



　　他疲惫的双眼中突然映出了海岸模糊的线条。他睁大了眼，下意识地将载着自己漂了不知多久的残木扒得更紧了。



　　是陆地。是陆地！



　　不只是陆地。还有零星的礁石。灰色的、沉默在平静浅水里的礁石。



　　不只是灰色。白色，金色。



　　白色？金色？



　　骑士不可置信地揉了揉干涩的眼。



　　白色的衣服！金色的头发！



　　是王子！在礁石上！



　　骑士用不知从哪里突然来的力气，奋力地划水。肺部的刺痛和尖细的耳鸣仿佛消失了，他只剩下了视觉。他眼里的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缓缓、缓缓地变大。



　　远处空中一个黑灰色的点也在变大，变大，变出粗壮的翅膀和尖利的喙，朝向那个白色身影。



　　骑士发了疯一般地加快动作。



　　当理智回到他的头脑中时，他发现自己握着断掉的剑鞘喘着粗气；双臂上有鲜血渗出撕烂的衣袖，却感受不到疼痛。而自己脚边不远处的王子金发凌乱，白衣染污，却好似睡得安详。



　　好像那只凶狠的大海鸟从没出现过。







5.

　　王城墙下，万人俯首。城墙上百旗半降，王子垂眸，神情悲恸，同国民一起为逝去在海浪中的人们哀悼。

哀思也随着带着王子亲笔书信的使者快鞭马蹄下飞扬起的尘土延伸到邻国，那里的伤悲更加浓重——他们被无情的海浪夺取了公主。



　　

6.

　　夜深人静，厅堂空旷，烛火通明。宝座之下，红毯之上。王子手持纯金长剑，剑尖在单膝静跪的黑发骑士双肩轻轻点过。王子启唇，郑重而深情：“我最亲爱的骑士，最忠诚勇敢的骑士。我愿将你救回的我的生命交付于你，换你一生跟随永不背离，你可愿意。”

骑士将剑尖引至心口，一字一顿：“誓言已立。”

　　



7.

　　风和日丽，云卷云舒。



　　私人小庭院里草树欲滴，金发王子和黑发骑士相对而坐，神色安宁。中间的小雕花圆桌上几缕茶香氤氲盘旋，缠绵交织。



　　终寻到两人的卫兵犹豫片刻，不得不打破了静谧：“有个年轻女性在王城门口徘徊多天，不言不语，奇怪至极。”



　　骑士看着王子。王子点头。骑士对卫兵说道：“还是拦在城外。我们就去。”



　　



8.

高耸的黑棕色城门外，几个铠甲武装的卫兵侧过身，让赶来的骑士长和王子看清了可疑者的模样：年轻女性身材苗条高挑，绿色长纱裙完美地划出她身体的曲线，红色长卷发如瀑布般泻下，全身皮肤白色偏青，脸型削尖，纯蓝色的眼似乎清澈见底，她见到了皱着眉走过来的王子时，绽放出惊喜的笑容；而看到黑发的骑士向前跨一步站在王子身前警惕地盯着她，她的嘴角又迅速地垂下，眼露慌张。

　　骑士打量着可疑女孩，锐利的眼神捕捉到头两侧没被红发完全遮住的长长耳尖。他转头对一直看着他的王子做了个口型——“不是人类”，意料之中得到王子表示了然的淡然眼神。

骑士上前，换上柔和的笑容，示意女孩将手伸出来。两个人手心上下相对。骑士将女孩掩饰不住的惊讶神色尽收眼底。他开口问道：“我无意伤害你。但请问因何事造访？”女孩转头望着十步之遥的王子，眼波流转。她小心翼翼伸出手臂，她手心躺着一枚镶着夜明珠的袖扣，城墙下背阴处熠熠生辉，和在海上庆典中王子的袖口上时一样的引人注目。

王子看着袖扣沉默了片刻，又发觉红发的女孩张着嘴有话说不出、满眼焦急，便对骑士眨了眨眼，并招来侍从：“准备会客。”





9.

黑发骑士与红发女孩相对的手掌中间泛出翻飞的符文。女孩表情复杂，咬着嘴唇，她看看符文，又看向骑士，未见他张口，却听见他的声音，她从完全陌生的音节中解读出了意义：“你的声音是你自己放弃的，我无能为力。但这里有一个小的条件契约：你可立刻能够书写这个国家的文字，条件是，绝对的诚实。”女孩惊喜的神色验证了骑士的猜想：“生而无谎言的人鱼小姐，这对你来说是免费的馈赠。”

女孩飞快地点了两下头，熟练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浮着符文的掌心划出自己的名字。符文跳跃着融进掌心上的血印中，同时红色的血印也蒸发一般地收缩，收缩，化成一个淡淡的圆印，和原本在手上的另一个更深的圆印并排呼应。



10.

日光与厚重的酒红色窗帘擦肩而过，投在纹理细密的光滑圆桌上，照亮了摊开的微黄羊皮纸，纸上是人鱼有些生涩歪扭的字迹：

[我是人鱼族的公主。

我在水面看见了王子。

我知道您是个好王子。

我把您送到了岸边的礁石上。

我拿了夜明珠。

现在还给您。

很高兴再见到您！]

人鱼之前费力书写时，圆桌对面王子坐得从容端庄，看人鱼写得慢，便示意侍从再搬来一把椅子，向着几乎时时伴在自己半步距离处的黑发骑士做了个“请”的手势。骑士犹豫半晌，在王子的注视中坐了下来。

人鱼终于写完时，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放下羽毛笔，眨巴着蓝色的眼睛望着王子。

王子看了看羊皮纸，起身朝人鱼恭境地鞠了一躬：“贵公主对我有大恩，我愿尽我所能表达我的感激。金银玉石，珍奇书画，可入公主眼的，我都愿奉上。”

人鱼睁大眼睛赶忙摆手，又拿起笔，急急写道：[我不是想要那些。]写完后看着王子询问的眼神，飞红了双颊，歪着头想了想才继续写：[我想留在您的城里，每天都见到您。]





11.

被王子带领着参观了王城、又被送回了特意准备的豪华房间的人鱼公主虽然疲惫，却依然开心得在地毯上转了两圈，然后倒在柔软的床铺上回想这一天。用双腿走路的不适应和脚尖的疼痛都被喜悦冲散了。

突然她又想起自己竟然忘记了感谢王子，有些懊恼地扑到桌前，拿起笔在侍从特意准备的羊皮之上写下笔画飞舞的字：[非常感谢王子的招待，今天我很开心。]写完后她拿起羊皮纸，匆匆离开房间。



12.

黑发骑士从侍从手里接过温热的牛奶，轻轻走到王子的桌前，看着放下羽毛笔、缓缓转动着手腕的年轻王子，墨一般的眼里晕开一抹疼惜：“毕竟耽误了大半天，不紧急的事就明天再处理吧？”

王子伸展了一下脊背：“剩得不多了。”

骑士递上牛奶：“那先休息一下吧。”

王子接过来，喝掉半杯，站起身来挥退了侍从，转向骑士：“你也是劳累了一天了。”说着迅速含了半口牛奶，上前一步轻捏起骑士的下颌、将嘴唇凑过去。

夜深人静，骑士半被迫的吞咽声在房中细微却清晰。

因此门外的侍卫忽然的闷哼声也显得突兀而巨大，引得王子和骑士都转头看向侍从未来得及完全阖上的门——不大的开口处之间一张羊皮纸掉落，还有一抹绿色的残影。



13.

人鱼跌坐在海滩上，身后是凌乱的脚印。清冷月光给她的红发映出一层银边。她背对着雄伟的王城，望向比夜空更闪烁的黑蓝色海面，没有发觉自己没有焦点的眼睛时不时透着金红色。

她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时而在手里翻转，时而胡乱地划着身边的沙子。

她也没有发觉身后有人走过来，直到细长的剑鞘插进被她划得凹凸不定的沙子中、抵住了她手里的匕首。

人鱼猛地回头，见到一双黑色的皮靴和暗红色长袍的下摆，她抬头，目光落进了黑发骑士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骑士抿着嘴，看看人鱼闪烁的眼睛，又看了看被人鱼划过的沙子，凌乱的笔迹模模糊糊地拼凑出一个单词——“死”。

　　骑士一抖手腕，金属摩擦的声音迸出——剑刃从鞘中露出一小节，划碎了月光。可剑未离鞘，就又被收回——王子晶白的手套盖在骑士握着剑柄的手上，温柔而坚定。“别冲动。”



14.

凉薄的乌云遮住半片星空，海面上跳起粼粼的浪。

人鱼的长发有些凌乱，有气无力地飘着。她咬着牙用匕首在沙土上划写着，泪水不时滴在凹陷的笔画里，让本就凌乱的字深深浅浅，勉强可以辨认：

您爱上的不是我。

若我不将您杀死，我就会在清晨死去消失。



骑士握紧了剑柄，压着嗓音问：“所以你怎么选择？”

人鱼边落泪，边胡乱地摇头。

骑士挥臂将剑挡在王子身前，对着人鱼深叹一口气：“你做不了选择，那我来替你！现在就可以了断。”说着他向前走去，却被王子拉住了手腕，耳边传来熟悉嗓音的低语：“不急。不轻易与人鱼族结仇。”

人鱼抹了抹泪，沉默了好一阵，好似找回了一些冷静。她捡起匕首继续划写：[你若杀了我，父王必定动大怒。他一眼红，月亮便红，风浪便起，海上海下都要遭殃。]

这回按耐不住的变成了王子，他紧紧蹙额，严厉起来：“才想起来你是公主？才想起来你的家庭和族人？”

黑发骑士也摇头低语：“来不及了... 你不顾其它一切换来人类的双腿时，已经抛弃海洋了。 ”

人鱼咬着嘴唇，匕首刷刷地划着：“我恨海巫师。”

骑士一改郑重的神情，环臂冷哼一声。“海巫师和我都不过是媒介，条件是既定的，不是我们开的，而且最后决定是你自己做的。”

人鱼颓然地跪坐着，抱着头。眼泪被阴凉的海风吹干，黯然的红色发丝黏在泪痕上。

三人沉默良久。

王子突然使劲握了握骑士的手，又松开，然后对着被人鱼丢在一边的匕首弯了弯手指，下一秒匕首就被王子握在手里。他一甩腕，捏住匕首的刃尖，将木柄朝向人鱼，眼却看着骑士，好似在征得同意：“用我一人换两族的安宁，值。”

骑士愤然挥动剑鞘，匕首就远远地飞离王子，在海面打出一朵水花。“你又这样！这本就不是你该承担的！”他怒意不消，又将剑鞘直直指向王子的喉咙：“是我救你回来的！是我！”

王子用力点了点头，拉着骑士右手的食指点在自己心口上。



15.

呆看着王子和骑士的人鱼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触碰她的手——一只银色的蟹，正朝向她挥舞着肥厚有力的双钳，钳子举着的赫然是刚才被打入海中的匕首。

人鱼看看映着海浪的匕首，又看看一起握着剑柄的王子和骑士。

她使劲眨着眼睛。

越眨越红。

远方沉寂在海面下方的太阳，不知多久后会浮上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