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2078年，2月15日，08:00】

“哟~”

刘启打量着自己即将生活数年的地方。
一张小床，旁边是窗子，能看到飞船外的浩瀚宇宙。
他朝外面看了片刻，又转过头，继续研究自己这片小天地。一言蔽之，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刘启也不在意。
他们将要执行长达二十年的探索任务。虽然其中大半时间都会出于休眠状态，但仍旧会有数年时间，他会是清醒状态，轮值当班。
而在这二十年期间，他们所搭载的神舟67号会在太阳系漫漫遨游，兴许还会冲出太阳系，去更广阔的宇宙打转。

“Moss，”他一边把自己打包上来的照片摆在窗台上，一边叫到，“给我摄像头，我要录工作记录。”
飞船上的AI顺从地探出镜头。
刘启瞄一眼右上角标注的时间，轻咳一声：“我是刘启，24岁，是一名工程师，也是67号上最年轻的宇航员。”他眨了眨眼睛，颇为嘚瑟，“我是一个天才。”
与他同屋的几个人露出了善意的笑声。
刘启不甚在意，继续道：“这是我执行探索任务的第一天，也是67号升上太空的第一天。来，”他手肘撑在窗台上，手指指向外面的星空，“这个角度看不到地球——”他又露出那种嚣张的表情，“我们会离地球越来越远。对了，这是我妹妹。”
他翻出一张少女的照片，比在自己脸颊旁边：“是不是和我不太像？嗯，没办法，我太帅了。朵朵今年要高考，她还不知道我上天了。”
刘启抿了抿唇，脸上的笑意散去一些。
“这是我爸妈。”他深吸一口气，“我爸之前也上过天，执行任务。对，他的飞船马上就要返航了……我没见他。”

“哎，户口。”李一一在旁边喊他，“你干什么呢？”
“工作记录啊。”刘启侧过头，振振有词。他又抽出另一张照片，“这是我姥爷。姥爷，我妈，我妹，这几年，都是我们几个一起过的。对了，长条！”刘启叫到，“你过来。”
李一一满脸莫名其妙，“我过去干什么？”他正在把自己带上来的各种小玩意儿往窗台上摆，懒得理刘户口。
刘启笑吟吟地下床、走上前。
在这期间，他身边一直有Moss的摄像头。

“这位是还没上我家户口本，但马上就要上的，李长条。”刘启勾住李一一的脖子，十分熟稔地坐在对方床上。
“哎你！你说什么呢！”李一一握着自己的两个骰子，面色骤然发红。他看一眼屋子里其他几个人，除了他和刘户口，同住的其他宇航员都是稍年长些的中年人。看着刘启和李一一打闹，他们都露出理解的、祝福的笑。
“你害什么羞啊，”刘启笑嘻嘻地，和李一一脸贴脸，“Moss，来给我们拍一张。”
Moss冷静地：“拍摄完成，照片已加载入刘启少尉的数据库。”
“我重新介绍一下，”刘启的表情变得严肃一点，“这位李一一同志，是我们的技术员，也是我姥爷的孙媳妇儿——”
“刘！启！”
“好啦，”刘启被李一一按在床铺上，手忙脚乱地把人按住，“今天的工作记录就到这里。Moss，给我建一个文件夹，我以后会天天录。”
“文件夹已建立，”Moss的声音依然平稳、镇定，“Moss认为，这个文件夹应该被更名为‘生活记录’。”
“也行。”刘启愉快地决定。他一只手按在李一一腰后，另一只手按在李一一后脑。李一一脸憋得更红，眼镜都歪了。刘启看在眼里，喉咙忽然有些紧。

都是年轻人，又这么紧贴着，他身上发生的那点变化，被李一一清清楚楚感受到。
李一一：“……”
“好啦，好啦，”刘启，侧过头，安抚地亲了亲男朋友的侧耳，“以后，咱们还要一起过二十年呢。”
李一一泄了气。

他手上的骰子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一边，露出最上面的数字。
等刘户口哼着歌，去一边继续整理东西，李一一才坐起来，扶着眼镜，喃喃道：“大满贯啊。”

【2079年，2月15日，08:00】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在67号上整整一年了。”刘启坐在自己床铺上，开口就是播音腔。李一一就在他旁边，手上捧了本大部头。
刘启摆出一张正经脸：“我旁边这位李长条同志觉得有点紧张，因为丑媳妇马上要见公公。”
“去你的。”李一一给了他一肘。
刘启笑着受了，又揽住人的肩膀，在Moss的镜头面前秀恩爱，“我说正经的，要和我爸实时通讯了，紧张吗？”
“刘培强中校在上一个二十年计划中做出了巨大贡献，”李一一扣上自己手上的书，“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他了，没想到能这么直接通话……”
“这话说得，”刘启摊了下手，“那是你公公啊，待会儿要叫‘爸’。要不然这样，你把我当他，现在先来排练一下？来，叫——唔、唔唔……”
李一一手上那本大部头被盖在刘启脸上。

技术人员接着刘启先前那句开场说了下去。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已经彻底脱离了地球的运转轨道。前路漫漫，不可预期。但这是人类在太空探索史上不可或缺的步骤。”他仍旧扶了扶自己的眼镜，“2078年里，我和刘启分别休眠了五个月、三个月。这种感觉很奇妙，时间过去了，我们的身体却没有老去……”
他沉默片刻。
“一般来说，执行任务的宇航员里，休眠与轮岗的时间占比都是2:1。这就造成了一个不能忽视的后果。20年后，我们曾经的同龄人都老去了，人至中年，而我们依然年轻。”

在他身侧，刘启慢慢静了下来。他想到自己的妹妹，朵朵。
高考完后，韩朵朵问起自己许久不见的哥哥。韩子昂这才说了实话：刘户口同学上天了。
据姥爷说，朵朵知道真相之后，哭了整整半个月。那之后，也坚决拒绝与刘户口同学通话。
直到如今，刘启还是没和自己妹妹讲过一句话。

他从李一一手中扣出两个骰子，漫无目的地投掷。
旁边，李一一依然在说：“20年后的一切，我们无从得知……啊——刘启！”
刘启骤然吐出一口气。他一手按向镜头，遮挡住下面的一幕。一手按住李一一胸口，把人按在墙上，凶巴巴地吻他。

他含住李一一的唇，笑道：“没事儿，来，长条，咱们给朵朵生个外甥。”
李一一被亲的晕头晕脑，半天才回过神：“你就这么按住Moss？你倒是按得住啊？”
另一边，Moss悠悠探下来：“刘启少尉可能忘记了，Moss不止有一个摄像头。”
“关了，”刘启拿枕头砸过去，“好不容易等到老张老郭休眠，咱们得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2082年，2月15日，08:00】

“朵朵要大学毕业了！”刘启兴奋地在宿舍里转了一圈，“哎，长条，你说我要送朵朵什么礼物？”
“毕业了？”李一一躺在床上，“哦，对，已经82年了。”而他俩刚从休眠中醒来。
“所以呢，”刘启坐在李一一床边，“作为嫂子，你也要好好准备一下，待会儿给朵朵录个毕业祝贺。”
“行，”李一一答应下来，随即按住刘启摸到自己工作服内那只手，“你怎么——”
“这回我比你晚进休眠仓两个月。”刘启摘下李一一的眼镜，看着技术人员骤然迷蒙的视线，“来，我们好好熟悉一下彼此。”
李一一笑了声。他的视线错过刘启，去看刘户口身后的窗子。
刘户口同志不知是哪里来的习惯，在窗户上画了一排小圈。
起先还很大，到后面，越来越小。但目前的圈依然有核桃那么大。
那是逐渐远去的地球。

“Moss，我的工作——生活记录，录了多少了？”刘启问。
“两个半小时，少尉。Moss根据隐私原则，已经消除了部分画面。”
刘启：“……”
李一一：“……”

【2085年，2月15日，08:00】

“朵朵结婚了！这丫头，居然专门挑这么一天，存心气我呢。”
刘启熟门熟路，把摄像头扯到自己旁边。
“可惜长条现在在休眠。”他难得发了会儿呆，“我和他，好像就是十年前这个时候认识的。对，今天，15号。”
“啊——”刘户口同学锤了锤床，“Moss！这个工作安排太不科学了。”
Moss冷静地：“刘启上尉，你与李一一上尉的排班核心要求是，‘宿舍只留我们两个’。”
AI放出了当初的录像。
屏幕里，是比如今年轻一些的刘户口、李长条，两位小同志刚刚参加工作，同时也正在热恋期间，一刻也离不了对方。在Moss征询飞船上所有人对轮值时间的意见时，刘启一拍桌子：“我对休多休少没要求。就一点，我和李长条轮值期间，宿舍只留我们两个。”
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没准就要觉得，他对剩下两个舍友有意见。

“行了行了，别放了。”
刘启单手捂住脸，长长叹一口气。
登上飞船整整十年，他休眠时间达到六年半。醒着的时候，又有繁重的工作压着。在工作状态下，刘启成熟许多。但到了生活状态，他还是那个会带着妹妹逃课的青年。

【2088年，2月15日，08:00】

“我外甥都三个月了，”刘启揉着自己的寸头，“长条，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就让我那么睡着。”
李一一收拾着自己的床铺，把枕头搬到刘户口床上，接到：“那现在告诉你，我两个礼拜之后就去睡了。”
“什么？”刘启眨两下眼睛，“那我们可得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有之前那次的教训，这一回，刘启提前确认了很多次，确定Moss已经关闭录像模式。
他吻着怀中技术人员的额头、面颊，一路缠绵地吻住李一一的后颈。在他进入爱人的身体时，技术人员的眼睛上多了一层水雾。他恰好再度看到飞船之外、地球的方向，这一回，地球已经消失在他们眼前。

宇宙太广阔了。
如若将这整片星河比作大海，那他们的故土，不过是其中一粟。

一切平息后，李一一趴在床上，拿枕头捂住脸。
刘启半身赤裸着，汗水从蜜色的皮肤淌下，滑过流畅的肌肉线条。
飞船里不能抽烟，他已经有许多年没闻过烟味。还有规定说不能带酒，但隔壁那群毛子才不管这些，经常看到他们偷偷喝一口，这几乎成了飞船上众所周知的秘密。
他又从李一一手中扣出骰子，说：“还有五年，咱们就开始返航了。”

二十年探索任务里，十五年用来探索，剩下五年，则用来全速返航。
“你爸当初是不是超时了几个月？”李一一问。
提到父亲，刘启的神色已经不像刚登船时那样不自然。追根究底，还是在九年前，他倏忽发觉，朵朵对自己避而不见的态度，和他当初逃避父亲、躲到太空的态度，是那么相像。他不想让朵朵不理自己，那父亲一定更不愿意看到他的逃避。
“对啊。”刘启叹口气，“这都十年了。”
他想了想，叫道：“Moss，打开我的生活记录。”
Moss：“已开启。”
刘启摩挲着李一一的手背，咳了声：“我，刘启，34岁，生理年龄26岁，在这里郑重承诺，我要和旁边这位李长条同志，再在一起十年。”
“只十年啊。”李一一的声音闷在枕头底下，但听起来，他是笑了笑。
“不止十年。”刘启回答。

【2093年，2月15日，08:00】

“十五年了。”
刘启说这话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叠工作记录。他刚刚和前一班人交接完工作，而李一一到这会儿还没从休眠状态中起来。刘启百无聊赖，叫Moss打开摄像头，自己对着镜头嘀嘀咕咕。
在太空中待久了，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无限微弱。他嘀咕了很久，才看着日期，恍然发觉，如今已经是登船的整十五年。
“外甥五岁了，马上要上小学。上次和他视频，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来着？”他点进自己的私人文件，找到外甥从小到大与他通话的视频，自言自语，“哎，别说，这小子还真像朵朵。”
刘启静了静。
他“啪”地把文件拍在床上，喊：“Moss，不是说李一一少校也今天出来吗？”
“李一一少校仍在交接工作。”
“太磨叽了。”刘启摇了摇头。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这是已经看了太久的风景。

在许多年前，一批批航天人开始慢慢向整个太阳系前进。他们经历了漫长的孤寂，向地球上的人诉说着那些遥远的风景。而到如今，他们已经是第十三批二十年计划的执行人。时光荏苒，飞船上的设施愈发完备，他们已经不用再经历先辈的困苦孤寂。即便如此，在漫长的时间里，与数据为伴，看不到地球、看不到家园，还是有许多宇航员出现心理问题。
刘启觉得自己算幸运的那一个。
他翻身下床，准备不再干等，而是直接去找李一一。
但在手撑在床沿上、无意间向后看时，刘启的瞳孔猛地缩小。

“Moss——”
“那是什么？！”

同一时间，无数宇航员一起问出这个问题。

【2093年，2月15日，12:00】

“过去的百年中，世界各地，所有人都在争论一个问题——地球之外，是否有生命存在？”李一一深呼吸，“而在今天，我们遇到了……”
“一个空间站。”刘启的声音有些发颤，说不上是因为激动，还是其他原因。
李一一接了下去：“是的，那是一个空间站。Moss已经发出请求通讯的讯号，可是并没有什么反馈。”
“这也太疯了吧，地球上那些人居然真打算和那东西接触？”刘启忍不住说。
“都已经到眼前了，当然要接触，我们没有选择。”李一一回答，“再说，Moss对那个空间站的外观进行了评估，认为‘他们’和我们的科技水平没有太大差距。”
“可万一——”
“刘启，这还是你嘛？”李一一笑了下，“当初还是你先要报名上67号的。”
刘启扒一下头发：“我这不是激动吗。”

【13:00】

李一一：“一个小时过去了，对面依然没有反应。”
操作间里，一群宇航员严阵以待。
“没有反应，起码好过直接攻击啊。”刘启一只手搭在李一一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静静漂浮的空间站。
“等等，Moss好像发现了什么——”李一一往前踏了一步，刘启的手从他肩头滑落。
刘户口看着自己的手，不死心，也跟着往前一步，再把自己的手搭在男友肩头。

【14:00】

“不能再靠近了，这已经是Moss评估里安全距离的极限。”
“可是那上面带有地球上的标志！”刘启看着Moss在一小时之前捕捉到的画面，绞尽脑汁，“怎么会，是不是哪个国家隐瞒了什么？”
“地球上肯定已经炸开锅了。”李一一喃喃道。

【15:00】

“那边发来了通讯请求。”
“接通！天啊……”
“两个不同文明之间的信号居然能互通吗？”
“不一定是不同文明，”李一一冷静道，“刘启，刚刚不是说了，那边空间站上面带有地球上的一些标志。”
“等等，接通了。”

……

“我是神舟六十七号搭载的AI，Moss。”
“我是‘火种计划’的执行AI，Moss。”

TBC.
最后两句话终于到了想写的梗_(:з」∠)_
短篇，其实可以一发完，但总觉得在这里断一下比较有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