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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顾】回首

作者 : 江晨子墨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山河枕 卫韫,顾楚生

标签 卫顾

状态 已完结

192 1 2021-1-30 00:00
回首
By 江晨子墨

卫韫将那一纸婚约交给顾楚生时,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知道自楚瑜死后,顾楚生对她思之若狂,但他更清楚,之前,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顾楚生都是选了天下,舍了她。
他并无万全之把握,只有赌,最终他赌赢了,心绪却复杂得像在烈火油煎过。
他将那人击杀于剑下,一剑穿心,想必是极痛的,可那人却粲然一笑,说谢谢。
他知道,他谢他的成全,他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可他凭什么要成全他!
他才不要如他所愿!
可那人已经阖上了眼帘。
他终于独掌大权,扶持新帝,权倾朝野,这朝堂之上,再没有敢和他争辩的人了。
他独坐高位,往上,是幼帝小心翼翼觑他眼色,往下,群臣皆俯首,再无人一身铮铮傲骨,独立于陛阶之下,与他分庭抗礼。
他与那人其实一样,都希望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同的是,那人认为正统的皇帝,更能安抚民心,即使有些小毛病,试图玩弄权术诬陷忠贤,只要被及时制止就好。而他,他卫家军七万人,没有死于战场,却死于权力斗争中,还被扣上叛国的罪名,忠者死于不忠,何其可笑。他拼死才走出这样一条血路,他宁愿扶持一个傀儡,也无法忍受那样玩弄权术诬陷忠贤的人!
但这样一个傀儡,又能否为百姓计,谋得天下太平呢?
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能和他一起想出解决之法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所以当卫韫发现自己重生时,他十分惊喜。可惜时间不好,顾楚生已被贬,卫家军已覆没,卫家满门忠烈只剩他一个儿郎,还有一群女眷以及尚懵懂的侄子。
唯一的变化是,楚瑜没有嫁给顾楚生,而是嫁给了他大哥,成了卫府的大夫人。
他想了下,回想起之前楚瑜对他父兄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出城迎敌,稍微一细想,只怕她也重生了。
也罢,她对卫家有恩,就算她想一直当卫家大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一次,他定能更快地为父兄洗刷冤屈,光耀家门。
不过,顾楚生呢?顾楚生他也回来了吗?

没有楚瑜帮助,没有借权臣势力,不过是他要顾楚生当出头鸟,捅破这贪污案,顾楚生便做了。靠着和顾楚生多年的默契,楚瑜很快找回了为了躲避暗杀而失踪的顾楚生,卫韫见到顾楚生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也重生了,那望向楚瑜的眼里,是刺目的深情。
卫韫忍不住满怀恶意地想,可惜了,楚瑜已经成了他的长嫂,明显是心灰意冷了,恐怕是无法回应他这一腔柔情了。
卫韫和他说公事,让他捅破这贪污案,却只字不提,他不会得到任何后援,一切只能他独自一人去承担。顾楚生看了他一眼,那眼里什么也没有,是看透世事的清澈通透,就那惊鸿一眼,轻微颔首,随后收回了视线,满心满眼地看着楚瑜。
卫韫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随即一阵冷笑。

顾楚生跑到京城告这一状,一方官员下马,而他自己也比前世更早地重返京城,平步青云。
他已经被内定为内阁大学士了。
卫韫看着一身褚色官服的顾楚生,被一群官员围着恭贺,恍惚似看到了前世的顾楚生。虽然他和顾楚生政见不同,但朝野之中,没有一个不对顾楚生交口称赞的,连他自己对顾楚生也是佩服的,唯一会对顾楚生有怨怼的,恐怕只有楚瑜了。不过他俩的事,卫韫一个外人,也只是旁观者清罢了。
人人都说,顾楚生是靠了楚瑜的帮助,才这么快站了起来,如今顾大人可算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了,可要好好待顾大夫人。
任是哪个人,都不愿被这么说。这当然不是楚瑜的错,可顾楚生会自卑啊!若没那家道中落,他本也是名门之后,也配得上楚瑜。但即便如此,当初与楚瑜定婚的,是他卫韫的长兄,是七世忠烈的镇北侯世子!纵是顾楚生有才,在家世上,顾家在卫家面前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所以卫韫讽刺顾楚生,当年他让楚瑜和他私奔,就是怕楚瑜见了他那光风霁月的大哥卫珺,幡然醒悟,抛弃了他。
顾楚生没有反驳,似乎是默认了。
但卫韫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
顾楚生当年并未让楚瑜和他私奔,是楚瑜自己夜奔千里,逃了婚,去追顾楚生的。
而以楚瑜的性子,爱便是爱了,不可能见到一个更好的就不爱了。
而且顾楚生当年,正是京城谁见了都爱的风流少年郎,多少春闺梦里人。
顾楚生心怀天下万民,楚瑜虽是将门之后,也怜悯天下苍生,但对于那时一门心思扎进顾楚生这口深井的楚瑜来说,顾楚生心系万民而忽视了她,让她痛不欲生。
对于那时候的顾楚二人来说,他们不合适。
若是后来那个舍了天下选了她的顾楚生,又或者是现在这个舍了情爱的楚瑜,他们未必不会有好结局。
而遇上的偏偏是心系天下的顾楚生与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楚瑜,和舍了天下选了楚瑜的顾楚生与心灰意冷舍了情爱的楚瑜。
可惜。

卫韫回神,看着顾楚生被一众官员簇拥着离开,莫名想到,褚色不适合他,颜色太深了,那种鲜艳的、少年意气的红色才适合他。

即便这一世顾楚生弄清楚了他对楚瑜的感情,天下万民在他心中仍是重要,在地震还未发生前他就自请去青州了,势要减少伤亡。
楚瑜也跟着去了。
后来听说楚瑜下落不明,顾楚生也跟着去废墟中找她,也下落不明,他一时心急如焚,却也不知到底急谁。
等到他也赶到青州时,便见到楚瑜背着顾楚生。
他一眼便看见了顾楚生受伤的脚,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定是楚瑜失踪,顾楚生跳下山崖去寻她,不小心摔伤了腿,反被楚瑜找到了,背着他走了这一路。
纵是顾楚生对楚瑜有情,楚瑜却对顾楚生无意,今天不是顾楚生,换了别人伤了腿脚走不动路,楚瑜也会背他。
卫韫对此心知肚明,却依旧生气,但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当下只冷着脸道,“我来吧。”便不由分说地将顾楚生接了过来,一把背在背上。
顾楚生被他这鲁莽地磕了一个结实,差点喘不过这一口气,心道这人背上怎么硬邦邦的,果然是个铁石心肠的主儿,又道卫韫心机颇深,定是存了心想整他,手下才如此没轻没重。但此刻他腿脚不便,不好发难,只好趴在他背上生闷气。
卫韫本以为,顾楚生虽是个文弱书生,但好歹是个男人,份量不会太轻,楚瑜之所以能背着他走那么远纯粹是因为自幼习武罢了。却不曾想,顾楚生原来那么轻,明明和他差不多高,身上却没几两肉,难怪楚瑜背着他没有那么吃力,也不知这人有没有好好吃饭,来青州这么多天,该不会一门心思扑在赈灾上,连自己的口粮都省给百姓了吧?
卫韫这般漫无边际地想着,背着顾楚生一步一步往山下走,之前烦躁的心不知何时渐渐安定下来。

顾楚生将地震中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收作养子时,卫韫还不以为意,但当他和楚瑜听到那个孩子的名字时,两人都如遭雷击,脸上一时色彩纷呈。
顾楚归。
两个人一听到这名字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盼望楚瑜归来。
卫韫记得,上一世顾楚生和楚瑜的儿子并不叫这个名字。
那个孩子并不像顾楚生一般芝兰玉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因为他的父亲而引起了卫韫的注意,但卫韫压根没见过那孩子几眼,连他的脸都记不清,却不知为何记得这样细小的事。
不光楚瑜看那孩子不顺眼,卫韫看那孩子也极不顺眼,但孩子是无辜的,他只好把这账记在了顾楚生的头上,等有机会就清算。
他没过多久就等到了这个机会。

当时卫韫已自立为王,而顾楚生辅佐伪帝,表面上他们二人势如水火,背地里则是同盟。为了让顾楚生所辖之城归属于卫韫,他们合伙演了一出戏,卫韫佯装攻城,顾楚生只好投降,随后被俘,等待伪帝派人来交接俘虏。
实际上,顾楚生被俘的这段时间一直被卫韫好吃好喝地供着,毕竟他是卫韫的盟友,而且他腿上还有伤。
过了没多久,伪帝派人来接顾楚生,伪帝本就是多疑的人,顾楚生身为他的心腹,却爱慕着卫家大夫人楚瑜,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他投降卫韫,固然卫韫是当朝名将,兵力雄厚,但难保顾楚生没有二心。
因此,为了打消伪帝的疑心,让他继续重用顾楚生,卫韫和顾楚生要再演一场戏。
交接俘虏时,总得看着像受过刑,至少不能坐着马车去交接吧?
卫韫低头看了眼顾楚生受伤的那条腿,他受了伤,总不能叫他跪着,跪那么久,只怕这条腿就废了。
顾楚生被卫韫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卫韫不怀好意地笑道,“我有办法。”
三月和煦的春风里,顾楚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等到后来他被卫韫用绳子缚住双手高高吊起时,顾楚生黑着脸道,“我觉得你想这么搞我已经很久了。”
卫韫退后了些似是要欣赏一番,闻言竟点头,供认不讳,“你说的对。”
顾楚生想,果然他和卫韫不对盘,即使是盟友,卫韫也要整他。

卫韫却望着载着顾楚生离去的马车,回想起了上一世,他们二人共同辅佐朝政的情景。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这样一起联手,文顾武卫,开创盛世太平,一时为人交相称道。后来••••••后来,他们政见不和,越走越远,乃至针锋相对,以他死于他的剑下为结局。
他都忘了,他们也曾有过如此和睦、托付后背、乃至肝胆相照的时候。
他们本是如此相似的人。顾楚生因为父亲藏匿秦王世子,为前朝皇帝所猜忌,顾楚生供出了父亲,才保得世子和母亲的性命,自己却被贬为庶民,去往苦寒之地上任,锦绣前程尽毁,楚瑜的妹妹楚锦毁了和他的婚约,骗自己的姐姐楚瑜和顾楚生私奔,这才有了他们的一段孽缘。随后靠着往边境运送粮草,一个文弱书生,几次出生入死,又巴结权臣,才终于从边地回了京城。
而他卫韫,卫家七郎,七世忠烈的将门之后,本来只知忠义、上阵杀敌,结果父兄连同七万卫家军全部葬身白帝谷,奸臣污蔑他父兄好大喜功,违抗君命,非要出城迎敌,才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皇帝将唯一活着回来的卫韫押入大牢,封了卫家,派去的士兵试图凌辱他的母亲和嫂嫂们,向来柔弱的母亲提剑反抗,最后身死,而他的二嫂,也因为难以接受丈夫身死的消息,拔剑自刎,其余嫂嫂们则瓜分了卫家剩余财产,求他写了放归书,留下了五个侄子给他,他立下了生死状,杀退了来犯的匈奴,并连屠匈奴数座城池,提着奸臣的人头,逼皇帝为卫家洗刷冤屈,靠着杀出的这条血路,他才从那横尸遍野的白帝谷中爬出来。
身如浮萍,命途多舛,却志在天下。
不同的是,前世顾楚生身边有楚瑜陪着,而他是独自一人,家破人亡。这一世,楚瑜嫁入了他卫家,为他留住了这个家,而顾楚生却是一个人,文弱书生,往来战火不断的边境,躲过无数暗杀,才回到京城告发奸臣。
真是讽刺。
但想到他和顾楚生竟如此相似时,他不知为何笑了出来。
就好像自己落难时,世上竟有一人与自己同病相怜,便不寂寞了似的。

他们筹谋多时,顾楚生暗中挑拨离间,让自己成为伪帝唯一的倚仗,而假装怀有伪帝子嗣的前朝长公主也配合下毒,终于,伪帝已无药可救,助他登基的权臣也被扳倒下台,只等长公主产期一到,寻一个婴儿,便可扶持幼帝登基。
可不曾想,伪帝终究留了一招后手,引匈奴南下,势要灭了卫韫及其余诸王。
京城中只有两三百御林军,天下如今诸王割据,其余诸王的兵马也不可轻易调动,而十万匈奴,要不了多久就会兵临城下了。
本来只有顾楚生和楚瑜在京城之中,不知卫韫从何处得了消息,竟将身后将士都撇下,孤身一骑绝尘而来,赶在匈奴人抵达城下时入了城。
顾楚生站在城门上看到那一身白衣风尘仆仆孤身前来的小侯爷时,愣了好久,直到卫韫又在下面叫他时,才咬牙切齿地道,“卫韫你给我滚上来!”一边忙叫人开城门。
卫韫被他这么一叫,心头一跳,似乎有些尴尬,却又不自觉笑了出来。
之前听到十万匈奴南下,直取京城,他急得跟什么似的,跟亲信交待了几句就连夜打马过来,不眠不休,累坏了两匹马,直到此刻见到这人站在城墙上生龙活虎地笑骂他时,一颗仿佛被投入汹涌的江河中不断经受惊涛骇浪拍打的心忽地就落了地。
顾楚生见他上来,冷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卫韫笑了笑道,“顾兄对我似乎很是不满?”
“叫顾大人,”顾楚生睁开眼,冷声道,“谁与你称兄道弟?”
“其实,自淳德帝至如今,我与顾兄也算出生入死,肝胆相照……”
“你歇一下,”顾楚生抬起手,认真道,“麻烦卫王爷认清楚,我与卫王爷一直以来,是夺妻之仇、利益合作,您要说什么就赶紧说,千万别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卫韫心道,我也没夺你妻啊,她自己嫁给我大哥的,是我嫂子,夺你妻的是我大哥又不是我。但他不敢说出来,知道这人正在气头上,不能忤逆,只能顺着来,于是苦笑,“好吧,只是觉得如今国难关头,想与顾大人携手并进。”
顾楚生没说话,他盯着外面,冷声道,“不用你说,自当如此。”
两人交换了一下情报,顾楚生得知围城的匈奴竟有十万之众时,脑子一片混乱,听见下面匈奴人叫阵。旁边卫韫云淡风轻地回应,又突然发难,毫不留情地反击,惹得匈奴那边气急败坏、骂声一片,甚至连说杀卫韫。
卫韫站在城池之上,单腿踩在城墙上,听得下面震天杀喊之声,面上却毫无畏惧,大笑出声,“十几万人喊着要杀爷,不就是因为爷砍得你们站都站不起来吗!今日人多了,是不是才装着狗胆,敢当着小爷面来喊那么几句了?”
“你少说两句。”顾楚生皱起眉头,睨了他一眼,“怕破城后他们不杀你么?”
卫韫闻言,笑意盈盈看过去,“我巴望着呢。”
下面被卫韫骂得一片骚动,却又忽然被压了下去,一人站了出来,原是伪帝手下的一个宦官,提出条件,要送长公主出城,顾楚生和他谈判,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服他们,可以再送走几个人,之后,要么降,要么屠城。
顾楚生和卫韫合计了一会儿,决定由顾楚生和伪帝留下的宦官护送楚瑜和长公主出城,让她们投奔楚瑜的哥哥,如今割据一方的楚临阳,随后领兵来解围,卫韫则留下来守城。
顾楚生对于卫韫留下来守城的决定并不惊讶,却仍是忍不住,多嘴说那一句,“你会死。”
卫韫听了,一双多情桃花眼笑盈盈地望过来,原本沉郁的语调里忽然带了几分调笑,“顾兄是在担心我吗?”
顾楚生一愣,竟红了脸,也不知是羞得还是恼得,随即阴恻恻笑道,“我巴不得你死呢,死了的好。”随即气冲冲地要走。
卫韫连忙去拉他,“顾兄我错了,我错了。”顾楚生停了下来,却不说话。
卫韫又抬手去去搭顾楚生的肩,仿佛哥俩好道,“顾兄,你别和我置气啊,我……”
“放开。”顾楚生抖开他的手,冷淡道,“我不和你称兄道弟。”
“顾兄……”
“滚!”
“好吧,我不闹你了。”卫韫收起了调笑的心思,叹了口气,“顾大人,那我们先回府,喝一顿饯别酒吧。”
顾楚生面上带着寒意,却不再推开卫韫伸过来的手。当卫韫切实搂住顾楚生的肩时,愣了一瞬,随即欢喜道,“顾兄,我便知你是个好人……”
顾楚生忍了半晌,终是咬牙切齿地道,“滚!”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卫韫竟是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顾楚生不由回想起从前,那个屠了匈奴所占十二座城池的杀神卫韫。
那时的卫韫,常穿一身黑衣,好像时刻都在祭奠亡人似的,他独掌天下兵权,是说一不二的镇北侯,皇帝都要看他脸色,朝中也唯有顾楚生能和他争辩一番。那时的卫韫虽生得极好,然一脸肃杀,没几人敢靠近,活脱脱一个黑面阎王,也只有顾楚生敢给他脸色看。
他知卫韫生得好看,也是听那些官家小姐们说的,自己当年看时只觉得不爽,这人怎么老喜欢给自己找麻烦。重活一世,卫韫常常一身白衣玉冠,如积素雪,一双桃花眼笑起来顾盼神飞,直如人间四月、春暖花开。
刚刚卫韫笑着看向他,顾楚生竟一时被那一笑晃花了眼,竟觉他这一笑分外惊艳,不知要让那些官家小姐们看到了,能掳走多少春闺少女心。
真是一个祸害。

晚上在顾府摆了一桌酒宴,因是饯别酒,不想让楚瑜知情再忧心,故而只有顾楚生和卫韫两个人。
顾楚生在院子里摆酒,天边一轮圆月孤零零地挂在天穹,本是团圆的日子,明日却就要分离,还极有可能是生离死别,独守京城何其凶险,卫韫却从未考虑过第二个选择,心里多少有些离别之情,这酒便也吃得沉闷。
顾楚生本就酒量一般,喝了三杯两盏闷酒便有了些醉意,当即放下酒盏,随意吃了些菜。
卫韫见他只顾闷头吃酒,有心想活络下气氛,可一时竟想不到什么,觑见顾楚生面色不豫,便没急着开口,只慢慢喝酒。
最后,倒是顾楚生开了口,他一手撑着头,眼里有些迷蒙水色,声音又轻又慢,若不是卫韫一直留心着,恐怕就漏了这句话,“卫韫,你好好待她。”
“顾兄,”卫韫笑了,“这句话,当我同你说才是。”
顾楚生愣了愣,他抬眼看向卫韫,卫韫面上带着笑容,举起酒杯来,认真道,“顾兄,日后好好待她。”
顾楚生静静看着卫韫,卫韫迎着他的目光,温和道,“你与她只是错过而已,没在最好的时候遇见对方,那时候你和她都年少,日后好好珍惜彼此,会好的。”
说着,卫韫将酒一饮而尽。
“卫韫,”顾楚生终于开口,“你同我说这些话,若他日你回来了,你会后悔。”
卫韫笑着看着顾楚生,“我有什么好后悔?我又不喜欢她••••••”
“那你喜欢谁?”顾楚生问道,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焦急。
卫韫却不说话了,手中把玩着酒杯,沉默半晌,终于说道,“顾兄,其实喜欢一个人吧,最重要的是他过得好。”
顾楚生嗤笑一声,“这说得什么老气横秋的话。”
卫韫笑而不答,只深深看了顾楚生一眼,随即起身,“夜深了,顾兄早些睡吧。”
顾楚生没说话,他看着卫韫踉踉跄跄离开,好久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二日,时辰一到,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送着长公主到宫门外,而顾楚生和卫韫一左一右,拢袖跟在长公主身后。到了城门口,与楚瑜汇合后,卫韫下令开城门,顾楚生见所有人都安置好了,便踏上马凳,走了两步,他还是没有忍住,转过头来,弯下腰,压低了声道,“你要怎么办,且先和我吱一声?这城里将近百万百姓,你们要怎么办?!”
卫韫动了动眼眸,顾楚生低喝出声,“说话!”
“降……”卫韫挤出这个字,顾楚生愣了愣,卫韫慢慢睁开眼睛,定了心神,“土地不是国,朝廷不是国,唯有百姓,这才是国。”顾楚生震惊看着他,旁边传来了别人的催促声,顾楚生愣愣走进马车中。
载着楚瑜、长公主和顾楚生的车马并着几个护卫的将士以及一些随侍的奴仆就出了城,卫韫独自站在城门上,凝视着逐渐远去的车马。
坐在车上的顾楚生掀开车帘,回头看了一眼,正望见了城门上孤独屹立的身影,那人独自站在城头,静静目送他们,身后是京城数万百姓,身前是千军万马,竟同前世一般,只身化作大楚的长城。他心念一闪,回头对楚瑜说,“我不能走。”
楚瑜愣愣抬头,她看见顾楚生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她。
“阿瑜,”他突然笑了,“其实我以为,能带着你走,卫韫能死,我会很高兴。”
“我这一辈子执着是你,我以为有机会得到你,我会觉得人生圆满。可是阿瑜,我突然发现我做不到。”
“顾……楚生?”楚瑜愣愣开口,顾楚生静静看着她,“上辈子他是大楚的脊梁,大楚的气节。这辈子,他也当是如此。”
“阿瑜,”他笑了笑,“我得回去了,你送长公主出去吧。”
说完,也不理身后楚瑜的追问,当即跳下马车,抢了侍卫的马,随后翻身上马,朝着城门急冲而去。
卫韫站在城楼之上,正要下令关上城门,忽然见一人策马而来,红衣似火。
卫韫不敢置信,忙睁大了眼睛去看,待离得近了,不止看清了那人俊秀的眉眼,也听见那人的呼声远远传来。
那一瞬间,卫韫感觉似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漫溢上来,逐渐将他淹没,可他却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完全不想挣扎,只想就此沉溺其中。
卫韫站在原地,视线仍落在那一袭红衣过处,风吹得他白衣猎猎,他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才从容转过身来。
而后他便看见气喘吁吁的顾楚生,一身潋滟温柔的绯红色官袍在阳光下艳丽非常,俊雅的眉眼间带着焦急。
卫韫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轻轻笑开,声音轻柔,“你回来做什么?”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顾楚生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喘着气道,“可是这件事你做不好,这件事,只能我来做。”
卫韫只是笑看着他,并不说话,顾楚生沉静回视。
“降臣你不能做。”他平静开口,声音却带了一丝喑哑,“卫韫,你若都折了风骨,你让大楚百姓未来要仰仗谁?”
“谁都能弯腰,你不能。谁都能叛国,你不能。”
“卫韫,”顾楚生声音里带了笑意,“这千古骂名,我来抗。”
卫韫沉默良久,细细打量着他,忽而笑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同她走吗?两辈子的梦想,就这样放下了?”
两辈子?当时情急,来不及深思,顾楚生只下意识道,“人这一辈子,也不是只有爱情。我喜欢过她,”风将他声音吹散在空中,“这一生,已是无憾。”
卫韫听着顾楚生的话,许久没有言语。顾楚生上前一步,继续道,“苏查自大暴戾,喜听谗言。我绑了你献给他,再谈判,救兵来之前,尽量稳住他,不要出现屠城之事。”
卫韫没说话,似乎并不赞同,顾楚生有些着急,“这件事谁做都不适合,只有我适合,大家都知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之后呢?”卫韫突然开口,顾楚生愣了愣,卫韫定定看着他,“京城早晚要回来,等到时候,你作为一个降臣,你知道要面对什么吗?你要面对史官辱骂,要遗臭万年,大家会比对待北狄人更残忍对待你,他们会辱骂你、折辱你,甚至于杀了你。”
顾楚生听着他说这些,眼神慢慢镇定下,等他说完,顾楚生转头看向外面等待着的铁骑,笑道,“那又怎么样呢?总有人要做这件事,我总不能看着高文那些人,带着这满城百姓去死。他们成全了忠君爱国之名,可百姓呢?”
“我敬佩他们的气节,”顾楚生收回眼神,平静道,“可是卫韫,我经过太多了,我没有他们那份信仰和执着,于我而言,我只想让百姓好好活着,能多活一个是一个。我在青州时,曾看过许多人死在我面前,天灾我管不了,至少这次人祸,我得挡住。”
“你同我想的一样,你说降那一瞬间,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顾楚生笑起来,“可是卫韫,你是卫韫,你怎么能降?我降了,那是理所应当。你若降了,对于这天下、这百姓而言,就意味着大楚完了。”
“如果那个被称为大楚战神,江北卫七郎的那个男人都降了,你觉得,还有多少人能有战意?有多少人能撑住不降?”
卫韫静静看着顾楚生,许久之后,他抬起手来,落在顾楚生的肩膀上,唤了一声,“顾楚生。”
顾楚生抬眼看他,卫韫却不说什么,只又唤了一声,“顾楚生。”
顾楚生挑眉,一双冷淡凤眼瞪了过来,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顾楚生,”卫韫朗笑出声,“来年春日,我请你喝酒。”
顾楚生应声,“好。”
“来年春日,与君共饮。”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后,顾楚生拍了拍卫韫的肩,不再多说一句,匆匆下了城楼,费了一番功夫劝降了百官之后,又带着几个兵士上楼挂降旗,有卫韫的亲信士兵想要阻止他,被他扫了一眼,又退了下去。
顾楚生又领着人走到卫韫身前,他静静看着卫韫,冷声道,“绑起来。”
没有人敢上前,顾楚生咬着牙,自己拖了绳子,干脆利落将卫韫绑了起来。
卫韫没有反抗,被顾楚生绑住手,任由他牵着他走下城来,在所有人的瞩目下来到城门前,大声道,“开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顾楚生和卫韫一红一白站在前方,卫韫身上还带着血。顾楚生面色平淡,然而匈奴王苏查看过来的一瞬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深深叩首,“奴才顾楚生,恭迎陛下入京!”
这样谄媚的姿态,看得所有人都愣了,苏查回神后,大笑起来,“一直听说大楚人极有风骨,没想到出了这样的软骨头。顾楚生,我入京城,你怎么这么高兴?”
顾楚生抬起头来,面上带笑,眼里全是仰慕,“我等久受伪帝蹂躏,伪帝暴虐,百姓早已怨声载道,而陛下乃天命之子,圣明之君,我等听说陛下要入京,渴盼久矣!今日终于盼来陛下,能不高兴吗?自此以后,我等便是陛下的臣民,陛下万岁!”
苏查看了他一眼,拍了拍自己的左腿,笑道,“你们愿意降,我可以给你们这个机会,只是我不知道,你们有几分诚意?不知顾大学士,可愿过来,为本王擦鞋?”
听得这话,众人都咬紧了牙关,然而顾楚生面色不变,他脸上的笑容甚至更甚,又磕了个头,道,“这是奴才的荣幸啊!”
说着,他刚想站起来,苏查却立刻道,“爬过来。”
顾楚生僵硬了片刻,卫韫目光落在顾楚生身上,他看见这个素来高傲的男人在众人注视下,含着笑,一步一步爬到了苏查面前,用自己的官袍擦上了苏查的鞋面。
卫韫目眦欲裂,闭上眼睛,不忍再看。苏查大笑出声,“好,好得很!”苏查一脚踹开顾楚生,卫韫动了动手,下意识地想扶他,又收了回去。
“大楚人果然有一套,伺候得本王十分畅快!那本王就给你们一个机会,跪下的就活下,站着的……”苏查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已经明白。在一片沉默间,顾楚生大喊出声,“跪下!统统跪下!”
得了这一声喊,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如浪潮一般,就跪了下来。直到最后,黑压压的人群中,就剩下了卫韫一个人,他一身白衣染血,站立于人群之中,风姿翩然。
他双手被麻绳绑着,面上却是沉静如水,带了无畏生死的从容和桀骜,仿佛谁都奈何不了他。
所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苏查冷笑出声来,“怎么,卫王爷是不想活了吗?”
卫韫没有看他,似乎是没有听见一般。
苏查被卫韫的态度激怒,猛地抽刀架在卫韫脖颈上,似乎要动手杀了他,偏偏卫韫还火上浇油,把一旁的顾楚生吓坏了。
“陛下!”顾楚生着急上前来,“您中圈套了!”
苏查转头看向顾楚生,顾楚生叹了口气,“陛下,死是很简单的,卫王爷正求着您杀他呢。”
苏查愣了愣,他看了看卫韫,又看了看顾楚生,片刻后,他笑起来,“你说得是。死很容易,可是活着,”苏查拍了拍他的脸,“才是最难。”
“是啊,”顾楚生上前来,跟在苏查身后,谄媚道,“按照奴才的意思,您不必杀了卫王爷,您该将他留下来,让他好好活着,再一点一点折磨他。”
苏查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逼迫卫韫跪下,他一脚踢在卫韫腿骨上,卫韫踉跄了一下,然而他却没有跪下。苏查又指着那些围观的百姓,命人将孩子女人抓了过来,吩咐道, “一刻钟后,他若跪不下来,我就开始数数,数一声,我杀一个人。”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开始哭嚎,磕着头求着苏查和卫韫,而卫韫不为所动。有人冲上前来,扯着卫韫的衣角,哀求他,卫韫依旧闭上眼睛,无论他们怎样哭嚎,卫韫始终面色不动、傲然挺立。
这满华京的人都已经跪了,但他不能,他是大楚的气节、大楚的脊梁,他若是跪了,后面的仗便再也打不下去了。
人人都畏死,这本无错。可沙场将士若也畏死,那又有谁能护住身后山河?
所以谁都能跪,他不能跪。
哪怕是死,卫韫也得让天下看着,他没有认输,大楚没有输。
苏查见状,讽言相激,“看来你们是劝不动你们的卫将军了,是了,他这样有骨气的人,怎么会将你们这些贱民的性命放在眼里?”
一个瘦弱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卫王爷,我妻儿都在那里,对不住了。”话音一落,他便冲上前去,一脚踹在卫韫腿上,大喊,“跪下!”
卫韫咬着牙没动,旁边人陆续加入了这场暴行。他们拖拽他,他们踹他,他们厮打他。他们一次又一次将他按到地上,卫韫一次又一次站起来。随着时间的临近,那些人动作越发疯狂,哭声、骂声,许许多多声音混在一起,卫韫耳边嗡嗡一片。他感觉似乎有雨落在他脸上,他被人推攮在地上,血从额头上流下来,他蜷着身子,用手护着自己。那些人他其实只手就可推开,可他却没有还手,他只尽量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努力保护自己。
顾楚生袖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目睹这场暴行,可他拢在袖中的手却在轻微发抖,但这点抖动是如此细微,甚至不能让他的袖摆随之起落。顾楚生睁大了眼睛注视着这场暴行,像是要把这一幕牢牢地印刻进脑子里,他的伪装一直很完美,直到他隐约听到那人低垂头颅下的低喃。
“河关九百里……”
“烽火十二台……”
“宁拆骨作刃……”
“白马化青苔……”
之前苏查叫他像狗一样爬过去,替对方擦鞋时,顾楚生连眉头都没皱,用笑容完美地掩饰了一切情绪,将一个谄媚的佞臣扮演得淋漓尽致。然而,看到那以扭曲的姿势弯折的身躯、听到那人含糊不清的低喃时,他却瞬间红了眼,在众人亢奋的一声声“跪下了!跪下了!”中阖上了眼帘,又在苏查转身的瞬间眯眼弯眉笑了起来,谢他的封赏,承了又一个伪朝的丞相之位。
他跟在苏查身后离开,嘴里说着一句又一句奉承话,不曾回头看一眼地上的血人。
人都散了,冰凉的雨落了下来,血水混入雨水中晕开一片,低垂的头颅下,卫韫始终睁着一只眼,注视着那潋滟温柔的绯红色官袍消失的方向。

卫韫被关在牢房里,暗无天日,不知时间流逝,最开始还有人拷打他、鞭笞他、给他上各种刑具,卫韫隐忍着,一声不吭,一开始那些人对将他们怕得要命的大楚战神踩在脚下肆意凌虐时很有兴致,后来见他半点反应都不给也渐渐觉得无趣,就不怎么来了,只记得给他一口水喝。而现在,他们连来送水这件事都经常忘了,把他一个人丢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好像彻底忘了他这个人似的。
卫韫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伤口因未得到及时的处理已然发炎了,伴随而来的是高烧以及缺水。这种情况下昏睡是保存体力的一种方法,然而卫韫不敢让自己昏过去,他绷紧了神经,努力保持清醒,然而太过伤神,他就开始想些有的没的,楚瑜安全地送长公主出去了吗?她和楚临阳汇合了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楚临阳带兵围堵京城应该就这两天的事了吧?苏查有发现吗?顾楚生拖住他了吗?顾楚生没事吧?他应该已经彻底取得了苏查的信任了吧?一直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想到这,卫韫无声笑了一下。顾楚生前世的时候,被贬出京,靠巴结当地官员在那扎稳了脚跟,在对方倒台后又迅速投靠了淳德帝太子党内的一个宠臣,这样的人又在随后和他一起推翻了淳德帝,另立新帝。当时朝中对他颇有微词,对顾楚生却交相称赞,新帝对他有些忌惮,对顾楚生却颇为倚重••••••那时候的他觉得顾楚生两面三刀,像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狸成了精,却又觉得对方真有几分本事,不管是朝堂上结党营私笼络人心却做得好像是别人倾慕于他主动来结交的,还是地方上赈济灾民惩罚贪污受贿造福一方,又或者是调集军饷粮草确保后方无忧,顾楚生都能做到让人无可挑剔。卫韫从前看不惯顾楚生这副模样,在朝堂上有时候故意和他作对,重活一世再看,却觉得似乎挺好,至少现在在这受苦的不是顾楚生。
不过顾楚生依旧八面玲珑,在卫韫面前却总是恶言相向,并且毫不掩饰,似乎一直在生他的气似的。卫韫想起顾楚生见到他突然出现在城门下时,愣了一瞬,一双狭长凤眼睁得浑圆,后来终于回神,气急败坏地大叫让他滚上来,他那时觉得尴尬,却又觉得似乎有那么一丝甜滋滋的。这人在别人面前都是一个大好人、大忠臣的形象,唯独在他面前,能被他三言两语气得跳脚,但又实在是一个太过心软的人,说两句好话便放过了。一开始卫韫以为自己只是对欺负顾楚生、看他咬牙切齿却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感兴趣,之后听说楚瑜和顾楚生下落不明,他还心急,以为自己是为两人都着急,然而见到楚瑜背着顾楚生时却觉得分外刺眼,那时候他还没有多想。但后来听说十万匈奴南下要包围京城,他潦草交待了几句便一人一马奔赴京城,一路上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看到城门上一身绯红色官袍、生龙活虎地笑骂他的顾楚生时,一颗心倏地就落了地。那时候他就明白了,那个人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是时机不对,不该让他在这个国家危难的时机明白。
卫韫决定让顾楚生带着楚瑜走,自己留下来守城的时候,是存了死志的,所以他劝慰顾楚生,好好和楚瑜过日子,但当他站在城头,注视着载着顾楚生的车马远去时,他又突然后悔了,他不该放他走的,他至少应该跟他说一声,让顾楚生明白他的心意的。
可是他不能,他必须站在城头上,作为大楚最后的城墙!
所以他只是站着,好像生了根,凝望着逐渐远去的车马。
但是,顾楚生却独自骑马回头了!
卫韫至今仍记得那一刻的悸动,本来沉静如水的一颗心如同被拨动的琴弦,轻轻一颤,随后坠入汹涌的波涛之中。无限喜悦与柔情自他心尖炸开,奔涌而出,他还故作沉静,听到身后人的喘息时,才回头,问那一句,“你回来做什么?”
他是想假装很平静地问这一句的,可一开口,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扬,变成了轻笑,眼里眉梢俱是笑意。
顾楚生说这件事只能他来做,顾楚生说卫韫,你若都折了风骨,你让大楚百姓未来要仰仗谁?顾楚生说,“卫韫,这千古骂名,我来抗。”
卫韫那颗原本在波涛中不断翻滚的心像忽然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放到了冬日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的房中,暖洋洋的,令人困倦。
他细细打量着顾楚生,远山出岫的眉,狭长精致的凤眼,视线如此眷恋温柔又带着不舍,却仍不禁问他,楚瑜呢?他心心念念了两辈子的楚瑜呢?就这么放下了?
话一出口,他便惊觉不对,他从未告诉过顾楚生他也重生了的事实,似乎是太过喜悦让他一时松懈了、口无遮拦,不过顾楚生似乎没察觉,只说他喜欢过她,这一生,已是无憾。
卫韫听了,突然心里一酸,心脏如同一团打湿了又被揉皱了的纸,挤一挤还能挤出水来。
可他安慰自己,已经很好了,该知足了。
当初楚瑜独守凤陵城,顾楚生去找她,说陪她死在那也无妨,他后来听了,嫉妒到发狂。那时他在翻越雪岭,上演一出围魏救赵,解凤陵城之围,而顾楚生陪在楚瑜身边,一身红衣,穿过围城的千军万马,刀枪剑戟在他身后闪着雪亮的光,他却视若无物,只温柔地注视城上的楚瑜,阿瑜,我来陪你。
卫韫知道的,顾楚生效忠于他,是为了迎娶楚瑜,不同于上一世,顾楚生昭告天下,他喜欢楚瑜,他要娶她,他愿陪她一起死,他舍了天下,选了楚瑜。
那时的卫韫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却依旧嫉妒到发狂,差点因为失去冷静葬身雪岭。
而今,顾楚生本来可以和楚瑜一起走的,他本来可以和楚瑜一起活下去的!那是他挂念了两辈子的楚瑜啊!是可以为之葬身剑下的楚瑜啊!是比天下还重的楚瑜啊!可顾楚生却舍弃了这样他求而不得的楚瑜,回头了,对他说,“卫韫,这千古骂名,我来抗。”
顾楚生在楚瑜和他之间,选了他。
卫韫高兴得声音都在发抖,要非常努力地在心里念叨百遍才能克制住不去拥抱亲吻面前这个人,不去问他是不是喜欢他,却还是忍不住对他晓以利害,为他忧心,劝他离开,可顾楚生铁了心地要留下。
卫韫忍不住,唤顾楚生的名字,唤了一声又一声,直把对方惹得烦了,才吞下了那表白之语,只约定来年喝酒。
但他当时就已暗暗下定决心,如果之后,他还活着,他一定要告诉顾楚生。
黑暗里,卫韫想着想着,无声地笑了,不能自已。

顾楚生用金银珍宝和美酒美人,将匈奴的军官将士们困在了醉生梦死的温柔乡,同时截下了匈奴用来传信的鹰,阻断了匈奴与外界的联系。匈奴人还在等伪帝留下的最后一支军队,想里应外合,却不知京城早被楚瑜和楚临阳的军队彻底围住了。
顾楚生收到了楚瑜准备进攻的信号后,吩咐人送来更多美酒佳人、拖住这群匈奴人,自己领着一个侍卫,提着两坛酒,朝着关押卫韫的牢房走去。
到了牢房门前,看守的人连忙站了起来,多少几分恭敬,毕竟知道顾楚生如今是苏查身边的大红人,得罪不起。而顾楚生却笑盈盈的,似乎很亲切很好说话,给看守送上钱和酒说是慰劳他们,看守受宠若惊,连说不敢,殷勤地替顾楚生开了门。
顾楚生将侍卫留了下来,独自一人走了进去,牢房里很黑,但小,借着门口的光隐约能看清深处的人影,低垂着头,似乎没了声息。
顾楚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卫韫。”
没有回应。
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他留在门外的侍卫走了进来,“大人,人都倒了。”
顾楚生点点头,从侍卫手中拿了钥匙,打开了缚住卫韫手脚的锁链,急切地拍打卫韫的脸,“卫韫!卫韫你醒醒!”
卫韫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了一脸焦急的顾楚生。
卫韫下意识地想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结果被顾楚生塞了几颗药丸到嘴里,囫囵吞了,差点噎着。
“没死。”顾楚生冷冷地道,之前脸上的焦急倏忽不见了,卫韫无奈地笑了笑,想他还是如此。
不料下一秒顾楚生开始动手扒卫韫的衣服,卫韫吓了一跳,然而实在虚脱无力,连趁机调戏几句的力气都没有,任由顾楚生将他的外衣扒了下来,丢给候在一旁的侍卫,吩咐对方假扮成他,随后又替他换上了侍卫的外衣,背着他出了牢房。
顾楚生背着卫韫躲到了皇宫之下的密室里,将他放在里面的床榻上后关上了石门,从里面落了锁,然后拿出蜡烛点了火,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清了卫韫的伤势,心下忍不住一阵刺痛,手上却没有丝毫停歇,快速地用药酒为伤口消毒,随后撒上药粉缠上绷带,又检查卫韫受伤的腿骨,拿夹板草草固定住,随后出了密室,去外面打了些水、带着几个饼和一件狐裘回来,喂卫韫喝了几口后,又替他擦了擦脸。
洗去脸上的血污泥土后,露出的皮肤依旧白皙,没有任何伤口,依旧是那俊逸风流的卫七郎。
顾楚生看着看着,忽然笑了,抬手轻轻拍了拍卫韫的脸,“还好这脸没花,不然卫王爷就不能拿这脸去勾人了。”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和动作有多暧昧,卫韫倒是注意到了,可是没力气说话,就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闭了眼,安心睡了过去。
“喂喂,你就晕了啊?”顾楚生又拍了拍卫韫的脸,这回卫韫却不睁眼了,知道卫韫这些天估计都不敢合眼,才会在放下心来的一瞬间就入睡了,也不再打扰他,看了眼狭窄的床榻,咬咬牙,翻身上去蜷缩在内侧,拉过狐裘盖在了卫韫身上,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卫韫的伤口,决定今夜就凑合一下。
顾楚生这几天也没怎么休息好,一直绷着弦,刚刚又背着卫韫走了一路,又为他翻身上药,可把他给累坏了。
顾楚生忍不住动了动自己有些发酸的肩膀,心下抱怨,这人怎么这么沉。

第二日顾楚生醒来,就着水吃了几口饼,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打算出门看看动静。
卫韫醒来的时候,顾楚生正好回来,见他醒了,似要起身,连忙走过来,扶着他起身,喂他喝了点水,才道,“楚临阳攻城了,我带你出去。”说着就一把将卫韫背了起来,向着门口走去。
卫韫昨日半梦半醒,还没什么感觉,今天人清醒了,见顾楚生背着他,就好像自己将人揽在了怀里一样。卫韫就这样趴在顾楚生的背上,任由顾楚生背着他,从幽深的地牢走到云影天光下,同他心上被驱散的云雾一样,令人雀跃不已。
顾楚生背着他,挑最近的路走,今日不同于昨日,如今宫中的匈奴人全部出去迎敌了,不用小心翼翼地,卫韫则趴在顾楚生的背上,看着面前人的侧脸,他的呼吸正好喷洒在那人的耳垂上,那人的耳朵小幅度地抖了抖,很是可爱,一缕发落了下来,卫韫伸手替他别到了耳后,免得挡了视线,做完这些,卫韫忍不住轻笑出声。
顾楚生没好气地道,“笑什么?见到心上人这么高兴?”
卫韫竟点了点头,颇有些无赖地道,“是啊!”
顾楚生气极,差点想把人从背上丢下去,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听卫韫道,“顾楚生。”
“嗯?”顾楚生下意识应了一声,半晌没等到下一句,于是回头。
温热的呼吸拂面而来,一个温暖柔软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轻柔克制,仅仅只是相贴,并不深入,那双与他对视的桃花眼里含着柔情、含着喜悦、含着小心翼翼,又含着期许。
顾楚生下意识的抗拒融化在了那双脉脉含情的眼里,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任由卫韫与他唇齿相接,随后,咬住了他的下唇。
顾楚生一惊,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了,幸得卫韫站了起来,扶了他一把。
“你突然发什么疯!”顾楚生回过神来,一把甩开了卫韫搀扶的手,气得脸都红了。
卫韫笑了笑,又去牵顾楚生的手,料到了他的反抗,一把牢牢抓住了顾楚生的手腕,将人桎梏在怀中。顾楚生挣了几下,都挣脱不了,气得想抬脚踹卫韫的腿,就听卫韫又唤了一声,“顾楚生。”
顾楚生仰头,天光云影之下,那个杀得匈奴人闻风丧胆、又教无数闺阁女子芳心暗许的江北卫七郎,一双桃花眼温柔多情地笑看着他,神色郑重得像在立誓,说出来的话却叫顾楚生吓了一跳,“顾楚生,我心悦你。”
顾楚生愣了半晌,突然冷了神色,“卫韫,你在说什么浑话?”
卫韫并不正面作答,只求一个回应,“你呢?顾楚生,你喜欢我吗?”
顾楚生冷笑,“卫韫,你这才被关了几天,就疯了?”说完,一脚踹在卫韫的伤腿上,拂袖而去。
卫韫抱着腿躺在地上,直吸冷气,看着面前气冲冲走了好几步的顾楚生又停了下来,背对着他,卫韫连忙加重了喘息,就见那人跺了跺脚,又往回走来,看也不看他,直接又将他一把背了起来。
卫韫心下偷笑,却不敢再触霉头,只哀哀唤了一声,“顾兄。”
“闭嘴!”顾楚生没好气地道。
“好痛啊。”卫韫不甘心,又叫了一声。
“痛死活该!”

顾楚生背着卫韫往顾府走,打算先让卫韫换一身衣服,再吃点什么。
卫韫看着面前顾府的门楣,“顾兄,你这算是背着我过门吗?”
顾楚生一听,气得差点松手把卫韫摔下来,卫韫连忙像八爪鱼一样扒紧了顾楚生,差点把他勒死。
顾楚生叫来管事的,让人拿一个轮椅过来,领着卫韫去梳洗一番,然后找个大夫重新上药包扎伤口,又吩咐下人做点肉粥。
卫韫换好衣服后被人推着到了饭厅,顾楚生正坐在椅子上等他,下人把他推到了顾楚生的旁边后就下去了,顾楚生看了他一眼,执箸开动了,卫韫也抬起手来去拿筷子,一抬手,那袖子就缩了回去,卫韫愣了下,偏头小声对顾楚生说, “顾兄,这件衣服是不是小了一点……”“我的尺寸。”顾楚生冷冷开口,卫韫愣了愣,抬起头来,看着顾楚生,眼神意味深长。
顾楚生讥讽一笑,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卫韫低下头喝粥,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吃完饭,顾楚生推着卫韫往宫门去,外面战局已定,楚瑜和长公主的车撵已至宫门外。
顾楚生领了宫中的臣子奴仆,带着卫韫,守在宫门之后,宫门一点点敞开,两边人的面容从门缝之中逐渐展现,仿佛一幅徐徐铺开的画卷。宫墙之内,卫韫和顾楚生一站一坐,卫韫白衣玉冠,顾楚生红衣金冠。顾楚生看着楚瑜,见她安然无恙,不由松了一口气。卫韫坐在他身侧,一颗心又落在了他的身上,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动静,卫韫半敛眼睑,长袖掩盖下的手动了动,随后他抬起了手,扯了扯顾楚生垂落的袖子。
顾楚生本欲行礼,被卫韫扯了扯袖摆,疑惑地转头,就被一股力猛地扯着向下,随即被卫韫当着满朝文武、全城百姓的面攫住了双唇,撬开了齿列,舌尖共舞。
原本热热闹闹围观恭迎长公主回宫的盛况的众臣和百姓忽然就噤声了,所有视线都集中到这两个行径大胆出格的人身上,带着惊异带着好奇带着不屑带着鄙夷,但都集中在卫韫和顾楚生的身上,连楚瑜也一脸兴味好奇地看了过来。
而顾楚生完全顾及不到众人的眼光,他眼里只有面前带着几分柔情与恶作剧得逞的笑意的卫韫,他惊愕地注视着卫韫,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思考不能,甚至忘了要推开卫韫。卫韫眨了眨眼,忽而一笑,倾身附耳道,“顾兄,我欲与君相知——不知君意下如何?”呵出的热气让那敏感的耳垂动了动,卫韫心念一动,坏心眼地在那耳垂上咬了一下,随即飞快后仰,正襟危坐在轮椅之上,面色庄重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长公主。长公主美目一转,娇笑着冲他挤了挤眼。
顾楚生猛地回神,狠狠瞪了卫韫一眼,连忙起身,整了整凌乱的衣襟,冷厉的视线扫过窃窃私语的众人,众人一惊,又噤了声,顾楚生这才行礼,恭迎长公主回宫。
长公主自他面前走过时,刻意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顾楚生低着头只作不知,恭敬行礼。然而那些闲言碎语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他耳边,众人都在讨论,“卫王爷和顾大学士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顾楚生抬眼去看事件的始作俑者,端坐在轮椅上的人感受到他的视线,回望过来并眨了眨眼。
顾楚生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于是,原本是恭迎公主回宫的一副盛景,愣是被卫王爷与顾大学士的当众一吻压下了风头。
后世讨论女帝复国的那日,永远也不忘就那惊世一吻说上一嘴。
比起复国,还是文顾武卫的风流情史更值得津津乐道。

按理来说女帝登基,要处置降臣顾楚生,可比起处置顾楚生,女帝更好奇。
“你俩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女帝独坐高位,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陛阶下的两人。
顾楚生黑着脸,站在那一声不吭。卫韫觑了他一眼,顿了顿,老老实实地开口,“还没有。”
群臣一片哗然,女帝挑了挑眉,卫韫又道,“就快了。”
顾楚生闻言,一个眼刀甩了过去,卫韫毫不在意地冲他笑了笑,殿上一片吸气声,仿佛被酸倒了牙。
女帝还不满足,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能追到啊?”
卫韫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从前常和顾楚生作对的朝臣站了出来,“陛下,如今复国,该商讨下如何处置顾大人了,即便不处置,也该给个说法才是。”
顾楚生平时看这老头极不顺眼,如今听他进言,感觉如听仙乐,面色终于好了点,听到女帝的回复后却黑得更厉害了。
“大楚的脊梁、赤胆忠心的卫王爷都当众吻他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卫韫总不会喜欢一个降臣吧。”女帝想了想,“就实话实说吧,顾大人忍辱负重,投降保一城百姓,又奉承匈奴王,实则为里应外合,助朕登基,立了大功,官拜丞相吧。”
顾楚生脸黑得不行,还得顶着女帝兴味的眼神领旨谢恩。
下了朝,顾楚生就急急地往自己的府邸走,明知卫韫坐在轮椅上追不上,还是急匆匆地进了自家门,吩咐道,“关门!不准放卫韫进来!”
等卫韫赶到顾府时,见到的就是紧闭的大门,卫韫无奈地笑了笑,回头就看见一脸兴味盎然的楚瑜,眼神示意他,坦白从宽。
卫韫无奈道,“嫂嫂。”
楚瑜点了点头,“我总得知道什么时候来这下聘礼不是?”
卫韫:••••••你确定不会把顾楚生气死吗?

距离女帝回宫已有小半年,坊间还对那日的情景津津乐道,到不是那日女帝多么雍容华贵、群臣朝拜的场面多么壮观,而是在八卦大楚双璧、文顾武卫两人的情史。
这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尤其是两位主人公还是京城的天之骄子、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顾武卫,而且自那日惊鸿一吻,卫王爷就时常去顾府拜访,顾丞相再怎么闭门不出,总要上朝的,上朝就难免碰面。
天还没亮的时候顾楚生就提着灯笼出了门,一抬头就看见同样提着一盏灯笼的卫韫站在那等着他。顾楚生都懒得多看一眼,迈开步子往宫里走。卫韫连忙跟上,口里还喊着,“顾兄你慢点!我腿疼!”
顾楚生疾步走着,不回头,只大喊,“关我屁事!”
卫韫摸了摸鼻子,笑了,提气一跃,几个起落间就追上了顾楚生,还贴着他走,两盏灯笼碰在一起,顾楚生甩也甩不掉,冷着脸全当卫韫是空气。
同样睡眼朦胧起来上朝的大臣们见着前面挤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低头交头接耳,甚至还有纷纷下注,赌卫王爷什么时候能追到顾丞相的。
走在前面的两人浑然不知,顾楚生压根就不想看见卫韫那张脸,觉得这张脸比前世还要讨厌,然而他们两人位列文武百官之首,上朝虽然分列两端,却又是面对面的。
顾楚生忽觉人生无望。

卫韫每日都到顾府拜访,却没进过一次门,新年前递了帖子想蹭一顿年夜饭也没回应,后来还是楚瑜出面把顾楚生请到了卫府才一起吃了顿年夜饭。临近上元节了,卫韫还没把顾楚生给拐进门,楚瑜气得不行,耳提面命,给卫韫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上元节还不把人追到手,他就不用进卫府的门了,说完便把卫韫轰了出去。
卫韫,卫王爷,权倾天下的镇北侯,如今因为追不到媳妇而被赶出了自家门,可怜兮兮地站在了冬日凛冽的寒风中。
卫韫掉头往宫里走。

上元节,是除了新年外又一个盛大的节日,京城早早就挂满了灯笼,只等十五那夜里点亮,楚瑜约好了和她的朋友们一起赏花灯,老早就订做了一身新衣裳,做了个香囊,准备那天打扮得美美的和姐妹们一起逛街。
顾楚生本来是想出门散散心的,不过一想到近日缠着他不放的卫韫,又气闷不过,不想出门了,后来还是女帝当天放话,让群臣们元夕都去赏赏花灯,猜猜灯谜。
“没有定亲事的也许能获得一段良缘呢,某人可是欠了朕一顿喜酒呢。”女帝意有所指地说道。
气得顾楚生下了朝回府就闭门谢客生闷气,连晚饭都没吃几口,到晚上了还得独自去看花灯。
顾楚生依旧一身潋滟红衣,又披了一身雪白狐裘,虽然冷着一张俊脸,但被这暖黄烛光一照,冰雪也要染上几分暖意,再被这红衣一映衬,更是面若桃花,便是这京城风华无双的公子了。管家在一旁看了,暗自叹息,以前这样不知会勾去多少少女芳心,然而如今,哪家小姐敢跟卫王爷抢人啊?不愧是卫王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做绝,完全不给其他人半点机会。
顾楚生没有理会管家的这些小心思,直伸出手,打算拿着平日上朝的纸糊的灯笼出去。
管家连连摆手,说使不得,太寒酸了,哪配得上大人,让大人去灯市上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一盏,到时买了就好。
顾楚生想想也是,反正他就只是想提着盏灯笼照明而已,如今街上挂满了灯笼,灯火辉煌,直如白昼,确实不必多此一举。
所以他空着手,拢在袖子里就出门了。

京城被穿城而过的曲水一分为二,沿河灯火如织,绵延数十里,不少商贩沿河摆摊,平日不常出闺阁的小姐们也携着女伴出行,这一片盛景,就好像半年前那国破家亡不过一场噩梦。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幼安的这首词,用来形容此刻的京城再合适不过。
顾楚生往河边走,还没走到桥边,一眼就见到那人一身白衣玉冠,披着黑色大氅,手执一盏白玉灯,独立在河心桥上,望着远方灯河出神。
周围的人故意避开他似的,绕着他走,让他在人海中越发醒目,如珠玉处于瓦砾之中。
也许是被这万千灯火晃花了眼,顾楚生竟然没能及时绕道走,等他回过神来,原本站在桥中心的卫韫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笑着唤了一声,“顾兄。”
顾楚生敛眸,低头看了一眼卫韫手执的花灯,白玉作面,上绘一枝红梅,如清冰玉壶、雪地红梅,精致赏心。
卫韫见他感兴趣,将灯提高了些,声音里带着笑意,“顾兄可喜欢这一盏?”
顾楚生没说喜不喜欢,转身就走。
卫韫连忙跟了上去,似乎又要像往常一样黏着他,顾楚生怒而甩袖,“起开!”加快了步子,走出了一里地,见卫韫没跟上来,奇怪地转了转头,就见卫韫仍站在原地,见他回头还冲他笑了笑。
顾楚生顿了顿,又气冲冲地往前走。
不跟来才好呢!

顾楚生沿着河走,也曾在那些摊贩面前停了下来,想寻一盏好看的花灯,然而不是太俗就是太素,没一盏如卫韫手执的那盏合他心意,也不知卫韫是上哪买的。
顾楚生忍不住咋舌,怎么又想到那家伙了,明明好不容易把人甩开了,一想到这人顾楚生就头大,好好的宿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顾楚生想起前世,他跟卫韫虽然有过联手一致对外的时候,但后来几十年一直都是针锋相对,在朝堂上更是分庭抗礼、势同水火,那时的卫韫几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别人会因为他是丞相而奉承他,卫韫可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认为他身为保皇党是迂腐不化,还抢了他嫂子,这一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顾楚生至今觉得卫韫会和他表白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这简直比彗星现世还要少见,可他又知道卫韫从不开玩笑,他说喜欢是认真的,但这叫个什么事啊!他当初投奔卫韫就是想离楚瑜更近一点,谁知道卫韫却对他起了这种心思。还当众做出那种事来,顾楚生想到那日宫门前的惊鸿一吻,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一层薄晕,又连忙甩了甩头,想把那些旖旎心思都甩出去。
顾楚生仔细回想这一世与卫韫的相遇,想要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忽然想起了那日城楼上的情景。那时他丢下楚瑜,打马回京,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的时候,卫韫看他的眼神就不正常了,亮晶晶的,像落了一池的星子,后来又说什么两辈子,当时情急,便没细想,现在得了空闲,到想起来了,卫韫怎知他活了两辈子,合着卫韫也重生了?难怪之前那么整他,还把他吊了起来,顾楚生气得吐血。
那吊起来的时候还正常?之后他们分别数月,再见就是匈奴南下围城了,他回头找卫韫的时候卫韫就不正常了,难道是那时候?但人可能突然一眼就爱上了某个人吗?至少顾楚生是不信的,他前世花了二十年才明白自己爱楚瑜呢!难道说吊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不正常了?
顾楚生想到这,忽然一阵恶寒,如果卫韫把他吊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他,那这喜欢是不是有点变••••••不不不,卫韫会喜欢他,本身就已经不正常了。
可是卫韫喜欢就喜欢吧,还把事闹得这么大,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现在就连楚瑜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活像老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媳妇!搞得顾楚生都不待见楚瑜了,卫府的他一个都不想见!上个朝那些个大臣们看他的眼神都成了看自家女儿一样,好像都在问他什么时候嫁出去,顾楚生站在那上个朝都像有针扎着他的脚,时刻恨不得逃走。
所以卫韫到底为什么喜欢他啊!他能不喜欢吗!
顾楚生有些抓狂,真想就此隐居避世算了,可想起女帝之前特意留他,让他今晚务必给个准话,他就••••••唉。
顾楚生一边沉思一边走着,离人群越来越远,都不知走到哪个犄角旮旯来了,还在仔细琢磨卫韫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想起那日酒醉跟卫韫说的什么喜欢不喜欢,现在想来卫韫那时候就对他心思不纯了,就是那日他丢下楚瑜飞奔回去找卫韫让卫韫误会了他的心思,以为他也喜欢卫韫,只是时机不对才没说,一等从密室里出来就表白了。顾楚生自认分析得差不离了,却还是不知道卫韫为什么会喜欢他。

过年那会儿,楚瑜邀他吃年夜饭,一桌三人沉默无言地吃了半个时辰,之后又要守夜,楚瑜说她熬不住了,先去睡了,留顾楚生和卫韫面面相觑。顾楚生觉得尴尬,想先起身告辞,卫韫也不伸手拦他,只唤了一声,“顾楚生。”
顾楚生停住了脚步。
“顾楚生,你和现在的楚瑜不合适,她已经铁了心不想再嫁了。”顾楚生听了,冷笑一声,心道你那夜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要他和楚瑜好好过,这才过了几天就打自己的脸了。
“你对楚瑜只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执念,而且那日,在城门那,你抛下她,勒马回头,不是已经放下她了吗?”
卫韫顿了一会儿,见顾楚生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世上不只有楚瑜,还有别人也喜欢你,比如我••••••顾楚生,你不要重蹈覆辙。”
“顾楚生,我可以等,等多少年都可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只是顾楚生,你回头看我一眼啊,你别不理我,回头看看我啊。”
当时的顾楚生并没有出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楚生从没见过卫韫示弱,他印象里的卫韫从不示弱,卫韫十四岁家破人亡,立了生死状上的战场,杀得匈奴闻风丧胆,斩奸臣、逼皇帝、废太子,后来更是废帝,对皇帝一个不满意说废就废,哪里会和人示弱?
可这样骄傲的卫韫在他面前示弱了,顾楚生想起那日城墙上眸如灿星的卫韫,那个说“我心悦你”的卫韫,那个扯着他的袖摆问他“我欲与君相知,不知君意下如何”卫韫,那个让他回头看他一眼的卫韫••••••
顾楚生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突然想看看卫韫,想问问他,他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到底喜欢他什么。顾楚生举目四望,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走到哪了,人影稀疏便也罢了,还黑漆漆的,附近树上只挂着两三盏灯笼,顾楚生决定沿路返回,刚一回头,就见身后树下,有人白衣玉冠,提着一盏白玉红梅的花灯,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天边炸开一朵烟花,焰尾如流星一般倏忽即逝,照亮了那惹得他无限烦忧、又魂牵梦萦的一张脸。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顾楚生在原地站了半晌,卫韫也静静地和他对视,良久,才招手,唤了一声,“楚生。”
顾楚生终于回了头,向着卫韫走去。






顾楚生: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卫韫: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前世你死在我剑下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只是当时还不知道
顾楚生:???你的喜欢就是捅我一剑把我吊起来?
卫韫:再捅一剑是不可能了,但吊起来可以
顾楚生:???你滚!

卫韫:顾兄骂我,我好开心
顾楚生:你有病吗?有病就吃药!
卫韫:有,相思病,顾兄让我吃吗?
顾楚生:滚!

顾楚生:楚归,你要有两个父亲了
顾楚归:哦,是卫韫叔叔吗?
顾楚生:?你怎么知道的?
顾楚归:早就知道啦,爹你第一次将我介绍给楚阿姨和卫叔叔时,卫叔叔一听到我的名字,那眼神,恨不得活吞了我!
卫韫:?我有吗?
顾楚归:所以为了保住小命,儿子请求爹爹给儿子改名顾韫
顾楚生:???
卫韫:好儿子!
顾韫:所以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呢?父亲什么时候来下聘啊?
顾楚生:?????
卫韫:我觉得今天就挺好的,楚生,你看••••••
顾楚生: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至于卫王爷抬了绵延十几里如流水一般的聘礼进了顾丞相府将顾丞相娶走,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后记
小黑屋的车大家自行脑补,哪天我想起来了可能再写
傻儿子的套路:(先开车)先告白,再公开加求婚,再软磨硬泡地追求,最后在一起
写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想着辛弃疾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于是拟了这个题目,决定以蓦然回首作为结尾,就是让顾楚生回头看看卫韫
讲真顾楚生要对我这么好,我都要亲他,然而卫韫一万五的时候才亲他,我写的时候就一直想吐槽:卫韫你是不是不行!不行我来!
宫门前一吻卫韫对顾楚生说的那话我想了半天觉得啥也不合适,然后君君给我发她和她CP的狗粮我恍然大悟!应该直接求婚啊!
然后对君君用完就丢
君君:我只是想给你发个狗粮,谁想你利用完我就跑了
不愧是我,没得感情的打字机
当我想写三四千了事时我写了21545
好了我去看男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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