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那是我遇到狂猎们之前的事情。如果要给所有的事情找一个起点的话,那么除了那一天以外,我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更好。”
“那是很冷的一个冬天,冷到我们萨姆人都无法忍受的冬天,那种寒冷是你们这种从小就生活在温暖的巨陆上的孩子们无法体会到的。”
“气温比往年要低得多,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么冷。”
躺在地上的米歇尔缓缓地说道。他们都知道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动弹一下了,但意外的是,他的眼神却焕发着生机。那是榭勒第一次看到米歇尔的眼神如此明亮,这是从前的他不敢想象的事物。
“榭勒,这次——我允许。”
榭勒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米歇尔居然允许他探查他的记忆。
这是第二次,但估计没有下一次了。
榭勒不禁这么想到。
“真的可以吗?米歇尔,这明明是你最讨厌的事情。”
榭勒没敢直接施展法术,反而小心翼翼地先行询问。
“咳咳——”
躺在地上的米歇尔大口大口地吐出殷红的鲜血,不久前还依旧明亮的双眼,如今又要重新死去。
“哥哥!”
在一旁动弹不得的爱丽丝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她的双手被风琴钳得死死的,动弹不得。那双绛紫色的双眸像是某种宝石一样,但如今那对好看的眸子滴落下来的泪珠大颗大颗地坠落在地,泪瓣四射。
“没关系,我说了,这次——可以。”
“求求你们了,救一救我哥哥吧!无论你们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达米安的暮瘴也好,我的生命也罢,什么我都愿意给你们。求求你们了,求求你,榭勒!”
双手被反钳住的爱丽丝跪倒在地,她不停地向榭勒磕头,一下又一下。爱丽丝的额头已经鲜血淋漓,风琴已经不忍心再看,她松开双手,任爱丽丝冲向米歇尔。
“风琴小姐…”
榭勒有些意外,他看向风琴,却望到一张同样泪眼朦胧的脸。
“没关系的,榭勒。”
“好吧,既然风琴小姐这么说的话。”
榭勒见状也不对此再作异议,他转眼下望米歇尔,爱丽丝正在为他施展治疗术式。
“爱丽丝,我亲爱的妹妹,我没有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这对紫色的眼眸,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美丽的东西了…”
米歇尔破碎的双手攀上爱丽丝皎白的脸颊,为她轻轻拭去泪水。
“哥哥,你别动……还有机会……我一定要救回你,拿我的命换也无妨。”
米歇尔见状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一笑。
他看着爱丽丝,爱丽丝也看着他。
爱丽丝看见的是一个为了自己不惜拼上一切的兄长,而米歇尔看见的,却是千年以前那个悔恨的自己。
爱丽丝没有看到自己眼里的那场大雪——米歇尔知道,这是他在此刻最为明确的事情。
“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啊,妹妹,我这一遭,就是为了物归原主的啊。”
米歇尔的眼睛满含慈爱的笑意,与同样悲伤而晶莹的泪水。
“风琴。”
米歇尔望向风琴,风琴知道他的意思,但依旧痛苦地举起了双手。
“去吧,迷迭香。”
风琴轻轻地挥了挥手,无数晶莹的花粉似有灵魂一般,精准地在爱丽丝后脑附着。随后,风琴向大门走去,一步也不曾回头。
“不要,哥哥!”
爱丽丝很快察觉到不对,她惊恐而悲伤地望着米歇尔,却只能看见一张满含笑意但却无比寂寞的脸,涕泗横流。
在迷迭香的作用下,爱丽丝很快沉睡。她趴在地上,乌黑的头发四散开来,一缕纤细而浓密的发丝轻轻地覆盖在泪痕满布的小脸上。
米歇尔用尽力气把爱丽丝的头抱在自己的腿上,他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一如多年以前,但又不同于多年以前。
“榭勒,你知道吗?在我们逃出的那天,爱丽丝把达米安那该死的权能交付给我,却因此而死的时候,外面也下着这么大的雪。”
米歇尔看着巨大落地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如是说道。
米歇尔看得很远很空。榭勒知道,每当他展露出这种寂寞的神情时,外面总会下着这样的雪。
“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抱着爱丽丝,但心境却不同与现在,那个时候我满心怒火与悲伤,也十分无助。”
“但现在却不了,现在我看着爱丽丝同样的小脸,满心欢喜,毫无遗憾。”
米歇尔朝着榭勒笑了,如释重负。
“只是,重要的事物,还没有被传达。我的使命在此了断,你的还没有。”
米歇尔的笑容收敛了起来,轻轻地说道。
“但我没有自信仅靠语言就能传达给你,所以,这是仅有一次的例外。如果,如果是你的话,我想这份例外应该是值得的,我们本该如此。”
米歇尔的手轻轻抚触爱丽丝的脸蛋。
“知道吗?爱丽丝呼吸得这么匀称的时候,她第二天都会起得很晚很晚。这个小家伙从小到大的睡眠时间都比同龄的小孩要久得多。”
米歇尔笑着说,手指却不停地为爱丽丝搭理发丝,一如从前一样,哥哥为妹妹梳着好长好长但却又漂亮的头发。
哥哥笑、妹妹闹。
“她特别喜欢吃甜的东西,每次母亲从集市回来,她都吵着要吃蜂蜜面包。真奇怪啊,明明从前我是一个非常不喜欢吃甜食的人,但在那个冬天以后,每当我想起爱丽丝的时候,我都会去买很多蜂蜜面包回来吃。”
米歇尔说着说着,突然又因眼泪而看不清爱丽丝的面颊,他疯狂地拭去自己的泪水。他怕,他怕得很,他怕他再也见不到妹妹,再也见不到千年以来日思夜想的妹妹,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掉,有好几颗都砸在爱丽丝的小脸上,米歇尔清楚地看见爱丽丝的眉毛微微蹙着,像是不情愿睡眠被打搅一样。
“你知道吗,其实我和爱丽丝并没有血缘关系,她是父亲在外打猎时发现的。她刚回到家里的时候我们差点没能救活她,父亲不停地施展着自己的治疗术式,不懂魔法的母亲整夜握着她的手,直到天亮。”
“那时候的我还小,只觉得爸爸妈妈用心对待的小家伙居然那么漂亮,即便她快死了,她的美都与我们格格不入。你知道吗,她光是坐在那里,就好像某种精美的瓷器一样,她反射出的光泽映得我们北方这些粗人睁不开眼。对我们来说,爱丽丝就是这样的一个小精灵,虽然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她那总会吸引灾祸与死亡的体质,但我们还是长了眼睛的,她的那种美是只要你去看就能明白的东西。”
米歇尔越说越多,就像是一只拧足了发条的话匣子一样。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榭勒知道。
“后来我从狂猎那里知道了她的事情,也知道了她留给我的东西是什么。在潘德尔小姐告诉我那个该死的什么破暮瘴是多么珍贵的东西的时候,我一心想的是——我要把这个东西还回去。所以哪怕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我也要潘德尔将死亡信使的权能转移给我,哪怕要完成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我也要去归还。”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你长得跟我一样,但我们却并不登对的原因,因为原本是她要与你走完这些路的。我从来都没什么资格当什么死亡信使,更别提与浮光之子相识。我从来都不配,我只是偌大梦境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更别说指引你了。”
米歇尔的身躯逐渐斑驳,他的足部已经开始出现粉末化的趋势。
“米歇尔…”榭勒不禁出声提醒,可话说出口之后,他却后悔了。
因为米歇尔正在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他比榭勒还早一步觉察到自己的异状,但他却依旧滔滔不绝地讲着。
“我懂,榭勒,我懂。时间不多了,这几个字我跟你说过太多遍了,如今是真的时间要不多了。”
米歇尔笑了一下,冰凉得宛若大厅里游荡的冷气。
“榭勒,我走以后,你就是我,答应我——照顾好爱丽丝。”
“嗯。”
米歇尔笑了,“不说点别的吗?我们马上就再也没办法相遇了啊,多说点什么不好吗?”
榭勒苦涩一笑,他想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他与米歇尔的角色居然调换得太快太快,又是那么地理所当然,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
“米歇尔——”
“好啦好啦,算了,我太了解你了,不用说什么的,刚才是玩笑、玩笑。”
米歇尔把爱丽丝的头轻轻挪开,放在垫有自己衣服叠成的软布的地方之上。
什么时候准备的?榭勒甚至没发觉到。
“好啦,如今是真的要再见了。交出记忆之后,我们就真的永别了。无论是和爱丽丝还是和你,又或者是风琴,都一样,这是最后一面了。”
米歇尔如是说着,脸上沾满了血迹,但却十分平静。
“只不过和你,还是有太多的不舍啊,小家伙。”米歇尔轻轻地在爱丽丝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就好像多年以前那个有点笨笨的哥哥要讲好久的故事才能哄睡妹妹的夜晚。
“爱着你,小家伙。这句话我终于也能一遭还给你了。”米歇尔轻轻地低语着。
做完一切之后,米歇尔看向榭勒。
“榭勒,动手吧。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们就在那边相遇吧。彼此都做一个普通人,普通地生活、普通地老去、普通地死亡,直到世界崩塌、灵魂溃烂,我们也要一直普通地活着,或是死亡。”
米歇尔的粉末化已经接近到头部了,榭勒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却无法将术式对准米歇尔的额头。
“榭勒!看着我!”
突然,遥远而又熟悉的声音再度在耳旁响起,榭勒想起来了,那是从前米歇尔一招一式教他魔法和剑术的时候。
此刻,米歇尔仿佛又是那个严厉的老师,他褪去了所有的身份,不是什么伟大的存在,也不是谁的温情兄长,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师,但却又是一个能够让榭勒时时刻刻心惊胆战的老师。
榭勒知道,那是仅属于他们之间的岁月,是长着一样的面颊的师徒两人之间的时光,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从前。
从前的夕阳,竟然那么美丽。
榭勒闭上眼,他看见了举世辉煌。
手中的术式终于对准了正确的位置,榭勒的法术终于在粉末化攀上米歇尔额头之际,发出了光芒。
临终前的最后一眼,榭勒瞥见了米歇尔的眼神。
又是那么落寞的眼神,谁也没看,谁也不管。
榭勒知道,那是独属于米歇尔自己的记忆。
他闭上眼,静静地体验下在米歇尔一生里的大雪。
“原来,谁都没能看到你心里的雪。”
榭勒看到了米歇尔的所有,包括最重要的也是最为寒冷的那个冬天,那个无助的少年和遍地狼藉的家乡,以及在死去之前还在笑着的妹妹。
榭勒看见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他站在某地,雪花沾染不到他的身上。
他望着前方,那是一个少年,又或许说是一个疲惫的男人,他肩膀上积着全世界的大雪,踽踽独行。
“传达到了啊,米歇尔,用语言传达到了啊,师父。”
榭勒睁开双眼,他看着窗外的大雪,边哭泣着、边喃喃自语道。
[/h1]
Powered by kum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