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爱我们。”



       海东再一次眨眼时，仍旧感受不到正午最强烈的阳光。

       他知道这来自太阳频谱的电磁辐射正照耀在自己的脸上，皮肤上无可忽略的温暖告知着他在这一刻，在正在正视明亮光线和辐射热的结合。而这最刺眼的亮度却不能使他感受到半分。

       于是海东只好躺了回去，后脑小心翼翼地触碰到柔软的枕头时才定下神来，干脆利落地把自己埋在了抱枕里。

       他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从楼下传来，自从门矢士踏出自己第一步时，他就能清晰地听到那有些急促但稳定的脚步声。

       距离海东大树失去失明那一日，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门矢士进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窗子。

       在海东尚未失明的时候，光写真馆里的所有人几乎都防卫着各种通道，生怕小偷某日心血来潮突然造访，顺带带走点什么东西。

       于是这种主动为海东开窗通风的事迹简直前所未有。门矢士拍了拍床头，示意他把所有的日用品都带了过来。

       海东就在门矢士收回手的一霎那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对方的手上，有那么一瞬间decade以为对方恢复了视力，而后海东以一个直挺挺的姿势从床上坐了起来，像是个不标准的仰卧起坐。

       于是门矢士知晓这种照顾可恶小偷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他把瓷碗递到海东的手里，把勺子递到海东另一只手的手心。

       “今天是荷叶粥。”门矢士说，“家里没有小米了，下午雄介出去买。”

       他本来还踌躇着要不要说一句“你还想吃什么”，想到海东看不见他犹疑的神色便放弃了。于是门矢士拉了个椅子从床边坐了下来，以防海东不小心打翻粥碗，屋子里还要靠他收拾。

       海东的手稳健且迅捷，不像是个眼盲的人。在把粥送入口中之前，他还会吹一吹降降温。门矢士感受着窗外传来的些许凉意。他们面对面而坐，海东的眼睛像往日一样睁着，但是却看不到任何事物。

       在光写真馆难能可贵的安静中午，居然没有人主动打破这毫无音量的僵局。

       等海东用完餐后门矢士便端着托盘准备下楼，刚要出门时他又望屋内迈了两步，说：“别总看着太阳。”

       “没关系。”海东语气平淡，“大家辛苦了。”



       他重新躺回床上时不想再像个僵尸一样，于是碰掉了床头四本书，两本比较薄两本比较厚，落地的声音应该能把楼下的人吓一跳。

       海东在心里说了声抱歉，而后毫无愧疚的重新躺了回去。太阳每时每刻都在移动，可光影拉长的波率几乎达到时间的尽头。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晒在海东脸上的阳光终于开始照耀别处。

       他在心里记下了时间，然后整个人翻过身，趴在不算柔软的被褥里。食指指尖一下下打着拍子。

       海东大树正在哼歌，哼一首有人教给过他，但是只有他还记得的歌。

       他用手指打着节拍，阳光也算得上跟随着这首歌一起移动。而他的听觉重心一直放在楼下的动静上。他听着那些人出门再回来，雄介给光夏海展示自己买来的便宜但上品的小米，门矢士用相机百无聊赖拍着照片。那一切一切需要眼睛去看的东西，可能从此与他无关。

       他进大修卡那日，就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他决定永远不告诉门矢士。



       有些时候雨水突然到来，门矢士会忘记上来帮他关窗户。又或者夜雨降临得太快，所有人都睡熟了。那些雨丝便顺着海东房间内大开的窗户，如同入侵一样细密且盛大地洒进来，好像往新娘头顶泼的白玫瑰花瓣。海东只好自己起身去关窗户，指尖用力扒在窗沿到泛白，随机选定他这里降落的雨水们打湿了所有的发丝和鬓角。他难得呼吸两口以前常常呼吸的新鲜空气。小心翼翼摸索着关上窗户。

       在这种适合多愁善感的日子，海东总会把自己偷到的所有宝物从脑子里过一遍，从拿到diend驱动器开始，到他如今真的陪在了门矢士身边。

       他想起大修卡有些奇形怪状的建筑，顺便在大脑内给大修卡首领重新剪了个头发。夜雨所带来的低温被慢慢隔绝。月光从门缝里透了进来，身上的杯子渐渐传来暖意。他闭上眼睛，从一片黑暗到达另一片黑暗。

       因为他仍旧执拗于想看清楚东西，所以睁眼的时间比通常要长。海东感受着自己有些疲惫的眼皮，微微痉挛在已经无所作用的眼皮上。他听着不减小的夜雨，冲着窗口的方向比了一个开枪的姿势。

       而后他感觉到门矢士悄声推门进来，从他的窗口溜了一圈，发现窗户已经关上后便离开。

       第二天门矢士在自己的床下发现了一簇刚刚全展开花瓣的、略显青涩的文心兰黄绒球。

       他去储物间翻出来一个有些旧的玻璃瓶，从里到外洗了好几遍，哗哗水流声中光夏海提醒他再洗下去就多要他水费。门矢士最后又擦洗了一遍，用上周去公园捡来的叶子把瓶子擦干，而后将文心兰黄绒球一并放了进去。

       他卧室内的墙纸是深棕色，围簇着一小瓶花好像牛皮纸裹着花束。从放置在床脚的一簇花，被装点成正式的，甚至可以作为正式礼物的花束。

       而他们的生活仍旧没有正式起来。门矢士看着墙上的日历，用品红色的颜料笔在今天的日期上又划了一道。用来记录海东大树仍然没有恢复视力的，新的一天。



       雨足足下了一整天。光夏海在下午雨势渐小时出了一趟门，跟门矢士和雄介炫耀她新买的发夹。一张装饰卡上夹了三个同色系发夹，颜色由浅到深，发夹表面是波浪纹路。门矢士顺手要了一枚，决定上楼去把海东头发理一理。

       他不是第一次给海东梳头。小偷那一头向外四散的翘发实在是有别于其他人。门矢士拿起梳子之前总是要思考半天如何下手。失去视觉后的海东大树话越来越少，有时候门矢士以为对方的语言能力也消失殆尽。

       可他有的时候又能听见海东在哼歌——在这之前他从未听到过。他不知道歌词，可是旋律轻而易举能让人记住，但是又不会反复在脑海内盘旋。海东哼唱的旋律更像是一直照射着地球的阳光，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也没有人会对这件事情进行无比深入的重视。

       所以他觉得，海东可能是想晒太阳了。

       但是门矢士没有想过去问询他。海东不主动表示自己的需求，他就按照正常的生活规律来照顾对方。在他们穿越了无数个世界的漫长旅途中，海东一直是跟随着他的行动而行动的人。Diend好像将自己的一半灵魂都搁置在decade身上，以此来动容情绪和改变方向。

       他对于海东大树有着扭转生命方向般的影响。

       于是他打算拯救对方失明的目光。可海东不主动提起缘由，门矢士就一直无从知晓。

       他只好盼望着雨多下几日。



       待光写真馆必须去往下一个世界的时候，海东的失明仍未好转。这时候diend已经记住了光写真馆所有的内部设施，门矢士随着他一起数清楚了上楼的台阶，到达屋子的步数，和沙发与门口之间的距离。

       他带着海东出去溜达过两趟。小偷的一只手一直环着他的手臂，两个人紧挨在一起，好像一对恩爱的情侣。他们一起踩上嘎吱作响的落叶，趁着还没有人打扫街道捡了很多形状完好的叶子。而后从街角绕了一小圈回来。等他们刚迈进写真馆内，外面就传来下雨的声音。

       他们脱下外套的时候门矢士冷不丁说道：“今晚跟我一起吧。”

       海东微微偏了偏头，等着他余下的话语。

       “总是有人忘了给你关窗户，今晚我们一起睡。”门矢士说。

       他看见海东点了点头。小偷摸索着沙发靠背走上楼。他知道这是门矢士照顾他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他们要出发去下一个世界，忙于拯救那里的所有人做正义的伙伴。

       他想这跟门矢士的梦寐以求相差太远。大修卡首领所希望和渴望的是一切都握在自己的手里，得不到的便可以毁灭。而海东也成为了他渴望的一部分，没用多长时间大修卡首领便填满了海东的灵魂。海东推门走进门矢士的屋内。

       他看见自己所送过的那些花朵，那些黄色的绒球，白色的木棉，还有两支艳丽得像玻璃一般的尤加利玫瑰。它们被分别插在不同的玻璃瓶里，摆满了门矢士的床头。原本在床头柜上的那些书本、台灯和水杯都放在了地上。

       于是海东大树在雨没有停之前离开了门矢士，那一夜他枕着自己暗无天日的世界而眠。门矢士枕着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