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特兰索尔地下有一座古代地宫。据说这是当年为抵御蛮族和敌国入侵而建的地底堡垒，造出这座庞大迷宫的人们在巷道和通往地面的斜坡间来往穿梭，替地上的人运送水果、淡水和肉类，还送来木箭、炮弹、沥青和烧火瓶，人们受困城中时也能借此撤离或至少寻到安身之地，俨然一座攻防兼备的地下城。这地方差不多有三百年历史了，在艾奇斯这一代，多数地下通道都坍塌封闭，许多地方也因年久失修而浸水，能找到的地上入口都被封死了。城内只有一条密道可以抵达地底深处的迷宫世界，只需穿过城市之心围墙旁边的市集，从那里的下水道一直往里走，在最深处找到一扇被铁链和封条牢牢锁住的大门——这就是特兰索尔旧城的入口，人们称之为特兰索尼特。他们的祖先以采矿的名义开凿了纵深交错的地下通道，最后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修缮、加固，最终缔造了传说中的地底王国。
　　不过，艾奇斯对这些传说的真实性存疑。特兰索尔的历史书里并没有记载多少有关于此的事，似乎谁也不太关心究竟是谁建的。他们的都城——移动城市特兰索尔，只是恰好在此扎根，如今已成为世间罕见的固定要塞城之一——更愿意抬起脑袋、擦亮眼睛观望周围，看哪些更紧迫的事。他提着灵油灯，驾轻熟路地用铁钳撬开松松垮垮的铁链，打开生锈严重的大门。门扉移动时总会发生可怕的吱呀声，像是海上的女妖在你旁边尖叫。艾奇斯悄悄看了德罗恩一眼，那家伙乖乖拿着他递来的工具，等着他完成自己的“行动计划”：撬开铁门，悄悄溜进特兰索尼特。他让德罗恩先进去，自己鬼头鬼脑地四下查看一番，确认无人后才把门关上，又把铁链重新挂回去。
　　他让德罗恩提着灵油灯走在前面。
　　在这个地方观察人偶可真是叫人不寒而栗。艾奇斯惊讶又惊恐地看着灯光照亮德罗恩苍白的脸，人偶的皮肤在灯光下略微发紫，像是溺水而死的可怜人那样诡异。这地方有股刺人的臭味，尽管早已被排斥在城市下水道系统之外，还是偶尔有污浊之物泻入此地。他们走在一堆不知是垃圾还是残骸的黑色物体之间，小心地靠墙前进。越往里的墙壁越发古老，直到前进几百米之后，特兰索尔风格的砖墙便消失了，只剩下更粗糙、更大也更坚固的石墙。他们的影子投射在拱形天顶上，在灵油灯跳跃的火焰下扭曲、拉长，像是活过来的死者幽魂。这确实很恐怖，艾奇斯每次走这段路时总是不免担心这地方是否真的有鬼怪，会不会有三百年前战死者的亡魂仍在此地游荡。他又看了德罗恩一眼，后者正借着油灯的光亮观察墙壁上的图案。艾奇斯特没理由害怕，毕竟他身边就有一具会走路也会说话的尸体。
　　艾奇斯研究过特兰索尼特的地图，当然，只能用在大图书馆里找到的孤本当参考。他把这幅地图从书架旧积灰尘的角落里抽出来的时候，几乎要担心这张轻飘飘的纸立即就要散架了，连用手指蹭一下都舍不得，只能戴着手套、拿着镊子轻轻翻阅。他花了三个月来描摹地图副本，由于年代久远，再加上当时还未发明不会褪色的墨水和长期保存文字的方法，地图上很多细节都缺失了，他只能靠其他几件寥寥无几的补充资料和实地考察来填补空白部分。他刚刚开始探索特兰索尼特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墨水、地图和照明工具，每次下井都往深处推进那么一点点，最终发现这座宏大的地下世界不仅仅是处在特兰索尔的正下方，而且还延伸出很远，很可能实际拥有相当庞大的规模。艾奇斯在地图上找到了许多地标，有时候也会发现可疑的建筑残骸，那可能是此地的标志建筑或者某种地下神庙。特兰索尼特的信仰体系大概分属于古代女摩教的一种，这个教派供奉大地与洞穴之女神提亚斯瓦特，阴翳、残暴的地下神母生性嗜血且畏惧光线，因此女摩教的信众总是把供奉自家女神的神庙和神圣之地建在地下，再由此为中心发展出自己的文明，特兰索尼特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行走在石道残骸和冰冷泥土的拥抱之下，艾奇斯不免感觉后背发凉。哪怕是最野蛮的众神时代，提亚斯瓦特女神也是最可怕的一位。他看过描述女摩教活动的文献，大致是说，信奉提亚斯瓦特女神的信徒多少有些邪教徒的气质。他们钟爱仪式、施法和附身活动，而以上活动总是伴随着祭祀，必须屠宰大量牲畜。信众用新鲜的兽血涂抹自己赤裸的身体，然后俯下身亲吻大地，意在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献给伟大的提亚斯瓦特，女神将从血流成河的献祭中获得精力，赋予那些献上牺牲的人们力量。文献中提到提亚斯瓦特是个年轻动人的美女，修长的脖颈上有动物的头颅串成的项链，裙子上缝着毛皮、骨头和肉片，暗喻兽与血组成了她的身躯。传说她性格好战，嗜血残忍，喜爱将敌人拖入地下使其迷路而死，再也看不见太阳。然而，提亚斯瓦特在另一方面也是恩赐和孕育的化身，因为大地始终是生养万物的土壤，人们在提亚斯瓦特的子宫里寻求安定，也带着年轻女子来祈求婚育。他们走过的地方可能是朝圣者们得以进入提亚斯瓦特体内的圣道，越往里光线越是少一分，浓重黑暗的抚慰也越是加深一分，仿佛与日光全然不同的慈爱降临了。这让艾奇斯产生了一种被窥伺的感觉，似乎特兰索尼特并不只是座古老的地底城市，而是提亚斯瓦特的又一座陵寝。若是那女人真实存在，此刻一定等着让他们深入腹地，然后永远迷失在黑暗里。
　　其实艾奇斯根本没必要担心，毕竟女摩教已没落多年，而这座城市也废弃许久，他们的女神早就因神性溃散而消失了。等到确认确实没有任何人还待在特兰索尼特，他就把这里当成了他的专属密室，一有时间就来此地寻找各种有趣的古遗迹和可能保留下来的古代文物。他可以不受监视地自由穿梭于特兰索尔皇城到索尼特地下城之间，大家都只会认为这是个痴迷古代历史研究的学生，而不会想到他其实在试着抄录并破解地下古城墙壁上的古代咒语，还在这里建造了自己的秘密炼金术实验室。制造化学品和炼金术药品散发的刺激性气味会通过特别的建筑结构从远离城市的郊区排出，所以他实际上不会影响到任何人，也不用担心有人监视。除开学者之外的人都对此地避之不及，尽管咒语早就被纳入炼金术，对现代炼金术体系缺乏了解的人还是会认为咒语是一种可能招来诅咒的凶蛮巫术，而创造与融合几种古老语言的女摩教更是善使奇技淫巧之辈。他们恨不得从来没听说过特兰索尼特这个词。
　　他花了半个月来寻找位置合适、灵性充沛的房间，又花了将近两个月来置办和运输所有炼金术仪器和化学药品。艾奇斯只让他的管家尼隆知道这件事，连自己的贴身男仆都瞒着，生怕他们又给家族通风报信，那样他就连唯一的爱好也保不住了。他和尼隆一起将沉重的蒸馏器和复杂易碎的玻璃管道搬入地下城，带来一桶桶沉重又危险的化学药剂，还有诸多书籍、书架、基本设施和必要的生活起居用品。他也加装了一条通风管道，特兰索尼特原本拥有极其完善的换气通风设施，以便生活在地下的人们也能呼吸到地上的新鲜空气，但这些设施大多老化损坏，他只有能力修复其中一条能为他所用的部分。这是他难得感到快乐的时候，这种不受束缚的感觉简直比蒙受神恩还要美妙。他有时候整天都在想着一旦实验室成型该怎样利用，偶尔会连佩剑都忘了带，不做任何防护措施就直接深入地底。
　　他这次就是打算带德罗恩来看他的实验室，顺便在他身上试试自己的理论成不成立。他从未带过外人来特兰索尼特，除了尼隆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实验室的具体位置，要不是有他带路，不出几个转弯就会迷失在结构复杂的地下通道里。坦白说，他几乎是半哄半骗地带着德罗恩来这里的，哪怕对方实际上是法利西制造的活死人、毫无感知的木偶傀儡，也算是一国的外交大使（尽管艾奇斯怎么也想不明白法利西会拿一具尸体当外交人员），他这样把对方骗走好像是严重违背了国与国之间的社交礼仪。不过，德罗恩也没有拒绝他，差不多是十分自然地同意跟着他一起到特兰索尼特。如今他是实验室的第一位访客，只要抬起手头的灵油灯，就能看见这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化学仪器，包括巨大的蒸馏器，崭新发亮的黄铜管、亮晶晶的玻璃和放满药品的材料柜。这可是艾奇斯最棒的杰作，所以他骄傲地走到实验室正中，期待德罗恩能发表几句赞美之词——不说是整个特兰索尔最好的实验室，也至少是非学院和皇家实验室里最好的一间。可惜，这个不懂风趣的人偶只是拿着灯四处照亮，认真观察烧杯和瓶子之间的玻璃管，顺便替他拂去坩埚里积攒的一点点灰尘，然后站在实验室中央等待指令。艾奇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能指望一具能走会跳的尸体给出多少反馈呢？
　　他不耐烦地招呼德罗恩上前来，让对方把灵油灯放在一旁用来书写的桌子上，然后点燃房间里其他几盏灯。这下看起来明亮多了，德罗恩的脸也不再是那么一片可怕的惨白。艾奇斯先测量了他的身高、体重和肩膀腰围，将这些数值和人体研究学中的专业数据做比较，发现简直标准得完美——从各种方面来看，德罗恩都是个身体比例极其匀称的完人。这倒是不出乎他的意料，据说这位外交官人偶是法利西精心挑选的标准型，所有方面哪怕放在活人中也是完美的。也只有法利西才会把尸体打扮得这么精致，他们的人偶师真该去为世界殡葬和殓容行业贡献自己的力量。接下来，他放好测量仪器，准备进行下一步。略微有点尴尬的一步。艾奇斯瞧了德罗恩一眼，后者正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于是他抬手放在嘴边，故作严肃地轻咳了一声。
　　“那个，呃，我需要你脱衣服。”
　　真的，这句话怎么说都像是性骚扰，艾奇斯一出口就后悔了，哪怕对面是一具不需要隐私的尸体，他也觉得脸颊发烫，好像有什么恋尸癖似的。这只是为了研究而已，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真正的研究者是不会因为看见别人的裸体而害臊的，不管对方是同性还是异性，他应当学会欣赏人体的崇高之美。可是，面对一个实际上已经死亡的人，而这个人还是其他国家的重要人物，要心平气和地说出这句话还是太考验心态了。
　　法利西制造人偶的方法实际上并不罕见，就艾奇斯的了解而言，许多降灵仪式、唤灵仪式和早期的死者苏生仪式里都有提到类似人偶的存在。人偶体内的灵是类似唤灵仪式的产物——在远古时期，唤灵被认为是同祖先和自然界鬼神沟通的方法。施术者通过仪式术阵撬动基本法则，从而使身在此界的肉体通过术阵构建的通道影响彼界，从灵性循环中取出或呼唤相应的灵，这些灵将会短暂地回到位于此界的肉身，如此一来所谓的唤灵仪式就成功了。人偶也是唤灵的产物之一，只不过这种从灵性循环中剥离灵的手段更直接、更粗鲁，无需特地面向死者的灵。他们需要的是未被塑造的，完全纯白无暇的灵，这样才方便填塞知识、赋予性格和对人的服从性。早年的人偶就好比人们唤醒动物尸体，这是一种祭祀和对动物神表示尊崇的手段，人们通过在尸体中填塞对应的灵来表示对祖先的崇拜。然而，法利西使用的人偶已经完全脱离了它们在宗教上的含义，变为此界中供人驱使的仆役。被从灵性循环中剥离的灵使肉身长存不灭，所以像德罗恩这样的存在永远也不会老去，哪怕心脏不会跳动、血液也不会流动，仍然可以在灵性散溢前拥有和天地近乎同等的寿命。他们是尸体的同时也得到了永生，这个概念听上去多少有些古怪。
　　不过，他也明白法利西只是将人偶当成消耗品，像德罗恩这样的终究是特例，因此他才特别珍惜这个机会。作为炼金术士和古代炼金术学者——当然是自封的，他至今还没发表过一篇论文呢，唯一一篇文只是写了个标题就结束了：《论古代中部大陆地区神灵崇拜对咒语形式的影响》，听上去就是个很有潜力的课题嘛——他很想看看寄宿在人偶身上的灵究竟有何种性质，这才让德罗恩脱去衣服，方便他进行全面体检。德罗恩倒是一点不介意，只是看了艾奇斯一眼，仿佛在说“问这个问题是认真的吗？”，之后才动手脱掉衣服。一如艾奇斯先前想的那样，德罗恩身上完全不存在正常人应该有的各种生长纹、伤疤或者青春痘留下的痘印，皮肤虽然不至新生儿般娇嫩，至少也是饱受呵护的富家子弟了。德罗恩这样的人偶当然不可能使用随处捡来的尸体，那种开始腐烂或者缺胳膊少腿的绝对不行，最好连尸臭也不要有。最后一条无可避免，苏生的死者身上无论如何都有异味，哪怕是现在艾奇斯也能闻到，他只能竭力无视，总不能当着别人的面遮住鼻子吧？
　　除此之外，德罗恩身上应该有血管的位置却是一片惨白，似乎这具躯体内的血液不仅不会流动，连血液好像都不存在了。艾奇斯用听诊器聆听他的心跳，也期待着能否听见其他器官活动时的声响，譬如肺部的呼吸声和血管的杂音等等，然而——回应他的只是一片寂静。
　　接下来，他开始在观察中引入术阵和炼金术符号。德罗恩按他的指示坐下，双手抬起掌心朝上，让艾奇斯在他的手心里放上象征灵学派的护符。绘制术阵是个相当磨人的工作，有时候不仅费时间，还很伤眼睛，特别是在灵油灯底下绘制的时候。他用的涂料是用虎皮甲虫烤焦碾碎后磨成的粉，加一点点水和树脂就能制成廉价的仪式颜料，要不了多久就会变质褪色，但短期使用完全够了。他用指头充当笔，现场用碟子调制了一点颜料，在德罗恩的两只掌心上画下简化术阵。简化术阵将以学派象征符号作为阵核，以简单的阵引和阵图牵引灵性环流在德罗恩周围聚集。他绘制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按照特定的节奏韵律念出具有辅助加固作用的咒语。德罗恩安静地听着，看上去好像有点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他正在尝试让德罗恩和彼界建立联系，让人偶体内的灵暂时暴露出来，又不会因为肉身失去意识而脱离身体。他稳稳当当地在德罗恩的手心里画出圆和三角形，一看就知道一定是练习多次，就等着实际应用了。等到双手都结束绘制以后，他向后退开一步，拿上早就准备好的被年岁的植物粉末，以尽量均匀撒下的手法围绕德罗恩布置。这是在限定灵性影响的范围，植物的名字叫锁界花，常见与死者墓地和教堂四周，传说有镇邪驱魔的功效，只要是能闻到它的香气的地方都有影响，邪恶之物和恶灵无法靠近它们的花香覆盖之处。成体锁界花是一人高左右的大型植株，周围存在着特别的灵性场，越大、越旺盛的盛年期花朵在这方面的表现越好。诚然，艾奇斯只是想一窥人偶灵性的特性，完全不必耗费如此昂贵的材料，但既然施术者觉得有必要，在可承受范围内增加成本也是允许的。
　　就古代学者对灵性的研究看来，此界中存在的灵性可以分为两部分，也就是所谓的自然灵和生物灵。自然灵仅存在于死物体内，而生物灵则是寄宿在活物体内的灵。人们认为灵来自灵性循环，是一切生物得以存在的基本，是“某物之所以为某物”的必须要素。简单来说，灵是一切物质自诞生之刻起，就从灵性循环中分离出来的一个对应物，因为这份灵的存在，万物才找到了它存在的本质。这两种灵在灵性循环理论中是极其重要的存在，如果单独将生物灵拿出来讨论，也能延伸出众多有趣的话题。例如，就拿人偶来举个例子吧，人们都认可生物灵会在寄宿生物死后回归灵性循环，在大循环中完成自身的净化和再生，准备进入另一个新生命。这些灵从本质上来讲是不灭的，只要灵性循环存在一天，这些灵就永远不会真正死去，总会在一任寄主死亡之后前去寻找下一任寄主。当生物死亡之后，依托其在此界存在的灵便散失了，而生物也因失去了生命之源而开始腐烂、变质，化为诞生新生命的养料，回归的灵便通过这些新生命而再生。这听起来像是转世轮回的另一种说法，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些灵是不是曾经寄宿在某人身体内的灵，而新生命体内入住的灵是否还带有前一个生命留下的记忆。这些理论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各有说法，还有一个声音与这两者背道而驰：新生命的继承同灵的状况无关，灵本身也不是一个储存记忆的容器。它对记忆的保存更像是灵感乍现一样的火花，在这一世中表现为生物体会到的“即视感”或者“幻觉”。同时，还有人认为，这些灵保存的记忆并不是特指某个个体的，与它的前代宿主无关，更前一代也没有关系。它的“即视感”更可能来自于众多生物灵积累的意象，通过灵性循环汇总后传递到各种各样的灵体内，最后再由这些灵赋予生物真正的灵魂。也就是说，灵的体内可能保有整个生物界、或者说整个此界的精神，哪怕是德罗恩体内的人造灵也应该如此。人工剥离的灵同样来自灵性大循环，至于这些灵究竟和自然产生的生物灵有何种区别，暂时还没人关心。毕竟人偶总归只是外力驱动的死尸，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已死之人的存在本质。
　　然而，要艾奇斯一人进行观测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特别是此种观测还需要先进设备辅助。如今他只能借助简单手段探究德罗恩体内的灵是否会像正常的灵那样对灵性流动做出反应。结果令人失望，他尝试撬动灵性的方法全都失败了，驱动人偶的灵不仅毫无反应，周身的灵性也他对不睬不理，哪怕艾奇斯已经将两者之间的障碍完全切除，生物灵和灵性之间的阻碍几乎不存在了。他又尝试几次，数次更换仪式术阵的绘制方法和绘制涂料，甚至还要求德罗恩自己跟着他一块儿念咒语——人偶念咒语时发音不太标准，似乎不太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发生器官，发出的音节嘶哑又难听——可惜，实验结果没有任何改观。艾奇斯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要完成一项惊为天人的研究还是太难了，至少仅凭他是不可能确认人偶的灵和自然形成的生物灵有多少差异的。他听说法利西有一位造诣甚高的灵性学者，于是开始构思如何同对方见面，开始试图梳理自己家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又一边打发人偶穿上衣服，思考下一步该带他做什么。
　　不过那人偶没乖乖等着——他走向那些摆放整齐的仪器和药品，认真观察这些瓶子和罐子上面的书写标签，开始阅读艾奇斯记录并整理的实验记录手稿。等到艾奇斯终于发现他正在乱动自己的东西，那些笔记已经差不多被翻了个遍。艾奇斯的笔记是在斯宾格勒的《炼金术诸原理及药品大全》的基础上整理而来的，他在特兰索尔图书馆里发现了这部古老的大部头，由于没法儿带走，只能花上大把时间亲自在图书馆翻阅并摘抄记录，费尽心血才整理出这么一本笔记。然而，仅有理论是远远不够的，而艾奇斯的目标可不仅是一位精通理论研究的炼金术士，现实里也得拿得出成果才行。等到这间实验室建成，他特地找了一大段空白时间来这里做实验，想按着顺序把书里记载的药品制备亲自操作一遍。他自认为记忆超群，一整篇文章看下来哪怕不是全部记得，也至少有八成的内容是回忆得起来的，所以他对自己的最低要求是能完整背出所有制备流程和药品清单，然后再是上手工作。
　　此时那本笔记写得满满当当，行与行之间的空隙和留白部分也塞满批注，字迹因为涂改和诸多乱七八糟的注释而显得潦草凌乱，除了艾奇斯基本上没人能看懂。他用了好几种炼金术记录文法，有些是咒语音译后翻译过来的，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搞懂那些字形飘忽、造型夸张的花体字到底是什么意思。艾奇斯在写笔记时就考虑过这种可能被别人看见的因素，而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并不想将自己的研究和努力结果免费拿给别人，所以字迹当然是越草越好，只有他一个人认得出来才是最理想的效果。艾奇斯不介意表示自己在学术研究方面其实非常自私，一点也不愿意和别人分享成果，这也是为什么他至今也不想给斯宾格勒的炼金术制药原理做出补充的原因——他通过实验发现了诸多书上没写、对实验者又极其重要的事，比如加热某物时千万要注意挥发的有毒气体、千万要让某物避光储存，或者是将某物和某物混合在一起时，一定要离混合后的溶液远点。这可是他用诸多血泪才换来的真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给别人？
　　于是，艾奇斯在发现人偶翻看笔记的第一秒就猛扑了上去，骂骂咧咧地将这家伙驱赶开，像抱着宝贝一样将笔记本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放上最顶层的书架。人偶一直面无表情地旁观，对艾奇斯突如其来的抢夺行为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德罗恩对艾奇斯的研究好像还是挺好奇的，于是问了他几个有关问题。这倒是新鲜，他还没想过尸体也会对炼金术感兴趣。
　　艾奇斯并不是从小就对炼金术感兴趣。就像每个皇家子弟那样，艾奇斯从小就开始接触马术、剑技和文学的锤炼，一方面期待将他培养为天神般的勇武战士，一方面又希望他成为贤明又博学的哲学家国王。不过实际上他几乎不可能继承王位。首先他并不是皇族的长子，其次，他的母亲来自移动都市克尼利亚，父亲来自要塞都市特兰索尔，是这个皇权国家的现任皇帝，可他母亲却不是尊贵的皇后，而仅仅是克尼利亚里地位较为尊贵的显赫家族。他六岁就离开克尼利亚，在特兰索尔学习体能和军事技能，有时候还研修帝王学，当然，这纯粹是给他的两个哥哥充当陪衬。
　　他属实不是当皇帝的料，不仅对操控别人毫无兴趣，也丝毫不了解如何玩弄权术和争权夺势，因此也累积不了自己的派系。他自知与皇位无缘，而且在这个人类几乎无法踏足外部世界的时代统治一个国家也很无聊，还不如他天天看历史书里的征服故事来得有趣。可以想见，大部分时候艾奇斯都对帝王学术显得兴致缺缺，宁可给两位皇族哥哥充当陪衬，好让他能挪用大把时间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领域上。特兰索尔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的住处离图书馆实在是太远了，每次不是得爬好几层甲板，就是得等运输艇慢悠悠地从轨道另一端转回来。虽然皇室也有自己专用的藏书室，但那种地方刻意选择的气味实在是太重，很多有价值的书都被扔掉了，剩下大部分都是些无聊又冗长的家族历史、歌颂先辈光荣事迹的长诗和先人用来规劝现代人的警句。偶尔他能在里面找到几卷有关炼金术和灵性理论的书，他对炼金术的兴趣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天他因为身体不适，不参与上午和下午的马术训练，只能待在图书馆阅读理论书籍。他从众多书籍中掏出了一本有着古旧封皮的老书，用精致的羊皮在外面包了一层保护膜，封面和书脊上都有当时看来做工精细的烫金文字：《论灵性循环的诸多起源，及其灵魂、信仰以及其他》，作者是一百多年前一位著名的炼金术理论学者。这本书厚实得惊人，能形象地体现“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艾奇斯还得请人帮忙才能拿下来。这是特兰索尔唯一的孤本，是专门研究有关灵性循环和炼金术起源的学术书籍，按理来说此类书一般相当难读，然而作者写作功底了得，不仅将晦涩的原理解释得通俗易懂，连他这种堪堪入门的孩童都能为书中阐述的奇妙理论深深吸引。从此，艾奇斯每天都会跑去皇城的图书馆，从早到晚地阅读这本厚重的古书，后来开始自行整理并记录书中阐述的众多话题，由此开始了自己的炼金术研习之旅。特兰索尔皇城图书馆的管理员也是一位炼金术师，看见国王的小儿子对这门奇妙深刻的技艺如此感兴趣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为此特地给他开了个借阅后门，让他拿回自己的屋子里慢慢看。
　　其实炼金术在他眼里也不是也别有趣，没看过这本书之前他就认为炼金术士大多是一群奇怪的神秘主义者，现在也依然没改变想法。他研读这本书的原因里百分之八十是为了逃避其他课程，还有百分之时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待在屋子里，最后剩下来的那点才是为了学习。他不想让那位年老的管理员伤心，所以每次去都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把这周以来积攒的许多问题拿出来探讨，同时也继续营造一下自己渴望钻研炼金术的人设。法蒙四世倒不是个要求孩子必须学习剑术格斗的残暴父亲，他发现艾奇斯学习炼金术比学习打打杀杀要好多了，况且如今的人类世界也需要技艺娴熟的炼金术士，于是就允许艾奇斯拿原本练习格斗术、剑术和军事战争史的时间拿来研读炼金术，跟着图书馆管理员——也就是曾经的大师诺林先生一起学习，就这样一直到今天。
　　他回想起诺兰给他说过的有关人偶的知识。据说这东西只是由身体内的灵驱动的机器，肉体因为被不符合的灵占据而完全停止正常生命活动，但是也不会腐烂，会一直保持死时被唤醒的状态。按德罗恩这个情况，他应该属于刚刚死亡就立刻被唤醒的那一类，所以身体基本上看起来一切正常。这些人偶也有学习能力，接受新内容的速度相对较慢，但是一旦了解便能过目不忘，因为他们直接将这个知识“放入”体内的灵，相当于永久烙印在记忆里。他在实验室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招呼德罗恩站过来，翻开桌上的一本小书，随便挑了一句话，开始大声照念：
　　“现代炼金术咒语体系部分来源于上古时期的诸多祭祀用语和祈祷文的变种，由于其念诵节奏和炼金术文法的书写分段、标记和转行的方式有所相似……”
　　“……人们认为古代的咒语体系可能参考了炼金术文法的部分规律，最后这些文法同古老的唤灵仪式和口头祈祷结合，最终发展成韵律独特、节奏明显的咒语。”德罗恩一字不差地接下了他的话。
　　艾奇斯看了对方两眼，又翻了几页，继续挑了个段落念下去：“咒语中的一切结构、模式和隐秘内涵均受到其崇拜对象及早期巫术形式的影响，并且极大幅度地保留此类特征，有人认为咒语源自某些和崇拜对象极其相似的部分，甚至在发音方式和肢体动作之间含有对该神明的刻意模仿……”
　　“因此，我们认为咒语很可能是一种直接诞生自信仰对象的、方便传授和使信徒之间彼此沟通的工具，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咒语在与神联系或祈祷时的表现总是优于术阵和文法，后者想要与神沟通必须借助复杂的媒介，前者却只需要发出特定的音节，而且往往极其精准的与祈祷对象相对。由此看来，我们可能更应该提倡在祈祷时使用咒语，而不是用麻烦的传统媒介。”德罗恩又一次完整接上了，“我看过那本书，那里面写的我都记得。如果你是想考察我是否对炼金术有足够的认知，答案是有，我受过不少这方面的训练，可能不如真正的研习者那般理解通透，但背诵一些较为出名的理论和各种注意事项还是做得到的。”
　　“我也没叫你接下去，你自己就开始侃侃而谈了，挺自觉的嘛。”艾奇斯放下书，双手十指交握，看着人偶宛如士兵站岗般端正地站在他身前。“你学过多少？”
　　“基本上目前流行的几种理论和学说都有涉猎。我没有刻意区分象和学派，不过也可以说出学派的具体象征物和核心理论。我学过古代信仰谱系，了解基本炼金术操作方法，也实际绘制过术阵……”
　　“告诉我明理之阵是什么，假如我现在要你绘制它，你会怎么做。”他突然打断，人偶张了张嘴，也跟着改口。
　　“明理之阵是文法与术阵结合简化后的产物，是大多数初学炼金术的学生第一次接触的阵法，因为它结构简单、易于绘制，哪怕失败也不会引起严重后果，所以推荐学生们在学习阵法绘制的基本步骤和练习手法时使用。明理之阵并不具备撬动基本法则或进行相位转移的能力，而只能安抚施术者体内的灵，有助于施术者排除杂念，集中注意力，为接下来的复杂绘制打好基础。古代的明理之阵实际上是用于阵痛或缓解焦虑常用手段，很多人也会拿它来安抚哭闹的小孩。绘制明理之阵并不需要过多过繁的准备，甚至仅仅需要一枚对应的象征物——该阵法是所有学派通用的基础阵，因此核心象征物是能任选的——如果我现在在这里绘制的话，嗯，我甚至不需要涂料。只需要用指头沾一点水，将象征物放在中间，围绕它画出圆环，然后再补完外阵中的环。”
　　“用不用涂料在绘制阵法中有什么影响？”
　　“这要看你用的是哪些涂料。严格来说，炼金术术阵和文法并不需要使用涂料，只需要普通的墨水甚至是清水就能发挥作用。撬动基本法则和灵性的物质并不是涂料本身，而是经由笔划与图案形成的媒介，用黑墨水写出的文法在效果上和用昂贵金粉写出的文法没有区别，同样的，阵法也没有。因此，涂料并不是炼金术的必需品。然而，某些涂料的原材料具有加固灵性、诱导灵性传导的功效，甚至可能是画笔的同时也是术阵中的象征物。举个简单的例子——血。血也可以是绘制术阵的涂料，然而血在不同炼金术学派中的象征则决定了这个术阵将具备什么样的功能：咒学派中血是诅咒、惨案和怨灵的象征，由血作成的术阵和文法是不祥的；但是，山学派中的血却是生育、分娩和自我循环的象征，因此山学派术阵中的血常常出现在祭祀生育、祈求儿女平安和愿死者之灵回归循环的场合。由此可知，涂料在术阵学和炼金术文法中也具有象征物和辅助工具的作用，能对术阵和文法的性质产生影响。”
　　艾奇斯点点头，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这些东西他都在那本旧书上看过，属于炼金术领域的入门内容，艾奇斯早就烂熟于心，倒着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不过任何人只凭背诵都能了解到这个层次，而他出于某种顽劣的想要恶搞一下的心理，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近些天来看见的刁钻问题。末了，他张嘴说道：“已知一场爆炸是由炼金术导致的，事发地点是一座海滨城市，调查人员抵达时为下午两点。现场排查后发现三根碎裂的试管，经检测后探明其玻璃碎片中附着有冰矾、兰子花溶液和银夏盐。又已知调查人员在爆炸坩埚残骸中检测出一烈性混合物，有关于此的条件如下：此物呈黄色、透明，质地粗糙，易溶于水，不溶于酒精。请问银夏盐在此问题中有什么作用？”
　　人偶站着思索了一会儿。这家伙在思考时的表现特别有趣，会稍微把头低下来一点，眉头微蹙着凝视空中的某处。他不禁想起自己刚开始学习炼金术的时候，那可真是一段惨痛的记忆啊，以至于现在想到都忍不住心有余悸地咬咬牙。或许将那本《论灵性循环》从头到尾地读完、并且每天和老师讨论问题总归是太惹人瞩目了些，诺林老师认定他有轻松理解晦涩论述的本事，好像他根本不是个小孩，而是个和他一样年长的大学者，每周都给他找来众多奇怪的理论书籍，有偏门也有热门的，还有些是老先生自己年轻时的著作。当然，艾奇斯狠狠心也能啃得完，不过那种看了三句又不得不再回过头去看上三句究竟讲了什么的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他这辈子也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人偶不能靠理解学习，想必他们可比艾奇斯痛苦多了。不过艾奇斯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理解“痛苦”这个概念，想想这些面无表情的死人面露难色的样子还挺有趣的。他在脑中模拟了一下德罗恩露出这样的表情，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露出微笑。
　　“我不理解。”德罗恩突然说，一下子将艾奇斯从不着边际的想象中拉回神来。“坩埚里的物质是黄火矾，一种易于爆炸的固体，加热、冲击或是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有可能引发爆炸。导致这次事故的罪魁祸首应该是实验操作不当，根据事故背景判断，可能是天气炎热、而实验者在实验中又未能妥善降温导致的。可是这份配方中并没有银夏盐，因此它应该没有任何作用。”
　　艾奇斯笑了，他早就知道德罗恩会这么说。“你再仔细想想，你也说了事故原因有可能是环境温度过高，那黄火矾的爆炸临界点温度是多少？”
　　那人偶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是三十四度。”
　　“能在下午二时达到三十四度室温的海滨城市有哪里呢？”艾奇斯摊开手，比了个“惊喜”的手势：“答案是西边的阿斯都利尔，一座一年四季都是夏日的海滨城市，而当地盛产银夏盐，用来补充汗液蒸发流失的盐分，同时也是当地人喜爱的饮品。很显然，那位炼金术士找不到瓶子装他最喜欢的饮料，就这么盛在了试管里。真是严重错误的做法。”
　　差不多十几秒的时间里，德罗恩一个字都没说。人偶就这么盯着艾奇斯的眼睛看，好像这家伙刚刚开了个极其可恶的玩笑，而他则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好吧，我错了。”最后，德罗恩终于说话了。艾奇斯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抹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