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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2)
几乎是梦境一结束,游惑就回到了地上30层。
多亏他的身体比秦究更适应梦境 VR,才能赶在秦究醒来前逃之夭夭。
失序的步伐停在厚重的桃花心木门前,游惑盯着细腻的纹理做了三个深呼吸,这才抬手唤出会客面板。
空气显示屏,也称为悬浮显示屏,旧历 2020 年前后常在科幻电影中以“全息”的方式呈现。但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因为学术意义上的“全息”投出的影像是摸不着的,更别谈把它当触控荧幕用了,所以电影场景在当时其实是个不可能实现的神话。一直到 2050 年,随着 VR 的成熟,科学家们对光学的研究也更上一层楼,悬浮显示屏——如今简称为“光屏”——才真正问世。
那之后人们不再需要手机、平板等等,因为光屏只需要一台投影仪就能随叫随到,并借由感应体温的方式进行触控操作,同时设计过的光学角度也能让它只限一人查看。除了监狱或病房这类需要提高警戒的地方还用着传统的电子锁,一般房间和住家全换上了光屏锁。
方便美观,何乐不为。
游惑的指尖在虚空中点击数下就填好了访问目的,扫描指纹确认完身份,光屏便跳出了一个环形进度条:这代表他的访问请求已经成功发送给房内的院长,接下来只消等待对方回覆即可。
进度条跑完需要30秒,30秒内没回覆就是逐客令。
游惑抿着唇,从未觉得如此便利的系统这么拖拉过。
所幸,进度条在转了三分之一圈后静止,翠绿色的“ACCESSED”字样跳出的瞬间,门也喀哒开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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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00A 第一次主动找我。”
病理医院的院长挺着啤酒肚,标准的中年发福身材。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时颇有点马铃薯种下地的滑稽感。
游惑依着他的手势坐在正对面的沙发,没接他的寒暄就直奔主题。
“我在访问目的上写了,想申请调任。”
“001 哪里惹到你了,这么嫌弃?疗程好像今天才开始吧?”
“他没惹我,是我不适任。”
本来没什么表情的院长忽然笑了。
“怎么个不适任法?”
“梦理疗法有个规则,不能让创伤相关人士担任主治医生。”
“…你伤害过他,还是他伤害过你?”
院长清楚 00A 是能有话直说的对象,他够成熟也够坚强,足以直面这种问题。
“我们...”游惑突兀地卡了下词,“我没伤害他,他也没伤害我。”
“那不就行了?”
游惑一愣。
什么行了,哪里行了,怎么就行了。
——他是 001 创伤的核心,怎么就行了!?
“听着,联邦不能怠慢革命军,而你是我们能给出的最佳医疗资源。”
院长顿了下,确认游惑有在听才继续说下去。
“虽然帝国...唔可能明年就不叫帝国了...总之它现在百废待兴,但王室积累的资源摆在那里,联邦科技再发达也免不了被狠狠咬掉一块肉。”
“历史课都有教的吧?哪次战争不是死伤上万?”
“联邦是不至于弱到要讨好帝国,但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如果你和 001 之间没有过任何伤害行为,那或许你能对他的治疗有奇效呢?”
游惑顶着院长殷切的眼神,试图泼冷水:“太乐观了。万一没有——”
“万一没有,那也不是联邦的错。我们给出最好的了,尽过力了,而且精神疾病本来就很难完全治愈。给出这个人情之后,帝国要对联邦不利就一点都不占理了。”
“革命军的统治绝不会像王室那样压抑人民的声音,所以要是能做到让舆论也倒向我们,那百年和平条约简直唾手可得。”
游惑沉默许久,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有极深的代沟。
一开始他确实是出于私心提出的调任请求,但理由也很合理,梦境 VR 的使用规则里真的就有这一项——他可能在治疗过程中,无意间给秦究造成二次伤害。
可听听院长说了什么鬼话?“精神疾病本来就很难完全治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联邦根本没想认真治秦究的病,只是拿游惑来做戏。
院长说那么一长串并不是在给游惑施压,而是暗示他:要是治疗很困难,那把样子做全就可以了,能骗过 001 和帝国的民众就可以了。
“开什么玩笑?”
“你知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院长嘴角是弯的,但笑意未达眼底。
“你想说我没有医德,但 00A,救人并不只有一种方法。我想尽力避免联邦人民无谓的牺牲,你却执着于梦理疗师的身份,替 001 打抱不平。”
“你是不是忘了,他也曾侵略过联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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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惑摔门离去时,院长还闲适地窝在沙发里,依旧是颗安详的马铃薯。
他应该为游惑的不敬行为感到愤怒,可事实是游惑门甩得越大力,他越开心。
年轻就是好骗。
表面上他就是一只死忠于联邦的狗,为此能无视 001 作为患者的一切权利;实际上他知道 00A 太过温柔,患者情况越严峻就越无法弃之不顾。
看,几句鬼话就能让 00A 收回调任申请,甚至对 001 更加尽心尽力。
所以永远别对中年人掉以轻心,尤其是研究心理学的中年人。
00A 多聪明一个人,一样被卖了还帮着数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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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惑再次见到秦究是翌日早晨,刚上岗没三分钟办公桌附设的光屏就闪个没完,连带着左腕上手表造型的个人终端一起共振,滴滴滴地提醒他患者需要帮助。
他糟心地一掌拍灭光屏——当然他打不到任何东西,这只是种幼稚的发泄——然后扯过白大褂就下了楼。哦,他还提着公事包,因为秦究根本没给他时间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早啊游大医生,昨晚睡得好吗?”
一个男人容光焕发地坐在病床上,脑后还翘着两三根呆毛,一点都没有精神病患者该有的样子。
“你想死?”
“好好的早晨哪来那么大火气。”
游惑将公事包摔在办公桌上(对的,病房内也有梦理疗师的办公桌,一般医生不在时患者也能用它看书写日记等等),无视叮一声被他吓得跳出来的又一个光屏,把自己个人终端的介面往秦究脸上怼。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来自地下二十层的呼叫纪录,后面跟着备注:患者意图轻生,请尽速前往。
秦究慢条斯理地浏览了近半分钟才漫不经心开口:“哦...它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
游惑没有接话,于是秦究很自觉地在他的逼视下又加一句:“我就是,想和你说个早安。”
用按求救钮的方式。
游惑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内心告诉自己不能和有病的人计较,何况他见过更多病得更严重的,所以勉强撑着耐心,将手轻轻拍在床头右上方的墙壁上。
【患者辅助系统很高兴为您服务】
“昨天那群护士没告诉你,需要什么都能透过这个光屏联络我么?”
“如果...如果他们没被我打晕的话,应该会告诉我的。”
但是世上没有如果,于是不习惯高科技生活的秦究自己在病房内转了一圈,极其机灵地找到这么一颗似乎能和外界联络的红色按键,就把它当成单纯的呼叫铃了。
所以确切来说他不是有病才乱来,而是真的不知道。
谁让帝国的科技水平和联邦差距那么大呢。
游惑想通这一层后也没脾气了,索性就直接坐下来开始办公。很多梦理疗师都会这样,见过患者创伤后生出恻隐之心,自然而然就会想多陪在对方身边,希望对方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多点安全感,为此也有在患者病房过夜的。
但游惑几乎不会这样,他的专业技术过硬,硬到不需要靠这些也能更快治好病人。今天妥协了也只是破罐子破摔——秦究对光屏那么陌生,完全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操作失误。
与其在地上30层与地下20层之间来回转,他宁可就这么待着直到秦究适应为止。
“手给我。”
他背对着秦究从包里拿出个东西捣鼓十分钟后,这才转回来跟秦究搭话,然后猝不及防地和他的眼神撞在一块。
游惑忽然发觉,这人似乎从自己进入病房后,视线就一直黏在自己身上。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按那个钮只是为了说句早安吧?”
“那你还想说什么?”
秦究眉毛一挑,扯着床缘的铁环将锁链拉了出来。
“你昨天用这个锁住我的四肢,行,打晕人所以被戒备很正常。”
“我不理解的是,你似乎根本没想起要解开。要是贵院负责送晚餐的护士也忘了我,我搞不好还得戴着它睡觉。”
游惑垂下眼,这确实是他的错。
他昨天只顾着逃了。
“抱歉。”
“不用道歉。”
游惑松了口气,也没防备跳下床的秦究——他很自然地认为秦究是愿意把手给自己了,于是伸手去接。
然后喀哒。
铁环锁住了游惑的右手。
“一句道歉就揭过,那我也太亏了。”
“我昨天醒来后这东西还多困了我的四肢三小时左右。”
“四三十二,所以你一只手戴着它12小时我们就扯平了。”
“你觉得呢?”
游惑不想觉得,事实上他也不能觉得。
都先斩后奏了还觉得个屁。
他咬紧了后槽牙才堪堪忍住没爆粗。
“001号患者,现在,能把手给我了吗?”
他也只能在“患者”两字上加重读音来骂他有病。
秦究笑了,显然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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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惑方才捣鼓的是他昨晚新买的个人终端——这东西在联邦基本人手一个,普及率和旧历时代的手机差不多,功能也相近,只是触控屏变成了光屏,一切操作都更加直觉。
“帝国应该很少见这种东西,但在联邦,你必须习惯。”
调整完表带长度,游惑的指腹在表面碰一下就叫出了光屏。
“录入指纹和虹膜后它就是你的了。”
“我刚给它安装了院里的软件,里面有个医患共用空间,我会在上面更新疗程和疗法。”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也能分享过来,音频视频图片和文本档案都支援。”
游惑一边嘴上解释,一编手上演示,极快地带秦究把个人终端的功能都过了一遍。
秦究起初听得专注,但瓷白的手配着哐啷响的锁链声不断在他眼前晃,心神就一点点飘了。
——真好看。
不论是曲指时拉出的骨架还是一尘不染的白,都好看。
游惑的话音突然停了。
他看着秦究戳在自己虎口的食指,表情微妙。
“…辅助 AI 的设定,你讲得有点快。”
秦究勉强拽回点神智,随口胡扯。
游惑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那我重头来过。”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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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讲解完毕,游惑理所当然地口渴了。
若非必要,他可以一个礼拜七天都不说一句话,寡言到这种程度的后果就是声带比常人脆弱一点,更容易干也更容易哑。
“我去拿瓶水。”
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门前了,抬手开门的刹那才想起自己还被锁着。
喀哒。
秦究在他开口前主动解开了。游惑心情刚好了那么一丁点,秦究又一句话把他气回去了。
“离开多久,回来加多久的时间。计时——开始。”
秦究的终端非常应景地跳出了一个码表。
游惑跨出门的瞬间,这杀千刀的还让自己也给他拿一瓶水。
……。
谁要给你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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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三天,秦究的时间全都花在熟悉个人终端和病房“家具”上,而游惑则因为疗程第一天的失误,在病房里被锁了整整三天。
他没在病房过夜,下班时间到了还是要回家的,结果没想到秦究连这段时间都不放过,一样离开多久回来加多久时间,就导致了游惑根本赎不完债。
一天涨一倍,比高利贷还黑心。
到了第四天,来送午饭的护士古怪地看了游惑腕上的铁环一眼...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瞥,游惑也敏感地察觉到了,然后猛然发现哪里不太对劲。
“我记得你当初说的是戴满12小时就扯平。”
秦究不紧不慢地擦拭餐具,闻言没有一点异样。
“没错,有问题么?”
“我已经戴至少25小时了。”
“哦...你才发现?”
游惑抄起自己的餐刀横在秦究颈侧,带起的风裹着冷气刮在他皮肤上。
秦究弯着眼角笑得放肆——游惑可能觉得自己动作快到他反应不过来,但秦究眼神好,早看到了对着自己的是刀背。
表面上张牙舞爪,实际上可可爱爱。
他微微偏头装作忌惮刀锋的模样,依着游惑的意思解开铁环了。
——他不急。
只要不戳破这位医生的温柔,就还能逗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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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吃得火药味十足,游惑恶狠狠嚼牛肉的气势像极了他咬的是秦究的肉。
秦究边吃边欣赏,看得津津有味,脑回路非常符合他精神疾病患者的身份。
半小时后秦究叫出了患者辅助系统——他已经完全熟悉并习惯镶在墙里的各种工具——让护士来收餐盘,然后把一个文件档案丢进了医患共享空间。
游惑的终端当即滴一声跳出提示。
他这几天在病房里当然没闲着,先是搞了一个疗程说明简章(医院预设的简章有太多帝国人民无法理解的高科技专业词汇),又接着做了一本梦境 VR 体验问卷(理由同上,游惑衷心觉得帝国人民麻烦死了)。
秦究发过来的便是填好的问卷。
【请问在初次使用后是否有头晕、想吐、噁心等不适感?——否。】
【请问与医护的意识对接是否造成您的心理不适?——否。】
关于适应性问题秦究的答案一律是“否”,游惑本该放心,戳在光屏上的手却似乎被钉住了,迟迟没敢往下翻。
“怎么了?”
秦究和这位医生也就四五天的交情,但他对游惑很有好感,完全不介意关心几句。
或许是直觉,或许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真的很漂亮,他下意识就愿意亲近他。
“没事。”
只是这人似乎不好亲近。
游惑做了个深呼吸,终于翻到了第二页,这是关于梦境呈现的问题。
【请问您是否记得自己做过的梦?——否。】
【(若上题答案为“是”可跳过以下问题)】
【请问您是否对梦境中的人事物毫无印象?——是。】
【请问您是否在现实生活中有记忆缺失感?——是。】
【请问您的脑部是否受过撞击等外伤?——否。】
……
“这里,你是怎么发觉自己记忆缺失的?”
游惑早有预感,但还是要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成功推翻王室后的第一场会议,他们在讨论牺牲者的安葬地点和告别式流程。”
“据说最后一场战役里一口气牺牲了二十万人,其中军人全灭,我是唯一活下来的。”
“但我忘了他们是怎么牺牲的,也忘了为什么只有我...嗯。”
秦究的语气很平静,眉睫垂着,像是无声的哀悼。
“所以革命军把你送过来。”
“所以革命军把我送过来。”
嘴上还是叫“革命军”,但在军人全数战死的那一刻,成员就全成了平民。
游惑后退了半步斜着身体靠在办公桌前,背在后腰的手心印着数条艳红的月牙。
“这是你唯一缺失的记忆吗?”
“据我所知,应该是。”
秦究个性好强,患了精神疾病绝对会自己撑着自己治,对他来说依赖谁都没依赖自己来得可靠。但他偏偏患上了 PTSD 和由此引发的心因性失忆,忘了战争中最重要的环节。
他对不起死在那场战役中的所有人。
如果连秦究这个唯一幸存的军人都忘了自己的弟兄,那谁来背负死者的希望活下去?
游惑逼着自己将注意力转回问卷上,给重要的部分做上荧光记号和备注。
病房回归沉默,直到游惑再次设了禁制、唤出梦境 VR 的机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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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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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好多人猜游惑失忆,然而,然而。
游惑不认秦究还想躲有很多原因,后面慢慢说。
觉得自己得了分章节困难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