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
天穹、宫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1]
王杰希闲暇时会画画。
王杰希是土著朝阳群众,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小时候对什么感兴趣爸妈也都有条件让他试试。钢琴成了杂物桌,网球拍用来打蚊子,如此种种之后,唯独画笔没闲置下来,从小用到了大。画画算是让王杰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有了直观的施展,他从刚入小学一直画到初中快毕业,本以为之后会出国去哪里学艺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荣耀。王杰希虽一头扎进去就再也没出来,不过画画始终没有荒废。架上作画毕竟麻烦,王杰希买了数位板,QQ空间建了个相册,闲暇时画了练习便顺手存进去。
喻文州一样是个有很多想法的人,他会温和有力地将他认为能讲的东西条分缕析地讲出来,剩下的就全放在心里。不能讲与人听的事情始终是大多数,那些抽象的、虚无缥缈的悸动和感受是无法讲述也难以让他人理解的,于是喻文州心里兜着许多绮丽的念想,它们在他脑海中交织出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他不愿轻易对谁提起,他不想自己内心深处体会到的“美丽”得到一些拙劣的、驴唇不对马嘴的认同。
王杰希是个耀眼的天才。他在青训营里轻松脱颖而出,一飞冲天,游走自如,魔术师初次登上舞台的表演就让老牌劲旅吃了不少苦头。与王杰希相比,喻文州在某种意义上更像个笨小孩,他在找准自己的角色后付出了极其坚定而艰苦的努力,拼尽全力才堪堪扒到战队的门槛,然后就那么一步一步缓慢而沉稳地向前走去。
他们第四赛季初次在赛场上正面相遇时,绽放在王杰希身上的恣意的锐气让喻文州叹为观止。喻文州心思缜密,能纵观大局,但他明白自己脑中很少有真正的奇思妙想,他永远不可能像王杰希那样迸发出鲜明强烈的个人色彩。另一方面,喻文州用整支队伍构造出的缜密坚实的壁垒则让王杰希心生感慨。他虽然上赛季就接过了微草,但他知道他所谓的带领很大程度上是靠自己诡异的单打独斗冲破敌方阵线,微草并不是一个坚实有力的整体。魔术师带着他的白鸽和玫瑰,试图冲破强韧的蛛网,毒蛛绕行在他四周,竭尽全力修补网上的裂隙。赛后两队握手,王杰希在礼貌的力度之外轻轻捏了捏喻文州掌心,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声“辛苦”,喻文州则礼貌应道“你也是”。
两队错过身后黄少天开始炸毛:“王杰希个大尾巴狼装什么好人,我刚才那一剑没把他直接捅穿真是太可惜了,哎队长你别说这人的走位真的是很诡异他这脑子怎么长的……”
喻文州拍拍黄少天肩膀,安抚道:“王杰希大概是真的觉得我很辛苦。”
黄少天闻言眉头一皱,片刻之后更加炸毛:“好啊这王杰希居然敢嘲讽队长!看我下次不打爆他狗头!”
喻文州笑笑,回想着王杰希捏他手心的力度。回酒店后他的QQ突然弹出王杰希的消息:“好好做手操。”
喻文州回复道:“王队还特意再来线上嘲讽我一下?”
王杰希发了一串省略号。他在握手时确实没有嘲讽喻文州手速不行的意思。喻文州虽然性格温和,但这种能顶着先天劣势硬走出一条路的人,身上往往散发着极强的精神力量,一切艰难险阻都会被它坚定地碾过。王杰希能感受到喻文州身上这股极沉稳的力量,也很容易想见他走到今天的艰辛,再加上自己贴住喻文州猛烈输出那一波必然让他消耗极大,所有这些都让他初次见面就不由自主对喻文州道了一句辛苦。握手不过短短一两秒,错身而过之后王杰希才意识到自己这样说话很容易被理解成嘲讽,于是想再发消息表达一下关心,现在看起来却有点越描越黑了。
喻文州看着聊天框上的“对方正在输入……”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对话框里终于弹出一句:“没有那个意思。喻队早点休息。”
王杰希本是想解释一下的,措了一阵辞后又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可解释的,他真没有嘲讽,也只能说一句没有,信不信由喻文州。王杰希的反应让喻文州有点乐,他一开始握手时就知道王杰希是真诚的。
“我知道,逗你呢。晚安王队。”
“晚安。”
然后喻文州一边张合着因为面对王杰希时拼命操作而酸痛的左手,一边点进王杰希的空间,顺手翻阅起来。里面的内容如王杰希本人般干净简洁,不是游戏截图,就是偶然在路边遇到的小野猫,还有就是他闲暇时作的画。喻文州点进王杰希存练习的相册,翻了两页,心头突然一动。
当你想到一个具体的词,比如“森林”,比如“鲸鱼”,比如“童话”,你的脑海里往往会浮现出一些美丽但模糊的印象,此刻喻文州脑中那些隐隐绰绰的画面却清晰地出现在了王杰希的画里,戳准了他内心的悸动,不差毫厘。他看到晦暗茂密的绿色树林中透着一点微光,巨大优雅的鲸鱼悠哉游在海上的云间,小人类仰望展翅咆哮的巨龙,甚至笔触都是他刚好想要的厚重质感。
人大概总会渴求自己难以企及的东西,王杰希比赛时的打法风格非常吸引喻文州,那是在肆意挥洒用之不竭的天赋和才华,是由内而外的自信,是无拘无束的自由,如若你单看王杰希个人而不考虑他如何融入团队,那他几乎没有缺点可言。喻文州并不缺乏自信,虽然缺陷明显,但他善于分析利弊,最大化地扬长避短,用优势压倒不足,找到自己能走得非常杰出的路,可他知道自己没有王杰希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灵气,这就像——喻文州此刻颇感奇妙——他脑海里那些模糊而美丽的画面,他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王杰希却能用最合适的色彩和笔触让它们真切地出现在画布上。
喻文州蓦地想起了一首先前偶然读到的诗: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
天穹、宫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他人总用诡谲、漂亮、出人意料之类的词语来形容王杰希的打法,喻文州却想说,不是漂亮,是美丽,非常美丽。就如他的画一般,美丽得恰好抵达喻文州内心最深处。
王杰希让喻文州心中抽象的美丽具体得一览无遗。
喻文州从遐思中回过神,存下其中一幅画,发给王杰希,问道:“王队那里有原图吗?可以发我一份当壁纸用吗?”
过了一阵子,他等来了王杰希的回复:“有,明天回家发给你,我现在在队里。”
喻文州瞄了眼手机屏幕顶端的数字,已经晚上十二点过了。
“怎么,加班加点研究蓝雨?”
那头的王杰希确实刚把今晚比赛录像的光盘塞进光驱,年轻的队长总是要在复盘会前先自己仔细过一遍。为了保证第二天的精力,他一般不会当晚熬夜开始工作,但喻文州带领的蓝雨激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可以预见,未来一定会与他们缠斗不休。
王杰希也不掩饰:“值得研究。”
捧着手机的喻文州勾起了嘴角:“微草也是。”
第二天王杰希如约发来原图,喻文州道了谢,把它设成私人电脑的壁纸,然后开始看比赛录像。他一定会痛击风头正盛的微草。
除了人尽皆知的QQ大群,代次相近、关系不错的职业选手们还有数不清的小群。王杰希虽不属于黄金一代,但因为二赛季就早早在台下和喻文州黄少天碰过面,算是老熟人,所以也被拉进了黄金一代的群里一起聊天吹水。王杰希话不算多,大多时候都只是翻翻聊天记录作罢,有时会在黄少天聒噪得不可开交时以极其清奇的角度一语堵得他说不出话来,次数多了之后,每当群里人被黄少天吵得受不了,就会开始喊“关门,放王杰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群主甚至给王杰希设置了一个“一语必杀”的头衔。
王杰希也会在群里分享猫图,那是被他收养在微草的几只流浪猫,这种时候喻文州一定是首先出来夸猫可爱的,并且夸得很到位,比如湿乎乎的眼神,勾在爪上的尾巴,或是柔软的耳尖。他问过王杰希几只猫的名字,王杰希表示没有,反正只要自己蹲下去一伸手,猫就自己蹭过来了。喻文州根据几只猫皮毛的花色给它们取了名,后来王杰希再在群里发猫图之前,会先私聊给喻文州,顺口告诉他“大黑叼了只老鼠到门口”、“二白今天窜进训练室捣乱了”,这让喻文州觉得自己似乎对王杰希有了那么一丝特殊性,于是心中多出了一份小心翼翼的愉悦。
喻文州会给王杰希偶尔上传的画作点赞,然后告诉王杰希画中何处令他感动。某天晚上一棵歪歪扭扭、长着毫无感情的大小眼的草突然在喻文州的任务栏闪烁,那是王杰希的头像,喻文州点开来,王杰希发来了一张图,上面是些潦草涂抹的色块,没有任何具体的形状,喻文州看着那些色彩,想到了天空、岩石和河流。
“你觉得我画的是什么?”王杰希问。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
天穹、宫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喻文州依旧难以靠自己构造出一个完整的画面,索性发去了那首诗。
“嗯,知道画什么了。”
在那之后喻文州和王杰希一直保持着这样断续的交流。或是猫,或是画,偶尔顺道聊聊人生,也谈及过感情经历,两人都有过女友,也都并不真的在意恋人的性别。他们聊得每多一点,喻文州就感到自己的灵魂被触碰得更深了一点。他由王杰希的画切入,试探着谈他脑中那些绮丽而模糊的画面,王杰希简单附和一句“很有画面感”,一段时间后突然给他发来一幅画——依旧是极其清晰地呈现出了喻文州心中所想。喻文州顺势发去歌曲链接,说这首歌很契合这样的画面,王杰希听后分享了他自己整理的歌单,说我们口味大概差不多,这些应该够你听了,喻文州随机播放着那份歌单,惊喜而沉溺。王杰希和喻文州本质上是两种人,却表现出了极其相似的审美和基本观念,尤其在王杰希开始尝试收敛个人风格以融入队伍之后,他言语间展现出来的对喻文州的认同和理解又更深了一层。喻文州隐隐觉得自己触到了王杰希,但又无法真的确信这一点。王杰希逐渐成了喻文州心中那朵深沉的玫瑰,美丽,隐秘,没有穷期。
王杰希改变风格的成果非常可观——第五赛季总冠军。喻文州复盘微草的比赛录像时不得不感慨,王杰希无论想扮演怎样的角色,都能做得很好。他顺利地从刺入敌阵的利刃变成了驱动己方的引擎,即使微草的其他队员看起来多少都有些缺乏独立能力,在王杰希的修补和驱策下,整个队伍的运行相较之前也流畅了许多。王杰希只用了一个多赛季,就漂亮地完成了从一个几乎完全个人型的选手向真正的团队核心的转型。让队员的个人能力在团队中最大化,这是喻文州最擅长的事情,他知道王杰希在这件事上虽然还和自己有差距,但对于天分不在此处的人,王杰希的消化和成长速度已经相当惊人了。喻文州由此不得不想到,王杰希带给自己的触动和理解,究竟是两人之间的双向作用,还是一个极聪慧的人的向下兼容?是否王杰希心中有一个广阔的宇宙,他所窥见的不过是几颗并不特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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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博尔赫斯《永久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