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如果斋宫宗多年后再回忆起那个百无聊赖，不值一提，但又意义非凡的深夜，也许会惊讶地发现，在他的记忆里只留下了电影最后一幕那个不存在的舞台，就像是舞台上的起舞的仁兔成鸣的眼睛，空洞无物又黯淡无光。渐渐地，舞台似乎在缩小——缩小——连同着飞舞的雪花，像是要把舞台中心的人包裹起来。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羊水中，他仿佛回到了自我和世界产生的本源。最后印象里只留下逐渐被安心感所充盈的那双眼睛。

 

1

我们不得不承认，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多少有点道理。至少当斋宫宗起身准备取出碟片关掉投影的时候，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不知名男演员的镜头，那双眼睛成功让他停下了动作。

脏乱的打光和滤镜，胡来的剧情，迷惑的分镜，和主演蹩脚的演技，这一切都足够让他提前关掉这个不知名的电影。然而就像是会读心，放映机突然发出“咔”的一声，房间瞬间暗了下来，等到屏幕再度亮起，已然不是那一部电影。第一个镜头，男主演抬头看向镜头的画面就让他待在原地。

也许眼睛能传达感情只不过是我们的某种错觉，真正让我们体会到对面人情绪的是眼睛以及它周围的肌肉的张弛。但是至少在这一刻，斋宫宗确信自己能和屏幕前的那位产生一种可怕的熟悉感和共情——几乎要让他看着那双眼睛落下泪来。

平心而论，这位给他带来内心极大波动的男主演的演技算不得优秀，剧情更不算是多出彩的剧情，在文艺片里应该算是老套，郁郁不得志的舞者终其一生都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也许是财富，也许是名声，也许是爱情，也许是人生的意义，但他什么都没有获得，又或者什么都不是他想要的，最后精神失常，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在自己幻想中的舞台中起舞，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是那种无法向人解释的悲哀贯穿始终。就像是你徒劳无功地寻找着明知已经消失的事物的感觉。这种感觉永远一成不变，就像无风夜晚的雪花一样逐渐沉淀下来，堆积在内心的空洞里。

 

2

斋宫宗的瓶颈期来得迅猛又漫长。他自己心里知道这是必会到来的，创作有时候就像海，潮涨——潮落——，随着卫星的相对运转周而复始。有低谷期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他又没有一个能源源不断给他带来灵感的缪斯带着巨大的引力牵动整个潮水。作为编辑——同时也是他铁杆书迷的影片美伽看起来比他本人急多了，但是深知他创作习惯的美伽并不会插手他具体创作过程中的一切——包括寻找灵感的部分，只是在一旁干着急。

他的好亲友日日树涉知道他这个情况，不由分说地给他塞了一堆碟片，从戏剧到电影，说不定甚至还有综艺的录播，杂七杂八的一大堆，美其名曰让他在其中找寻自己的缪斯，要真找到了他这个好亲友还能靠关系给他拉过来。他对最后一点不抱太大希望，他对于那些俗物一概没有什么兴趣。打开这个碟片的时候因为太过于乏味还走神了一下子，想着这大概本来是涉要拿去逗他好后辈的烂电影，不知怎么就被混进了给他的这一堆。然后叹口气打算换张碟看，然后，你明白的，砰的一下就撞进了眼睛。

反正，大概只能说世事难料，一切都是凑巧。日日树涉很凑巧地把这张碟片混了进来，他很凑巧地错拿了这张放进去，甚至连上前打算关掉的时机也很凑巧。一系列的巧合让这位缪斯出现在他眼前——几乎是命运女神在纺线的时候不小心睡着让两根线交叉的程度了。当他跟屏幕里那双鲜红的眼睛对上目光，就是有那种感觉，这就是他人生中一直在寻找，却又冥冥之中有已经丢失的怪异感的缪斯，并且确信对方多少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他们隔着一层屏幕，阻碍了一切的情感交流，彼此的空洞似乎无法通过错位的时空来得到填补——

斋宫宗几乎记不得剧情，他只是看着屏幕里的舞者走了漫长的路，经历了许多的事情，在找寻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那或许是他灵魂的半身，最后的最后才发觉那个事物早就已经被丢失和错过。他在雪下面起舞，那是他唯一学会的表达情绪的语言。死亡的安详悄然逼近他身旁，然而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在这个仿佛星星都在坠落的雪夜，面容平静地仿佛梦见了永恒。那是终于回到本源，得以获得自己缺失部分的平静。

影片戛然而止。他端坐在荧幕前，看着滚动的演职员表，只记住了仁兔成鸣这个名字。

 

3

没有了你，我只是你的梦。

只是这样，不过如此。[sup][1][/sup]

 

4

第二天白天他打开放映机，碟片重新变回了那张乏味和俗套的电影。他试着在搜索引擎上搜索仁兔成鸣，却再也找不到那位，唯一年龄相近的还是出现在讣告上，一场令人遗憾的交通事故带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就像是一场好梦，醒来空无一物。

昨天晚上外面下了雪。街两旁的樱花树枝条上多少挂了些雪，因为没有风，也没有人来晃荡，还好好地待在枝条上，压着枝条往下弯曲。他抱着那一堆电影走在街上，鞋底与绵软的雪摩擦发出轻微的咔嚓声，或许与整个街道发出了共鸣产生了回响——他不是很确定，也有可能那是来自他自己内心的回声。他有些疑心这雪大概是和电影结尾同时落下的。雪花安静地降下，平等地落在电影外他的世界和电影内仁兔成鸣的世界，至少在那一刻他们终于得以拥有了某种实质性的交集。他也获得了某种奇异的平静。

他想，拜仁兔成鸣——他唯一且永远的缪斯——所赐，他终于知道要写什么了。

 

5

仁兔成鸣在场边等着拍最后这一幕。这部电影可以说是他偶像生涯的最后一份工作，再接着就是毕业舞台了，毕竟他打算此后专注于自己的学业，接受自己课题组老师的邀请帮他做研究。

不知名导演和不知名编剧的剧本——听说是编剧在乡下老家偶然看过的一本书，印象很深，只是后来再也找不到了，遂改编成了剧本，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是他瞎编的也说不定——老实说作为一段时间的谢幕看起来是有点寒碜。但是他作为一个小偶像人微言轻，也着实不能要求什么，更何况他其实还挺喜欢这个剧本的，冥冥之中总觉得整个故事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

导演让他上场。说来也怪，这幕的环境是雪天，而今天恰恰好就在下雪。他穿着单薄的舞蹈服走到镜头中央，深吸一口气准备开拍。他不算是很有天赋的演员，但这部电影他总是能很快入戏——大概他也像主角一样，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半身。雪花落在他身上，他却没有觉得冷，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他自由地在那里舞蹈，像是被温水包裹一样被某种拥有感和满足感所短暂包裹。

而这就是最后一幕了。舞者的肉身或许的的确确是死了，但是灵魂却清楚，那不过是另一个开始的起点。

电影上映之后的某日，影像店里短暂地少了一盘碟片，但过了一晚上又回来了。毕竟不是什么大热电影，所以没有人发现。

 

6

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sup][2][/sup]

而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End.

[1] 聂鲁达《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81》

[2] 哥林多前书 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