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看这孩子的脸，啧啧啧，轮廓格外像那家伙，肯定是个天生的恶魔。”

“哈？你得老花眼了吗？看看这慈爱又热忱的眼神，他长大后一定是个合格的天使好吗？”

荷尔·贺斯本来想说的是“和迪奥像不也是和你像吗迪亚哥布兰度”，但乔尼扬高音调接话的速度太快，让他的吐槽被憋在了喉咙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他看乔尼和迪亚哥为了初流乃的未来争了半天，只能在斗嘴的间隙里干巴巴地补一句：“我想，乔纳森更希望他能够拥有普通的人生……”

“哦，是吗？”迪亚哥终于注意到这位地狱来的（不是很熟的）老相识还在场，“你不是代表迪奥来的吗？怎么给乔纳森说起话来了？”

他被迪奥一脚踢到人间来不代表就真的心甘情愿为他卖命。毕竟威风凛凛的地狱之主由于某种不太体面的原因，暂时在家趴窝，这才派出了荷尔·贺斯作为自己的代理人。只不过不太关心属下精神世界的迪奥并不清楚，这位代理人早就厌烦了臭烘烘热乎乎的职场环境，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争得了这个外派机会。

好不容易公费旅游，当然要享受一下人生，给上司带孩子这种事鬼才要干。心里想是这么想，但荷尔·贺斯脸上还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哦哦，乔斯达的老兄，别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荷尔·贺斯举起手，“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在你手上把初流乃抢过来这种事，我是一秒钟也没想过啊！”

这句话倒是实话。荷尔·贺斯完全不认为自己能战胜乔尼，武力抢夺初流乃的后果想一想就让他背后发凉。传说乔尼·乔斯达在当年的大战中……更不用说还有一个立场不明的迪亚哥在一旁虎视眈眈，荷尔·贺斯不觉得迪亚哥对初流乃有什么感情，只不过敏锐地觉察出他是“站在乔尼那一边”的罢了。

看来这对跨界情侣的关系并不像外面说得那么糟糕（即使他们在无尽的生命中已经杀死过对方好几次）。荷尔·贺斯摸着下巴想。所以迪奥谈到弟弟的婚姻不幸只是因为酸……荷尔·贺斯禁止自己再联想下去。对恶魔而言，工作偷工减料是小事，背后编排老大才是不敬。

“哦？迪奥的命令是带回孩子，这是你自己说的吧？”乔尼抱着双臂，做出防御性的姿势，打量着荷尔·贺斯。

“开门见山，这不是显得我坦诚嘛！”荷尔·贺斯说，“但是抢不抢得了，这又不由我做主！”

“还算有点眼力见。”乔尼勉强认可了荷尔·贺斯的说辞，但并未完全放弃警惕。

“如果你不信，”荷尔·贺斯咬咬牙，“我可以把我的真名告诉你，嗯，不过就一半。”

这下不仅是乔尼和露西，连迪亚哥也小小吃了一惊。掌握了恶魔的真名，就相当于拥有了役使恶魔的能力，即使只有一半，也足以使恶魔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这是相当巨大的让步，却反而让在场的人愈发怀疑荷尔·贺斯的目的。

恶魔绝不做亏本的买卖，它若愿意，其中一定有隐藏的利益。

不出乔尼和迪亚哥的预料，荷尔·贺斯似乎早就做好了决定，他咬咬牙开口道：“那个，我听说你们天堂最近在招人……”



荷尔·贺斯的跳槽要求当然不可能被允许——这不仅仅是指技术上的问题，最主要的是乔尼并不掌管这一方面的权柄，自然也不可能给荷尔·贺斯开空头支票。

不过为了回报他的真诚和善意，乔尼建议荷尔·贺斯在人间滞留一段时间，如果乔纳森本人出现，他可以代为联系。

“其实前几天，天堂也派人来，要带走初流乃。”这是迪亚哥说的，“不过那人似乎被乔纳森私下打过招呼，所以只是看了下孩子的情况，装了下样子就走了。”

“咦，天堂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吗？”

“不会，大概。”迪亚哥说，“他只要回去报告说打不过我就行了。”

听到这话，荷尔·贺斯竟有一瞬间对那位代理人天使产生了同病相怜的同情。果然在这种情境下，天使和恶魔也没什么区别。

送走了动机不纯的荷尔·贺斯，一直屏息凝神，不敢插话的露西才长出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弦。

“初流乃的事能够和平解决，真是太好了。”露西轻拍胸口。她的力量很弱，除了能够施行小奇迹以外几乎和人类无异。荷尔·贺斯说的话对乔尼和迪亚哥来说只是插科打诨，对她来说却足够让人心惊胆战。“我还以为，布兰度先生会站在那位一边。这样的话，初流乃以后就会是地狱的继承人了……”她怜爱地抚摸婴儿的襁褓。

在迪亚哥亲自反驳前，乔尼就已经嘲笑出声。“哈哈，指望这家伙会帮迪奥，还不如指望乔纳森会帮迪奥。看来你还是对恶魔了解不够深，露西。”

“不过布兰度先生的话，以前也应该是天使的吧？”露西提到。乔尼回避了这个话题，扭过头去没有接话。

“如果迪奥把王座让给我，我就考虑帮他一下。”迪亚哥温和地说，听起来不太像开玩笑。“不过也别认为初流乃会是继承人，只有王座空悬才需要继承人，但是迪奥又不会死。”迪亚哥冷酷地指出，“让人来拿，八成是因为他觉得用这个小东西可以拿捏乔纳森吧。”

“那确实可以。如果不是太难解释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乔纳森早就把他带回去了。”乔尼对同族的态度温柔有加，不过对着迪亚哥立刻又变得张牙舞爪起来。“还有我说了多少遍，乔纳森起的名字是乔鲁诺，再说错一次，我就扒了你的皮！”

两位活了几千年的非人生物都不太擅长照顾孩子，却又不太想承认这一点，因为连日来积累了不少烦躁和手忙脚乱，家庭战争一触即发。

为了避免超自然现象乱飞对幼体造成未知的伤害，被拉来暂时充当育儿保姆的露西只能抱着婴儿悄悄撤到专属于他的小房间内。“要是乔纳森能早些来脱身了，你说是不是呢，乔鲁诺？”她捏着婴儿柔软的小手说道。

话题中心的乔鲁诺·乔巴纳（或者汐华初流乃，这是生理上产下了他的母亲取的名字）还未能理解为何这个家庭总是如此吵闹，也不明白自己在上下两界眼里的特殊性，只是感受到女人指尖传来的使人安心的力量，咯咯地笑了。



两天后，这个注定不凡的孩子已经长到一岁半岁大小的模样，能够独立行走了。

“毕竟是恶魔嘛。”

“是天使。”

总之不是人类就对了，所以成长速度也不是人类，这不是很正常。

“说到底，你们到底是怎么分辨乔鲁诺的种族的？”露西发出疑问，“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恶魔有股怪味儿，多半还有原形。乔鲁诺不臭，是香香的。”乔尼嫌弃地说。

“但是也只有恶魔需要成长，天使不是早就实行了落地成型的生产方式吗？”迪亚哥凉飕飕地回道，“再说了，你不也有原形。”

生产方式这个说法让露西觉得怪怪的，但是作为一睁眼就是完全体的天使之一，她好像也找不出合适点来反驳。而且比起这个，露西更在意迪亚哥只言片语里透露出的秘辛。

“咦，诶？乔斯达先生有原形的吗？我还以为您和大部分天使一样，都是以人形诞生的。”

“有没有也不是很重要吧。”乔尼再一次把头扭开了。这让露西以为她又触碰了乔尼的某些逆鳞，然而乔尼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厌恶或者反抗，露西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松了口气。

迪亚哥呼哧一声，发出露西不能理解的笑意。“别这么说嘛，乔尼，你不觉得毛茸茸的小动物更能讨小孩子的欢心吗？”

“我才没有要讨他的欢心，而且我也不小。”

“唔，现在应该是挺大的了，不过以前只不过一个巴掌那么大，软乎乎的一团。我记得你应该花了一百五十年才长到一英尺长，在那之前只能每天吃草度日……”

“少给我胡编了，我是天使，根本不用进食！”

“那是因为你一百五十岁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一只长得奇怪了点儿的猫。”迪亚哥说，“别说你没吃过我施舍给你的兔子。”

“我不记得了。”乔尼心虚地说，然后马上反扑，“别说得自己好像多厉害一样，你也就能骗骗露西这种新人了。”他指着迪亚哥俊美而惹人生厌的鼻子，好像想起了什么把柄一样兴奋。“谁不知道你才是那个过了一千年也没学会怎么飞，从树上跳下来往前窜了几步就乱叫‘我破纪录了！’的蠢蛋！”

“你不能指望一只蜥蜴凭意念就能长出翅膀。”

“那是你太弱了，我生下来就有翅膀，是神赐。”

“不，那是因为上帝捏你的时候多了点边角料，随手按上去的。去了翅膀你也就是一只猫。”

“你说什么，你这条四脚蛇、吃昆虫的臭爬行类！我是狮身蛇尾——”

“小 猫 咪。”

“你他——”

露西及时捂住了幼儿的耳朵。脏话会逐渐地削减天使的神性，她短暂地怀疑了一下乔尼是不是早就被迪亚哥诱惑而堕天，成为恶魔的同伙，但是看双方的模样，又总觉得迪亚哥才是更礼仪端正的那一方。这两人实在令人费解。

无论如何，露西现在能确定的是，乔斯达-布兰度家绝不是进行学前教育的优选……



02



好消息是，乔鲁诺长势喜人，不仅很快就依靠天赐的智慧掌握了英语，还能够融会贯通，也学习法语、意大利语等……

“所以我说他是恶魔。”迪亚哥找到一条新的论据，“天使生而会拉丁语，乔鲁诺不会。”

这一次乔尼确实哑口无言，只好气呼呼地转身回房。“我要去写述职报告了，谁都不准来打扰我！”乔尼关上房门，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露西连施了十五个加固术，才把发出不妙响声的老房子稳定住。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露西说。

“因为你以前很少看见我们一起出现。”迪亚哥表示惋惜。

其实，因为乔鲁诺的事来到下界时，露西·史提尔才是第一次见到迪亚哥本尊——之前她只在各位同僚的抱怨中偶尔听到过这个名字。“因为嫌天气太冷就把伦敦烧了”，“三番五次的背叛者”，“几乎从人类诞生开始就是个麻烦”，之类的。

露西是不太懂摧毁一个城市，又将其重塑，而后再次摧毁，并在这个反复发生的过程中获得快乐是出于何种扭曲的心态，抑或这对于地狱来客而言只是小小余兴，总之现在的这个迪亚哥·布兰度并不像传言中那样肆无忌惮，长得也并不凶神恶煞。

尽管乔鲁诺并不太喜欢这张脸。

“同类相斥。”迪亚哥振振有词。

露西猜测乔鲁诺是由乔纳森亲自保护、送到乔尼和迪亚哥手上的，所以这孩子还残留着些许记忆，当她将画有乔纳森容貌的纸放在面前时，乔鲁诺自然而然地说出了“爸爸”这个词。孩子的口音圆圆糯糯，不太标准，但也足够激动人心。

“没想到乔纳森先生到现在还不能接受照相机，如果有照片就更好了。”

“也许是第一次拍照后在暗房洗照片，洗着洗着洗出个迪奥这件事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吧。”

“啊哈哈，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露西听说过“黑暗所在之他便会君临”的告诫，但确实没想过地狱之主会在那种地方蹲守。

“为什么你不弄张迪奥的画像给小东西看？虽然单亲家庭在地狱是很酷，孤儿更棒，不过你们那儿好像不怎么赞同吧？”

露西想了一下绘制迪奥肖像的场景，脸色发白。“抱歉，我无意破坏他们的家庭。”她顿了一顿，深觉把乔纳森和迪奥归为一个家庭使人恶寒，“但是依靠我的力量去绘制地狱之主，恐怕没画到一半就被污染了。”

“也是。”迪亚哥说，“我忘了你很弱了。毕竟还是五百多岁的小姑娘。”

露西心中对迪亚哥的好感度降了五十个点。

恶魔对此浑然不觉，或者根本不在乎。大多数恶魔都能吸食人类的憎恶作为燃料，天使的憎恶更为可口，不过迪亚哥和那些低等恶魔不同，是靠欲望获得力量的，所以他高高举起乔鲁诺。

“叫叔叔。”

“……”

“来，想吃糖吗，想吃就叫叔叔。”

离地两米的乔鲁诺发挥着超乎幼儿的冷静，像语法完美但是读音诡异的翻译软件一样，用漏风的门牙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我，不要，吃，糖，会，蛀牙。”

迪亚哥看着面无表情仿佛参加商务会谈的乔鲁诺：“哪个无聊透顶的人教你这么说的？”

露西举起手。

“天堂的人就是没意思，所以你们不能怪老是有天使想跳槽。”迪亚哥摇摇头。

“恶魔想跳槽的不是也很多吗？”露西说。“比如荷尔·贺斯。”

“他只是想逍遥的时候还不被地狱追杀而已。”

“看来，可能还是做人类最快乐。”

“你可以试试。”迪亚哥意味深长地说。“虽然恶魔也多得是无聊的人，不过它们不可能没有本能和欲望。”他说，“看来我需要重新评估小东西的种族……说不定他是史上第一个成活的天使和恶魔的混血，不属于任何一边？”

看着迪亚哥跃跃欲试，似乎立刻就想用乔鲁诺来进行什么危险试验的样子，露西找准机会，眼疾手快地将孩子从恶魔的爪下夺回。

“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构成他的原理，万一以后用得上呢。”迪亚哥说。“好奇是科学进步的动力！”

露西并不太想知道他想把这种新技术用在哪里。“所以好奇心最强的那些科学家是站在地狱那边的，我知道。”露西说。比如达·芬奇之类的，这实在使人愤愤不平。

迪亚哥微妙的措辞就已经很让人紧张了。露西抱着乔鲁诺躲到茶几的另外一边，桌上放着乔纳森的画像的地方散发出温暖的力量。

然后乔鲁诺打了个喷嚏。

露西看看乔鲁诺，又看看迪亚哥。

乔鲁诺打了第二个和第三个喷嚏。

“别看我，我不带瘟疫那功能。”迪亚哥说。

但露西还是怀疑迪亚哥是某种病原体。

“他竟然会生病。”疑似病原体若有所思地说，“难道是我们都错了，他只是一只长得太快的人类？”

迪亚哥伸出指尖，露西眼皮一跳，以为他又要火烧伦敦，还好迪亚哥只是挥挥手点燃了壁炉。因为某些恶魔会通过电穿梭，所以自从乔鲁诺到来后他们就注意不要使用电器。

木柴燃烧发出古老的声音，令迪亚哥颇为怀念。他从火山下溜出来还没多久，依然对上个世纪的事物感觉更亲切。在“谁也看不见”术（乔尼取的名）的效果下，也不会有人类注意到市中心的某座公寓楼顶突然冒出不自然的烟囱——结果烟囱里并没有烟气冒出，它慢慢地缩回去了。

一大团灰色烟雾聚集在壁炉里，像乡下老太太给被子掸灰一样被赶得左右乱窜，经过千辛万苦才凝聚成可以辨认的形状，一顶已经过时了的牛仔帽

牛仔帽大叫：“迪亚哥·布兰度！迪奥好像知道我背叛他了，刚才佩特夏过来传话让我回去，还说下面又派了人！喂你们可要——死鸟不准咬我的裤带——你们可要小心点，我不知道派来的是谁，不过总之不是什么善茬！看在我通风报信的份上，乔尼·乔斯达，等等乔斯达在哪？”

烟做的牛仔帽边缘不停地被扑散又聚拢，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狼狈不堪。

迪亚哥断然无视了荷尔·贺斯的问题，也没有要帮他解决窘境的意思。荷尔·贺斯还不至于被一只鸟啄死。迪亚哥主要是对做事随心所欲的老哥感到腻烦了。

“迪奥到底怎么回事，先不要的是他现在要的又是他？只不过是因为乔纳森很看重这个孩子，他就也要抢着玩儿？”迪亚哥十分不耐烦。他最近五十年以内的计划里都没有搞事这一选项，他打算先和乔尼好好享受一下退休生活。如果老哥一直维持青春期恋爱的过山车情绪状态，以后他俩可有的烦。

“谁知道！”荷尔·贺斯说，“我出来之前是恩雅那个老太婆说什么这孩子是未来最终决战的关键，佩特夏来的时候又说是普西？还是普奇，总之我不是很熟的一个家伙说撒旦之子一定有什么特异功能……我才不想管他们的破事，老子受够了地狱里长硬邦邦钳子和六只脚的雌性，老子要在大决战前睡遍人类美女。佩特夏，你这求偶前只会跳舞的臭鸟才不会理解恋爱的浪漫，放开我——”

迪亚哥听到乔尼房间里的动静，听起来像是猛地推开椅子，怒气冲冲地向门口走来。他们的房子里到处都有魔法隔断，但乔尼对恶魔的“臭味”十分敏感，想必已经闻到荷尔·贺斯呛人的烟味了。

“天哪……”露西瑟瑟发抖，她惶恐地提问，“被派来追杀我们的会是谁呢……”

“不重要。”迪亚哥接了一杯水泼向壁炉，牛仔帽在愤怒的叫喊里“滋”的一声消散了。

“反正也不会比你更强。”他说。

露西对他的好感度又下降了五十个点。



对于自己只是一只鸟这件事，佩特夏一直深感遗憾。地狱的各位大人个个都有雄壮巍峨、丑陋可怖的原型，而佩特夏什么都没有，因为它真的只是一只鸟！好像有些带翅膀的白色鸟人说它是被恶魔强行转化的可怜生物，但佩特夏敬仰着君主大人，并不把哪些人的话当回事。

——所以它永远也不会反应过来，自己之所以这么弱，是因为恶魔普遍缺乏起名字的创意，迪奥随口把它叫成“Pet Shop”罢了。

佩特夏长相在鸟类中可算是英俊威武，但由于迪奥亲口赐予的名字蕴含魔力，所以它的战斗力和宠物店里那些圆头圆脑的呆鹦鹉并无什么区别。荷尔·贺斯被它啄得落荒而逃，也不是因为实力太弱。火药的恶魔荷尔·荷斯只是怕打个喷嚏就会把地狱之主的信使喷成烤鸡而已。

此刻佩特夏正高傲地站在双子塔的顶端，俯视全伦敦。它自信没有一丝刺鼻的神圣气息能从它的扫描下逃脱，果不其然，它只花了零点二秒就分辨出可恶的天使们和迪亚哥正带着高贵的恶魔之子向着西北方向疯狂逃窜。

“追！快追！”佩特夏尖利地叫道，“夺回初流乃！夺回初流乃！”

“知道了知道了，请不要再叫了！”被佩特夏指使的东西没有特定的形状，只有一团紫色的烟雾缭绕四周。“真是的，还没诞生多久就被指派这种危险的任务，是看我新人好欺压是吗……”

“快追！”

“用你少得可怜的脑子想想，他们有迪亚哥，人还比我们多，真的有必要跑吗？”缥缈的说话声从紫色烟雾中心散发出来，“肯定是天使的要求，他们怕战斗伤害到人类，所以想把我们引诱到人烟稀少的郊外去。”

佩特夏歪歪头，根本没在听紫烟的分析。“快追！快追！”不做传话器录音机的时候，它的智力和宠物鹦鹉也差不了太多。

“所以我们只要在市中心等着，他们自然会回来的。”

“快追——”一丝目标的气味飘来，佩特夏已经像见了兔子的猎犬一样撒腿冲了出去，留下一滴浓硫酸似的鸟屎，为百年塔桥的腐蚀添砖加瓦。不以恶小而不为，作恶精神感动地狱。

紫色烟雾翻了个白眼——在内心。如果是人类的话，就可以用各种表情和肢体语言发泄愤怒了吧，它突然羡慕地想道。



03



如果我有罪，请用法律来惩罚我，而不是让我接受天使的祝福。紫烟诚挚地向撒旦祈祷着，不过好像没什么作用。那是无法逾越的力量差距，它比那个古老的天使弱太多了，它能感到天使的神力已经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效，这份“祝福”总有一天会在它身上降临。

“啥，人间的法律还能管你们的？”天使一手抱着又长大一圈的乔鲁诺，像扛着超市打折的抽纸家庭装。
“当然不能，他就是说说。恶魔最擅长满嘴跑火车了。”迪亚哥好像从上帝捏人开始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样理所应当地搂着天使另一半空着的肩膀，对自己的后辈指指点点。

上帝啊，不，伟大的地狱君主啊，好吧谁都行，如果我有罪，请你们来惩罚我，而不是让我看到这种冲击我等初生恶魔世界观的画面。紫烟诚挚地向任何能帮到自己的存在祈祷着。

“我的神性直觉告诉我他在想很失礼的事。”乔尼说，“刚才我用读心术试了一下，确实是真的。”

“恶魔无时无刻不在想失礼的事。”迪亚哥说，“顺便那边的那坨看起来像吃坏了东西放的屁的东西，你想求的那俩玩意，一个基本不管事，一个还在地狱蹲着，至少得等个一百年才能放风。”

“我想请病假，可以吗，佩特夏先生？”紫烟转过去，它不分正反面（“为什么有点像加了消毒剂的抽水马桶？”“你说得也挺过分的。”它听到放下乔鲁诺的乔尼和迪亚哥这样说。）——对佩特夏说，“调休也行。辞职更好。”

“乔斯达先生，如果您是明知道天使的祝福对于恶魔而言是诅咒，在此前提下对紫烟先生进行祝福，那您的动机不也是邪恶的吗？这份祝福理当变成真正的诅咒，从而对恶魔而言又成了祝福……”露西·史提尔根据在场一片混乱的现状进行逻辑分析，似乎得出了合乎情理的答案，似乎又发现了世间真理运行的bug。

乔尼对此不予置评，迪亚哥却思考了一会儿，露出恍然大悟的夸张表情：“所以乔尼每天和我吵架，还口出恶语，都是因为爱我咯！”

“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另外一个当事人乔尼早就习惯迪亚哥的脸皮之厚，用哄小孩的语气打发他。反正都这么过了几千年，这家伙还过得生龙活虎，他爱咋咋地吧。

“啊——啊嚏！”

“怎么了，乔鲁诺？又不舒服了吗？”露西听到孩子不适的咳嗽声，立刻蹲下身体，关心地询问道。

“呜……史提尔姐姐，我好像发烧了……”乔鲁诺现在不仅口齿伶俐，连思维和逻辑都和人类少年一样清晰，只是由于生病才显得有些虚弱。

“这……”

说话的间隙里，乔鲁诺已经又窜了半个头的身高，有弹性的童装已经快被撑到极限。露西已经没必要蹲下身和他面对面说话，她站起身。肉眼可见正在增高的乔鲁诺又打了个巨大的喷嚏，他的头发正在从温柔的深黑色修炼转变成灿烂的金色，刘海部分还打起来奇怪的卷儿。

“你看看，我就说不该把乔鲁诺带过来，他又小又弱，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拖后腿。”迪亚哥说，“看把孩子冻的！”

“得了吧，他明明就是因为那坨紫烟的关系才得了病。不过没有衣服穿确实是个问题。”乔尼把乔鲁诺护在身后，顺手往迪亚哥的手背上薅了一把。

猝不及防的迪亚哥嗷呜一声，还小步跳了一下。“为什么拔我的毛！”

“你又不长毛。”

“为什么拔我的鳞片！”

乔尼有理有据地说：“因为你在岩浆里泡了几十年，还是热的。不能把孩子冻着啊。”

浑身硫磺味儿的长翅膀大蜥蜴恶狠狠地瞪了乔鲁诺一眼。“那也没必要用上圣光吧，不小心放出致死量的话怎么办！”

“我怕你不同意，就先下手了。”乔尼说，手中的一团散发着不详气息的黑色物体外包裹着防精神污染用的马赛克，主要是为了照顾凡人脆弱的精神，怕他们看到恶魔真身的一部分就直接受到污染。“怕什么，你皮厚着呢。再说拔个鳞片保护孩子也是积德行善，能让你以后死的时候安详点。”说着，他手中的奇怪物体渐渐凝聚成了一件衣服的形状。它看起来很像选举集会时人类喜欢穿的那种劣质文化衫，成本忽略不计，印上口号可以卖十英镑。

乔鲁诺现在已经能听得懂这两位自己临时监护人正在斗什么嘴，他向露西求助似的望去，少女模样的天使便搂住他的肩膀，温柔地说：“没关系，旁边那个熏人的恶魔就算被拔秃了也不会死的。”显然，迪亚哥在露西心中的好感已经低到了地心，这多亏了他自己一言一行中的努力。

“不是这个……”

乔鲁诺担心的才不是叔叔的死活，在场所有人的生命都比他强强强强得多，他还年幼，诞生不过几天，只是因为身边的非人类含量过高，祂们的存在就意味着知识和力量本身，这才影响到了他的成长速度。他的精神虽然已经健全，但肉体强度应该还承受不住恶龙鳞片制成的衣服。但乔尼和露西意识不到这一点，毕竟连那位让他得了重感冒的紫烟先生对他们造成的影响还不如一阵微风。

乔鲁诺叹了口气，把手伸向乔尼递过来的上面还印着“Dragon Sucks！！”的黑色T恤，触碰到的瞬间就将手收回。他无辜地举起手指，向两位心肠柔软的天使展示上面被烫伤的红印子。“乔尼叔母，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大概穿不了这个。”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开始崩裂。但乔鲁诺还是从容地站着。毕竟油画里的天使也经常衣衫褴褛，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看到无奈的乔鲁诺，乔尼才意识自己想当然了。为了不影响脆弱的人类，他们选了处僻静的森林公园开战，现在上哪儿去找服装店呢？可能不爱笑的天使运气真的挺差，正在乔尼苦恼的时候，一群打算去露营的学生就这么和他们擦肩而过。被围观的几人泰然自若，但人类可就吓坏了：一团看起来就有毒的沼气，一只会说人话的鹰，几个浮在空中的俊男靓女，还有一个关键部位被神秘力量模糊到看不见的和他们差不多大的青少年！上帝啊，这是外星生命试图诱拐地球人的场景吗？

“喂喂，大家快看啊！”一个黑发、麦色皮肤的男孩指着空中的人说道，“他们有翅膀哎，是鸟人吗？哇，还有个有爪子！”

这个男孩的嗓门听起来真是又笨又响，当他回头叫自己的同学们，另外的学生都已经被紫烟的瘴气熏得失去意识。露西叹了口气，将治愈的祝福洒在人类们的身体上，保住了他们的小命。趁着乔尼正在思考要不要立刻清洗学生们的记忆时，迪亚哥眼疾手快，也从他的后背薅了一把，拔下一根洁白的羽毛。

“操，好痛！”乔尼吃痛地扑扇了一下翅膀。

“嗯哼，体会到了吧，刚才我和你一样痛。”迪亚哥说，“拿这个和我的鳞片混合，可以抑制污染，这样做成衣服乔鲁诺就穿得上了。”说完，他把羽毛放在那件T恤上。黑色和金色的光芒大作，羽毛融进了衣服，迪亚哥伸手一抖，上面印着的文字已经变成了“Suck Dragon！！”

乔鲁诺看看乔尼，看看迪亚哥，一脸沉着、理智、镇静和从容：“请恕我郑重拒绝这件衣服。”他翩然落在地面上，步步生莲地走向树丛，从中采撷一片树叶作为遮挡，在自然的围绕下，神圣俊美如同神之子。

乔尼点点头：“颇有你父亲的风范。”不过他没说是哪个爹。

“可恶、混账……可恶的天使！”紫烟突然嚎叫起来，乔尼一方的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出于礼貌地躲开两步，只有一直被无视的佩特夏被忽然涌动的紫色毒气伤害到了。它一下子扑倒在地，锐利的鹰眼熏成了两颗黑豆豆，看起来尊严全无，还有点可爱。

“紫烟，你怎么了！”佩特夏叫道，“别以为装病就能翘班！别以为装病就能翘班！”

“我才没有！”紫烟愤怒的声音从它的中央处传来。这会儿情绪激荡的它终于看起来比较有威慑力，像个龙卷风似的了。众人仰视着范围变大、颜色变深、还四处乱窜的紫色龙卷发疯。

“天使，你的祝福为什么这么快就降临了！我已经发现万恶之源就在我身边，我感到怒气在体内翻涌，我的心脏好像就要撕裂，高昂的烈焰仿佛要将我的存在燃烧殆尽……！”它怒吼着。

“咦，你的祝福是瞬发的吗？”迪亚哥问。

“唔，看运气吧。”乔尼回答，“看来这家伙的运气不太好。”

露西敬畏地看着平静交谈的两人想：不用出手，三言两语就能将一只恶魔逼得痛苦挣扎，这是何等的强大。她敬畏地问：“乔斯达先生，请问您对这位紫烟先生施了怎样的诅……祝福呢？”

“哦。”乔尼说，“没什么，就是祝他像我一样，有个交了就每天被气到折寿的男朋友吧。”

乔尼说的淡然，但近距离神力作用下的年轻恶魔紫烟已经失去了理智，它在树木间横冲乱撞，所经过的地方枝干败落，寸草不生。“是你吗？是你吗？区区人类妄想支配我的情绪，实在是大不敬！啊，你在这里，蝼蚁！只要我在这里把他杀了，一切就会被扼杀在襁褓里……！”紫色烟雾凝聚成一只巨手，要向早就晕过去的学生们伸出。

露西连忙扑在人类幼崽们的身体上，用翅膀挡住紫烟疯狂的攻击，一时不方便移动。她抬起脸，发现乔鲁诺也和她一起保护起学生来。

“好孩子，我知道你一定是天使的苗子。”露西感动地说。

“没出息。”一旁的迪亚哥却失望地摇摇头。“不过就你偷的这身衣服来看，你以后还是有希望来地狱就职的，乔鲁诺。”

“您误会了。”外貌终于固定在十四五岁模样，穿着不知道哪个倒霉蛋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的乔鲁诺一本正经地说，“帮助别人后要收取回报，这是天经地义的。”

“乔斯达先生！”紫烟 的攻击越来越频繁，露西不得不请求道。迪亚哥才懒得出手帮人类，她求助的对象当然是乔尼。

“好吧好吧，你们让开点。”乔尼嘟囔道，“要不是人类的形态不方便……啧。”

迪亚哥在狂风中饶有兴致地看着，一步也没有移动。“你们不是好奇乔尼的原形长什么样吗？”他说，“抓紧看吧，以后也不一定看得到了。”

忽然间，圣歌咏唱之声像暴风雨般轰然而至，不停聚散而没有定型的紫烟仿佛突然间被扑灭了似的偃旗息鼓了。天空中金色光芒大盛，露西仰头看向前来接引的云彩，在那深处一头巨兽的身影渐渐浮现。它身岸高大，长着狮子的头、山羊的身躯和蛇一样的尾巴。它有三对翅膀，一对遮住下肢，一对用于飞行，一对遮住面孔。它的身周有金色齿轮环绕，齿轮上刻着晦涩的文字，时间本身在其上缓缓流动。

迪亚哥摸摸它的头，将遮住眼睛的翅膀打开。白色羽翼下有两双眼睛，只有三只是明亮的，瞳孔随光线伸缩。最后一只却像是被剜走了似的，只留下深深的疤痕。

“这是那时候为了我受的伤呢。”迪亚哥爱怜地抚摸巨兽受伤的眼眶。

“这他妈就是你造成的损伤。不过也还好，我不是也拔了你一只翅膀嘛。”巨兽说。“你现在变原形飞的时候不会还瘸着吧？”

“不告诉你。”迪亚哥捏着它毛茸茸的耳朵说。“除非你答应和我用原形在床上……”

“我才没兴趣知道。”乔尼说。他懒洋洋地俯视缩成一团毛线球似的的紫烟和试图逃走的小鸟佩特夏，舔了舔巨大的爪子。“好久没变了，总觉得好想挠点什么……”



最后，闹剧以正义的以多打少和恃强凌弱结束，在迪亚哥的强势围观和乔尼几巴掌之后，以恶魔方的全面败退告终。

按理说天使将恶魔就地诛杀才是正道，但乔尼并不想惹事，和迪亚哥商量了一下还是把紫烟和佩特夏直接献祭回了地狱。荷尔·贺斯发来贺电，并且表示迪奥可能会派更厉害的杀手前来，乔尼和迪亚哥表示他们已经把事情通知乔纳森，并且在乔鲁诺即将入学的学校（也就是那群倒霉学生的学校）附近加了两万多层加护和祝福，除非迪奥本人前来，谁也别想动那地儿的一根野草。

“今天发生的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半夜，乔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是不是因为变了原形，所以你发情……嗷。”迪亚哥被捅了一肘子。“是因为迪奥手下的二五仔太多了吗？我听说紫烟好像成了乔鲁诺的同学。”

“也不是。”迪奥手下二五仔多不是很正常。

“因为你述职报告还没写完？瓦伦泰的年终总结会通知已经下来了。”

“……我聋了听不到。”

乔尼躺平了身体，迪亚哥摸摸他的眼睛，又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

“重死了……算了睡吧。”

这晚迪亚哥没再继续骚扰他，乔尼睡得不错，但直到两个月后的家长会上被乔鲁诺再一次叫做“叔母”，他才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