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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门扉发出轻响,廊下坐着擦剑的男人循声回头,看见立在门边的青年。
“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叶柏舟对他露出微笑,“饿不饿?”
燕昭摇了摇头,沉默着走到叶柏舟身侧坐下,看藏剑继续专注地打理手中青锋。
凉风从院里经过,庭中草木窸窣,燕昭被风吹醒了背上还未干透的冷汗,神色陡然一变,忽地扭身抱住叶柏舟,好险叫对方的剑刃割到手臂。
“小昭?”叶柏舟发现他的异样,暂且放下轻剑,抬手抚摸埋首于自己肩窝的青年,柔声道,“做梦了?”
燕昭吐息骤然发紧,苍云不觉收拢臂膀,无声又艰涩地缓慢点头。
叶柏舟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头发,男人话音温和,像是在同他商量:“夜里点香再睡吧——今天我得出门一趟,”叶柏舟侧着脸吻过他发顶,“你在家里等我回来。”
燕昭松开些怀抱,看他的眼神里有点闷闷不乐的意思。叶柏舟惯来态度温和,可若是他拍板决定的事便不由他人置喙。燕昭精神不大好时非要见着他柏舟阿兄的身影才行,这会儿叶柏舟说要出去,听起来还不打算带上自己,苍云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他不想同叶柏舟争,况且眼下自己的状况说不上好,出门也只会叫叶柏舟额外分心照料,只得万分不情愿又委屈地点头听话。
藏剑看他这副模样心疼之余也觉得好笑,叶柏舟捧着他的脸颊,往他眉心吻了吻,安抚道:“不会太久。”
叶柏舟本是要在北地长住,然而去年年末时苍云堡给了燕昭外调令,派他去往江南道,短时间内不会调他再回雁门关,藏剑这才和山庄同门协调事务,安排好一切事宜,再返回江南。说是外调磨练,但燕昭自己也明白,上级是要他好生养病。他幼年因胡骑家破人亡,万幸叶柏舟救了他一命,当年叶柏舟本是打算把少年带回藏剑山庄,然而燕昭执意要入苍云军为亲人报仇,叶柏舟尽管忧虑,还是同意了少年的坚持,送他去了雁门关。两年前燕昭在战场上报了仇,好险没命,得亏战友带援兵赶到,又得上天眷顾,这才捡回性命。
按理说他血仇得报,心中应该安稳,可不知为何,自那场九死一生后,他却并未获得太多轻松。
起初他只是如少年时那般偶尔有一些模糊的梦魇,醒来后便忘了干净;其后他做噩梦的次数多起来,神志和情绪难免混沌,有次甚至因此失手杀死了追踪多日的奚人密探……军中医师给他开了些镇定的药方,燕昭吃过几副后安宁了一阵,不想之后噩梦重回,竟魇得他无法苏醒,还是战友们对着他又喊又打才堪堪拽回来。有老兵说他这模样如同中邪,杀气沾了太多,心就会坏,叫他休沐时找个寺庙请菩萨。燕昭不信神佛,请菩萨倒是免了,可他状况不好,到底瞒不过叶柏舟。
藏剑知他少时就有这病症,那会儿都是叶柏舟日夜看护,除却吃药外,叶柏舟还从某位高人处讨到配制药香的法子,专门给燕昭燃了好久的安神香。如今他自是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天天照顾燕昭,得空便自己带药过去送一趟,忙碌时就托人送到燕昭手里,姑且有些成效。
后来有天深夜里燕昭狂奔至他住所,见面后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死死抱着他,叶柏舟花了大半宿时间让对方缓过来,他问燕昭,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燕昭沉默良久,终是抬起那双遍布血丝的双眼,哑声道,我梦见我在走路,走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他在梦里走着,脚下都是血水,道旁都是数不清的尸体。他一面心惊,一面如若被某种力量逼迫般往前走,在漫长道路的尽头看见叶柏舟背对自己前行的身影。燕昭迈开脚步追上前去,声嘶力竭地呼唤,叶柏舟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而后血海没过双膝,弥漫着腐臭与腥味的赤色水面之下,一双双死人的手拖住他的双腿,把他拖入其中……
藏剑听见他细微颤抖的抽气声,叶柏舟伸出手臂揽住他,让燕昭倚上自己的肩膀:“阿昭,不要追着梦里的人走。”
“为什么?”燕昭这么问道。叶柏舟很轻地笑了笑,自右手手腕上解下了什么东西,放入燕昭掌心:“因为那不是我。”
他说:“如果是我听见你的喊声,怎么会不来找你?”
燕昭垂眸看去,掌心里是叶柏舟时常挂在腕间的檀木小珠,其间嵌着一小块色泽剔透、温润光滑的玉。
叶柏舟覆上他的手:“你要是迷路了,就在原地等——阿兄听见你的声音,一定会来接你回家。”
燕昭仍然会时不时做噩梦,但他记得叶柏舟的话,就在梦中静等醒来。他会在睡觉时握住叶柏舟给他的珠串,这叫他稍微心安,尽管他醒后还是有点昏沉,不过与先前相比要好许多。
叶柏舟并没有将希望完全寄托于那串檀木珠,以前的药方既然不再管用,他就得去找新的方子——只是他要给一些让燕昭心绪稳定些的东西,好叫苍云知晓,这世间还有人挂念。
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是怯战惧死之辈,然而征战杀伐煞气太重,若是孤身一人往里陷得太久,恐怕就再也出不来。黑夜漫漫,总得有人去点一盏明灯。
燕昭这夜歇得早,睡前依照叶柏舟嘱咐,在香炉里点起先前方子调配的安神香。
他本有些头痛,睡着后痛楚淡去,黑暗静谧温暖,将他缓缓托住,引去梦乡。
燕昭梦见一株嫩绿的新芽,破开深雪渐融的土地,抖落泥土,挣扎着攀援向上。他心想,是雪原的春天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春天,耳畔便有马蹄踏地急响,梦里燕昭回头,看见阿父阿母走在村庄道路上,阿母轻晃怀中襁褓,侧过脸去对家中男人笑着说了什么。
男人转头,看见长子,就笑着冲他招手,喊道,小朝!
燕昭已经看见了道路尽头的骑兵,看见了扬起的弯刀,他父母身后的村落大火骤起,土屋茅舍轰然倒塌。
阿父!燕昭迈开脚步要奔向他梦境中的亲人,他仿佛回到无能为力的童年,男孩几乎是在嚎啕大喊,阿父!阿母!不要过去!
他到底是晚了——父母和幼弟被刀刃血淋淋劈开,那骑兵狞笑着纵马践踏而来,燕昭下意识持刀盾抬臂,下一刻他将那骑兵连人带马斩落,地上的骑兵已经摔得脑浆迸射,还是扭转血红的眼珠看他,断裂的脖颈里发出桀桀怪笑……燕昭瞳孔猛缩,再眨眼他又重回血海尸山,远处是藏剑被腥风拂起下摆的明黄衣衫。
不要走——燕昭旋即又想,不对,这是梦,这是噩梦,叶柏舟说过,不要和梦里的人走。
他站在原地,仍能越过飘荡血水望见“叶柏舟”前行的身影,随后大雾弥漫,他周身刮起凛冽雪风,飞雪严霜冰冷刺骨,撞入他睁大的眼眸。
燕昭握紧右手,掌心里的木珠被体温暖热,连同那块暖玉一起提醒着他,这一切不过是个糟透了的噩梦。
苍云闭上双眼深深吐息,他再睁眼时“叶柏舟”已在面前,藏剑离他太近,以至于燕昭闻到虚无的血腥味。
“叶柏舟”眼中坠下两行猩红,他张开口,血水就从他嘴里涌出,他如木偶一般僵硬转动颈项,干涩的嗓音在向燕昭发出质问:你为什么不来?燕昭,你为什么不来?
刹那间“叶柏舟”被血染透,他变成了燕昭死去的亲人,变成了死去的胡骑,变成了死去的战友,变成了死人堆里残缺的肢体——
燕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醒透没有,他右手传来锐痛,苍云低头看去,檀香木珠和温润软玉被他生生捏碎,玉石碎裂的锋利边缘划破他掌心,叫他淌出血来。
他怔怔地盯着手掌,忽然发现周遭都是血色,燕昭抬头看向窗外,一轮巨大血月正朝人间盖下——
叶柏舟前脚迈进屋里,还没点起门口小灯就已嗅到血腥气,他神色一凛,换成左手提烛台,右手握在了肩后轻剑剑柄上。
“小昭?”藏剑试探般地唤过一声,片刻后在里屋深处听见细微的动静。
叶柏舟皱了皱眉,缓步靠近那声响发出的地方,待他走到屋中狼藉处不免心头一跳:“小昭?”叶柏舟忙回身去点亮屋内烛火,男人顾不得被扔了满地的衣物,几步跨到衣箱边蹲下身来:“别怕,阿兄回来了……小昭,小昭——燕昭,燕昭!”他从层叠的衣服堆里把人拽出来,额上浸出些焦急的汗水,“是我——燕昭,醒醒!”
燕昭被烛光触上双眼,他浑身像在水里泡过一遭,双手死死抓着什么东西,直到此刻看见叶柏舟才猛地回神。苍云跃起身体扑过去,叶柏舟猝不及防,好险被他撞倒,所幸他的师门武学叫他积累过好些年腰臂力量,这才堪堪接住燕昭。
“没事了,是我。”叶柏舟一遍一遍轻抚对方浸透冷汗的背脊,温声细语,“别怕,小昭,哥哥在呢。”
燕昭埋在他颈项间急促喘息,苍云嗅到属于叶柏舟衣上常有的清冷梅香,紧绷的精神就此松懈下来。
“……哥哥……”燕昭挨着叶柏舟微弱而低哑地喊,“哥哥——”
“我在。”叶柏舟拥着他缓慢坐下,目光触及燕昭手里那件“饱受摧折”的衣裳,已是了然——他要穿的衣物都会提前熏香,这次出门前本打算穿燕昭抓着那件,后来看看天气,才临时换了身轻便些的。燕昭多半是噩梦后紧张,下意识地去寻带有叶柏舟气味的东西,叶柏舟除却衣物外很少用香料,能叫燕昭记忆最深的,只有他衣衫上的熏香。
这孩子怎么跟个小兽似的。叶柏舟心里无奈,但心疼更多,一时只抱着人安抚,待到燕昭情绪平静后,藏剑略一动身,听见自己肩颈处骨头摩擦的声响。
他抬手碰了碰燕昭湿透的额发,调侃笑道:“白洗一场。拿件外套披着,我去烧点热水给你擦擦。”
叶柏舟起身要走,燕昭倏地拽住他手腕,差点没把对方扯摔下。
“阿昭。”叶柏舟叫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警告意味,燕昭知道不是该任性的时候,但他眼下半点不想离开叶柏舟,只好抬起眼来无声乞求。
叶柏舟被他那眼神看得毫无办法,藏剑另一手按过眉心,叹息着点了点头。
“……哥哥,手串……”燕昭嗫嚅道,“坏了……”
“我看见了。”叶柏舟进来时看见榻下滚得七零八落的木珠玉珠,猜想是在燕昭做噩梦时被扯断的。他自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盛着四粒乌黑的小药丸:“先吃药。”
家里请来帮忙的短工早就回去了,得亏叶柏舟在外行走多年,不至于连生火烧水的事也不会。他挽着袖子忙前忙后,燕昭就脚跟脚地缀在背后,叶柏舟忙碌里间或问一句困不困累不累,燕昭也只是温顺摇头,主动上前舀水倒水。
他这趟出去着急奔波,也有些疲惫,索性也没烧洗澡的水量,只想稍后擦过身体早早睡下。他屋里被燕昭筑巢似的翻过一通,今夜是睡不了人了,叶柏舟提着自家“小孩”去书房休息,藏剑点起新配好的安神香,话音里带着点不痛不痒的恼意:“快睡。明天哪里都别去,把隔壁屋好生收拾了。”
“好。”燕昭应声,不一会儿态度诚恳地认错,“对不起。”
藏剑心下不免好笑,手指隔空虚点燕昭眉心:“太惯着你了,人前耀武扬威,回来就只会冲我撒娇卖乖——这本事还跟着岁数长,往后约法三章,第一则就是不准对我撒娇……”
燕昭委屈叫他:“柏舟。”
“第二则是——”
“柏舟。”燕昭又唤他一声,“睡觉了。”
叶柏舟忍笑未遂,就此“偃旗息鼓”,过去在他身边躺下。
燕昭鼻尖微动,喃喃道:“这味道好像你。”
“有一两味香料和我用的熏香是一样的。”叶柏舟用掌心盖住苍云眼眸,“快睡吧,傻小子。”
燕昭在梦境里要走,忽地有人捉住了他的手。
他回头看去,叶柏舟提着温暖的灯盏,对他浅笑道:“小昭,我来接你回家了。”
燕昭慢慢回握叶柏舟的手掌,眉目因笑意而舒展开来:“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