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双脚落到坚实的地面上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大部分人都不会对此有印象，每天接触太多次地面，根本无暇分析每一次落脚的触感，就像在询问走路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一样，刻意去做平常之事的时候，反而显出一番违和。
黑魔想，我来到现实世界了，因为双脚踩在砂石地面上，地面既不会流动，也不会翻腾，街道也都是我认识的，熟悉的居民区夜景。
但那个东西是什么？他问自己。
召唤家在8层，是这片区域居民楼的顶楼区域，这里的居民喜欢挪用楼顶的公共区域种花，所以顶楼经常能看到一些带通风设施的花棚。召唤没空种花，很明显他的邻居也不喜欢，所以他家的屋顶一直是干净的。
然而在隔壁栋的花棚正对的方向，原本干净而空无一物的召唤家的顶层正中央竖着穿出一枚巨大的深色飞翼，而另一枚类似的飞翼则从破碎的窗户横着穿出，这个“生物”的双翼过于巨大，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家，除此之外，有类似蚕丝一样的灰白色薄膜包裹了这对巨大的翅膀，将它牢牢束缚在其中。
“像一个牢笼。”白魔抬着头，震惊地看过去，“但好像其他人都看不见的样子……”
这个点的小区内有很多散步的人，楼底下的商铺还有不少小店在营业，大家谈着天路过他们两个，不少人看到他俩抬着头，也就好奇地往那边去看，但马上就收回头离开了，说明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像一个茧。”黑魔喃喃地说，“总感觉……不该接近……”
他反手拉起白魔，掉头就往回走，白魔被他拉了一个趔趄，简直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说什么？！我们下来不就是为了救师哥的吗，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白魔被黑魔拽了两步，一个不稳差点摔到地上，“你现在知道害怕了？！”
“我没有在害怕。”黑魔强硬地继续拉着他走，“这个东西和我们之前见到的不太一样，我不能保证他还……”
“真的不去吗？如果你在里面的话，我一定会去找你的！！”白魔急得控制不住音量，大声叫了起来，“如果我在里面，你也会这样掉头就走吗？！”
黑魔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理发店开了门，一股暖气吹动了挂在门框上的风铃，伴随着“丁零当啷”的声音，理发店员和做完头发的顾客说笑着走出来，一直送她到路口。她经过黑魔的时候，甚至连头上的香波味都让他闻得很清晰。
转角处响着车铃，一个小孩骑着四轮自行车，歪歪斜斜地冲了过来，他的父亲跟在后面跑，让他骑慢点，孩子发出开心的笑声，加快了速度，车后面插着的风车转得很欢。
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睡衣，怀里抱着六七个快递盒子，下巴抵着最顶上的一个，还不忘腾出手回复舍友一条语音：“你咋买那么多东西？我快到了，今天外面好冷啊。”
很多人从这条走道过来，路过街口的黑魔和白魔，再路过四分五裂、如同巢穴一般的召唤家，最后像万家灯火一样四散开来，往各自的家里走去，让屋内溢满温暖的光。
“如果你在里面，”黑魔说，“我会希望你不在里面。”
他想继续往前走，但白魔像定在了原地，一步都不再愿意跟着他。
“你真的很无情。”白魔狠狠扯回了自己的胳膊，“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明明到了面前，却不过去看一下他到底怎么样了？！”
他回过头，加速朝召唤家的方向跑过去，黑魔紧跟其上想去阻止他，两个人突然逆着人群往小区里跑，从居民们震惊的目光里穿过，但是白魔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他发了狠似的在跑，竟然真的把黑魔丢在身后，径直冲向召唤家所在的楼。有一个和召唤同楼的居民正提着塑料袋，走过去刷卡打开了门禁，白魔赶紧追上去拉住门把手，但他还没有进入单元门，就听到一声压低的咆哮声从楼顶传来，充满威压的声波从屋顶往墙面下滚来，像刮起一阵生人勿近的风，白魔被吹得往后退去，被迫松开了手指，最终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有什么东西，白魔张开嘴呆呆地盯着楼顶垂下来的，在楼面上泛着蓝光的薄膜，有什么别的东西在里面，这个东西……
第二声咆哮传来，墙面上属于翅膀的阴影在微微晃动，紧接着是一声硬物碎裂的声音，几枚石块从裂缝中往下滚，直直朝着他的头顶砸下来。
又一阵轻微的风刮起他的鬓角，黑魔从后面冲过来，一把将白魔从地上拉起来，打横抱起他就折返，冲着来时的方向疯狂跑去。石块落到地面崩成碎末，而黑魔把白魔的头使劲往自己的怀里按，让他可以就这样闭上眼什么都不必去看，只是跟他一起朝着回家的方向去。


或许爱情本就是苦涩的，只是因为在尝到这股滋味后，又希望看到他人受难的模样，才故意将其包装成甜美的糖。
黑魔一直都清楚这个道理，他怎么能不清楚呢。
从小到大，他受到最多的评价就是“优势”，外貌优势、性别优势、身高优势、学历优势……总之哪里都是优势。优势过多，人活得就简单，一旦活得简单，就容易落入被现实千刀万剐的境地。
他在选修课里被同组的组员写了关于课堂学风的举报信，即便通篇胡编乱造，但因为是跨国合办的课，学院领导并不打算和友校因为单一个学生的问题闹僵，所以最后他以超低分的结课成绩拉低综测评分，失去了保研资格；时逢当年考研改革，教材大换血，他忙于在大厂朝九晚九地实习，实在没有精力再看新的书，最终和上岸失之交臂；等实习期满，项目组带走了他的成果，但没有offer，只留给他一份实习证明；他最后入职在九藤市一家规模不大的民营企业，而小组组长连他的学校是几本院校都不知道。
现在让他去想自己做怪谈主播的初衷，也早就想不起来了，这个念头就是一个突发奇想，好像是那个时候的他在对自己说：“你要不要试试看做一个框架外的人？”但事实证明，他只能活在框架里，就像黑魔法师的职业循环一样，即便可以用灵活的瞬发资源去补全跳蓝的窗口和处理机制，但一个时间轴副本最终也只有一个循环和击杀时间的最优解，而在这之后，才是真正看运气的地方。他的运气则是差得连固定队成员都有目共睹，要不是首周永远先给他让武器，以及锁死清满八周CD，他甚至可以一直拿不到武器。门神和本体的logs都是99，也是因为直爆实在太不给脸。
他的父母一早就定居国外了，每次打跨国电话过来，无非是让他早点出国。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或许在这里一路走一路跌倒，总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爬起来，而不是横着滚到另一片别人准备好的沙地里去。
一个人住在一个房子里，像钻进蜗牛的壳里蛰居。在离开学校之后踏入社会，却发现那是一个没有人，也没有生活的地方。在学校中意气风发地参加活动和拿奖、周围有很多同学朋友的生活宛若隔世，在开始上班之后，他再也没有认识到一个新的人……除了白魔。
他想起白魔的帖子里说过，他头天因为害怕而躲到了九藤市的父母家。好近啊，黑魔想，明明就在这里，那么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和他们见见呢？
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白魔性格这么好，父母一定也很温柔；那白魔长得这么漂亮，会长得更像谁？和他的父母见面又该说什么呢？黑魔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他连白魔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蹲在家门外的楼道里，手指夹着烟，抱着双臂埋下了头。
如果一个人谈恋爱永远是被告白的那个，但又一直是被甩的那个，是不是证明这个人除了先天的相貌之外，后天的情商和能力一概没有？
白魔是上天可怜他这生活废物受难这么多年的一颗糖，是他自己让它变得苦涩的。


随着一阵门锁的响动，黑魔家的门打开了。
“怎么还在外面？”白魔从门旁边探出头，拿手在鼻子前散了散风，“你在外面抽了几根啊？小心肺癌。”
黑魔从楼道的窗边站起身，把手里的烟头摁灭了，丢到一旁的公共烟灰缸里去，说：“回来了。”
白魔开着门，暖黄色的灯光照射在暗色的楼道里像一条包装礼物的缎带，他让黑魔先进去，自己则往外看了看检查了下四周，再把门关上。
“没生气了？”黑魔问。
“我哪有生气啊，”白魔蹲下了，在灶台底下的柜子里找泡面，“我什么时候对你生过气。你吃吗？”他从泡面箱里拿出两包豚骨拉面，对着黑魔的脸晃了晃。
黑魔想了想，说：“吃。”
于是白魔把两包泡面放在一边，拿着电磁炉上的小锅去接水。
黑魔看着他在那里忙，熟门熟路的样子，就好像在这里已经住了很久一样。而他自己也觉得很习惯，反倒是突然说起这回事，才能想起这才是白魔来的第二个晚上。
“需要帮忙吗？”他问。
“不用啦，你坐着等就好了。”白魔的声音传过来。
黑魔于是乖乖地坐在电脑边等饭吃，发了一会呆，只感觉刚刚抱着白魔从外面跑回来的时候那倒灌进的冷风还在让鼻腔隐隐作痛，坐下了那么久也没办法让自己彻底热起来。他一时之间想不到要做的事情，眼神百无聊赖地在桌上划了两遍，就看到白魔放在一边的考研资料和速写本。
啊……名字，他想，虽然一般不会在考研书上写名字，但笔记和速写本上总会留下自己的印记。
他看到白魔在锅边玩手机等水开，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就悄悄伸手拿了他的本子过来。
速写本封面上就写着一个“E.”，他翻开笔记的第一页，也是一个“E.”。
或许他比较习惯用英文名？黑魔想着，先翻开了他的速写本。
白魔的速写五花八门，从砖石墙面到花盆中的一束花，书桌的摆设到自己的金发人女角色，什么主题都有，还有不少同学的后背，看起来是上课的时候无聊画的。这本子看来跟了他很久，厚厚一沓，每一页都内容满满。有些地方写了些他的“感言”：他画了一杯奶茶，然后在下面写：“戒奶茶第0天，明天一定努力。”他画了两只肥猫躺在一起，在下面写：“两个师哥在一起晒太阳（已绝育）。”黑魔翻着翻着，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看我本子不和我说啊？！”白魔一边往锅里下面饼一边吼他，“很没礼貌！！”
“对不起！！”黑魔喊，“但你画这么好都不给我看，也很没礼貌！！”
白魔看起来想朝他扔东西，但是手上只有筷子，一会还要用的，于是他挥舞了一下就作罢了。
翻着翻着，轻松愉快的速写逐渐消失，变成一堆写着“哎呀考研好烦”的简笔画崩溃火柴人，再往下翻，就看到了白魔画的第一次遇到的梦魇，一个快乐的男大学生就这样彻底失去了他的日常生活。
再往后翻就没有了，白魔的胳膊受了伤，最近也没空画画。
黑魔把速写本放到一边，再打开下面的笔记翻看，白魔的笔记字和速写本里写的一样工整，深蓝色的钢笔墨穿透纸背。正着翻是一些艺术史的框架和重点，反着翻则是政治的内容，白魔会在有些角落画小画，但都是些简笔画，估计是看书看烦了随便划拉的。往后翻了几页，能看出白魔逐渐变得不耐烦，字迹开始草率，有一些笔墨粘在手上，再印到字迹上去，在每行字的开头留下带着纹路的圆斑。
黑魔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也慢慢停下了。
是笔记上的字迹变得模模糊糊了，还是自己不愿意去看了？
即便室内开着暖风空调，他也觉得自己正在冰窖当中，并不是那种突如其来的一桶冰水，而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沉没在冰川之底。
“你看到什么了？”白魔的声音从灶台那边传来，“怎么一脸严肃？”
黑魔佯装冷静地合上笔记，说：“看到政治有点犯恶心。”
白魔关了火，把小锅从灶台上拿下来，说：“我也烦，为什么考美术相关的专业还要背政治，谁能告诉我？”
一定还有别的可能性，黑魔想，总会有一个原因能解释。但他无法遏制自己的好奇心，问：“你的英文名是E开头的吗？我看你本子上写的。”
“啊？我的英文名？对呀，是E开头的。”白魔端着泡面碗，捏着筷子走到了电脑桌边放下，再走回去把两个小碗拿过来。
“那你的英文名是什么啊？”黑魔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和善，正常一点。
白魔把其中一个碗和一对筷子放到他的面前，自己则坐在热气腾腾的泡面碗后说：“不告诉你。”
“理由？”黑魔问。
白魔笑着说：“因为那样你就可以和我签订契约。”


既然爱情的滋味一定是苦涩的，那我就咽下苦涩的滋味，但当苦涩的糖块在胃中消化成浆液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包裹的是一颗恶意的种子。


“怎么发现的？”白魔问，“笔记里有什么东西吗？”
如果这个时候只说因为这个笔记本属于一个左撇子，那一定会失去攻擂的先机，从而让之前发生的疑点都一笔勾销。
……但为什么自己总要用最锋利的一面去对事，即便他十秒钟前还认为这是他世界上最爱的人？
“……一开始。”黑魔现在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已经心灰意冷，感觉胸腔里的血液都已经冻在一起，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剧烈的情感波动了，“你胳膊上是挠伤，伤口深浅不一，刀做不到。”
白魔微笑着看着他，但是这个笑容好陌生，就好像这具身体换了灵魂，现在在里面的是一个黑魔完全陌生的人：“你聪明的兽医朋友也没有当场戳穿，然后你们两个就在这里陪我演戏是吗？”
演戏……黑魔想，我在演戏吗，还是你在陪我演一出爱上邪神的戏码？现在回想两个人相处的时光，想起每一件先前让自己心动的小事时，反倒像是被基路伯的刀划开血肉，而他现在尝尽了万般痛苦，竟只有一丝深埋于心中的委屈像药渣一样弥散不开。
“你要说演戏，我真的说不出口。”黑魔感到舌苔深处溢出浓浓的苦涩，“我想知道，这个身体的主人怎样了，你到底是在模仿他，还是直接吃了他的灵魂？”
桌前的泡面已经失去了安抚深夜饥饿灵魂的效应，面前的两个灵魂，一个胃里翻江倒海，另一个想吃的是这个吃不下饭的灵魂。
“准确地说，两者皆有，也都不是。”白魔说，“好啦，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学长他怎么样了？首先，我知道他还活着。”黑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用双手遮住了脸，不愿意再去看那张显得陌生的脸，“楼道扭曲的幻象不是你干的，而是他不想让你接近。目前看来，你确实无法靠近他。”
“黑猫给了他血液，就像她给你，让你从石化中解脱一样——所以一样作为原初世界碎片的他，灵魂深处的召唤师魔力激活了，由此召唤出了巴哈姆特。虽然没有很强大，但足够把我挡在外面，毕竟巴哈姆特是广义上真正的‘蛮神’。”白魔很耐心地回答道，“但是他太想救你，从而和我做了交易，给了我他的血，让自己变弱，让我强大。他为了防止我当场杀了他，只能把自己封入巴哈姆特双翼之中的牢狱。”
如果自己再失败的话，召唤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会死。
黑魔长叹一口气，转而盯着家里的天花板看。
“你看起来和黑猫不太对付。不知道她是谁吧，不然肯定会直接说名字了。”黑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有猜对吗？”
“你一直都很聪明。”白魔把泡面向黑魔的方向推去，“问完了？有没有什么事情忘记问了？”
黑魔呆呆地看向他，混乱的思绪逐渐理顺之后，脑内却只剩下一片空白，而白魔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你真的很无情。”白魔垂下眼睛，口气却只像是在和黑魔日常寒暄，“没关系，你吃掉这碗泡面，去床上好好休息吧，祝你今晚有个好梦。”
“而我呢，”白魔站起身，重新向往常一样温柔地对着黑魔笑，即便那个笑容现在只能让他寒毛倒竖，“我要去履行师哥和我做的交易里，属于我的那一部分义务。”
到底是什么交易，他想问，但他知道白魔绝对不会说。
“你要走了吗？”黑魔抬头问，在这一刻他居然产生了挽留之情，“你会变成在7楼窗外敲窗的那种白色影子再来找我吗？”
“我不会走，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你怎么能这么想。”白魔的口吻像在哄小孩，他指向一边挂在衣柜上的黑魔纹毯子，“从我终于在这个世界找到你的那一刻开始，一直，一直，都在你身边。”
黑魔回想起自己人生中的倒霉时刻，模模糊糊地感觉好像真的大部分都从自己即将毕业的时候开始发生。包括失去保研资格、绩点拉低、实习成果遭剽窃……而他在毕业前，正是被部队里一起打固定队的朋友们拉着一起定做了职业校服，去一个相当大的同人展会里玩……
自从自己去了那次展会之后，运气就一路走低，往后的人生堪称顶级倒霉的原因居然是因为那个时候就已经被白魔盯上了？黑魔心想，我的人生真的好像一个笑话啊。
但那个时候也早是两年多前……这个身体的主人在准备考研之后才被夺舍，所以那个时候“它”只是苏醒了，如果“苏醒”是因为在展会上见到自己，那“夺舍”肯定就是因为自己刷到了帖子……
“我想说，”黑魔突然疲惫地笑了起来，“我想说，你可以对话真的是太好了。”
白魔歪了歪头，他的发丝垂在脸上，和嘴角一样弯弯的。
“是吗？因为我很爱你，不舍得让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去死。”白魔的发色突然褪去，逐渐变作黑魔梦里一般的灿金色，他翠绿色的双瞳饱含爱意地注视着黑魔，“因为太爱你了，所以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恨你，比任何人都希望你痛苦地死掉。”
然后他就在黑魔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一个被眼睛纠正过来的错觉一样毫无存在痕迹。黑魔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电脑桌边，桌上是两对碗筷，和白魔最后为他做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