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被风点燃，在天际灼烧成盛开的花。云翳洒下斑点的光，把黄昏的余韵尽数揉作笔墨，继而在天幕上涂抹开来。熟悉这篇星球的人们会在此时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天空的一角，感慨晴日是多么难得。

 

帝国的天空极少放晴，这几乎成为约定成俗的常识了。孩子们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便同怀抱他们的家长一起在暴雨和暴雪的更替中生活。六月尚且可能飞雪，十二月的午后也常是艳阳天。这里的人们生活在一个毫无规律的、无序的世界，而久居的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甚至不会为突然降落的暴雨多骂一个脏字。

 

事实上，街巷里的流言蜚语也常将统治者比喻为此地的天。那个传说中从无名小卒篡位为帝国统治者的男人，有着和天气一样变幻莫测的心情。他的秘书曾经透露，晚年的统治者凡事都难以揣摩，老去的容颜下满是时光铭刻的印记，这造就了他阴冷且易怒的性子。而这样的他却常坐在窗前，手中是一个摔破的终端，裂痕还清晰地刻在无法亮起的屏幕上。这时候的统治者无比耐心，只要不打扰他的心情，不过分的要求几乎都会被通融。这位秘书在半月后的秘密清洗中死去，留下的只有口口相传的谣言……或许是真实。

 

但这都无关紧要。权力的中心是常人无法触及的，也因此神秘莫测，被有着顽固好奇心的人挖掘随后遗忘。只不过令人疑惑的一点是，大家都把目光放在高位者如何攀登的过程上，而忽略了事实上每个人都有着铭记的过往。也许是毫无借鉴之处而不为正史记载吧？也正因如此，所有在后世不断被鞭尸挞骨的人们，灵魂最深的地方已经安息了。

 

帝国某处寻常的花园里坐着一个老人。

 

球从远处滚来，咕噜噜撞在老人的脚下。拍球的孩子失了手，正沮丧着脸从远处摇摇晃晃地跑来，蓝色的凉鞋踩踏出“哒哒”的响声。他跑到老人跟前，也许是疑惑了一瞬，因为老人对于这个滚来的球毫无察觉一般，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孩子一边观察着老人，一边蹲下身将球拾起。他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身衣服看上去不是便宜货，老人的仪态也非那些流浪汉可比，大抵是某家的长辈趁放晴出来坐坐。他眼珠一转，抱着球仰头看向老人，朗声说道：“您好，今天天气真好呀。”

 

老人坐在原地，无动于衷，甚至连目光都未曾分给他。

 

孩子眨了眨眼，显然没为这点而受挫，坚持不懈地又开口：“您没带伞——第一次来帝国吗？我们这边很可能马上就下雨了哦。”

 

老人有了点反应，未显浑浊的眼睛直直盯向他。孩子忽然感到脊背发凉，有种被蟒蛇从身后凝视的错觉，和书上描写得一模一样。老人极轻地笑了一声：“这次晴天会持续十三小时十七分钟。”

 

末了，他刻意地扫视过孩子全身，又发出一声沉闷的笑：“何况我明天就死了。”

 

孩子分明听出了鄙夷，但下一句引发的好奇心立马冲散了有限的愤怒。他好奇地往前走了一步：“您怎么会知道自己明天就会死？既然明天都死了，为什么今天还要出来无所事事地闲坐呢？”

 

老人毫无触动地看着他：“你的说话方式很像我一个朋友，直白且无所不言。只是你和他的智慧相比差距太多。——我并非无所事事，我在回忆很久远的东西。如果人要死了，只带着现在死去，不是很无趣吗？”

 

孩子沉默了一下，认真点头：“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只是一个人回忆，你死去了，就真的死去了。”

 

老人挑了挑眉，半晌没有回答。他的眉眼极深，稍长的白发总是遮出一片阴影，让整张脸显出阴森的暗意。唯独眼睛是蓝色的，和图画上描绘过的大海一般深邃。他的手背上满是皱纹，死亡的白灰色已然附着上指尖，干枯的皮肤上密密麻麻扎着针眼，显然在医学的拯救中不断幸存。他像是在斟酌什么，缓慢地开口：“那你会非常荣幸。”

 

孩子笑了一声。

 

老人抬头，看向天边遥远的地方：“我的故事太长了，整整有一百五十年。前五十年在沉默，中间五十年在燃烧，后五十年重归于沉默。事实上很无聊，只是在别人眼睛里这意义非凡。但如果让某个人来交换我的经历，他们一定后退着大喊放弃。”

 

“我出生在帝国，却没有生长于此。我的父母死于一场阴谋，从那时起，温情与舒适便与我为敌，相伴唯有孤寂。我想，这交予任何人都是绝望的境地，而独特的我将以此化为动力。饱受压迫的童年没什么好讲的，无非是我决定用剑而不是眼泪抵抗命运。所以我离开了帝国的庇佑，前往一个总是晴天的地方。那不在战火纷飞的地方，是一片净土。”

 

孩子插嘴道：“所以，你决定复仇？”

 

“没错，我决定复仇。”老人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复仇的话题。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读书，发现从母星开始我们就崇尚复仇文明，有因果的杀戮被人们称颂。可是当仇恨真的握在掌心，你只会觉得无法选择。因为恨所以向前，所以杀人，所以失去原本你可以得到的。”

 

孩子点了点头：“你继续。”

 

老人闭上眼睛，靠在他的座椅上：“继续什么？我一无所有地前往那个学校，想学习能够支撑我复仇的东西。你知道，一个孩子太过无力，但军人不一样。我以为我会孑然一人地去，并毫无差别地回来，但是我在那里碰见了我毕生的对手，我的敌人，也是我的爱人。”

 

孩子露出了疑惑：“为什么爱人也可以变成敌人？”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因为理想，因为命运，因为什么背道而驰的东西早就存在了。我们相遇在最初一无所知的时候，相爱时又怎么会知道往后的命运？”

 

孩子问道：“所以你和他在一起了？——你的爱人。”

 

老人忽然沉默了下，目光移向更远的地方：“……不，我们默契地度过了军校时代，算是携手并肩，但是谁也没有提及这样的话。后来我回了帝国，他选择联邦，我再也没有真正地见过他。”

 

孩子尖锐而刻薄地发问：“那你凭什么说他是你的爱人？爱人不应该拥有肉体与精神的结合吗。”

 

“事实上我们无比相契。”老人说，“从肉体到灵魂，他就是惟一。”

 

“但是你们并没有在一起——爱情只出于你的臆想，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老人低下了头，看向手指上戴着的戒指，某种湛蓝的、不知名的宝石正在发光：“很简单，我为了获得更高的地位，在战争中杀死了他。”

 

“……杀死？”孩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可是，你说你爱他……？”

 

“他是天才，也是联邦最顶尖的指挥官。帝国对他的谋杀谋划于很久以前，从他展露锋芒开始，这就是个必死的结局。”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接着又说，“……我不愿意让别人杀死他，同时这也确实是一个能奠基我野心的台阶，所以我杀死了他，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孩子没有说话。话说到此时，实际上身份已昭然若揭。他眼前的人分明掌控着整个帝国，垂暮之年却只像个孤独的老人。他曾在很多很多报刊杂志中看见统治者的名字，只是那些名字都与冷血无情挂钩。群众信仰着这样一位独裁者，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这段过往。

 

“但是，在这个计划开始之前，我向他发出了警告。我相信他理解我的意思，但是他果然没有逃。重伤的他被某位万年老二接回了联邦，可是联邦主动放弃了对他的救治，所以他的肉体死去了。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的大脑被联邦制成了AI，暂时地延长了寿命。”

 

孩子不再接话，只是默默地望着这个老人的侧颜。他面前的人似乎在眺望天空，但却让人感觉，他在看向比天空更远的东西。他不禁地想问：当一片宇宙都宣布臣服时，人真的会快乐吗？如果，如果失去的是更多呢？

 

老人接着说道：“这个计划的成功提高了我在军队里的地位，我如愿以偿地成为最年轻的将军，掌控了整座帝星双子塔。也如同所有人知道的那样，在不久之后，这片地方更新换代。我的爱……挚友成为AI后，曾经通过网络在我的终端里留下备份。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或许还没有对我恨之入骨。”

 

“通常我们并不说话，我甚至不愿意刻意去想他的存在。这部终端因为入侵而失去了作战联系的用途，逐渐成为了我们交流的地方。可笑吗？他死去后，我们的交谈居然胜于生前？”

 

老人从怀里摸出一个终端，在孩子面前展示。那个终端的屏幕碎了，裂痕清晰。

 

“中途我遭受过不少次暗杀，有一次几乎要被那个胜率百分百的特工逼入绝境。我想起我的挚友，在所有信号被屏蔽的地方，他还存在于我的终端里。”

 

“……他救了我，没错，他又救了我一次。但是在联邦战败的时候，我还是亲手炸毁了他的大脑，以结束罪恶的一切。我想他活着不如死去，连墓碑都不允许被立的星航指挥官，那么我来给予他安息。”

 

两人都沉默了，老人率先开口：“你在等什么？故事讲完了。”

 

“没有然后了？”他下意识回答。

“你想要什么然后？”老人讽刺地弯起嘴角，”不是所有爱情都有结局，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开始就死去了。“

“我在想……”孩子咬着牙，发觉难以组织语言，“我想……我想我该收回前言，或许你们真的相爱。……对不起，没有或许。”

 

老人耸了耸肩：“但是我们确实谁也没得到爱情。”

 

孩子问：“那你后悔吗？”

 

老人笑了两声，他抬高了眉毛，极其挑衅地问：“自己做过的事，为什么要后悔？只是很遗憾罢了，也仅此而已。人生有很多很多需要花费价值的事情，我们理想不同，但都为理想而死。”

 

他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灰：“这是我一生中回忆他最多的时候了。我以前没有时间想这些，因为我觉得已经失去了，再回忆又有什么意思？我们终究不可能再回到稷下的时候，连一句我爱你都不可能传达。我该走了，明天你会见到我的名字。”

 

孩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咬着牙犹豫，突然开口问：“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唠叨的人，司马先生？”

 

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不，他们通常说我沉默寡言。”

 

 

老人走了，留下一个寂寥的背影。黄昏在他足尖底部散去，徒留下黑色的影子。

 

第二天，帝国的统治者死去。司马懿这个名字从此成为历史，被未来的人们不断赞扬和贬低，成为时代最具争议性的人物。报纸歌颂他统一星系的功勋，也有杂志抨击他的暴政和野心。弑君篡位是他的罪，而罪成就了他的功。人们不断为他所得到过的争执，只有一个人，一个曾经见过他的孩子，偷偷地为一个人生过客般的家伙留下真心的眼泪。

 

他留下了一个终端，这或许是仅剩不多的遗物，能在拍卖会上赚取上亿的资产。而孩子仅仅是用尽一切办法修好了显示屏。终端亮起的时候，孩子还在想着，这分明极易修缮，只是司马懿不愿意而已吧。随后他睁大了眼睛，久久不能移开目光，倏尔落下惊诧的泪来。

 

屏幕上是一张男人的照片，蓝色的发丝在风中飞扬，眼底满是桀骜的笑意。联邦的制服在他身上极为妥帖，收束的腰身分明勾勒出曲线。孩子依稀认出，这是联邦的星航指挥官，一个时代智慧的顶端，一个生不逢时为理想死去的男人。

 

孩子点开便捷拨号，上面只有一个名字：诸葛亮。

 

再往下翻便什么也没有了。没有通讯记录，没有消息来往，也没有什么闲暇时留下的随笔——帝国的统治者向来杂务缠身。甚至连相册里都是空的，只留下指挥官的那张照片。孩子心想，这大概是从某个网页上存下的吧。

 

他忽然又想，或许这个终端的损坏是刻意的。那个人亲手摔碎了自己所有的幻想与信仰，在生命的巅峰选择死去。留下的灵魂里仅存野心，支撑着一个国家走过蹒跚的五十年，随后在孤寂中真正地去世了。

 

倘若一切能够重新选择，他还会执意走上这样一个注定覆灭的人生吗？

 

孩子看向窗外，天边最后一丝云彩也消失了。接踵而来的暴雨冲刷着帝国，把仅存不多的悲伤全部洗涤干净。一个时代结束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全都死于理想，剩下的现实者苟延残喘，甚至无法相互扶持。可无论千百遍的轮回，结局仍旧注定，背道而驰根源于骨髓，没有人能够逃脱命运的嘲弄。

 

也再没人能从命运的罅隙中醒来，致敬从未得到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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