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了，终于。费利佩松了一大口气，直到肚子都瘪下去为止。

他是在自己身边的同学们全都走光之后才意识到这件天大的喜讯——对他而言除外，暂时失去了绝大部分学生的阿林厄学院显得死气沉沉，但对费利佩这样热衷孤独的人而言，这空旷的校园简直就是一片供他驰骋自己一切想法的完美马场，虽说不上有多么期待，至少也是欣然前往的，他手中的缰绳已是迫不及待地多多抽向自己的研究精神了。

初冬的新雪不多，甚至不足以威胁他的靴根，他把手揣进他那象征着天才总要特立独行的口袋里。学徒袍的防寒性能只能说一般，但他却全不在乎，这冷天还能有他更冷吗？他心里只有期待与美妙想法的邂逅，伴随着轻缓的步伐调整心情，他想以最佳的状态去捕捉那每一粒雪花飞过时闪现在他脑中的灵感。万事开头难，他想以透气作一个得体的开场。

高处有更广阔的视野，他寻着无人踏足的路一步步向上攀，他的人生从来没停止过登峰，簇拥的赞誉声使他麻木，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寻求到的安宁更使他放松，阿林厄本身的拘束倒没什么不坏，自由和洒脱对他毫无意义，只要不碍着他给学徒袍加兜——但事实是，他们连这点可悲的自由空间都碾碎了，若不是多亏那个可怕三叉戟学院来的女交换生，恐怕连这点底线也守不住。

他摇了摇头，决定不让这多余的事情打断思绪，继续毫无知觉地向上爬着——有时会感到肉体的疲惫，而只要习惯了这种感觉，就能在处于麻木的状态中前行更久。陌生的山丘光秃秃，野草已经先行凋零弯折在地上，仅剩几片黄叶的枯枝苦苦支撑，他毫不费力地掰出一条路，却险些从斜坡上一个趔趄摔下去。
即便是差点滑倒也没能阻止他把手从衣兜里拿出，他站定后，先往斜坡的另一头望去，有个女孩正呆呆地坐在那，望着停滞的天，像是在等待天空给她什么回答似的，没等费利佩看清她的样子，女孩就似春天新长的嫩芽，倏地拔起身子快步逃开原地，快似兔子感觉到了猎手而搬去它的新窝。但费利佩的敏锐观察力不是说笑的，他记下了女生的样貌：黑发或者灰发，哪怕染雪了那也是黑的；穿长裙、款式比较修身，这就够了，大概能对上爱丽丝的形象。

长靴发着嘎吱嘎吱的声音，主人拖着他向爱丽丝原本坐着的位置走去，除了凹陷的那一块，周围的雪层也不算浅，而且有肢体扑腾过留下的几道划痕，她在这的时间有很久了。那又怎么样？对天才的费利佩来说，这不过是有人在和他抢着眼前风景的份额而已，已有人先他一步占领了这里。

雪不大，他盘算着如果这里的树种和草根们在春天一同茂盛成长齐奏的样子，他见过几次了，自然是不难想象的。也许此时并不是来看风景的好时候，他也不是打心底享受这样的荒凉。远处城市的人烟袅袅，很偶尔会有足够震落枝头积雪的大喇叭响起，只是这点不和谐的声音就足够搅扰他了，或许当春的女神再临，她能够用更好的竖琴弹唱。而他能做的就只是踢颗石头到远处，连一点来过的记忆都不想留，脚印除外。

他叹了一口气表达可惜，识趣地转头要走，把自己的努力连同未享受的权益一并交出，手也不忘在兜里揣得更严实些，就算是热情熄灭了也不会让他感到寒冷，自然不需要拿手出来搓或者哈气。顺着来时的脚印，回去的路应该顺畅得多——他的如意算盘因为爱丽丝出现在面前几步远的位置，费利佩看到那张脸近在咫尺就吓得抽出手来，回头看了眼刚才还没被雪盖上的痕迹，又看了看斜坡的另一头，他太确信爱丽丝是往那个方向逃掉的了，能出现在这里，说是魔法的作用也不奇怪。再回头看看眼前的爱丽丝，从头到脚都扫了一眼，有意避开了束腰的曲线，随后掸了掸学徒袍上的积雪。
“你是阿林厄的学生吧？”爱丽丝把双手背在身后拉着，“肯定是。阿林厄的家伙们都太阴暗了，尤其你这气息，感觉我简直像要被掐死了一样。但我好像见过你？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窒息的错觉。”

费利佩碍于自己的身份没法承认，但他多少认同关于学院的部分。至于对自己的评价，他不置可否，随她或者别的人怎么说去，舌根子嚼烂几千条，他也是这副模样，特别是现在他就和一尊雕像似的杵在那儿，把他的心思和手一块装进口袋里，让人捉摸不透。他打量了爱丽丝第二遍，这才注意到爱丽丝此刻闭着的眼角有没擦拭干净的残余泪痕，在她姣好的脸庞上闪着光。爱丽丝则是用力想着两个人是何时见过面，当她看到对方的学徒袍不那么“标准”时，好似终于有了一点线索，她的食指和中指点在太阳穴上，眉头皱起个小山包。

“啊，我想起来啦。你是那个改装魔法袍被抓住的家伙，这两个口袋也没那么好看。是二、二十……”
“三。”费利佩的声音像是刚从雪崩里挖出来的人一样轻。
“对，23号。”
爱丽丝有些吃惊，随后噗得一声，笑得耸了耸肩头。然后又笑得弯下腰去，真让人担心积雪再多一些她会和枯枝一样被压断。
“你可记得比我还清楚。”
“我只是脑子里能装的东西多一点，就连这种没用的东西也记住了而已。”费利佩抬起食指，在自己的后脑勺上点了几番。
“我还怕你会因为这个找我‘报仇’呢。”爱丽丝小声道。
“哪来这种无聊的人。”
“平时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但阿林厄嘛……那可难说。我给你们这样上编号，你们肯定很生气吧？”
“知道有可能惹人生气，还要这么干？”费利佩白了她一眼，爱丽丝哑然失笑。“也不全是，有些人很不高兴自己被当成商品或者货物，有些人满不在乎，也有喜欢到以这个为傲，甚至拿去和别人比编号前后的。”
爱丽丝的橙色眼眸因为吃惊瞪大了，刚刚未能淌出的泪滴还在眼眶里回转。
“居然还会有人喜欢啊，我没想到。”
“这跟编号没关系，可能你就是有什么能让人连这样的行为都能接受的地方吧。”费利佩一语戳破了爱丽丝的犹豫，女孩愣了愣神，嗫嚅着嘴唇组织语言，最后抬头笑了出来。“谢谢你，希望你说的不高兴的人当中，没有你这一位。”
费利佩等了一会儿，确定她没有再要说的话，这才点点头。“我是不在乎的那帮人中的一个。”
“那就好。”爱丽丝如释重负，至少眼前的男人对她还是友善的，她的拳头抵着胸口长出一口气，“那么作为赔礼，我叫爱丽丝·琼斯，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费利佩脸上没有闪过一丝波澜，这个名字早就把阿林厄魔法学院掀了个底朝天。“费利佩·卡内罗。”爱丽丝听罢便扬起了眉，张张嘴。在这个名字上冠以的美名实在不少。当她近距离观察费利佩的脸时，那简直套着一副面具般无悲无喜的脸很难说对别人有什么吸引力，他可能就是可怜的埋头搞实验，结果搞坏了自己身心健康的人中的一员。
“你的名气在别的学校也不小呢。比如在我们三叉戟，大家都毫不吝啬说你是天才，是个冷面帅哥，又添油加醋地说你有多不好接近，结果也不过如此嘛，我现在就离你这么点距离。”爱丽丝伸出手，比划着两人三臂或者四臂长的间隔。费利佩也是头一回听说自己身上的流言蜚语。
“随便了。”他淡然置之，随人拿他当谈资，练习他们的雄辩术去。
爱丽丝知道这话题不讨他喜欢，她又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想不到你和我，两个学校里的‘大人物’会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遇见。”她转过头去，看看自己身旁的景色，斜坡往下是一片坦荡，再远处是层层叠峦，错落有致，凌寒的树木或疏或密，高耸于云间。爱丽丝心潮泛波，又转回来对着这个本已决心离去的男子说道：“我特别喜欢这里的景色，真的很漂亮，特别是春天，我最喜欢在春天时来这里。”
费利佩点点头，但也仅限于认同自己想象中的景色，但他至少是不想否认爱丽丝那双能发现美的眼睛。

城里敲钟的声音打断了爱丽丝在冬之海的畅游，先是一下，再是一下，树上的积雪唰唰掉了成千上百粒，然后又响了剩下的四下。爱丽丝看起来是终于回过神，她捂着嘴轻轻尖叫了一声，神色里充满了不安。“我今天待得太久了，我得回家了。”

回家啊，费利佩咂摸了一刻，爱丽丝不也是有当乖乖女的时候吗？但他总不能拽着人家问个没完，只好轻轻点头默许了对方的道别。他又觉得这样不太好，于是补了一句：“再见。”爱丽丝反倒来了兴致，她自己咬上了费利佩根本没抛出来的鱼钩，对着海水一顿嚼。
“要不要去我家吃饭？”
轮到费利佩愣神了，这有必要吗？难道他看起来像是缺这一顿饭的人吗？而且两人不过刚认识，自己反倒欠她一次，哪还好意思再去蹭一顿？爱丽丝可能毫不介意，但费利佩总归是放不下包袱的，他摇头拒绝了。

爱丽丝也不再强求，她对于阴沉男答应她的请求这件事没抱多大期待，挥了挥手便向着来时的方向自己回去了。费利佩停在原地，现在和他瓜分景色的人没了，他也不觉得高兴。他朝着先前爱丽丝看的方向望了出去，没能比爱丽丝多看到东西——想来这个山坡上的四季早就印在爱丽丝的心里了，他不过是偶尔经过此处的路人罢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在见到他的时候逃掉呢？她又是在哭什么呢？她完全没提。费利佩望着落在路面上望不到尽头的雪，看着爱丽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被慢慢盖上，如同挂上了结束不祥的白布，这最后一点停留的意义都没了，他不想思考注定得不出答案的女生心思，便自己寻着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