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6539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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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过激/暴力
原型 assassin\'s creed,刺客信条 Altair,Ezio
标签 短篇 刺客信条 AltE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AltE相关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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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9 15:40
1.
这个夏天,所有人都一致同意,是海因波特有史以来最炎热的一个夏天。足足持续了有三个月的高温留下的,是永不知疲惫地悬挂在高空中的烈日的记忆。五年后,十年后,人们回忆起来,那刺目的亮白色光球依旧会鲜活的出现在他们眼前。它散发的光芒足够掩盖大地上剩余的一切,城镇也好,森林和海岸也好,都消失在了氤氲迷蒙的光线之中,犹如海市蜃楼。或许这段时间里还发生过些什么,但和燥热比起来,不论什么事情都会显得苍白而微不足道。至于那之后,这里又恢复成了老样子,所有的生活: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会成为时间的注脚,然后一天又一天,就这么继续下去。
Ezio清楚的记得那天是周三——如果需要一个更准确的时间的话,他回忆的起来,像他这样的人,有些盘踞在脑海里的事情是想忘都忘不掉的——1947年7月9日,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一整个白天他都在阁楼里清理杂物,把窗帘拉起来,然后收收捡捡,这里是个与世隔绝的空间,足够安静,又没什么人会来打扰他。黑暗里并不是完全的沉闷,有时候,打开这个箱子,或是拿起那张书签,很容易就会使人沉入漫长的往事里。他总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留着这么多东西,有次他痛下决心,借着月色,在客船上把随身的大半行李全丢进了太平洋海底,结果呢?他刚从布拉索夫搬到这里的时候,阁楼里可是空荡的一尘不染。
全扔下不管,他的脑海里也时常闪过这个念头,那股熟悉的腐朽气味占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闻到些许就叫人浑身不舒服,更别提夹杂在其间,不知道是多少个世纪前的尘土,还会随着他的动作飘浮起来,吸入鼻腔,灌入喉咙。那天他收拾了好久,最后累的双臂酸痛不已。像是生锈的黄铜挂坠盒,还有辨认不出字迹的信件,这本来都是该扔到废纸篓中去的,可是他却把它们留了下来……隔了这么久,谁还能记得清这背后隐藏的短暂时刻,它们不可能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可能永远无处不在,只是习惯罢了,有人曾经对他这么说过,他却记不起是谁。
最后他下定决心,下次搬家的时候,他一定要把这栋小楼都给烧掉,彻彻底底。
不论如何,当Ezio想起自己该去药店拿罐装乙醚的时候,窗外的天色早就已经黯淡下来了。他拉开窗帘,望向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那光线还是有些晃得眼睛不舒服,云彩和它下面涂抹的橘色光芒正逐渐转为更为深沉的暗黄色,只有每天的这个节点,日光才会略微沉静下来,一度炽烈和耀眼的光晕如今变得红而平和,那是即将坠落,无法挽回的光芒。他觉得这似乎是像一幅古旧的画,他的思绪飘到了什么很远的地方,然后,又感到难以言说的空虚。
那个夏天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处处都是炎热和遗忘,事情越来越少,街道上也看不见几个人,海因波特像是在逐渐成为孤岛。按理说,像这么热的时节,因为牙疼而来诊所就诊的人会比以往增多不少,不过是往年的经验罢了。每年夏天他都得做好准备,几乎从早到晚都会有人坐在他的对面,大部分时候他都待在桌子后面,给无精打采的妇人、他们那又哭又闹的小孩和阴沉着脸的男人们诊治,不,夫人,您不能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吃这么多蛋糕。到最后,他的表情看起来一定是无聊透顶,反正也就这样,他不怎么愿意说话了,仅仅是把写好的处方递过去,目送着他们走向几步之外的诊所出口。海因波特是个宽容的地方,倘使人们能够想象出自己的不如意之处,他们也能怀着谅解的心情忽视他人的过失,比方说,倘若他一整个白天都没有开门营业,镇上的居民就会当他这个牙医并不存在。
年年如此,除了这个夏天。照理说,气温往往和牙痛、暴力事件以及汽水销量关系深厚,只不过反过来说,倘若温度过高,人们倒是宁可待在家里忍受疼痛,也不乐意走上街道,走到炎炎的烈日下,接受高温的炙烤。今天一整天楼下的门铃一丝动静也没有,似乎也能证明他的推测。他等着,思索着,感觉到衬衫里的汗水渐渐开始干涸,最后的日光也消失了,他在闷热昏沉的傍晚星光中醒来,房间里堆满的是打包好的纸箱,他的双脚踩在尚有余温的地板上,却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要丢掉的垃圾比他预期的要少得多,也零碎的多,这不过都是他这近十年的生活留下的部分痕迹。他打开灯,环视着狭小的阁楼,窗外黑夜笼罩,小镇上的灯光陆续亮了起来,城镇里遍布着大街小巷,有些通往原野,有些通往大海。事实上,时间永远都在流逝,然后有些东西流走了,有些东西沉淀了下来,越积越多,如同房间里的灰尘,必须要定期打扫,问题正在这儿,依他看来,如果彻底倒空房屋里的东西,就意味着他与某段人生完全告别,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只水桶,装满水,倒空,然后再度装满水。
Ezio关上门,走下楼梯。
店门口的霓虹灯招牌也坏了,有几根灯管里不时发出滋滋响声,他走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明天该请人来看看。到今天他依然能想起那个焦黑的“C”和“R”,原本白色的外壳上满是暗褐色的痕迹,还有细微的电流炸裂的响声。他现在想起来,即使是换了灯管,重新接好电路,怕不是同样于事无补,高温会重新灼断线路,不过,对于那时候的他而言,不过是又多了个打发时间的选项——无非是一种空虚下无所事事的忙碌。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八点,但门口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从楼梯上延伸下去的道路干干净净,如往常般,只有几片落叶,边缘是些不规则的形状,像是烧焦后留下的残骸,又像是被汽车给碾压了过去。他把纸箱子丢进垃圾桶里,夜风轻抚他的发丝,带起数缕凉意,他不知道,当他把手稿、信件和纪念品扔回黑暗中时,那些已经离他远去的人们是否会有感觉,感觉到身体的某一部分被一道切了下来。至于他来说,他别无所念,心底只有宁静,就好像他再次将自己与某个世界分割开来,再度变得无牵无挂,浑身轻松。
街道的两旁是橡树,整整齐齐的按照设定好的间距排列着,叶片大而浓密,无精打采地叠在一块,它们也只有在夜晚的时候能够稍微喘息片刻。可是气温还是和白天差不多的热,他沿着石板铺设的人行道朝前走去,路过镇中唯一的喷泉水池时,他还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现在,池子里空空荡荡的,池底只留下些的干枯的泥土,旁边散落着几张面包店的传单,月光落在寂静的广场上,四周静的出奇,这倒像是整个世界远远地避开了一样。
“医生,您这是要去哪啊?”
听到声音,他停下脚步,有个男人站在街尾,穿着深蓝色的衬衫,下半身是棕色的长裤,右手提着酒瓶。隔着老远他都能闻得到那股酒味,在他的身后是海因波特为数不多的酒吧之一,里面的灯光太过于明亮,他只能看到几个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前的客人,点唱机开着,正在播放的是首舒缓悠长的爵士乐,背后的架子上摆放的是几瓶不含酒精的汽水和白兰地。一对小情侣正在往外走,他收回视线,醉酒的男人正斜靠在树干旁,露出一个迷茫又空洞的笑容。他擦了把汗,又喝了口酒。
“药店。”他回答道,声音很平静。
那个男人听见了,他咕哝了几句,酒瓶从手里滑落,摔成碎片。他摇晃着身体,从嘴里挤出几句近似于祝你身体健康之类的话语,含混不清,随后笨拙地转过身,蹒跚着往回走去。
他在原地停顿了会,随即继续朝前走去。整条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往四面八方蔓延,倒像是他在消磨时光。几点明亮。四散的灯光出现在黑暗之中,在空寂的城镇之中,它们是最后的光源,那是市政厅,坐落在海港旁,现在不过虚化为了黑色的轮廓,隔得远了,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上个夏天,从这个方向看过去的时候还是空空如也,天空像未来一样无限扩展,但这灯光却使得黑夜更加孤寂了。
药店里还有光亮,年过半百的店主坐在柜台的旋转椅上后面读报纸,年轻的女店员在整理货架,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那上面摆放的商品用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他只是摆摆这个,弄弄那个,好让自己看起来正在做事情。当他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他正用抹布擦拭着货架上不存在的灰尘。看见他的时候,他朝他笑了笑,充满了柔和的魅力。
他回以笑容,她红了脸,跑开了。
“我是来拿乙醚的,”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可是,在他走进店里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此行注定一无所获了。
“对不起,我很抱歉。这个星期货船根本没经过咱们这。”
店长告诉他,因为高温,该死的天气,还有一系列复杂的,他无法清楚理解并转述的原因。他耐心地倾听着,大概是说有个疯子,可能是职业的杀手,在马里兰州杀了超过十五名警察和七名帮派成员之后,混进了货船里逃往了格林斯伯勒的方向。现在北卡罗来纳州内的河道都封锁了,医用酒精,罐装乙醚,更不用提青霉素这样的药物,现在什么都运不进来,只能等到警方解除封锁——或者,店主耸耸肩,露出一丝隐秘的笑容,那是心照不宣的表情,每当议论到这种话题都会出现——等到警察都被……不过,那真是太可怕了。
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同,然后他摆摆手,拒绝了女店员递来的香烟盒。
“我得回去了,”他礼貌地点头致意,“今天可把我累坏了。”
“可不是吗?谁不是这样呢?”
店主叹了口气,他举起手,他开始揉捏着自己的肩膀,眼神里尽是疲态。这人也上了年纪了,他印象里,他刚搬到海因波特的时候,每个周末的清晨都能见到他穿着正装,打好领带上教堂去,直到晚上八点才回来。他还会利用闲余的时间做义工,打扫广场,为树木修剪枝条,时至今日,他也快成了个需要他人照顾的老头子了。
“再见。”
九点左右,他两手空空的往回走去,途经过的房屋大多都一片黑暗,现在,人们肯定已经休息了。如此炎热,除了关灯睡觉,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呢?这条几英里的路很长,穿越了大半个小镇,经过市场、公园和零散的住宅,但他却有意放慢脚步,在经过橡树下的时候,他抬起头,炎热的天气令夜晚的小虫们都销声匿迹,只有星空下摇晃的枝条,偶尔发出沙沙的响声。
乙醚,酒精,或者是手术钳,这一切又有什么关联呢?不过是从这个生活逃到另一个生活,辗转在世界上不同的角落里,Ezio想起店主说的那些话,开始盘算起坐车前往罗利的可行性,说来也是,这些天他好久都没听见货轮的汽笛声了。他不想别的,只是想到了曾经几乎覆盖整条运河上空的灰白蒸汽,它们在天空下凝聚成一大团,随着风迅速向南移动。
有辆老爷车在某处发动了引擎,嗡鸣声隔着树丛远远地传来,酒吧里已经没有人了,那些面无表情的音乐家们已经离开,只留下几个疲惫的像是几个星期没有合眼的服务员正在打扫地板上的残渣污渍。光影昏暗,背景的歌曲换成了《Blue Moon》,酒杯上闪烁着晦暗的光,歌声从窗户和墙壁的缝隙间飘了出来, 如同蝴蝶、萤火虫和知更鸟,旋律和音符悄然飞走。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照原路慢慢往回走着。那天他很晚才走回自己的诊所里,二十年后,他还能看得到自己经过弗朗索百货商店门口的样子,借着路灯的光芒,他还有闲情逸致打理了下汗湿的发丝,那里面是张年轻人的脸,深棕色的短发垂在额前,眼睛里闪烁着闲适的光芒。他穿着是件灰色的衬衣,嘴角挂着笑容,似乎陷入到某种虚幻的光景之中。镜子里的这个人好像得到了平静,却又好像不是,他看见了那苍白的脸颊上闪过一抹红晕,肌肤下的血管冰冷,在夜晚温暖的空气里,好像又重新活了过来。
今天就这么结束了,他想。
在走到家门口的时候,Ezio把信封从邮箱里拿出来,夹在腋下,走上台阶,他的步伐慢了下来,那时候他就该有所警觉,好像总是要发生一点事儿,无可避免。比如,二楼的窗户被打开了,草坪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脚印,还有掉落在一楼窗台下的插销,可他一样都没注意到,他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故意忽视了这些,但那夜的月色的确也太过于醉人。总之,他像往常那样,把门口挂着的营业指示牌取了下来,然后朝客厅走去。
他就是很想喝酒,还有《Blue Moon》,一首感伤、美丽而又忧愁的歌,像是轻飘飘的,整个人要浮起来一般的微醺感,这有些不像话,他又想到药店的那个漂亮的女店员,他知道每个星期五的晚上他都会去跳舞,四年来几乎年年如此,她暗示过他几次,或许他也该有所表示。
前门打开又关上,屋子里黑黢黢的,借着窗帘后透过的微光,他走到餐桌前,拿起酒瓶,准备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好好想想那些该死的乙醚的问题。毕竟作为一个牙医,你不能为病人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拔牙,但是无法为病人做手术,他还算得上一个医生吗?他的心里装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有那么一会儿他还想起了早上丢掉的那堆垃圾,里面有张他的画像——该死的,那可是名家之作——现在它应该早已沉睡在某个无人问津的市郊角落里,等待着第二天被装车运走。
他把玻璃杯里剩下的咖啡倒干净,然后伸手去拿餐桌角的酒瓶。
“别动。”
Ezio握紧了细瓶颈,一动不动,猛地,声音戛然而止。
血腥味,浓厚的血腥味持续刺激着他的鼻腔,还有顶在他的背上的冰冷金属,他知道那里面起码有八颗子弹,每一颗都蓄势待发,等着把他打个对穿,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似乎传来轻微的,像是花瓶在地上摔成碎片后,皮鞋无意间踩在陶瓷碎末上发出的嘎吱声。他能感觉到枪口抵在衬衫上,布料牢牢地与皮肤贴在一起,仿佛要嵌进身体里去。以他的经验来讲,作为一个身负重伤的人,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实在是值得称赞。
男人轻轻咳嗽了声,就连他的声音里都带着血的味道,有几滴血沫落在他的手背上,如此鲜艳又显眼。他把头转开,不去看它。
“你是医生吗?”
他点点头,没有出声,随即继续拧动着手里伏特加的瓶盖。他的手在剧烈的颤抖,好几次他都快控制不住力度,几乎要将瓶盖连同细颈的瓶口一道扯下来。沉默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收缩挤压着每一寸空间,他把有些变形的瓶盖丢到桌上,那圆形的金属片打着滚,消失在视线的范围内。叮叮当,声音越来越远,锋利的边缘在地上拖来拖去,在神经绷到极限的时候,一丝一毫的响动都足以让人发疯。
但他还是要把该做完的事情做完。接下来是拿起玻璃杯,如他所想的那样,他并没有挨上一枪,身后的男人似乎是默许了他的举止,也或许是在观察着他。他毫不犹豫地将酒瓶里剩余的琥珀色液体全部倒了进去,一时间,房间里只能听得见汩汩的水声。渐渐的,酒精的味道变得浓烈起来,那股铁锈般的气味被掩盖了下去,他深吸了口气,又一口,终于,他再度恢复了对意志的控制;他的手不再颤抖,这时候他也意识到自己可以开口了。
男人还在等待着,时间像是钟摆停止摆动般静止了,他伸出手,想要端起酒杯,身后那支枪管威胁性地朝前戳了一下,这回动作粗暴得多。他只好松开手,垂下眼睛,视线在玻璃杯上方来回打转。
“我是Ezio·Auditore,这里的人都叫我医生。”他听见自己说道,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声音下是巧妙地隐藏起来的,仿佛从内心深处挤出来的跃动感,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如果它还能跳动的话,它一定会像快要跃出胸膛般搏动不休——一如埋藏在浓稠的伏特加香味下的血腥气息。
“很高兴见到你,朋友。”
2.
他稍微平静些了,然而,更大的麻烦还没有解决。Ezio把酒杯用指尖推的远了点,他的手轻柔地垂了下来,无声地搭在木桌上,在粗糙不平的桌面上,他触到了些粘稠的奶油污迹,那该是今天早上的蛋糕留下的。枪口依旧抵在了他的背上,然而,在最初的那几分钟的新奇感过去后,这根不再冰凉的金属管与掌心里的污渍一般,都成为了黑暗掩盖下的布景,共同构成了这荒诞又有些可笑的场景。他心不在焉的站在那儿,右脚不自觉的在地板上划动着,将灰尘逐渐扫成一座三角形的小堆,在这几分钟后,那股无可抑制的冲动消退了,像夏日的雷暴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只留下满地水痕。
猛地,从窗外刮来一阵南风,将屋子里闷热的潮气驱散了些。窗帘飘动的瞬间,月光抓住空隙,携裹着温热的风,沿着棉布的褶皱间溜了进来,这是个令人烦恼的信号:夜晚才刚刚开始,一如这令人开始感到难以忍耐的僵局,寂静和黑暗的幕布将他和这个世界分隔开来,这倒像是时间有意停滞不前。桌面上的玻璃杯也纹丝不动,漏入的微光移动了一下,弧面将光线射在了对面的沙发上,留在他视野里的是若隐若现的淡白色椭圆,下一阵风吹过的时候,光斑就消失不见,再也无迹可寻。
还有呼吸声,虽然微弱而急促,可并没有停止。就在他的脑子快被胡思乱想填满的时候,身后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男人的身体也随着急促的喘息开始微微发抖。他还能坚持多久呢?三十分钟?还是四十分钟?他静静地等待着所有声音平息下来,随之泛起的是新鲜的血液气味,这回他要冷静的多,也没有再感到口干舌燥,Ezio环顾四周,他抬起眼睛,朝吊灯的方向看了一眼。
“There are so many towns in the world,there are so many pubs in the town ,she goes in mine.”
《卡萨布兰卡》对他当下的处境毫无助益,只是这男人着实标准的像是从好莱坞犯罪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他们随身带着香烟、手枪和冷酷无情的心,通过把挡路的人干掉来解决一切,还会有观众为他们鼓掌叫好。现在尚缺的就是乌云密布的天空、刺眼的闪电和暴雨,来为这密闭的小屋营造些更为紧张的氛围,多少令人意识到些能够看得见的危险。
他等着。枪口再次推了推他的后背,动作比最开始要轻柔的多了。
“照我说的做,医生,先去把灯打开。”
这是他当晚上第二次听见这声音,十分平淡,听起来很疲倦,好像昏沉的随时会崩溃,仅仅是靠着不知从哪涌起的一股决心硬撑着。他点点头,也没想身后的男人是否能够看见。然而当他绕过餐桌,径直走向吊灯开关所在的位置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拖动椅子的响动,还有什么东西和坚硬的木板相撞的声音,他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不过是男人实在无力支撑着继续他的威胁。Ezio一路往里走,脚步缓慢地绕开了摆放在橱柜旁边的垃圾桶,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拉开窗帘,而是直接打开了灯,顷刻间,客厅里亮了起来。
彼时,他这才算是完全看清楚男人的脸。
是个面色苍白的男人——也可能是失血的原因,他穿着的是黑白条纹的马甲背心,没有戴帽子,这点倒和电影里那些永远裹在黑色大翻领风衣里的家伙不太一样。向后梳去的头发边缘被修剪的很整齐,却因沾染了灰尘和血渍而显得分外凌乱,在灯光下,男人的发尾仿佛泛着钢铁般的灰色光泽。他确实显得很疲倦,眉宇间印刻着深深的皱纹,使得人一时很难断定他的年龄。衬衫上有几道已经干涸的,变为了暗褐色的血迹,还有些正在扩散的鲜红轮廓。手枪正放在他的右手旁,Ezio注意到他搭在桌面上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着,那绝对不是宿醉的原因。
男人把另一只手搁在了桌面上,他把椅子挪了小半个方向,好给自己找个更稳定的支撑点,他将视线再度转向了Ezio,目光锐利,一转不转地审视着他的面容。这张脸他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事情往往就是如此,愈是认真思索,愈是一无所获,他突然觉得,自己肯定认识这个人,这个念头在晚上不止一次的出现过,如同涌起又消退的潮水一样,或许让他坐下来,毫无心理负担的开始回忆,他能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某个名字来。问题就出在这儿,等到他终于有了空闲的时间,这种想法已经彻底消失了。
“需要我向你解释一次,为什么我见到你的时候没有开枪吗?”
他的声音和他本人一样,冷淡又平静,在说话的时候,他非常小心地斟酌着词句,避免让那些音节过于复杂的单词打乱了他的呼吸,暴露出他的伤势——或者他根本是在假装小心(因为在Ezio看来,他根本没把他这个手无寸铁的牙医放在眼里)。
Ezio说,因为他是个医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口出此言,因为他本想说是个巧合,而且他知道这样说一定会激怒对方。
那好吧,男人点点头,显然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他说,做你该做的事情,医生。
他们对视了数秒钟后,Ezio率先垂下眼睛,他指了指右手边的橱柜,示意自己该去拿些医疗用品了。
当他拉开柜门的时候,一股塑料仿真花的气味扑面而来,往往在打针或包扎伤口的时候,病房里全是这个味道。他把另外半边玻璃柜门也打开,从最上方拿下还没拆封全新的绷带卷,放在面前的白色瓷盘中,然后是些惯例的剪刀、镊子和医用酒精,看上去他需要的东西还都是储备齐全,剩下的只有还没来得及送来的消炎药,不过缺少点东西似乎也没什么妨碍。
这个时候,Ezio突然意识到,尽管他们已经相处了不算短暂的一段时间了,可他对这个闯入者还是一无所知。看,他甚至连这人的名字都不知道,Ezio想,如果他读了今天早上送来的报纸,或许能在头版上找到他的名字,还有照片,多少也能读到些个人资料。想想看,面前的这个人,在杀死了数十人之后,从容的穿越了警方的包围,如同幽灵般陡然降临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小镇里,他在这儿住了这么久,还是头一遭碰到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想象令他精神不觉为之一振,那也许是整个晚上他第一次感觉好极了。
空杯子放在餐桌上,三百毫升的酒精已经从杯子里彻底消失了,男人解开了马甲的扣子,整个人斜靠在椅背上,那把漆黑坚硬,泛着金属的深沉色泽的手枪依旧放在他的手指下面。但他的焦虑和警觉比十分钟前减轻了不少,Ezio记得自己说了点什么,但话语的内容他已经忘了,因为男人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也许他们只是默默地待了会,他站在桌旁,男人坐在椅子上(他敢打赌,放在椅子上的靠垫已经被彻底染成了血红色),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倒进了杯子里,小口小口地喝下去。他则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Ezio从手术托盘里拿起盛着酒精的玻璃瓶,里面的液体只剩不到四分之一,他拧开瓶盖,轻轻地将瓶塞倒放在纱布旁,接着,他将纱布展开折好,用剪刀剪成三份。每一步动作他都尽量表现的沉稳而平静,可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对方。
“我该怎么称呼您?”他问,一边拿起几根棉签,在面前的碘酒瓶里沾了沾,同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随意些。
“Altair。”
这个名字至今还徘徊在他的脑海里,像是沙滩上无数次被海浪冲刷后,依旧留在原地的礁石那么顽固。很久之后他才回忆起来,自己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也是在一个夜晚里,但不是在这剑拔弩张的客厅中,那又是一段被他遗忘了很久的故事。虽然Altair说话的声音一贯很轻,他想,一定是因为那天晚上房间里太过于安静,只有偶尔的咳嗽声和金属碰撞的响声,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其余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了,只有这个名字,他的声音才是这个苍白的空间里,确实存在过的东西,就是这种感觉,就像他不是坐在这里等待着他的治疗,而是用那把手枪里的子弹把他的心脏打了个对穿一样。
“很高兴认识您。”他重复道。
Altair没理他。“我不知道你的医术如何,医生,”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Ezio手上的医用剪刀上,不时略微皱起眉,那副样子看起来倒像在观察着什么从未见过的机器一样,后来他才意识到Altair其实也开始紧张了,“希望我的直觉没错。”
这句话近似于喃喃自语,但还是被Ezio捕捉到了,这让他有些诧异。
“我会尽力而为的,先生。”他回答道:“可是如您所见,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牙医罢了。”
“我知道了,那么,你最好竭尽全力。”
他告诉Altair,他得把上衣脱掉,好清理嵌进身体里的弹片——如果有的话,他补充道——还有止血,缝合裂开的伤口,这些隔着衣服可办不到,而且,他没有多余的乙醚了,这或许会令Altair感到无法忍耐的疼痛,但他会尽量放轻动作,在短时间里处理完伤势,说到这里,Ezio露出一脸苦笑,老实说,他还真没把握。
“你来。”Altair微微侧过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我受伤了,没办法抬起手臂。”
他只愣了数秒钟,整个人的思路就重新清晰了起来,他还能说什么呢?当然了,他不能拒绝。Altair闭上了眼睛,似乎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他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那个时候,Ezio却觉得,尽管没有确信的证据,他却有种本能似的预感——在这混合着铁锈味和酒精味的屋子里,在这不完全的寂静里,有什么正在酝酿着。
Ezio轻柔的解开了那件皱巴巴的白色衬衫的扣子,从上而下,这是项需要点技巧的工作,早些时候干涸的血污会把布料和伤口黏在一起,这会弄疼他的病人,他的手指沿着纽扣的边缘,小心的挑起布料,将那指甲盖大小的塑料圆盘从裂口里褪了下来,然后将领口拉开。在头顶雪白的光线的照耀下,他看见一道狭长的划伤,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衣领的深处,裂开的伤口中的血迹早已停止流淌,只不过如此近的距离,血腥的气息几乎是猝不及防的扑入了他的鼻腔里。一阵晕眩感令他不得不停下动作,那股他以为已经消退的——欲望——不,准确的说是本能的冲动——再度翻涌而来,有那么一瞬间,气氛变得如此令人如坐针毡,他心想,这个男人的血液令他如此狂躁,这很不正常,而他无缘无故开始涌起这无法控制的冲动,这也很不正常。
“怎么了?”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灼热的气流在他的脸颊上翻滚,Ezio这才意识到他竟然松开了手,Altair发烧了,可能还有些严重,不过都是重伤后常见的症状,“吓到你了?”
“没有。”他摇摇头,不动声色的咽下了口水,“没有。”
照这个速度,等到天亮这件衣服都脱不下来,Ezio心想,他再次把手搭在了第二颗纽扣上,尽量止住凑的更近的念头,然而所有的感觉器官似乎都已经被完全调动起来,甜腻的、浓稠的、混合着铁锈和涩腥的味道将他包裹了起来,哪怕他不必将自己的嘴唇贴在那绽裂的,已然开始泛白的裂口上。他想像平常一样克制住,可今天晚上的空气似乎也凝滞不动。Ezio俯下身去,慢慢的将胸口那儿被鲜血黏在肌肤上的一小块布料撕开,他听见头顶上响起指节捏紧的咔啪声,这一定很痛,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往往也不会太在乎自己的。
大概是到第四颗扣子的时候,Altair突然推开了他的手。
“你一向都这么犹犹豫豫的么?”
Ezio看着他吃力的抬起了自己的右臂,用力的拽住半边衬衫,他妈的,他咕哝了一句,然后仰起头,咬牙往下一扯,Ezio注视着他那张冷汗密布的脸,手足无措,头晕目眩,身旁粗重的呼吸声过了好久才稳定下来,他看看桌上摆放着干净的纱布,又看了看,莫名的在心底叹了一大口气。
“有烟吗?”
Altair耸下肩膀,半边衬衣挂在他的肩头,已经有大片的肌肤裸露在了外面。他的身上很脏,作为一个逃亡者而言,谁知道他是多久前洗的澡,多久前换的衣服。Ezio用镊子夹起粘了酒精的棉球,开始在伤口上轻轻擦拭着。他的身材很好,不过粗略的看去,注意力大多都会被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所吸引,如果弄干净血迹和污渍,换上西装,再打上领带,没人会认为这是个亡命之徒,他有着仿佛与生俱来般的冷酷态度,不是严肃,也不是淡漠——这有时会让别人误认为他年已四十,不过,倘使他人真的这么看待他,多少Altair也不会费心解释。
他听见自己说有,不过要等先把伤势处理完。
不到十分钟后,他便把Altair的上衣完全脱了下来,只剩一条黑色长裤。早先那些暴露在外的伤也用绷带包裹完毕,在此期间,那件破烂不堪的马甲和衬衣全被他踢到了椅子下面,这真是件累人的差事,他早就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替别人处理枪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那倒不算什么,Ezio小心地用镊子从Altair的上臂处挑出了一小块弹片,轻轻放进了手边的盘子里,他的患者不仅脾气很糟,心情也一样差,而且——最要命的是,Altair看上去还没什么耐心。
这个夜晚快要结束了,他也累了,实在没有精神再和一个变态杀人狂周旋。Ezio将手术缝合线轻轻从肌肤的另一端拉了出来,他侧过头,偷偷瞟了眼Altair的神色,一如往常,他那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全幅注意力——他希望如此——正放在墙上的挂钟上,上面显示是三点二十七分。而当Ezio将剪刀从托盘里拿起来的时候,钟响了,只有一声。
可两个人都恍然未闻,只有剪刀落在地板上,沉闷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钟摆的余音里。Ezio抬起左手,压在右手的手背上,在手心里,他仿佛感到有什么在颤动,就像心跳一样,正相反,他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那里,银色的弯曲钩针还停留在僵硬的指间,像是等待着什么,
他俯下身去,将线头凑到了自己的嘴唇旁边,为了完成这个动作,他不得不几乎将整个人都贴在了Altair的手臂上,鼻尖好几次擦过方才刚刚包扎完毕的皮肤表面。当然,他心知肚明,用牙将缝合的手术线咬断,这不仅毫不专业,而且愚蠢,别傻了,他闭上眼睛,然后缓慢地睁开,目光紧紧盯着那半截纤细的,雪白的线尾。
只有一丝,还是两丝,和Altair冰冷的外表完全不同,不论是什么性格的人类,他们的血液都是温热的,顺着喉咙一直滑入胃部,光是想到这一幕,都能点燃熄灭已久,蠢蠢欲动的欲望,他的嘴唇在颤抖,仅仅如此稀少的数量根本无法满足他的好奇心,反而更加助长了内心的渴望,他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受伤流血和坏心情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房间里安静的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死掉了一般,Altair依旧毫无所知地坐在那儿,当Ezio抬起手的时候,他便自然地将自己的手臂收了回去。
他梦游般的抬起头,“好了。”Ezio听见自己说,却好像是只动了动嘴唇。
“是吗?我还需要你帮个忙。”
“我想也是。”他夸张的叹了口气,大半夜的疲惫开始朝他涌来,“看来您还需要在这里借宿一宿了,没问题,楼上有间阁楼。”
“我希望不要像个洞穴一样。”
听到这句话,他不禁产生了一种印象:他认为自己和这个人打交道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我去给你拿烟?”
他没上楼,而是走到门边的衣帽架旁,按照他的记忆,Ezio将手伸进左边的口袋里,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新开张的酒吧传单,还有些零碎的,糖果、硬币、包在小纸包里的药片,他索性把它们全都搁在鞋架上,用手指轻轻拨开沾着线头和绒球的杂物,从里面淘出一支,也是唯一一支烟,这还是上个星期某个回访的病人给他的。他从不抽烟。
“抱歉。”Ezio把那支揉的几乎看不清形状的烟递了过去,“我只找到了这个。”
“……没事。”
Altair把火柴梗丢在地上,脏兮兮的皮鞋用力地碾了过去,火光在他的指间亮起,接着是缭绕的烟雾,融入海因波特的夜里。他侧过头去,右手捂在嘴唇上,接着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每隔半小时必定响起一次的沉闷钟声从身后的墙壁上扩散开来,他看见Altair的影子在墙壁上颤抖摇曳;他本来已经快要死了,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了Ezio的脑海里,这个人类本该死去,身体里的血液停止流动,变得和试剂瓶里的酒精一样冰冷。
“介意我问一下,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吗?”Ezio在椅子上坐下, 拿起毛巾擦了擦满是血迹的双手,他用指尖按着太阳穴,微微闭上了眼睛。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太累了——而且,坐在这儿,他已经能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隐约开始泛白的天空了。
“为了杀掉某个人。”
他看着Altair,等着他接着说,对这个回答,他的心里丝毫不感到诧异。
“该不会是我吧?”
这个问题,他知道听起来好像是恐惧下脱口而出的尴尬玩笑,那天晚上他们本可以聊点别的,Ezio却清楚这不是句简单的玩笑话,那个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什么。地板上纷纷扬扬的沙土无声地渗进木板的凹陷的裂纹之中,纵使Altair当时还是一无所知,有些事情就是这样,Ezio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竟然有些莫名的紧张,或许这个世界有一个不可避免的未来,他不过是凭着直觉隐约窥见到了而已。
当然,Altair否认了,“不是,”他说:“是个和我朋友的死有关系的人,你为什么问这个?你认识他吗?”
他说不,当然了他怎么会认识,Ezio甚至还编了个借口。Altair盯着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3.
Ezio把杯子里已经彻底凉透了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倒扣在书桌上。他想要重新振作起来,可现在事情变得更糟了,那天结束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也记得不太清楚了,或许他们相安无事的度过了剩余的夜晚时间,那都不重要了。
水壶里还有凉水,他把杯子又翻了过来,将杯底压在了咖啡渍上,往里面添了点水。门外没动静,他喝完了水,却依然感觉口渴,嘴里那股咸腥味道依旧挥之不去。Ezio还想给自己倒点,却发现水壶也空了。世上不如意的事情总是占大多数的,他想,照旧把杯子倒扣在了原位,然后沿着地砖的边缘走到了沙发边。Ezio觉得也许坐下来能好受点,像往常一样,总是能熬过去的。
桌上的座钟敲了九下,Ezio将钢笔放到一边,他的眼睛有些干涩,诊所里空荡荡的,窗外是深沉、平和又普通的夜晚,在这个一如既往的炎夏里,空气中弥漫的是干燥的尘土气息,咖啡壶空了,茶杯里也什么都没剩下,通常这种情况意味着他该收拾东西走人,趁着这座城市还没陷入彻底的沉寂的时候,他能早点回家,洗个热水澡,在又小又闷的公寓里喝点酒——Ezio叹了口气,那间公寓拿来勉强度日还行——自从家里多了个住户后,回家似乎也变成了不那么愉快的事情了。
今天早上的时候,Altair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他的灰色衬衫,他把那件明显偏小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没有扣扣子,任由包扎的绷带和纱布露在外面,外加一件宽松的棕色夹克,一如既往,他没穿袜子,倒是多少修理了下自己的胡子,现在他的面颊上只剩下零碎的胡茬,这让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Ezio看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熟练地用火柴点燃,将雪白的烟雾吐散在挂在楼梯旁的仿制风景画上,随后他放低视线,盯着正翻检着预约名单的Ezio,目光灼灼,却不带有任何嘲弄的意味。
“早上好,医生。”
他没回答,自顾自地拿起钢笔,划掉了几条取消预约的顾客,在听说缺乏乙醚之后,好几位需要做手术的客人不得不乘车前往其他城镇,说实话,Ezio还挺想问问,那个导致他生意衰落的家伙究竟是不是他,但大部分时候他们之间几乎不会说一个字,除此之外的交流就仅限于换药和拆线。不过在Altair搬进来之后,他的厨房难得的多了油烟和酱料的味道,不,自然做饭的不会是那个受伤的患者,看在上帝份上,他记忆里最时尚的一份食谱还是1892年在巴黎的某间咖啡馆里学会的。
“你厨艺不错,在哪里学的?”
他开始准备早餐的时候,Altair在他的背后走来走去,不时拉开冰箱的门——当然,那里面既没有人类的血浆袋,也没有切得整整齐齐的尸体——他从里面拿出半个新鲜的洋葱,又放了回去,旋即走到了Ezio的身边,仔细观察着他的动作。
“一个人住,有什么办法?”他耸耸肩,漫不经心的说,然后将锅里的煎蛋翻了个面。
“也是,医生我见过不少,”Altair点点头,随后像是因为牵扯到伤口般而放慢了语速,他继续评论道:“但是说老实话,厨艺像你这么好的医生,我还是第一次见。”
“那你大概是没见过单身的那种,拿去。”Ezio把鸡蛋倒在瓷盘里,那里面已经放着两块吐司面包,他的心志足够坚韧,还不至于用同样的冷嘲热讽还击回去,“我要去镇上买点东西,你一个人足足用了我半年的绷带储量,需要我帮你带点什么回来吗?”他补充道。
“不用了。”
Altair端起盘子,从水槽里拿起叉子,甩干净水,放在鸡蛋旁边,然后又把手放回了口袋里,他转身走出了厨房,自顾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沉着脸开始对付那些热气腾腾的食物。
Ezio将记事簿和钢笔放下,今天时间还算早,他仍旧不急不忙的走到前厅,将放在壁炉上的香烟和打火机一道,装进裤子的口袋里。他站在透明的玻璃门前,朝外面看了看,天气依旧很好,阳光落在平坦的,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广告牌上停着只山雀,上面贴着最新的电影海报,如果自己没惹得这么个大麻烦,Ezio想,他晚上真的还挺想去镇上走走。
身后,Altair已经结束了早餐,他从Ezio的储物柜里拿出小半瓶白兰地,却没有喝,只是把它摆在了面前,开始端详这通透的玻璃瓶。Ezio站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外套和帽子,深灰色的,夏天剩下的日子好像长的一眼都望不到尽头,想来之后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炎热,伴随着炽烈的阳光,不过也都是高温、暴晒和随之而来的炎症多发期,没什么区别,只是这个夏天可能会很难熬。Ezio扣上最后一颗纽扣,将脖颈的皮肤全部包裹进布料之类,认真的将衣领翻平整。他深吸一口气,如果他能平安无事的解决这件事,他的下一个目的地一定要定在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差不多的地方。
“我会给你带报纸回来,”他想起昨晚两人聊天时谈到的话题,在心底叹了口气,“但是不要喝酒了,如果你想早点好起来的话。”
“不客气。”
他确实说不出话来,毫无疑问,再次冷场。Ezio双臂抱在胸前,耸耸肩,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这个人了,最起码,他搞清楚了两个人之间要怎么相安无事,“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去诊所那边了。”他的语气很平静:“算我拜托你,别惹事。”
半弯的香烟在Altair的手指间晃了个圈,“没问题,我也一样。”
在他踏出门的那一刻,吹拂而来的微风正好撞在了他的脸上,风里有股淡淡的泥土和烟草混合的气味,饱含着所有充满希望的清晨所独有的,能安抚下人的心神的宁静感。他将另一只手揣进长裤的口袋里,手指机械的把玩着零碎的几枚硬币,金属的小圆片在指间旋转,发出清脆的撞击响声,一切都平静祥和,宛如寻常。他推开诊所的后门,走到桌子旁坐下。
结果这一整天,都没有一个患者前来就诊。
不过是一时的好奇心和冲动,结果现在他得到了什么?抵在喉咙上的匕首?还是随时会打进心脏里的子弹?倘若他一开始足够果断,在这个大麻烦惹上身之前就把它彻底解决掉,他倒是能一身轻松。而现在呢?他感到不满,这种情感总是和他自己做出的蠢事有关系。并非是因为自责,而仅仅是因为原本规律的生活被彻底搅乱而觉得很不舒服。
Altair是那种很聪明的男人,Ezio托着下巴,放任手中的钢笔在面前的白纸上落下毫无规律的轨迹,他清楚自己的优势所在,懂得怎样巧妙地隐藏不利之处,也懂得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使用什么手段——当然了,他毫不介意把子弹射入碍事的人的脑子里,也不介意在肮脏的下水道里潜伏一夜——他把自己的意图包裹好,藏在风衣的底下,不打算展示给任何人看,通常如此,没有任何例外。这样的人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因为他心里清楚,很多人为看见那些隐藏起来的东西,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对于Ezio这样的人来说,在同一瞬间他就能立刻嗅到同样危险的气味,在不到一分钟后,他决定要敬而远之。
类似的事情他也做过,时间不算久远,若是放宽标准,现在他们倒做的是类似的事情。这些日子里,他们谁都没有再谈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自然他们谁都没有忘,只是找不到提起的借口罢了。
Altair的目标很好猜,现在这人的照片还贴在他的诊所旁边的墙上,还有用加黑的粗体印刷的名字。连环杀人魔,报纸上这么写道,贴心的每天都为他固定留了那么一块位置,好像是全北卡罗来纳的警察都在追捕他一样。胡扯,或许这人现在就藏在某个离这里只有几条街的仓库里喝汽水,而他的家里正藏着一个受了重伤,却随时准备出门咬断那家伙喉咙的追杀者。他想,最糟糕的结局,恐怕就像那些黑色电影里上演的最终决战那样,两个人在他的诊所里大打出手,在窗帘上留下十几个弹孔,砸烂了所有的花瓶和玻璃橱柜,而他,一个普通的医生,他还能怎么办呢?
Ezio叹了口气,向后靠过去。
确实,这个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任何区别,矗立的电线杆,摆满货物的商店,还有流经的粼粼波光,月光落下,为笼罩在黑暗中的城市带来光明,他作息规律,每天早晨出门工作,现在还多了一项:包藏某个身份不明的复仇者,这些事情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空洞,并且还在逐渐扩大,他们相处起来还算是和睦,但想到初衷就不那么美好,他扮演一个被胁迫的医生,
他站起身,将面前的报纸折好,关上了台灯。
沿着通畅无人的大道,Ezio安静而随意的前进,和这个星期以来的任何夜晚都没有什么不同,空气很干净,灯光半明不亮的,建筑也毫无区别,有些屋子里还亮着灯,从垂荡的窗帘后漏出朦胧的光来,有时候还能看见一两个身影晃过,不知是男是女。夜晚还在继续,仿佛没有终止,这个念头总是能让他生出一股疲倦感。
“你好,先生。”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Ezio停下了脚步,他扭过头去,对面是一张被胡须盖满的脸,看不清表情,他直觉这人有些熟悉,却一时间又说不上来。照理说,他该是那种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这人脸上带着笑,却笑的几近残忍;这个人生来就是要去伤害其他人,从身体到灵魂,并且——他从来不在意别人是否知道这一点。
“我想请问一下,这儿的酒吧在哪?啊……你知道的,”男人抓了抓头发,那天晚上天气热的像发动机的引擎盖一样,有机油和酒精的味道从他的身上传来,在他的裤脚、衣领和胸前都是褐色和黑色的油渍,还有泥土。他上下打量着Ezio,眼睛里不带一丝感情,冷冰冰的,Ezio注意到他的双手一直插在裤子的口袋里,这在炎热的夏天可不算常见。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有时候你就是很想喝酒,没得办法,先生,告诉我吧。”
“往前走两个路口,左转。”
“多谢。”那声音伴随着一阵烟雾,飘过他的耳畔。
Ezio瞟了眼从身旁经过的男人,他们是这条街上仅有的两个人,有猫在拐角处一闪而过,以惊人的灵活性迅速消失在视野中,他盯着那高大的身影不急不缓的往前走着,不祥的预感在逐渐扩大,他摇摇头,像是要将心里那个最糟糕的念头驱散开来。雾气,他仿佛又看见了曾经弥漫在街道上,又湿又软的雾气,黏稠的如同凝结为液体一般的白雾钻进了他的肺部里,叫人几乎无法呼吸,Ezio皱起眉,这些游荡在空气里的半透明的东西不过是飘来的烟雾罢了。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好像大雨滂沱的时候被困在门廊下进退不得。
他想起这身影为何如此眼熟了,那天晚上他也是这么注视着他大摇大摆的离开,在公路旁骑上了一辆看不清车牌的摩托车,后备箱里放着的是五千美金和珠宝,他踩了两次油门才打着火,在月光的照耀下,摩托的轰鸣和尾气烟尘一样,隔得老远都还能看见,车轮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了辙痕,在第二天早晨的雨水下被冲的模糊不清。
当他再次看见这人的时候,Ezio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平静——或是淡然,他只觉得心脏像是充血到会爆炸一般,哪怕那只是团已经死去的暗红色的肉块罢了。他看着街道重新归于宁静,地面上甚至连脚印都没有留下,只有些残余的泥土碎屑,那应该是小镇外那条流经田野的河流旁的淤泥,暗褐色,带着点草根和水草的气味,他很高兴脚下踩着的是粗糙的石板,这样他就不用从任何可能的反光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自己那张面无表情,麻木不仁的脸。
复仇,就像Altair正在做的那样,他明白自己心里的躁动是什么,那是蓄积着的怒火,Ezio把手伸进口袋里,他摸到的是剩下的小半包烟,对他来说,岁月更迭已经不再有意义了,什么也没有,Ezio,他侧过头,看见了路灯的灯光,还有锁在旁边的自行车,什么也没有,可那种恐怖感却在心头挥之不去,他看见那天晚上他被人扶着,跌跌撞撞的走出被烧毁的旅舍的样子。没过多久,曾经支撑着他的生命的气息消失了,最后他离开了那儿,任凭死者在泥土下慢慢烂掉……他充当过无数角色,最终都是命中注定的空虚。
无论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他依旧是Ezio·Auditore,海波因特镇上受人尊敬的牙医,年复一年,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他的生活习惯没有任何改变,他只是没想到回忆卷土重来的速度会这么快。
他在那儿又逗留了十几分钟才回到自己的房子前,隔着约半条街远,他就看见Altair站在路灯的阴影下,双手放在上衣的口袋里,正盯着他瞧。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光线映着Altair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另一半里藏着些复杂的东西,Ezio轻轻呼出一口气,面色如常的露出小半个微笑,哪怕只有一瞬间,他都不愿意Altair看见另一个灵魂,一个蜷缩在面容苍白的牙医外壳里的陌生灵魂,毕竟,高墙一旦出现了裂缝,想要再修补起来可不是件容易事。
“回来了?”Altair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即使他竭力在隐藏着一点。
“你担心我?”
“我知道他就在这里。”Altair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从Altair的脸上,他看见了一闪而逝的挣扎,他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喉咙里一样,这让Ezio感觉有些奇怪,“所以……算了。”他摇摇头,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抱在胸前,紧紧抿住了嘴唇,这通常是他放弃交谈的表现。
“报纸给你。”
Ezio把夹在手臂下的报纸递了过去,垂下眼睛,从Altair的身边走了过去,似乎是在竭力营造一种错觉感,让人觉得他已经很疲惫了,没有谈话的欲望。背对着Altair,他掏出钥匙,拧开了前门的锁,微弱的刺痛从脊背上开始蔓延,那时候他也是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幻痛。Ezio松开紧紧攥着门把手的手指,他的脸上再度恢复了平静。
“医生,你对克利夫兰这个地方有印象吗?”
“我从没去过那儿。”Ezio平静的答道,“这是实话,我希望你能相信这一点。”
Altair还是若有所思的盯着他,既没有说他相信,也没有表示否认。
——也许正如他现在所想的那样,这是Altair内心的某种流露,还是又一次寻常不过的试探?Ezio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些莫名其妙,当然了,他又不是傻,视而不见和毫无察觉是两回事,Ezio竭力克制住自己咬住下嘴唇的冲动,每当他陷入难以抑制的思索时,他都想这么做。他转过身去,直视向Altair的双眼,他想自己不妨用双眼验证一下,他得承认,在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以为Altair已经发现了他隐瞒的那些东西,然后突然——
“好的。”
他听见对面的男人这么说。
在那之后,他向Altair道了晚安,替他关好了门(在这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Altair还在阁楼里弄了个蚊帐),Ezio沿着梯子爬下了阁楼,那天晚上,他听见楼顶的脚步声一直持续到凌晨三、四点钟,久久没有停息。
4.
Ezio很早就醒了,他睡着了,又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眠。他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一会,黑暗里看不见时间的变化,夜晚十分安静,带着烟味的风从窗外飘了进来,海波因特的天空是透着微光的厚重帷幕,夏夜温暖的月光在窗帘上留下的是黑色的斜长阴影,也许是光线的原因,屋子里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朦胧的深蓝色。Ezio伸出手,打开台灯,那一瞬间亮起的明黄色光芒,仿佛多少也驱散了这间卧室里的孤独。
这是一个长长的,有关他的过去的梦,他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地板上,让自然的温度帮助在混乱里翻腾的思绪平静下来。梦境开始于火焰,火焰吞噬了那栋三层高的小楼,他站在湖边,凝视着它化为灰烬,支离破碎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徘徊,还有笑声,血腥味包裹着他,久久不散,头一次他触碰到了比他的身体更加寒冷的东西——死者的遗骸。
他的记忆迫使他一次又一次的回顾被烟雾缭绕的死亡,过去的阴影纠缠着他,徘徊不去,将生命中可能到来的美好和鲜活的东西驱赶殆尽。他总是梦见那座老宅,和顶楼储物间的窗台上放置的煤油灯,望出去就是湖,湖面上是芦苇和粼粼波光。如今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离家千里,那些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留给他的只有鬼魂般的记忆,站在楼梯的尽头俯视着他,在阴影里冲着他招手。
他不害怕回忆,他害怕的是空虚,最终留给他的空虚。
Ezio拿起香烟盒,从中抽出一支,星星点点的火光随之亮起,火焰沿着轻薄的纸卷向后燃烧,他应该穿上拖鞋,那虚幻的雪白烟雾点燃了他的肺部,他的身体,为他提供了热量,Ezio斜靠在窗边,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海波因特像是被幕布覆盖的支离破碎的影像,这些年,他走过了不知多少个城市,可一切与他都毫不相干。Ezio寻思着自己多少也该培养点写日记的习惯,记录下他的生活,可他的生命中已经没有更重要的人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非要搬到这儿,美国南部的景致与北方完全不同,炎热、烦闷又干燥,他想要远离那个地方,那被火焰烧尽,如今只留下一片废墟的旅舍。黑暗的回廊,平静的水塘,连同过去的幽灵一起在那儿等着他,每当他从梦境的最后一幕中醒来,他都觉得迫切需要做点什么,好抹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重新勾勒回忆的轮廓,那就像——他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的生活依旧走在正轨上,没有死亡,也没有痛苦,这样,他就能把这十年来不得安宁的日子轻飘飘的抹掉,不留下一丝痕迹。
说到底,他竭力逃避的不是回忆,而是他自己本身。
Ezio按下墙壁上的开关,将头顶的电灯打开,伴随着咔哒的轻响,整个房间重新归于明亮。卧室墙壁上挂着一幅风景画,画的是向日葵花田,旁边是一座白色的风车,上一任房东的品味,旁边的书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一尘不染,上面放着一只酒杯,里面的液体同样冰凉。
他拉开抽屉,掀起屉底上的木板,从里面拿出一张折的整整齐齐,边角开始泛黄的纸张。——若不是今天晚上看见了那个男人,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碰这玩意。Ezio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这是他一路辗转,所留下的最后的回忆了。信件不长,他却读的很慢,仿佛每辨认一个字母都要花费好大功夫似的,从措辞到内容,当他的视线扫过那些手写的痕迹时,眼前总能看见曾经熟悉的笑容,墨水的笔触如同刀锋一样,刺穿了他的心脏;这个人不该得到这个下场的,倘若他没有遇见他的话,或许还能够安稳的度过一生。
他开始读信,尽量不在脑海里回忆那张脸,烟卷燃烧的很快,Ezio又抽了一支,灯光将他的身影拉的老长,烟灰缸静静摆在手旁,他却时常忘记把手里的香烟搁进去,逐渐的,在他的脚旁多了一圈细碎的灰烬,他想象着Altair当面拆穿了他的谎言,发现他竭力隐瞒的那些东西,从泥土下挖出埋藏的真相,此刻,他仿佛再度闻到了火焰吞噬木质地板时散发出的焦糊气味,还有满盈在唇齿和喉咙间的血腥味,他必须要清醒的意识到,倘若Altair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话……Ezio深吸一口气,他迫切需要做点什么,来摆脱紧追不舍的罪恶感,会把他撕成碎片的罪恶感。
不是今天,他想,不是今天。
后半夜,他一直坐在床上读一本关于墨西哥本土天主教的小说,在剩下的时间里,他把多余的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完,不为什么,他只是觉得,若是抓紧时间睡眠,恐怕又要陷入那陈词滥调般的梦境里。不过,更确切地说,他害怕梦见某些其他的东西,真真正正的,可以大笑着说出“果然是梦”的东西。
这本书很长,还有些晦涩,总之,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亮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了进来。整栋房子里听不见一丝响动。Ezio向桌子那边看了看,那儿还放着几本平装的小说,都是些有年头的东西了。他从床上爬下来,把被子推到一旁,那本书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床底下,Ezio听见外面地板和鞋底碰撞时发出的响声,过了一会儿,Altair的声音从卧室门外传来,非常平静。
“医生。”
他拉开门,Altair穿着他自己的那件夹克,里面照旧是他的灰色衬衣,领口的扣子扣的整整齐齐,Ezio能感觉得到曾经留在上面那些潮湿的血液,他还以为它已经被丢掉了,但没有,它被洗的很干净,连之前的破洞和裂缝都被——虽然这手工做的不那么精致——缝补了起来。
“我想请你陪我去一趟镇上。”
“没问题,”他眨眨眼睛,说道:“正好,我今天有空。”
昨天晚上的那一幕再度返回了他的脑海里,Ezio清楚自己的致命之处在哪,他只是没想到这扇门如此容易就被推开,
他们缓步走上街道,脚下的道路渐渐向前延伸,城市的喧嚣开始逐渐复苏,今天的日光没有那么炽烈,在淡薄的云层的笼罩下,海波因特的色调似乎也柔和了许多,冬天已经成为了上个世纪的记忆,恐怕,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气温只会越来越高,伴随这而来的是那些夏季必然会出现的事物,盛放的鲜花、畅饮啤酒,还有一年一度,在海边举办的庆典,这儿的夏季很长,人们有很多时间来享受高温下特有的微醺的平和感。
老实说,Ezio不喜欢死水下的暗潮汹涌,照他看来,倘若要挑选个把一切都摊开来讲的时间,他也会选择这个季节。有种悸动的力量抓住了他的心脏,尽管他本能的觉得自己应该远离这里,远离海波因特,远离Altair。走在路上,他总感觉有些坐立难安,曾经他对危险的嗅觉那么敏锐,可如今Ezio却无法控制住自己,这无关紧要,他想这么说,心里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你打算去哪?”
“到处转转。”Altair转过头,他正把他的手枪重新揣进怀里,“你总该知道哪儿能得到些消息的。”
如果日光再浓烈些,他恐怕就不得不找个借口,待在家里了。Ezio发现他有点紧张过度,他环顾左右,如此和平,如此安宁,他的敌人究竟在何处?或许连他也不知道。他不喜欢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尘气味和周遭忙碌的一切,这似乎预示着随时会发生什么事情,从外表上来看,这座小镇没有任何变化,“有点奇怪。”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不太舒服。
“那边是酒吧,再前面是旅馆,别多想,海波因特没那么多可以打听的位置。”Ezio说道,他拍了拍Altair的手臂,“我就在这儿等你,就那边的长椅上。”
“好。”
在远处,日光逐渐从云层里浮现出来,他向前凝视着街道,灰白色的尘埃随着汽车驶过的轨迹被扬起,无力地滑上水泥墙壁,又落回了墙根的泥土上,旁边有几个捧着报纸的老人,悠闲地坐在凳子上。没有虫鸣,也没有鸽子,偶尔有宠物犬的吠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随即消失在了汽笛声中。
他走到报刊亭,买了份最新的报纸,在长椅上坐下,开始慢慢读了起来。头顶的树荫遮盖住了大半的阳光,斑驳的阴影将纸面上的文字切割成大小不等的块状区域,那个逃脱的杀人狂依然没有被抓到,不过警察说他们已经掌握了部分线索,胡扯,Ezio把报纸翻到背面,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小段简短的新闻。
可惜那不是毫无水分的花边消息,而是关于Altair的,铅字印刷的方块里并没有正面提及他的名字,时间是上个月底,只是一起车辆抢劫案,有人目击到一名受伤的中年男子持枪抢走了辆摩托车,像是在追赶着什么人的样子。“他受了伤,衣服上都是血,我没有看清楚他的长相。”报纸上这么写道:“他带着枪,但是没有朝着我射击。”那张凭印象画出来的素描像虽然潦草,但大致轮廓基本上能够辨认的出来就是他的同居者,剩下的内容大同小异,警方正在追捕啊,希望看到的市民积极同警察联系啊,尽是废话。
Ezio合上报纸,偏偏是这些毫无水分的字句徘徊在他的脑海中,这会是个巧合吗?Altair追踪着十年前那件凶杀案的凶手,穿越了大半个美国来到了海波因特,又在一个月色璀璨的夜晚闯进了他的家中,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这种东西,那么它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带回那场噩梦中,究竟又是什么意思?是想要他为自己曾经的过错付出代价吗?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Ezio想要得出某个结论,但他的思维和灵魂都已经死了,像是葬礼上供人瞻仰的遗体那样。
他又做了什么?他回去过那里,那栋房屋已经废弃了,不知是谁传出了闹鬼的传说,它一直没有卖出去,那场大火留下的焦黑痕迹依旧攀附在烧毁的门廊和圆柱上,池塘早已干涸,里面只剩下污泥和枯叶,这个小世界已经四分五裂,像是已经走到了悬崖尽头的单行道。他们俩,他和Altair其实很像,一个假装自己已经走了出来,却总在午夜醒来,无法入睡,仿佛身上还沾着散发着热气的血液;另一个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宁可遍体鳞伤也要当年的凶手付出代价——他盯着自己的右手,报纸不知不觉被他攥成了一团,几乎要变成了废纸——他不是没想过要让凶手偿命,但如果凶手就是他自己呢?
太阳渐渐升到与教堂的尖顶齐平的位置,Ezio将报纸扔进垃圾桶中,走进街边的冷饮店,买了冰可乐和半袋饼干,店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顾客了,他索性斜靠在柜台上,一边搜寻着Altair的踪迹,一边慢慢咀嚼着坚硬的面粉聚合物。玻璃瓶里的汽水安静的冒着泡,墙壁上的钟指向了上午十点四十分,这段时间里,他简单的回忆了一下那些可能存在于阁楼和书房角落里的遗留物,大部分他都全部清理掉了,除去藏在保险箱里和夹层里的文件,那些可能引起怀疑的东西几乎不存在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得找个时间再好好收拾收拾。
那些明信片、字条和传单,实际上早就所剩无几,他记不起来了,那种莫名的失落感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出。有一会儿,Ezio觉得自己都快要发现他到底遗失了什么,如果他什么都不做,没错,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像从前那样,站在旁边看着,放任Altair在镇上毫无头绪的搜寻,最后结果很可能将是海滩边多了具没有人知道是谁的尸体。
他把剩下的饮料喝完,兑入二氧化碳和糖浆的混合液体使他感觉要好了一些,还有冰块,待在阴影之中能给他带来安全感,这安全感是因为他暂时与墙外的世界相隔绝,能够隔着无害的玻璃窗凝视着十米外发生的事情。他的眼神寻觅着某个身影,两张——三张——熟悉的面孔在脑海里盘旋,他们正站在哪个角落里?正在思索着什么?幽灵在他的眼中的世界上行走,Ezio皱起眉,太阳光如同刀尖般刺进他的眼睛里,已经快到12点,如果他再不回家,恐怕就得在这里找借口待到晚上了。
Ezio走出门,他看见Altair站在门口的广告牌旁边,嘴上叼着烟,没有吸,仅仅是任由它自己燃烧,卷在外面的白色外层连同烟草一道化为脚旁的灰烬,近乎纯白的光线落在他的额角,有汗水留下的反光痕迹,他抬起手,一边撩起头发,一边将烟换到手里,零碎的火星落在旁边枯黄的野草上,全被他用靴底给碾灭,丝毫不剩。他的眼神闪烁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他的裤子口袋里装着罐啤酒。
“Altair。”
他站在门檐的阴影下喊了一声,空气里是焦糊干燥的味道,海波因特午后独有的、熏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如同帘幕般的日光,细碎的尘埃颗粒在空气中升起,光线越来越刺眼,他像是捆放在谷仓里的干草堆,一点就能烧着。
距离太远,Altair显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他犹豫着要不要走近点,还是提高音量。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从马路的对侧突然走过来了一名警察,径直朝着Altair的方向走去,像是条嗅到了可疑气味的狗,非要弄清楚这引起直觉般的疑心是从何而来。他们面对面地站着,Ezio看见Altair的嘴唇动了动,他听不见那边的声音,下一秒,那个警探似乎想要去抓Altair的肩膀,却被后者躲开了。
Ezio大步走了过去,有些唐突地拦在了Altair的面前。
“您好,警官。”
他知道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怪,听上去像是在小心翼翼的保持着礼貌,疼痛开始蔓延了,他不该毫无准备地冲进烈日之中……他太过于高估自己对阳光的抗性了,还是说,对于这个男人的担忧超过了内心的生存欲?Ezio不动声色地将袖口向下扯了扯,盖住了已经开始泛红的手背。但是效果不错,警察似乎认出了他来,他的表情缓和了。
“他是我的朋友,从西边……大概是亚利桑那州那块吧,来我家住几天。”想要编个合理的瞎话并不太容易,鉴于Altair的枪八成还揣在衣服里面,而且很可能是把没有任何合法执照的左轮,Ezio可不想发生搜身这样的事情。“我也知道最近这世上不怎么太平,但我能为他担保,先生。”他眨眨眼,焦糊味开始飘进鼻腔之中,不知源头是来自脚腕还是脖颈。
Altair没有开口,Ezio抬起手,装模作样地擦了把根本不存在的汗水。
“请您相信我,”很有可能Altair的通缉令就贴在墙上,他想,因为疼痛而纠结在一起的眉毛微微跳动着,这种想象着实令人不安,“真的,他是我的朋友。”
“如果是医生这么说的话……”
警官眨眨眼,那股警惕的架势消失了,看起来是炎热——或许是他那苍白的说辞——令他暂时放弃了怀疑,他的嘴里嘟囔着祝你今天愉快之类的客套话,Ezio目送着他拉开车门,踩下油门。那辆漆都快掉干净的警车消失在了和他们相反的方向,轮胎在地面上扬起尘土,却没有落在他们的身上。
“你说谎了。”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哪部分?”
Ezio若无其事的耸耸肩,他转过身去,将抖得厉害的双手藏进裤子口袋里,大步朝着树荫的方向走去,他说不出话,火焰从微启的嘴唇中钻进喉咙,点燃了五脏六腑,他感觉自己快要被烧死了。
5.
说到底,他对Altair本人没什么多余的看法,他虽然是个脾气恶劣,而且时常会令周围的人觉得不自在的家伙,但他人不坏,他承认,他也说不上讨厌他。Ezio要做的,就是在恰当的时间替他更换绷带,准备需要服用的药剂,偶尔去看看订购的药品到货没有。总的来说他算是个合格的医生,任劳任怨,即使连半句好话都得不到。
听上去像是什么家庭喜剧里负责制造笑点的两个邻居。这实际上一点都不好笑,尤其是,如果想到Altair的目的,他的态度也不难理解,倘若他们之间没有那个微妙的共同之处,想必他也能和Altair相处的更加愉快。从这人的口里永远也讲不出什么好听的漂亮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干脆闭嘴不言,当然,他也不用感到什么不自在,他唯一需要祈祷的就是不要出什么差错。
而现在,他的心里又多了些别的东西。那种该死的,不知是愧疚还是补偿心理,或者是别的什么玩意——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过错,你该承担的责任,在他的心中有个声音这么说道——闭嘴,他想——就像他搞不清那天他为什么要主动走到Altair身旁一样,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多了好几处烧伤的痕迹,这不是擦点药膏就能消掉,更重要的是,他已然把自己强行变成了Altair的同谋,在他们两人都没有意料到的情况下。
Ezio抬起头,时间已经到了午后,窗外的树影已然西斜,日光变得温和了起来。他放下衬衫的袖口,遮住了手臂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焦褐色痕迹。
朦胧,安静的夕阳,以及再次度过的,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一天都令人感到心情逐渐愉快起来。他站起身,将窗帘拉开,除了热量,还有轻微的刺痛感从肌肤上传来,但并不会伤害到他,也不致命,无论什么生物都会随着时间的前进而慢慢学会适应生存的环境。痛苦已经不再是他的负担,更像是一种生存的证明。
他是独自一人回来的,在那之后他在卧室里昏睡到现在,Altair半路突然下了车,也没说要去哪。他从来都这样,也不觉得会给替他操心的人添麻烦,时间还早,再休息片刻也来得及。本来,他并不是很在意晚上的作息时间,现在他要负责这间屋子里另一个人类的就餐问题。眼下,他坐在餐桌前,茫然地注视着自己双手上的烧伤,从心底涌起了股不真实的感觉。
门开了,每次听见铰链摩擦时发出的响声,Ezio才会想起自己又忘了给前门上油。大概过了今晚他还是会忘记这件事。他站起身,从窗户边离开,Altair关门的动作很轻柔,也没有脱鞋,而是径直朝他走来,深色的眼睛里没有笑意。
“怎么了?”他说,尽量迎向了Altair的视线。
“我要给你看这个,”Altair叹了口气,他还是穿的Ezio的黑色外衣,上面沾了些尘土和水渍,他把它脱了下来,挂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自顾自的往里面走去,“我今天听到了些挺有意思的事情。”
他能怎么办?他只能说好,然后跟着Altair在餐桌旁坐下。
“你要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曾经。”
他审视着Altair的脸,对方则微微低下头,从钱包里拿出了什么,递了过来,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像是一个信号,他接过从Altair手里递过来的薄薄的纸片,这短短的几秒之中,Ezio曾两度想要抽身离去,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张照片上的人,他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了,那个有着浅灰色短发的年轻人,总是微笑着,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情能够让他生气一样,现在他已经不存在于这片土地上了,到哪都看不见他了。Altair做了个他看不懂的手势,把照片从他的手里抽了回来,重新放回了钱包里,随后,他又露出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像是一个信号,Ezio也随之转过头,将注意力放在玻璃酒杯上他自己的倒影上。单纯的熬下去是最困难的,哪怕他已经隐约猜到会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只是想多延迟一会,不做先开口的那个。
“他们说你是六年前搬到这儿来的,搭乘的是从宾夕法尼亚开来的客船。”
“没错。”
“在来到海波因特之前,你都在做什么?”
“不好意思……你怀疑我?”想到这里,一阵寒意从他的背后升起,就好像有人拿着匕首划过玻璃窗户,在汗毛倒竖的尖锐声响后,留下细长的惨白轨迹。
“我不是怀疑你,只是我在你的书柜里找到了这个,还有,你前些天晚上是不是遇到了一个人?”
Ezio点点头,突然一阵晕眩感涌上了脑海,他觉得自己瞬间转过了千百万个念头,全是含糊不清的碎片,他什么也抓不住。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在思考,努力抽出一条清晰的道路,Altair的话语击碎了几分钟前还尚能维持的平衡的假象,他知道了什么?他知道了多少?他的视线瞥了过去,那是那间旅舍的照片,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了,那儿还竖着块早就被拆掉了的边界标识牌,自然,他的朋友甚至还没有出生。他想起来了,那个时候,这栋房子还是属于他,一个博学,多才,却深居简出的作家,后来作家搬家去了纽黑兰,这儿被人买下,改成了家庭旅社。
这张照片——他以为自己已经丢掉了,就在刚搬来海波因特的时候,混在一大摞过期报纸和杂志中,本以为它早就化作了垃圾填埋场里的废料——他尽量避免留下影像的记录,将自己的存在稀释为时间长河里的幻影,但有时候也没办法拒绝身边的人的要求。他真想编出什么理由,比如这是个和他长相相似的先祖之类……Ezio盯着两张并排放着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影像,同样的背景,不同的人物,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图像真实的记录下了记忆里的某个暂停的瞬间,令它看起来依旧是当年鲜活的感觉。
“这个时间,这个签名,60年前?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我觉得这……”
下一秒,他的后脑处传来了一阵剧痛,Altair猛地推开椅子,手里的枪托不偏不倚的砸了下去,倘若是个普通的人类,这时候恐怕已经不发一声地晕倒在地,Ezio单手扶在餐桌的边缘,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跪倒在地上。他想抬起头来,几乎没有任何间隙,Altair拽住他的上衣的领子,狠狠地把他掀翻在了地上,他的后背重重撞在了坚硬的地板上,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当然,也可能是他体内的某种古老的本能正在苏醒。当然,如果他不管不顾,奋力挣扎,当然能把Altair甩开,尽管如此,那一刻他还是踌躇和犹豫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Altair!”他勉强偏过头去,气流在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响声,“你想听什么都可以,你先放开我!”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回答我!”
这不是他在生命里杀死的第一个人,却无法掩盖他的手上沾满了无法洗净的罪。Ezio咬紧嘴唇,他真想从糟糕的过去,从无休止的谎言和欺骗中抽身而出,可总有些人,有些事会跳出来提醒他,那就是他永远不可能像擦干净桌上的水迹一样,把他的初衷轻飘飘的抹掉。他盯着Altair的面容,那冷酷的视线正丝毫不差的落在他的脸上,去他妈的,一度他以为自己可以抛弃过去,过着幸福又令人满意的生活,从前他不是没有过这种念头,可这一次格外的清晰,也格外的讽刺。
枪口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那是他第二次被这把枪指着头,Ezio觉得几乎Altair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用力之大,甚至令他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口都隐隐开始渗血,空气中气味的变化最为明显,这个过程非常迅速,他又闻到那股足以点燃他的血液的甜香味,来自面前这个男人。他瞥见Altair打开了枪栓的保险,食指扣在扳机上,像是一言不合就要击穿他的脑子那样恐吓着他。
太阳快要落山了,他的影子在地板上延伸到了门边,
“我需要一个解释。”Altair的音调有些颤抖,混合着愤怒和失望,出于被愚弄的愤怒和受欺骗后的失望,哪怕他能够说服Altair这张照片上的时间是个笔误,他也没办法解释照片的背景,如此相似,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房屋,区别仅在于门口的铭牌。“解释清楚这两张照片是怎么回事,你认识他吗?你和那场火灾有什么关系!”
最后几个单词近乎从齿缝间挤出来,每个音节都狠狠楔进了时间的针脚中。
“我不是人类。”Ezio深吸了一口气,他侧过头,装填满子弹的左轮手枪还搁在他的脸颊上,这不禁总令人开始想象子弹射穿脑子是种什么感觉,“好吧,我承认,我……我是吸血鬼,你看看我的手臂。”
在寂静中,他能听见Altair粗重的呼吸声,扣在扳机上的指节极其艰难的收拢,然后松开。按在后颈上的手没有松开,枪口抵在了袖口上,然后慢慢将衣袖推了上去。在他的手腕上留着被前日被阳光灼伤的痕迹,明显是烧伤,触感干枯如纸,边缘已经开始愈合,狭长伤疤两侧的肌肤覆盖在了伤口上。Ezio抬头看去,Altair的表情有些发怔,兴许是他的错觉,Altair仿佛小小地叹了口气。
“你……”
“怎么,你还想看看我的牙吗?”
他咧开嘴,露出了个有气无力的微笑。
对于他自己来说,这可还算是有点纪念意义,已经好久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存在。每日清晨醒来,他都深深感觉自己形单影只,这几年来他从未发生过什么改变,他眷恋着消逝的过去,将自己的心寄托在往昔的回忆中,若不如此,他实在是连一天都撑不下去。他在这个世间上徘徊了太多年了,见过很多,失去了也很多,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依靠辗转各地,用全新的风景和陌生的事物来麻痹自己,他的知觉和内心都已经麻木了,又或许记忆依旧残留,每当他回想起曾经他所拥有的感情,那种美妙而令人沉醉的幸福便会降临到他的心中,残酷的真相在于,他现在再度一无所有了。
“那还真是……出人意料。”
他感觉紧贴在脸颊上的冰凉枪管挪开了些,温暖的空气重新包裹而来,可寒冷的感觉丝毫没有散去,这不是谎言,过是隐瞒了一部分事实罢了,更重要的是,他那已经死去的心也随着Altair的到来而被点燃。他躺在地板上,心里却不断思索。现在他们两都知道这家伙已经来到了镇上,藏身在某处,他观察着Altair的脸,看着他紧绷着的脸逐渐舒展开来,可Ezio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他害怕看见虚假的痕迹,却又更不愿看见毫无欺瞒的信任,信任才更是种痛苦。
因为那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希望。他心知肚明。
那天下午过后,Altair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对他表露怀疑,或许是这个消息太过于惊人,但无论怎样,从他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端倪,Ezio知道他没有被吓到,顶多是让他那颗沉浸在复仇之中的心多少有些起伏波动。他当着Altair的面用水果刀切开了掌心,亲眼让他注视着自己的伤口是如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当他把手背放在夕阳下的时候,淡淡的白色烟雾从他的皮肤上升起,灼伤的痕迹开始扩大,从浅到深。
“我还以为你疯了。”对此,Altair简单地评论道。好在他接受的挺快,Ezio倒是省去了展示他的牙齿的步骤。
于是,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他所说的这些无害的谎言只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这很合理。60年前这栋房屋属于他,后来被出售给了其他人,直到某天它发生了变故。他所知道的仅限于此,当然他也造访过这间旅社,Ezio补充道,没住几天就离开了,对于曾经发生的灾难他感到非常悲痛。这倒不是说谎,Ezio想,他继续说下去,所以他也不在乎Altair究竟是什么身份,那对他来说并无所谓,只不过是做了点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如果我刚才朝你开枪,你会扑过来吸我的血吗?”
“不。”Ezio耸耸肩,将身上的尘土拍干净,“我会假装被你杀了,然后趁机溜走。”
“但是现在我知道怎么对付你了。”这个玩笑显然娱乐到了Altair,他自顾自的摇摇头,“妈的,吸血鬼。”
“我想帮助你。”他说,听见自己的脚步在地板上留下了咯吱声,他走到Altair身旁,凝视着他的双眼,“我想帮你。”Ezio又重复了一遍,不止为了你,也为了我。他脑里浮现的是被火焰吞没的房屋,木头噼啪作响,头顶上簌簌落下裂开坠落的天花板碎片,鲜血染满了他的胸口和双手,有人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的俯瞰着这场惨剧。四周都是透亮的光,烟味,热量,嘈杂和恶心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充血的眼睛始终盯着他。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面前只剩下若有所思的Altair,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在意识到Ezio和那场谋杀并没有关系之后,他感觉Altair明显松了口气。
“你和传说里的不太一样。”
“你说的那是电影吧,我可不会变成蝙蝠。”
Ezio舔了舔嘴唇,飞速运转的思维终于慢了下来。
到现在为止,事情还不算太糟糕,无可挽回的那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他的机会。他能够避开那不愿承认也不愿谈论的罪恶感,他会帮助Altair完成复仇,来令心底那无法终止的罪恶感消失。而Altair也需要更多的信息,他的子弹沉睡在弹夹里太久了。他们就像在刀锋上跳舞,不知何时会滑下深渊,或是被切得粉身碎骨,只要音乐没有停止,就得一直跳啊跳啊,怀着恐惧和战栗的激情等待着,互相朝对方抛出诱饵。明智又疯狂,除非大难临头,否则——Ezio暗暗想到——他不会是主动抽身离开的那一个。
但是,确实是我杀了你的朋友,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吸光了他的血——哪怕那是他自愿的牺牲,他快死了,我们都是,为了让我有力量逃走,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事情的结局,你想知道的一切,我也是凶手,和你在追杀的那个人没有任何区别。于是那天晚上我逃走了,背对着你的挚友,走上了相反的道路。
而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我去帮你倒杯酒。”他的目光落在了酒瓶上,“真是漫长的一天,不是吗?”
Ezio会永远回想起那个场景,那天晚上,他们两坐在餐桌对面,Altair却因为醉酒而差点摔倒在地的时候,他径直走了上去,向白天那样,当他看见Altair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扶着桌角,喘着气,身体随着肩膀的颤抖而摇晃,眼睛里闪烁着疑惑。他扶住Altair的身体,他的头靠在他的胸口,Altair看了他一眼,随即偏过头,似乎是笑了起来。当他抓紧他的手臂,帮助他站稳脚步的时候,头一次他感觉Altair的形象如此真实,触手可及,仿佛一碰即碎。
6.
Altair都快忘记他头一次见到Ezio的时候的场景了,他只记得那时候他听见轻快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他暗暗压低了身子,将自己整个藏在阴影下,血腥气太重,那时候他的做法也很简单,Altair在墙角摔碎了一整瓶酒。月光很暗,屋子里窗帘紧闭,医生不在家,门口的告示说他去镇上了。于是他耐心的等待着,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血液从伤口里源源不断地淌出,期间他用了大概五分钟来思考这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然后他便决定如果钟响的时候医生还没有回来,他就自己砸开玻璃柜——也不在意警报和多管闲事的邻居。
歌声从门廊传来,Altair从黑暗中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个从嘴角滑落的笑容,随着大门彻底合拢而消散在门外路灯的光晕下。
他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们很少说话,通常Ezio帮他拆开纱布,重新换药,递来和收走需要处理废弃医疗用品,仅此而已。刚开始的几天里,Ezio在观察他,他在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个对于他来说全然陌生的人类,观察他的行动方式和日常举止,带着好奇感,随后变为了淡淡的厌恶和厌倦,但不是对于他,或是任何一个人的厌恶。很快,就连这种情感也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有Ezio·Auditore这个空壳,他驱动着自己完成每日的工作,每当他注意到有来自周遭的窥探时,便极快地将自己藏到那副好医生的躯壳之中,以此避免和这个世界建立任何形式的联系。
他像个苍白的幽灵一样,即使站在他的对面,用那双淡的几乎看不出棕色的双眼凝视着他。Ezio说话,转身,皮鞋鞋跟在地板上留下一连串的回音,就算如此,他也完全察觉不到面前这个人的存在,他的思维和灵魂并不在这里,不在这个名为Ezio·Auditore的躯体内,即使Ezio微笑着望着他,像一心一意在注视他,他清楚他的心中依旧是空白的。为什么?他没法确切的说出原因,究竟是因为Ezio不同寻常的态度,还是因为始终笼罩在他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孤独感?他把他看的很清楚,可愈探寻下去,隐藏在迷雾后的真正的Ezio愈像个谜团。
他把那张老照片重新放回上衣口袋里,轻轻叹了口气。
从一开始,Altair就不认为Ezio只是个普通的牙医,他明白,全美国没有哪个牙医能够面对枪口无动于衷。至于后来他坦诚自己是吸血鬼,那只是部分原因,顾左右而言他,在他的话语中藏着某种恐惧,那是内心无法获得平静的恐惧,不是对于他,而是对于这个世界。
本来他并不介意Ezio的小小秘密,直到那天晚上,他在书房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张照片。灰白的影像上印刻的画面熟悉的令人震惊,这显然不是从什么古董店里买来的收藏品,那上面的签名字迹和Ezio手写的处方一模一样,除去时间所带来的的褪色和晕染的墨渍。他把照片揣进口袋里,听见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
“回来了?”
他说道,这时候他还能用惯常断然的口吻说话,可当他看见Ezio抬起头,注视着他,从他的眼睛里透露出深深的不安,像是狂风暴雨冲刷过后的海滩上的贝壳,你担心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在透过他看向更遥远的银河。不知为何,Altair感觉到自己的手掌用力地按在衣兜里的那张照片上,五秒钟后,他将空荡荡的手伸了出来。
他开始私下调查Ezio,这不算太难,实际上Ezio并不害怕他,因此这栋房子和它的主人一样都是毫无防备。这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很快,他就发现Ezio和他正在追杀的那个人有扯不干净的联系,但他不认为Ezio会是帮凶。Ezio太冷静了,冷静到无法对这个世界抱有哪怕一丝的安全感。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是把他当做找到杀人凶手的一个突破口,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人会这么让人难以抗拒。
他开始接近Ezio,想要试图建立起某种联系,很快他就发现,在Ezio那与生俱来般的防备后面完全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即使他毫不畏惧于他的怀疑,偶尔还用嘲弄的眼神打量着他——那是一种已经清楚毫无出路,只有幻想的恐惧。在他的精神深处燃烧着莫名的火焰,为了保持火焰不会熄灭,他把自己丢进去充作燃料,来追求空虚而毫无希望的明天,明天又在哪里呢?造就Ezio的是他的过去,他不指望有人会来拯救他,那些梦拒绝他的参与,而醒着的世界也都没为他亮着灯。
大半个晚上他都在想Ezio,剩下的时间则留给无梦的浅眠。Altair照旧醒的很早,但因为心里装着事,他总觉得屋子里的陈设和以往有了很大不同,在等待着日出的时候,他瞧了好几次表,然后在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的时候记住了准确的时间,5时32分,窗外开始传来窸窣的交谈声,这个小镇开始苏醒,有雾气在玻璃上融化。Altair站起身,他还穿着昨晚的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就连袜子也没脱,走在地板上,双脚像是踩在温暖的沙地上一样。
昨天晚上的那一幕再度返回了他的脑海里,Altair清楚自己的致命之处在哪,他只是没想到这扇门如此容易就被推开,他发现自己有点迷惑。他不能否认,和Ezio的接触和相处让他感到了难得的欢乐与放松。这才是令人绝望。
客厅里没有人,桌上放着张便条,上面写明了Ezio得去诊所处理些问题——“冰箱里有剩下的三明治和面条,”明显写下字条的主人有些着急,“我下午回来,这两天别去镇上。”——他把纸条翻到背面,顺着折痕重新叠了起来,大小正好足够握在手心中,汗水很快便润湿了单薄的纸张。
而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不喜欢死水下的暗潮汹涌,倘若要他挑选一个把一切都摊开来讲的日子,他也会选择这天。有种悸动的力量抓住了他的心脏,尽管他本能的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潜藏在水下的阴影挥之不去,照他来看,现在连冰山角都没有瞥见。他总感觉有些坐立难安,曾经他对危险的嗅觉那么敏锐,可如今Altair却无法控制住自己,这无关紧要,他想这么说,心里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他没有告诉Ezio,他已经找到了那个杀人凶手,他躲在小镇边缘的谷仓里,夜晚混迹在酒馆之中。他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又换了口不甚熟练的英国口音,没有人察觉到这是个恶名昭著的疯子。他们在镇子里来回试探,彼此都清楚对方已经锁定了目标,Altair清楚这人一旦发现了猎物就绝不会离开,除非以死亡告结,就在这一两天之内。但换句话说,只消一颗子弹,所有的事情都无需再担心了。他也不用再关心Ezio的秘密——尽管他隐约觉得这其中藏着足够掀翻所有推论的东西——不需要恐惧,不需要害怕,只要他实现了他的目标。
那意味着他们之间无限广阔的可能性。只消一颗子弹,多么简单。
在这段时间里,Altair甚至洗了个澡,他觉得自己像个正等待着和情人见面的年轻人,心里还藏着些无法形容的小小期待。
Ezio回来的时间比预料的要晚的多,但这是7月的夏季,天还没有全黑。在他的背后是摇摇欲坠的夕阳,阴影从他的头顶落下,将他的整张面容裹在了漆黑之中。但Altair觉得他在笑,如释重负的笑,曾经镌刻在眉目之中的痛苦开始消散,缓慢,可是个好征兆。
Altair站起身,“我一直在等你。”他说着,走过来像是要拥抱Ezio,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当他抱住Ezio的时候,怀里的男人似乎因为过于震惊而身体有些僵硬。
“Altair,你……”
“对不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致歉,Altair放开了Ezio,尽量看向了他的眼睛。
他们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Altair曾两度想要抽身离去,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盯着面前酒杯中他自己的倒影,空气里是一股潮湿、寒冷以及荒芜的味道,单纯的熬下去是最困难的,如果他不做先开口的那个,恐怕一整晚就只会这么浪费过去。
“Ezio。”那种喜悦,那种即将触摸到美好的未来的喜悦搅得他有点晕头转向,Altair努力排斥着自己内心搅动的浑浊情绪,“你在听吗?”
“你想说什么?”Ezio刚准备上楼,听到他说的话,他深吸一口气,问道。
“我想你听我说,”Altair的目光越过了篱笆围栏的花园,越过了蜿蜒而去的道路,某种紧张的期待抓住了他的心脏,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所有的事情,Ezio。”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Ezio转过身,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那么你想说什么?”
“我的事情,还有关于你的事。”他安静的回答道,似乎想打消Ezio心中的疑虑,“我知道我对待你的态度很……不好。”
他要说什么?难道他要告诉他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他的父母在他还没满十岁的时候就双双离世,他一路流浪,直到因为饥饿和寒冷昏迷在了旅店的阶梯上。后面的故事简单而短暂,他要去参军,强忍着悲伤和一道长大的挚友分离,这里是留下了他模糊却温暖的童年回忆的家乡。可等到他再次回到那儿,曾经朴素却温暖的旅店只剩下断壁残垣,花园已经荒芜,变成了人迹罕至的荒野,干净透彻的水塘里长满了芦苇和水草,没有鱼,剩下的只有秋天结束时落下的枯叶,散发着沼泽地独有的腐烂气味,那曾经是他的家,如今什么也不剩下,而他除了仇恨之外一无所有。
那么,谈谈他此刻心里盘旋着的念头呢?如果开头就直接揭开谜底,这番谈话还能不能继续下去都是未知,他正打算将话语组织好,以更加委婉的方式说出口的时候,Ezio却突然转过身来,他伸出手来,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们看着彼此,都没说话。
“你……”
他要说什么?他需要说什么?他看向Ezio的双眼,那里面蕴含着的感情如同漩涡般翻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失言后的后悔。他们沉默了片刻,在这段时间里,Altair转过了千百万个念头,全是含糊不清的碎片,他什么也抓不住。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在思考,努力抽出一条清晰的道路,
他审视着Ezio的脸,他显得十分真诚,接着,他握紧了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就像抚摸死者。
突然,Altair的心中充满了几乎无法忍受的冲动,他直觉到在那一刻,他和他的心底都激荡着同样的犹豫和挣扎,他想起了自己的决定,Ezio的感情不比他来的淡薄,不过是展现的更为直接罢了,这让他丝毫无法感到幸福——而是痛楚,他真希望自己能坦然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不用动脑子去思考那么多问题。这种平静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了,在他的脑海和血管中涌动着情感的暴雨,这一切如此顺理成章,以至于好像他在第一次见到Ezio的时候就知道会发生……他知道是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我也是。”
他闭上眼睛,决定不再去管心底的杂音,他下了决定,亲吻和复仇一样,需要依靠些微的头脑发热和不计后果,如果情况已经一团糟了,那么让它变得更糟又有什么影响呢?他抽回自己的手,推开椅子,大步走上前去,拽住了Ezio的衣领。当他贴上了微微颤抖着的嘴唇,冰凉的吐息如同冬日里的雪花一般落在他的脸颊上时,Altair知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此陌生而静谧,却从他的心脏里穿了过去。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被子弹击中是什么感觉了。
7.
陡然,Ezio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头顶的吊灯安静的沉睡着,他能够看得见围绕在灯丝旁的灰尘,或许是静电的关系,它们漂浮在空气中,在小小的、梨形的玻璃灯泡里,围绕着微微发红的灯丝,他想起自己上次买回来的灯泡还放在橱柜里,这三个灯泡里有一个是坏的,连接它的电线断了,但是在沉闷的,安静的黑暗中,没有人知道坏的是哪一只。
他依然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事情,简直像是梦一样——吸血鬼不做梦,他自嘲的在心底笑笑——哪怕此时亲眼注视着Altair躺在他的身边,双眼紧闭,均匀的呼吸声起起伏伏,哪怕在睡梦里他也紧紧拧着眉。既然如此,那些拥抱、亲吻和抚慰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无所不在的炽热的温度在空气里蔓延,甜的腻人的芳香从未离开过他的鼻腔,挥之不去。那是血的味道,能够安抚他的痛苦和悲伤的,来自恋人的血。他甚至不会产生渴求的冲动,只需要足够润湿喉咙的量,他所想要的是更像个人类会要求的,吻我,陪着我,不要走。诸如此类。
既是恋人,也是同谋,此刻的沉着静谧有些不真实,这个狭窄的房间更像是被厚重的黑色帘幕覆盖住了,透不出任何光线和空气。六年前他搬到了海波因特,过上了与世隔绝般的生活,他还记得自己刚走进这栋房子的时候,墙纸大片大片的腐烂,蟑螂横行,就差具尸体来装饰狼藉的客厅。那次大扫除花了他整整三天时间,他把杂物和垃圾统统丢了出去,直到整个空间恢复了井然有序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躺在刚刚送来的沙发上,环视着四周的陈设,把塞进信箱的传单丢进壁炉,燃起的火焰沿着边缘爬了上来,他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炉膛中跳动,而他靠在柔软的布质靠垫上,精疲力竭,仿佛焚烧的不是柔软的餐巾,而是他的灵魂。
他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Altair睡的很沉,在他的身上有好些伤痕,大部分都是灰白色的陈年旧伤,狭长的、割裂的、还有烧伤,Ezio侧过身,视线柔和地掠过了Altair全身,好像是直到他们发生了关系后他才意识到,除了名字之外,他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既不清楚他的过去,也不清楚他的喜好,所有的共通点都来自于藏在语焉不详的谎言中的过去,还有同样的内疚和赎罪的冲动。
他环顾这平静的场景,嘴角却露出了个难以抑制的笑意,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如此简单,想到Altair更是让人心头不禁掠过释然感,Altair,当他曾经餐风露宿,经历着他无法想象的战斗,因为无尽的怒火和愤怒追索着他的目标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抚慰吗?
还不晚,曾经他感到绝望的正是对于他自身,但又没有晚到已经无法从他的过去中抽身而出的时候,这残酷又真实的现状一度令他觉得无比疲惫,而他找不到话语可以来表达这种内心深处涌起的感觉。现在还不算晚,或许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不可能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得到的只是短暂而虚幻的,关于某个永远不可能成真的未来的幻想。可现在他忽然获得了莫名的勇气,从方才那场还算激烈的情事,还是在潜移默化的相处中逐渐发生变化的关系?Ezio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却不坏。
他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门没有锁,他可以径直走出去。身后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连呼吸声都丝毫未变。Altair依然躺在床上,安然沉睡。
Ezio从橱柜里拿出手枪,恩菲尔德左轮手枪,英国产,曾经受到过的训练派上了用场——或许这也是永生的好处之一,脑子里塞满了派的上或是派不上用场的知识——他翻了翻,那里面还剩下两颗子弹,他把抽屉剩下的部分也拽了出来,里面又找到了八颗,Ezio将其中五颗压进弹仓里,剩下的揣进衣服口袋。如果运气好,他想,只要一颗子弹就足够解决所有问题。
随后,他从旁边拿起一块纱布,用酒精将枪身上的污渍指纹擦的干干净净,渐渐的,空气里开始弥漫起醉人的甜香味,一种非常强烈、非常惊人的希望如潮水般开始上涌,他有些发晕,说不出是因为酒精还是别的什么。或许他能够解决这件事,令所有的噩梦得以平息,或许他们的生活将会继续下去,或许他们都能够得到解脱。这个念头闯进了他的脑海,令他差点拿不稳手里冰冷的枪柄。
很快,黑色的手枪再度恢复为镜面一般的洁净,Ezio把它举了起来,对着窗外的月光仔细审视,那上面映照着他的脸,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怀疑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是的,再次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他移开手枪,衣服里金属的子弹碰撞着,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并不像是要去执行蓄意的谋杀,而更像是赴约会,有个目标也是件好事,会使你想到在那之后会发生的幸福的事情,只在片刻之后。
他现在就要去杀了那个人,趁着夜色,他知道他藏在哪,只要他动作够快,就能不被任何人察觉。这个决定能有千条万条的理由,可没有一条能够准确的说明他的动机,Ezio将手枪装好,为了复仇吗?复仇的动机和理由都是苍白的,哪怕他亲眼看见凶手的尸体,他的神经也不会为此镇定下来,但他会忍不住的去想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带着夏日高温烘烤后头脑不那么冷静下的兴趣。
Altair没必要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在该为此负责的人死了之后,他会把所有的事情讲给他听——如果尸体能够令他满意的话。他的时间还很长,十年,二十年,他有足够的耐心陪伴在Altair的身边。他会受伤,会流血,哪怕短暂的暴晒在阳光下,他不会死,生命是如此简单而纯粹的产物,在那之上是更加纯粹的时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势了。想到这点使他产生了奇特的满足感,如果凡事都能有如此显而易见的正确答案,那该有多好。
他想要相信,他想要迫使自己去相信,他仿佛想要将他纳入他的世界中去,而不是简单的同谋关系。确实Altair也在这么做了。他在说服着他,耐心的等待着,像是等待一头长期潜伏在海面下,不知何时会冒上海平面呼吸的鲸鱼一样。
——也许现在该轮到他有所表示了。Ezio注视着手里的枪械,竭力克制住自己轻咬下嘴唇的冲动,每当他陷入难以抑制的思索时,他都想这么做。通常来说,一个人想得到什么,就得先付出些什么,这不仅是简单的等价交换,而是默认的规则罢了,现在,轮到他要回以同等的东西,因为他再也无法承受心里的撕扯感了。
那是他做的第一个错误的决定。
第二个则是那条该死的留言。浪漫主义的情调冲昏了他的脑子,他觉得自己该给Altair留个言,说是便签,现下拿在他手中的这玩意连纸都算不上,不过是铺在桌面上的一块餐巾罢了。Ezio也懒得去找书写工具了,干脆草草的在手边留下了字迹,内容很简短,解释了下他打算去做什么,以及“让Altair放心”。旁边放着半空的酒瓶和一个玻璃杯,里面的水迹未干,Ezio拿起来闻了闻,里面是他上个星期买回来的伏特加,他把剩下的酒喝完,然后用它压住那块餐巾。
做完这一切后,仪式结束的神圣感漫上心头,就好像这些举动有助于增加今晚这场暗杀的成功率。如果这时候Altair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大声地要求他停下脚步,事情会演变成什么局面呢?这时候,在他的脑子里翻动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幻想,匿名信、遗书,还有咔哒作响的老式打印机,他至今不知道那天晚上促使他走出家门的自信心究竟从何而来,今天晚上他的突发奇想,究竟是怀着何种打算?这个想法莫名地窜入他的思绪之中,Ezio茫然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这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
门开了,他看了看月亮,清冷的光芒落在门口的石砖上,将每一丝纹路映照的纤毫毕现。
谷仓在小镇的东面,这意味着他得横穿小半个镇子。他跨出小院,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从这儿几乎能俯瞰整个城镇,他甚至开始厌恶海波因特了;他讨厌这个地方,仿佛自己所过的死气沉沉的生活都是选择了这儿的原因。夜色更浓了,他走过广场,喷泉旁是尚未干涸的水渍,和那天晚上一样,他的心脏在兴奋与惊疑之间起伏不定,有好几次他觉得这个主意真的糟透了。鼓起勇气来,他对自己说,却没有转身回去,Ezio,你已经逃避了那么长时间,是时候和这一切做个了结了。
光线很暗,这是Ezio的第一印象,他谨慎地推开了门,让月光从背后照亮脚下的地面,一阵轻微而快速的震动从心头涌过,这是某种不算得上太好的预感,每当他要趟进什么浑水里的时候,都会产生让人不安的情绪。他顿了一下脚步,仔细分辨出声音的位置,随后缓慢地朝里面走去,木板在他的皮鞋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看起来,这里什么人都没有。
但当他仔细聆听的时候,却什么也听不见。他只记得那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一股阴森的寒风,那是本能,无数次与危险擦肩而过后形成的本能,Ezio猛地转过身去,手里的左轮朝着黑暗的角落连开四枪,子弹壳叮叮当当地落在地面上,从背后,一阵无可抵御的冲击力切入了他的身体,他不由向后退了好几步,脚踝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喊叫声。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脖子,Ezio本能地捂住了颈侧,却没有摸到意想之中的黏稠液体,只有刺痛,沿着神经攀爬到大脑中,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喊叫,那股陡然炸裂的剧烈痛楚瞬间撕碎了他的意识,他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Ezio跪倒在地,面前的画面像是被一双巨手用力扯开,铁锈味的液体从喉咙里涌了上来,他隐约听见了笑声,漆黑的海潮涌了上来,他无法抗拒,我要是死在这里,那该有多好,Ezio模模糊糊地想到,却迟迟没有感觉到坠落在地面上的疼痛感。
他的半个身子被霰弹削了过去,Ezio挣扎着爬到支柱后面,地面上全是散落的弹片,他颤抖地将右手凑到眼前,映入在黑暗中也依然无比敏锐的视力中的是鲜血,这个程度的致命伤,如果是人类早就已经没命了。在受到伤害的那一瞬间,非人类的修复功能迅速开始运转起来,他的血液逐渐凝固,被削去的肌肉和血管开始再生,好在方才那枪没伤到他的身体,左轮里还有一发子弹,他想要重新上弹,却发现在方才的跌撞中,口袋里的子弹早就不知滚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必须把自己隐藏起来,Ezio捂着自己的脖子,拖动着双腿朝后爬去,他怎么会以为对方对他们一无所知?当他和Altair辗转在各个酒吧、小巷和荒无人烟的荒郊野外的时候,对方也在寻找他们,比他们更谨慎,更小心。当他茫然无知地怀着对幸福的想象,头脑发热的走了进来的时候,枪口早已对准了他的头。
又是一声枪响,溅射而出的弹片像雨点般嵌入木质的立柱里,Ezio尽力蜷起身子,他看见了闪着火光的枪口,就在四米开外的位置,但他过不去,手枪里只有最后一颗子弹,在方才的弹雨中,他的手腕和脚腕都受了伤。要过多少次他才能意识到自己不过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就像上次那样,非得要他亲眼看着有人死在他的跟前才罢休。时间太过于漫长了,而他混迹在人类中间,永远学不会像个怪物去生存。起初他试图让自己远离人群,但后来他又渴望接近他们,Ezio尽力忽视着撕咬着神经的疼痛感,当他能够端稳手枪,他一定要杀了那个混蛋——这么近的距离,起码也能让他受重伤。
脚步声混杂在枪声之中响起,那种感觉无法诉诸语言,因为下一秒霰弹枪粗重的枪管便狠狠砸在了他的腿上。他听见闷响声,那儿的骨头肯定折断了,Ezio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又是一记重击,还没修复完毕的身体再次坠落在了地面上。黑暗中,吸血鬼是不可被杀死的,但你能尽力将时间延缓到太阳升起的时候,这条道理传承了好几百年。他勉强侧过头,沉重的枪管狠狠从他的脸颊旁擦过,刺破了木板,Ezio趁机朝旁边滚了过去,我得从地上起来,他想道,可那天晚上他的腿却彻底失去了知觉,纹丝不动,就像真正死了一般。
他勉强睁开眼,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
一声枪响,从前门的方向传来,擦着那人的左臂飞过。Ezio感觉脚下一松,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踢了过去,以最快的速度向后退去,又是一声枪响,这次打空了,那个混蛋同样藏在了掩体后,枪口喷出刺目的火光,弹片轰击在了紧闭的谷仓大门上,尽数嵌在了木板里。
Ezio抹了把自己的胸口,衣服早就沾满了泥土和血迹,此时,他看见有灯光在窗帘后亮起,有人在逐渐逼近,门口的枪声不过是假象,用来吸引注意。现在,所有的幻想都尘埃落地了,因为他却只是安静地沉默着,由于他心里有什么抵触着,由于他受困于他的过去和现在——而现在他才发现这有多么苍白而可笑。现在,Altair已经即将发现这一切,而他还继续困在这儿,只能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那些鲜血是Altair给予他的,如今尽数从破烂的身体里涌出,落入肮脏的泥土之中,透过数十个被金属穿透的小洞,悄无声息地流淌而下,尽管他的身体以最快的速度为他进行修补,太迟了,但是一切都太迟了。Ezio双手抓紧手中的枪柄,他感到那熟悉的恐惧,终其一生他都想逃开的恐惧,并不是惧怕死亡,而是惧怕失去。他闭上眼,等待着,而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听见轻轻落在地面上的闷响,Ezio能感觉到后背上窜过一道道战栗的寒意,像是有人用匕首抵住了他的脊椎,沿着骨节的顺序缓慢的往下移动,稍用些力就能划破皮肤,Altair从他的身边经过,他没法动弹,也说不出话来,一片静默,空气出奇的静,就连街角的噪音也消失不见,他等在那里,仔细听着愈发沉下去的寂静,曾经平复下去的情感在那一刻全部涌了上来,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回忆也好,爱情也好,如今尽数沿着神经攀了上来,它们撕扯着他仅存的理智。Ezio看见自己缓慢僵硬地转过身,当Altair的侧脸落进他的视线深处时,那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释放出来一样。
为什么他现在才明白这点?
8.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只手从肋下穿过,Altair拖着他向后退去,他的裤腿在地面上摩擦,那人在装弹,也或许是暂时打空了弹匣,无暇顾及他们。
Altair就在他的面前,他背对着他,而他只能借助幽微的光芒,看见他的夹杂着银丝的短发和面部的轮廓。Ezio不敢瞧他,他害怕看见任何可能的愤怒或失望,有某种冲动郁结在他的胸口,这种滞涩的感觉让人想要大叫出声,不时有飞溅的碎石击打在墙壁上,有些滚落在他的脚边,他动不了,不完全是因为恐惧,更多的是一时间丝毫顾不上做任何事情。
攻击停止了,他猜测是因为那人开始寻找别的方式进攻,有窸窣的脚步声混杂在零星响起的枪声之间,在这短短的间隙,Altair陡然转过身,他用另一只空余的手捧住他的脸,这种无法躲避的接触使得他心里那股紧张的情绪开始蔓延开来,他说不出话。现在他出现在这儿,究竟是怀着何种打算?这个想法莫名地窜入他的思绪之中,Ezio茫然地注视着Altair,这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只想知道他将会说什么。
“你得离开这里,Ezio。”他低声说道,语速很快:“快走。”
他本能地摇摇头,如果这简单的动作能够表达他心中的全部意思就好了,因着黑暗中飘忽不定的光的缘故,Altair看起来不像原来的他,他的大半面容都隐藏在阴影之中,带着一种静默中剧烈的激动。在这样生死交关的时刻,Ezio却想找点话和他说,他的心跳的很快,摇晃不定的屋顶也好,被弹片削出坑坑洼洼的支柱也好,仿佛都化为逐渐消退而去的虚幻背景,从生活中彻底消失,Altair也是如此,好像他不紧抓着他,听不见他的声音,他也会随之离去一样。他将手放在了另一只受伤的手背上,他俩都感觉到了,那股笼罩在心底,无法摆脱的沉重感,尖锐地,抵在了他们的心脏上。
还有他的爱情,不是出于直觉,而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他不能否认,也不想否认了。
Altair握紧他的手,以不容反对的力量拽着他向门边退去,显然他不打算和他争辩,Ezio没有挣扎,和我一起走吧,他想这么说,一起走,离开这里。在黑暗中,他的嘴唇轻微的翕动着,却最终只吐出些微的气流。Altair的自尊不会允许他抛下战斗,无论胜算多少。他不断地想着。焦躁和不安灼烧着他的心,Ezio将手探入衣服内,他想要他拔出自己的手枪,和过去一切的过错做个了断,可有什么力量压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飞溅的弹片没入了他的左眼中,另外几片擦过右眼,世界再次变得鲜红一片。你看,他想到,生物的适应性就是如此强大,半个小时前他还会因此手足无措,Ezio抬起手,摸索着找到了伤口的位置,把嵌在里面的金属拔了出来,扔在地上,哪怕鲜血随之涌出,但很快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弹匣装填的响动从头顶传来,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灯光已经重新亮了起来,可只是一个破碎的灯泡罢了,悬挂在孤零零的,摇晃不已的电线下面,不时有噼啪炸裂的轻响,谷仓里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像是翻动纸页时发出的沙沙声,仿佛这里已经空无一人。Ezio按照顺序,逐次活动了自己的手指,我得从地上起来,他想道,可那天晚上他只想任凭自己躺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纹丝不动,就像已经死了一般。
这儿烧了起来。空气闻起来是秸秆和柴烟的味道,火焰将这个密闭的空间一分为二。烟雾对面隐约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令他心中一惊。他得站起来,Ezio呆呆地趴在地面上,身上的伤口正在自愈,焦急的心情无法驱动沉重的身体,他试着活动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两根,逐渐的找回了控制权。
他得找到Altair,他好不容易拖起右腿,疼痛从腿上源源不断的涌了过来,但脚像是陷在了泥泞中一样,好不容易才向前移动了小半步,血浸透了地板,那不是正常人类会有的新鲜的铁锈味,陈腐、干涩,他勉强回过头看去,像往常一样,流出的血液迅速变得焦黑,凝结成了形状难看的硬块,在剩下的,属于人类的粘稠暗红色液体中,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Altair。”
声音微弱,他咬住嘴唇,又往前爬了一步,伤口在不断地撕裂和愈合之中缓慢恢复,在模糊的视线里,世界摇晃着,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滚落,血从他的嘴里流出,不知多少次,Ezio将泥土和唾液一道咽下,他知道自己得尽快赶到Altair身边,他挪动着被压断的右腿,慢慢向前走去,这还是头一次他如此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修复。拖动在地面上的血迹丝毫没有终止的趋势,断裂的骨头会自己接上,血肉再生,肌肤纹路重新拼合,只需要再给他半个小时,他又能变回那个温文尔雅的牙医。但是Altair不行,浓烟、火焰和枪伤,随便哪一样都能要了他的命。
距离他昏过去的时间没过去多久,至多二三分钟。那只是神经遭受剧烈刺激下临时的反应,不算重伤,很快就能修复完毕。Ezio费力地将身子从倒塌的货物中挤了过去,颤抖着握住Altair的手,上面是尘土和汗水的混合物,他得费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才能抑制住落泪的冲动。掌心里的手指毫无力气的垂落着,Altair在流血,左臂上模糊一片。但他精神还很好,指尖甚至还在Ezio的手指上滑动了几下。
Ezio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很快,烟雾就会散去,他就不得不面对无可避免的结局,所有埋藏在黑暗中的东西,终将在这场大火中被揭露出来。
“是你。”
先是错愕,随后又变成了充满讥讽的了然,Ezio浑身颤抖地注视着对面的男人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笑声,那种声音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像是从肺部硬挤出来,引起了空气剧烈的颤动,他们三人,谁都没有开枪,面对面,互相打量着对方的脸,这还是他们头次好好地看清那个想要置之于死地的目标长什么样子。
毫无疑问,那人认出了他这张脸,这张近十年都没有丝毫变化的脸。长久以来被他拒之门外的某个念头终于挤了进来,是他怀着自欺欺人的心毁掉了一切,他知道,哪怕他稍微鼓起勇气,不再对自己的感情视而不见——他知道,如果他说出了当年发生的事情,坦陈自己的恐惧和忧虑,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现在,所有的幻想都尘埃落地了,因为他却只是安静地沉默,由于他心里有什么抵触着,由于他受困于他的过去和现在——而现在他才发现这有多么苍白而可笑。
“你们居然凑到了一块,真是令人惊讶。”
粗哑的嗓音一如既往地令人感到不快,热量扑上了他们的脸颊,Altair皱起眉,他的呼吸声变得有些急促。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对不对?这个怪物,我早该想到的。那天晚上我朝他连开了13枪,可最后死的却是他那个小朋友……虽然也没有什么区别。”这笑声令他脊背发冷,求求你,停下,这笑声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就像那夜一样,火焰爬满了整栋房屋,吞噬了视线所及的一切,烟雾弥漫,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或远或近的大笑声长久的回荡在每个房间的角落里。Ezio不敢转过头去,他不敢面对Altair的表情,他站在那儿,机械地捂着手臂上的伤口,鲜血却从指缝里滑落而下。
“你知道……”男人随意的挥了挥手中的霰弹枪,遥远的火光为枪管镀上了层影影绰绰的黄铜色,“我并不想杀了他们,最开始我没这么想过,但当我发现他们之中有个怎么也死不掉的怪物后,事情就变得不那么有趣了。”
结构精致复杂的传统家庭旅社反而成为了最好的狩猎场地,火焰堵住了前门,逐渐吞噬了楼梯,浓烟沿着门窗的空隙源源不断钻了进来,射向他们的子弹总共有13颗,他的朋友中了5枪,腹部、手臂和腿部,都不是足够致命的部位,剩下的8枚穿过单薄的木门击中了他的胸口。他们没办法再出去了,那人守在卧室门口,他能够听见夹杂在噼啪作响的木料之间的脚步声,还有轻微的咳嗽声。Ezio低下头,借着月光和火光,他看见自己满手都是血,早些时候划伤的地方已经转为了白痕。
“你知道我离开的时候看到什么了吗?他在吸血,和电影里面……和电影里面一样。”笑声又响了起来,像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浪潮,“于是我又开了好几枪,也不知道打中了没有。就算打中了也没什么差别,不是么?这怪物还是没有死。我猜他杀了他快死的朋友,用那个倒霉鬼的血给自己疗伤。”
“胡说八道。”停顿了半分钟左右,Altair说。
“我看你也逃不了。”男人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打量着:“那个怪物就是杀人凶手,你完全不了解情况——或许你还会感谢我为世人除害。”
“可是你看上去更像个怪物。”
Altair陡然站起,他的手中握着Ezio的左轮手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找到了武器。他们几乎同时扣下了扳机,喷射的火药从Altair的脸颊旁掠过,连带着他的身体也随之向后飞去,但他的子弹准确无误地在对面的胸口开了个洞——Ezio陡然扑了上去,接住了倒下的身体,此刻他也顾不得许多,生平第一次——或许也不是第一次,他撞在烟雾中的那个人类形状的轮廓上,把他推进了背后燃烧着的火焰里。
下一秒,他用指甲,干脆利落地把那人的脖子给扯成了两半。
他们不会死的。
保险起见,他还是把手枪踢到一旁,Ezio转过身,把Altair扶了起来,Altair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沉甸甸的,虽然微弱的很,但是还有呼吸,他们身上都是血。阳光从火焰间透了进来,Ezio费力地搬开了倒塌的前门,他眯上眼,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那个药店的女孩。
“请送我们去——”他对那个女店员挤出微笑,在她的背后是随之冉冉升起的柔和光晕,鲜血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滑过脸颊、下颌,尚未落到地面便已沸腾气化,然后变作了溶解在清晨朝日照耀下的氤氲白雾,日光太过于刺眼,他什么都看不见,“——去我的诊所。”
9.
警方针对北卡罗来纳的封锁已经结束了,他们从谷仓的废墟里刨出他们要找的那个杀人凶手的尸体,他需要为这十多年来数起凶杀案负责,海波因特的市政厅门口一度人满为患,接待室里每天都挤满了从纽约和华盛顿赶来的记者们,照片拍了一张又一张,在镜头的闪光和快门的响声中,悄无声息地,夏天就这么过去了。当第一片黄叶从枝头飘落而下的时候,长久以来,笼罩在海波因特上空的闷热也随着逐渐稀少的访客消散而去。
没有人提到一个从镇上消失的牙医,也没有人记得某个匆匆而来的陌生人,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都被大火烧的干干净净,曾经在空气中带起震动的声音留不下痕迹,灰烬——没有人能够把这些细碎的尘埃重新拼凑起来,组合成火焰燃过之前的样子——灰烬涂满了地面,形形色色的脚印接二连三的盖了上去;什么人都有,那是混乱、好奇和贫乏的气味,很快,案件便宣告了结,那年头谁都乐意日子过的风平浪静。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里,他在河边烧掉了所有和Altair有关的东西,大部分和泥土融为一体,少部分在风的帮助下,飘入河中。Ezio将火柴盒里剩余的火柴尽数折断,包装纸也撕成碎片。完成这件事之后,他慢慢地往回走,想要表现得不引起他人注意,实际上,那天夜里,直到他回到旅店门口,才看到几个从酒吧的方向走来的年轻人;他们边说边笑,根本不想理会他。
后来的几天里,Ezio只有在想抽烟的时候,眼前才会浮现出断裂的木梗,他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烟草躺在干燥的金属盒里,逐渐枯萎。
年轻的女店员塞给他一把老旧的钥匙,是用来存放废旧家具的仓库,位于旅馆的楼顶。她帮着他把Altair搬到床上,又去替他们取回药品和食物。最后一次她出现在旅馆里的时候,天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她什么也没有多说,仅仅是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她说她要结婚了,半个月后搬到马萨诸塞,再也不会回到这里——Ezio拿着那张合影回到了床边,把它放在了窗台上,在日落的时候打开顶灯注视它。三角形状的屋顶、永远也无法擦干净的窗玻璃和新鲜的干草气味将这个狭窄的阁楼与流淌的光阴隔绝开来。有时候,他独自坐在床边,听着雨滴接二连三的落在屋檐上,真奇怪,那时候他从未因血腥味引发本能的冲动,恰好相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呼吸着,并且默不作声,连脚步也放的很轻,那倒不完全是担心打扰了昏迷中的Altair,他只是单纯的享受着难得的静默,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活着成了生命本身的目的。
秋天来临的时候,Altair苏醒了过来。当他看到Ezio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任何惊讶的样子,只不过是从前宽敞的起居室变为了狭窄的阁楼。Ezio把衣服挂在椅背上,有时候旅店的老板会上来看他们,给他们送些食物。最开始,他还担心Altair在他那过度警惕的戒备心作用下会开枪——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在他们的仇人死在了火海里之后,他选择了用沉默来面对这个世界。大部分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周围的一切不再能够在他的心里引发任何波澜。
他们说过话,都是非常简单的话语,没有人提到过关于过去和未来的话题,时间变得很多,大部分时候都被寂静所笼罩,阁楼狭窄,反而不会觉得孤独。晚上的时候,Ezio就躺在Altair的身边,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痊愈的很快,这儿有些闷热,因此他们顶多就是将手握在一起。偶尔在夜里,Ezio睁开眼的时候,能看见Altair正望向墙壁,仿佛是要从维多利亚时代的古旧墙纸图案上找到什么隐藏的秘密。于是,他装作不经意地将手搭在了Altair的手臂上,姿势像极了拥抱。
在闭上眼睛的时候,Ezio听见Altair小小的叹了口气。
Ezio睡着了,这也是头一次他什么都没有梦到,总有种不知名的冲动把他从迷迷糊糊的睡梦里拽了出来,拖回到现实之中,Altair曾对他说过的话,他那精心考量过的举止,他的触碰和拥抱,他所给予他的快乐,现在完完全全地回到了他的记忆之中,如此鲜明。有风穿过墙壁的破洞,温柔的卷起了残破的窗帘,有一角落在了他的脸颊旁,上面有个两指宽的小洞,他的心突然揪紧了,狂暴的自责透过幽邃的孔洞弥漫开来,内疚的感觉超越了内心的痛苦,仿佛黑暗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带着恶毒的嘲笑,无情地掀开了最后一层幕布。
你把一切踏进尘土,如今还想要装作置身事外?
当他醒来的时候,Altair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打火机和烟盒放在床头柜上,台灯的光很暗,只能勉强看清他正在一点点将裹在手背上的纱布缠紧。现在不是夜晚,厚重的窗帘隔绝了一切光线,万物俱寂,Ezio深深吸了口气,有酒精和碘酒的气味,他慢慢直起身来,衬衣还整整齐齐的穿在他的身上,除了多了几道皱褶。领带挂在床脚,当他想要伸出手去拿的时候,Altair陡然转过身,把那根深蓝色的布条递给了他。
那是他最喜欢的领带之一,面料柔软光滑,Ezio垂下手,冰凉的丝绒从掌心滑落,掉在了地板上。沉默堵塞在他们之间,填满了整个空间,逐渐将剩余的空气挤压殆尽。这不是墙壁般的隔阂,而是泥土,他意识到他们彼此都在有意避开某个话题,但这真的可能吗?Ezio不这么认为。当他们彼此都确定了不可能同时做到保持沉默的时候,总有个人会先开口,随后,他看见Altair的容貌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他的嘴唇在颤动,Ezio意识到他在说话了。
“我没办法原谅你。”
Altair正在将子弹一颗颗压进手枪的弹仓里,金属表面有节奏而单调地碰撞着,他的声音在短暂的缝隙之间响起,被挤压成碎片,纷纷扬扬落在了床上,被单上,随着呼吸的动作飘散向空中,这是回荡在洞窟之中的回声,四面八方皆是被拆分开来的字句,叫人无路可逃。
“我没办法原谅你,”他又重复了一遍,Ezio依旧没有说话,他宁可自己变为一束干花,在时间的角落里被人遗忘,咔哒,咔哒,是上保险的声音,“我不能就这么说……我原谅你,然后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Altair的声音很疲倦,“我知道这不是你的原因,可是你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你杀了他。除此之外,除了你的名字,你对我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盯着自己的双手,Ezio感到了一阵无法言说的疲乏,很奇怪,他因这种疲乏坐立不安,但仿佛还能说话,他该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吗?生活中存在着大量的不幸,这或许只是其中之一,也没有那么特殊。从他的脸上掠过了古怪的表情,这次倒像是世界想让他看清楚什么将要失去,让他在体验了——甚至是获得了之后——再次残忍的从他的手中夺走。
“对我开枪,Altair,如果你没办法原谅我的话。”Ezio挣扎着起身,双手攥住了Altair的手腕,凸出的骨节深陷在他的掌心之中,“开枪。”
可是枪口纹丝不动,枪管也是冰凉的,Altair凝视着他,眼睛里似乎有明灭的水光闪烁。他的手依然握在枪柄上,既不松开,也不是用力地攥住。他们的手指交叠在一起,虚假的相握,Altair几乎没有用力,因此,Ezio握紧了他的手腕,逐渐将枪口对准了自己,那会有点像希望和绝望之间摇摆不定的朦胧时刻,除了正蓄势待发的子弹,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了。他盯着枪管看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祈求似的望向了对面的男人。
“开枪。”
这次,Altair的食指几不可见地扣动了。
那颗子弹落在了他的脚边,弹壳穿过了宽大的衣袖缝隙,连他的皮肤都没擦破,尾部飘散出一缕纯白的烟,在他的衬衣上留下了一个烧灼后的焦黑小洞。金属的弹壳沿着地面往前滚了好远,每一下撞击在地面上的闷响都像刺进他的心脏的利刃。再来一次吗?Altair用另一只手轻柔却坚定地将他的手抬起,像对待某种易碎的瓷器般放在了他自己的腿上,Ezio茫然地注视着他将子弹一颗颗退了出来,愈来愈多的光芒在床单上闪烁,直到黄铜的海洋吞没了他。
“我……”
他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Ezio张了张嘴,另一只耳朵里却传来源源不断的声音,包裹着海波因特,夹杂在从未停止过的海浪的汽笛声,悠长的雪白蒸汽在月光下消散,电流穿过灯丝时的沙沙响声,方才的枪声像个幻觉,Altair背过身去,没有管散落在他们之间的子弹,Ezio听见他退掉了弹匣,那小巧的长方体落在了地上。难道是他们已经彻底与世界隔绝开来了,这个房间成为了永恒,所以无论这里发生什么,都不会对门外的世界产生任何影响?吸血鬼不会生病,但他觉得这感觉如此熟悉,他的血液再次沸腾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是因为我并非人类吗?还是说……你心里在想什么别的事情?告诉我Altair,无论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他从床边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了Altair面前,Ezio听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喉咙里挤了出来,这句话听上去软弱又无力,他知道自己此刻想要抓住的不是最后的稻草,而是水面的波纹,纤细透明的弧线在指缝间悄然流走,水流浸润之后,什么也不会留下。曾经包裹着掌心的充实感不过是错觉,是炎热时便会蒸发的雾气,尽管它所带来的温暖同样真实。
“我不知道。”
Altair疲惫地摇摇头,他缄默了很久,然后站起身,从墙角的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大衣,灯光下,他的身影显得如此虚弱。他想他们遭的罪已经够多了,也许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会那么痛苦。Ezio的头随着他的动作轻微的摆动,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轻飘飘的,他想了很多,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思绪上下浮沉,久违的饥渴感再度掐住他的喉咙,即便是水流,是血液,他迫切的需要什么东西来敲破这看不见的墙壁。
“但是我知道。”Ezio说。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里死去的那个幽灵缓慢地从深海里上浮而出,用虚幻的双臂抱住他的脖子。
Altair听见了他的话语,他的目光离开了他的手腕,沿着胸口一路上溯,最后在他的双眼间停住,他看见了在虚无缥缈间浮沉的底流中的灵魂,Ezio知道他想确认什么,他也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什么都知道,可他只是站在那儿,静默的一言不发,任由心底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Altair伸出手,他轻轻地抚摸着他冰凉的脸颊,潮水冲刷着海岸线,在他的眼中,空洞的响声回荡着。
“Altair……”
不知为何,他只是很想喊他的名字。
Ezio闭上眼,Altair的手很温暖,他触碰着他,小心翼翼的,带着举棋不定的迟疑感,轻柔的如同羽毛擦过。这般触摸所感觉到的幸福感让Ezio几乎忍不住大笑起来的冲动,他甚至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会比现在发生的事更加美好。南国小镇的气候永远那么温暖宜人,可他们却像是在寒冬深夜里相拥取暖的恋人。Altair的手指重重地顺着脸颊向下滑去,每挪动分毫仿佛都在切开他的皮肤,在他的脸上显露出的是痛苦的挣扎,Ezio反手按住了Altair的手背,他将身子向前倾去,额头抵在了Altair的脖颈旁边,感受着血管的跳动。这股热量令他发颤。
“谢谢你救了我。”
他明白他的意思了。Altair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按了按,然后将他拉了起来,最后一次Ezio的视线落进了那双棕色的眼瞳里,柔和的光芒闪动着,这他现在知道的一清二楚,命运为他的罪恶所带来的裁决并不是灼烧身体的疼痛,也并非无法止息的内疚感,即便对于永生者来说,爱情不是生存的本质,而是漫长时光的点缀。但那道光芒,那道蜂蜜色的光芒,Altair抚摸着Ezio的脸颊,每一次都像是永恒的告别。
“可以吗?”
Altair点了点头。
他终于品尝到令他梦寐以求的气味,Ezio颤抖着,将鼻尖深深埋进了颈窝里。Altair宽大的手掌按在他的后颈上,几乎是纵容般的允许着他的舔吻和吮吸,他的牙尖仅仅划破了皮肤的表层,那些最末端的细小血管里流淌出的液体会在短短几分钟后干涸,凝结为暗红色的痕迹。如果需要得到更多,他必须咬的更深,刺穿动脉,像个真正的猎食者那样,眼前这个男人毫无防备地等待着,怀着绝对的信任和好奇,只要再往下寸分……他张开嘴,舌尖缓慢的舔舐着,像是欲盖弥彰地掩饰自己的意图。
咬下去,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低语,咬下去。
“……”
Ezio如梦初醒般的睁开眼,那些梦境将他从沉溺的幻想中拉了出来,那里只有两个肉眼几乎都无法辨认出的细小伤口,他越是想驱散那些记忆,它们就越是扎根于他的脑海里。不,那时候他满嘴都是混合着咸腥气味的苦涩,而不是带着夏日午后曼妙的波本酒的甜香,诱惑着他,从头到脚,撩动了每根不知沉睡多久的神经,人类的脸颊因为如此暧昧亲近的举动泛着红晕,当他觉察到喉咙上的疼痛终止的时候,Altair把他拉了起来。
“味道很好吗?”
他有些晕乎乎的,但是他看见Altair头一次笑了起来,弯起眉,眯起眼睛,眼角泛起细细的纹路,眉间缭绕着的沉重感也散去了不少,这时候Ezio才发现他比之前想象的要年轻得多。
“再见。”
Altair把钥匙塞进了Ezio的手里,转身离去。Ezio注视着阁楼的门开了又关,外面的闷热被带了进来,此时,他看见有零散的灯光在窗帘后亮起,白昼在逐渐逼近,已经有人起床,准备开始一天的生活,这座小镇正在逐渐苏醒,它太庞大了,庞大到无法注意到从海洋中蒸发消失的某滴水珠,他知道他得做些什么,不是为了任何人,甚至不是为了他自己。Ezio呻吟了一声,他伸出手指,像一个刚从昏睡中醒来的人那样,将生锈的钥匙勾回了掌心里,它没折断,只是表面有些磨损,抓在手里很凉,他仔细搜索着脑海里残存的记忆,然后自然地站起了身。
曙光尚未降临的时候,他已经将剩余的行李收拾完毕。当他走出房间的门,眺望远方的走廊的尽头时,他的心里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清晨,整个美国仿佛笼罩在雾气之中,现在,在这个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向前行走,小城街道单调又古老,石砖和钢铁砌就了公寓、商店和汽车站,人们穿着灰色或黑色衬衫,阳光会落在他们的发丝上,就想象这些吧,他还有什么好怀念的呢?
他最后看了一眼棕褐色的木门,有那么一会儿,可能是三十秒,也可能更长,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感到莫名的失落,或许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Ezio将钥匙从锁孔中拔出,轻微的响声淹没在了涌动的人潮噪音之中。
这些同样不值一提,现在他在这儿不是为了告别,从一开始,他就不过是个流浪者而已,毫无眷恋自当离去。有人似乎喊了他的名字,Ezio,如同往日沉重的时光,一路追赶着他,如影随形。他缓慢地呼出肺部里的空气,通向正门的回廊上空无一物,他不经意地转换着视线,双眼打量着墙壁上的陈设,从灯具到画像,这些东西可能待在这儿已有数十年之久,都是没什么奇特之处的寻常物品,如今却又像是焕发出了全新的光彩来,那些微末的细节,污渍、磨损和翻新的痕迹,像是等待着他的探索,它们组成了这个世界的最底层的根基,正如在地球上其他任何一条走廊一样。他知道在终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唯独——Ezio停下脚步,把钥匙放在了玄关的鞋架旁边——他的手指停在了木桌的纹路上的时候,禁受不住似的闭上了眼睛——只有那么几秒钟,他猛地松开了手,金属的小玩意打着转落了下去。这栋小楼依旧矗立,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轻轻地将整个世界推倒在了砂土尘埃之中。
尾声
偶尔他会想起这座南国的海边小城,更多的是悬在头顶的烈日,他站在门廊的屋檐下,端着茶杯注视着亮的近乎是透明的光芒,很奇怪,梦里的阳光丝毫不刺眼,而是早已消失在记忆深处的柔和与温暖。草坪是青葱的绿色,有微风吹拂,带起涟漪般的波浪。沙滩椅和圆桌同样都是白色,上面是遮阳伞投下的阴影,所有的东西都干净到闪闪发亮,空气里连多余的灰尘都看不见。没有声音,他觉得自己在等待着谁一样,在这个早已空无一人的镇上。
他开始试着忘记Altair,刚开始很难,后来变得容易了点。像其他人一样,在60年代的时候,他从海波因特搬走了,大战结束后的世界平静的好像湖泊,哪怕有溅起的水花,不过也是缓慢扩散,直至消失的水纹。人类的科技愈发发达,曾经模糊不清的黑白档案逐渐被庞大精密的数据库所取代,想要造假越来越不容易,他只得提着皮箱,东奔西走,辗转四方,最近的五年里,他在纽约安顿了下来,但现在又到了离开的时候,生存的空间被压缩的愈发狭小,总有一天他会迎来无可避免的末路——想到这点,他的心里反而涌起如释重负的感觉。
或许死亡从来没有他想的那么可怕。
现在他已经忘记了Altair曾经吸引他的是什么了,他唯独记得自己曾那么真切的爱过他,那个夏夜的亲吻和低语,至今依然鲜活的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这几十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谈起过Altair,可是在他的心底,始终有一个无法填满、愈发扩大的空洞,在那夜他们分别后,他的爱情从未因为相隔的距离和推移的时间而衰退,他把Altair放在了一个隐秘的角落,不让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也是——接近,否则他就得面对这个事实:这个世界上可能已经不再有这个人。
步行是一个消磨时间的好方法,沿着纽约的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走到哪里算哪里,这里的建筑充满了现代文明的整洁和冰冷感。他去过展望公园,去过港口,夜晚沉沉的宁静并不会使人感到烦扰,反而使他的内心涌出暖意。他开始频繁的想起Altair,不带任何痛苦和歉疚,仅仅是怀着来自过去的爱,想起他的面容。后来他把那枚子弹的弹壳从衣柜下面捡了出来,Ezio把它擦干净后,一直带在身上,直到某次海难导致它不见踪影。到最后,Altair没有留给他任何东西,除了回忆。
Ezio停下脚步,看见窗玻璃上倒映着他的身影,时光一如既往的匆匆流逝,他的容貌永远定格在同一天。有时候他也会想,长生不死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倘若他的生命像普通人类一样短暂,那么早在700年前他就该埋入黄土,人们会从他的头顶;走过,雨水落下,浸湿泥土,然后开出鲜花。而不是徒劳的徘徊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等待着某个人。
门铃响了起来,他为搬家公司的员工打开门,他们微笑着互相点头致意。这几天来,大部分的家具都已经打包出售了,还留在房间里的不过是些衣服和书籍,Ezio斜靠在墙边,注视着一个个纸箱消失在前门的阳光里,很快,这间公寓也会卖给新的住户,他们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居住过的是谁。
和六十年前的这个上午一样,天空明亮又干净,日光均匀地洒在大地上,穿过高楼广厦的阴影。他的房间比他刚搬进来的时候还要干净,堆放在墙边的旧书大部分都可以卖掉,都是些过时的杂志,上面印着的图画都掉色了。他慢慢地翻动着,时间在薄薄的纸页间穿梭而过,搅动起的油墨味和霉味随着灰尘一道抖落,上百万中微弱又微弱的声音随之回响,有那么一瞬间,谁知道呢?或许只是他太过于疲惫了,不是身体,而是灵魂,Ezio以为自己还能够再次见到某个人——这儿,在这座古老又现代的都市里,这个和平的地方,发动机嗡嗡作响,微风轻柔的在钢铁之间辗转,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落在身上的温暖,一张张苍白的,只剩下虚幻形状的面容在黑暗中闪烁。Ezio想要找到那张特别的脸,他竭力令自己的记忆发挥作用,好像光凭着想象,就能令消失的幽灵重返尘世那样。
可那天上午什么也没发生,说到底,这并不令人意外。Ezio站在这堆二三十年的旧物中间,身体里的血液凉了下去,在他的周围,窸窸窣窣的响动逐渐沉寂,仿佛跟随了他如此之久的幻影正在向后退去,没入遥不可及、被乌黑的迷雾笼罩的过去,他松开手,以胶水粘合的边角落在地上的时候,没有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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