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步都太过火了。
北寒带的隆冬漫长得像南纬九十度的极昼,大雪纷纷扬扬地从十一月就出现在半空中。克劳厄斯想起来他告诉她这场雪或许会持续到次年二三月份。她不讨厌这个国家延长过度的寒冬。或者说,她对季节更替没有任何感想。
夜晚寒冷更甚,凛冽的风稍带暴躁地爱抚着她,没有什么御寒实际效用的外套被风吹得乱舞,银白的发丝同飘飞的冰晶混杂不清,她感到睁大眼睛有些困难,融银般的眼底映射出远处的城市带。
她在下坠。深黑的天幕不再束缚她。
列车超速。建筑物开始崩解,后退。海水倒灌,空气令她窒息。她好像在游向白色的海平面,在跃出海面的一瞬间变成灰烬漂浮在空中。海水几近发疯般像挽留恋人那样阻碍她逃离,而她只是无言地加速靠近目的地。
她在咸涩的空气中努力使眼瞳聚焦,看清那个同她一起游梭的白色身影。后者像往常那样眯眼看着她笑,丝毫不恐惧地面的逼近。她透过浓稠的黑色海水,想区分他眼里究竟是意外还是新鲜感的喜悦。
只是他。“他”。
克劳厄斯至今不清楚应当如何称呼对方。她回忆起初冬某个凌晨,正是这个人突兀地撕裂了她无光而漫长的极夜。他当时背光站着,尸体边殷红的血液浸染了脚边大片积雪,暗沉的空气令它看上去像充满恶趣味的紫黑色墙绘涂料。他无趣地踏了踏逐渐变得僵硬的躯体,侧头注意到不远处默立着的她。
啊呀,居然还会有观众。虽然这场演出实在是糟糕透顶,不过小姐你也会给点小费吧——比如说,报警?他随手仍开沾着半干血渍的刀,刀刃重新刺入尸体,晦暗不明的笑容却令他看上去也有几分纯良无害的错觉。
抱歉,比起这个,我更需要你给我钱。她扯扯过长的外套,往前走了几步,莫名其妙的反应让对方一时愣在了原地。
克劳厄斯开始在杀人犯面前啪嗒啪嗒地踩着雪来回踱步。天太冷了,这种时候出来居然完全找不到看上去容易受骗的普通路人,她小声抱怨,虽然你是异能者,我被杀死的可能性更大,不过这可比冻死或者饿死在街头好得多。
凶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所以这就是你想被我杀死的原因?
前提是你不肯给我钱。她固执地回视。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她注意到。跟自己腐蚀氧化金属般的银色瞳孔不同,那金色张扬而肆意,即便是在灰暗的空气中也如塞壬的歌声那样迷人。她不觉思索着,究竟是其中的什么在吸引她?
那我会杀了你。
那我选择被你杀死。
死在我手里可比你能想到的所有方式都要痛苦哦?
嗯。我知道了。她会因一个不像其他生物那样无趣的生物而死。
后者直直地看向她。她读出对方眼底的一丝困惑,不过很快又被一种新的、更为强烈的、难以名状的情感所取代。
他眯起眼笑。克劳厄斯觉得他那道疤同眯着的眼组合在一起像个不那么标准的加号。开玩笑的——!作为难得一遇的观众,我怎么会狠心杀死你呢?那么,提问!我究竟会不会乖乖给你钱?
你就算拿出来钱也都是从附近不知道什么地方顺过来的吧,有什么不舍得的?
正确,正确~恭喜你答对了今天的第一个谜题,我就满足你的要求吧!他夸张地鼓掌,变戏法般从外套内侧掏出一沓钞票,像扔掉废纸那样丢给她。
克劳厄斯蹙起眉看他。居然到了这种地步,我还真是可怜啊。她自嘲地嘟哝了一句,不过还是很诚实地把几张纸币收好。
嗯?难道不是么?他的笑意更深,甚至于有些灿烂了。他们的间距缩短了许多,克劳厄斯能看清他脸边干透了的血迹。那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她想,他绝对是故意的。她撇了撇嘴,并不理解对方确切的意图,她一直认为血在某种形式上无非是死人的排泄物,恶心而可憎。
突如其来的一阵刺鼻的腐臭冲进她的鼻腔,克劳厄斯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退几步咳嗽起来。大口换气在微寒的空气中产生一串串水雾,令她看上去像个滑稽可笑的会发出声音的排气烟囱。生理性眼泪都有些浸湿睫毛,她才勉强停下来,质问站在一边捡乐子的罪魁祸首,你对尸体做了什么,怎么这么快就有腐烂的气味?
答案是,我这次把所有毒性强的试剂混合到一起做了试验!效果果然出群,比之前的强酸腐蚀那堆垃圾要有趣得多!他竖起食指解释着,几乎下一秒就要兴奋得跳起来,语气里还带着特有的“我说的对吧”征求同意的意味。
克劳厄斯没有对他征求意见表明任何态度,跟着他靠近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粗略看了几眼,毒药还在侵蚀皮肉内脏发出令人反胃的滋滋声,让她联想到油煎食品的制作过程。
她说,真脏。
试验者笑着回答,这都是最完美最清洁的方式了,有什么脏的?
克劳厄斯努了努嘴,指向性很明显。随即抬手擦去他脸边零星的血渍——这些也很脏,她补充道。
克劳厄斯思绪还在飘飞。他们在同居之前是不是实际上只发生过这件事?她后知后觉地半晌才感到惊讶。她本来同别人说话前都会感到极度不适,结果现在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几句话的时间就发生了肢体接触,甚至三言两语就跟人住下了?
不过换个角度想其实也没那么过分,毕竟他们的同居也仅仅只是住在一起罢了。她记不清这个提议是谁提出来的、同时对方有没有果断地答应?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论在任何时候都无比愿意与一台只有取钱功能的ATM机住在一起。
不对,我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对ATM的多。克劳厄斯想到这里时愣了愣。
她对他的了解仅来自于日常毫无营养的闲聊、或者连闲聊都算不上的只言片语。她会用高贵的花体字母准确地拼写出他的全名“Nikolai Vasilievich Gogol-Anovskii”,嫌弃过于麻烦的同时也会惊叹于自己毫不费力地就记下了这一长串字符。她回想自己的名字,“Kelloes”。很简单的七个字母无规则地排列在一起。甚至没有姓氏。
他也能像我这样记住我的名字吗?克劳厄斯很不礼貌地对于他的脑容量表示怀疑。
同居者生得一副过分精致的皮囊,内心却魔怔似地对自由有着异乎常人的执念,至于到了有些病态疯癫的地步。不过她并不觉得这奇怪或是可笑。每天无所事事地窝在阴暗的角落里被无序的杂物拥抱,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心脏空落落的缺了一角。她好像也在无意识地追寻某物。
——尽管那东西缥缈而不可捉摸。
她一直无法透彻地理解他。她一直想知道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一个新的束缚?她无数次想以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出这个并不随意的问题,但考虑到自己还必须区分清楚一大堆繁杂的语句中真假成分,就踌躇着走向了放弃。——毕竟就算是她,做这种事也会很费时费心费力。比起弄清楚对方的目的,能蹭吃蹭喝赖在这里就足够了。
她曾经见到过一次他那苍白病弱的共事,深紫色的瞳孔写满了“我不会允许毫无价值的人留在我身边”的态度。她盯着他看了又看,觉得好笑,他和他的共事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究竟要如何在同一个组织中为同一个目标……携手奋进?
克劳厄斯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事并不少,但她对他的了解还只是一张白纸。他们的思维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意外地很合拍,消遣时光所玩的智力竞猜通常是对方还没说出问题,答案在自己心中就早已呼之欲出。他们会在阴雨天去剧场看上一场无趣却又狗血至极的烂片,克劳厄斯勉强看完开头就会睡倒,而同行者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有点不甘心。克劳厄斯认为这样形容自己对对方一无所知这件事还是程度太轻。她想看清那个将她从极夜中解救出来的灵魂。不过这还不够。她想解剖它,接着把切成一块一块的内脏吃干抹净,然后她毫无生气的躯体将因无法承受那般灼热肆意的碎片而从内部燃烧起来,将她焚烧成一捧灰烬——这时她才能完全占有这份无暇的热量。
她想,自焚时自己肮脏不堪的灵魂也能像他那样轻盈地不受重力束缚地飞翔么?这是否就是他所追寻的自由?他会愿意为了渴求之物和她一起化成一堆界限不清的灰土么?
火焰真美啊。她不禁有些爱恋地回忆跃动的火光,眼前的飞雪似乎都要燃烧起来。
你爱我么,科里亚?她逆着呼啸的风,用刚好能让对方听见的音量呼唤他的名字。
她能感受到他在加速下坠过程中听到自己在舌尖上咬过他的名字时有一瞬的愣神,不过熟悉的笑容很快回到他的脸上。真是残忍啊,把我从几百米的高空推下来吓得半死就只是为了让我知道这种事,克丽斯?
……我从没说过我爱你。克劳厄斯对他如此自然地接受了自己过分亲密的叫法,同时还毫不客气地以此回复自己感到些许意外。
他笑起来。好吧,就算作是小丑给唯一的、最珍贵的观众准备的特别节目,请欣赏,接下来是世界上仅此一位贵宾能见识到的、夜空变为雪地的绝妙魔术!
他们从过速的列车中逃出来,身后远方是灯火细碎的城市带。地上的雪厚实得已经能漫过人的脚踝了,克劳厄斯踏了几脚,平整的白色地面出现数个不美观的碎冰凹陷。
我爱你。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声线却少见地不带任何玩味。克劳厄斯顿住了,对方的气息借机出现在她的头侧。她没有挣扎。
嗯。她低声呢喃。我也是。转而仰头亲吻他微凉的耳尖,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扣上了对方的十指。
她收到了隆冬赠予的略微迟到的圣诞礼物。——当然,他也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