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要裁员的流言半年来真真假假地传了不少，外头股市全面崩盘，经济萧条，走在街上大多数店铺都已经贴上旺铺出售的标牌。周明瑞只全当不知，依旧埋头于手下工作。现在想来，近似于一种软弱的鸵鸟式自我保护。他在秋天目睹着周围的办公桌渐渐换了新的主人，在冬天忍着暖气坏掉的煎熬早出晚归为保住自己的工作竭尽全力，由此也终于等到春天，裁员风潮渐渐减退，像潮汐终究退去。
      但他还是在夏天蝉鸣刚刚响起来的时候丢掉了自己的工作。
      大眼仔软件上曾一度流传过中年男子阿巴失业求生全图鉴漫画。周明瑞也刷到过，当时不过觉得是那个年龄段的特有牢骚。他过去的生活安稳平静，自称社畜也不过是一种调侃。毕竟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就有稳定的人生。
      被生活迎头痛击之后，人的自我保护机制会把自己过于敏锐的一些情绪暂时和自己隔离开来，由此营造出一个钝感的营养舱。由此周明瑞只是心烦意乱，暂时无暇去想什么过激事宜。
      他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随意摞成一堆塞进箱子里。下楼的时候因为箱子挡住视线被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暴露在过往人们的视线里。他由此低下头，浑浑噩噩，只专注数着自己的步数。刚刚好400步，他走出公司大门，夏天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所有的鸟叫和人语此刻都像被放大了几倍，相比之下他身上空调剩余的冷气显得无比脆弱。被投放的无措感让他的胃部开始痉挛起来。
      于是上地铁。不是上下班时分，但是多人乘坐的线路永远拥挤。见多了也会在心理上把它自然内化成一个充满各人身上气味的环境。周明瑞双手紧揽住怀里的箱子，没办法分开一只手去握住扶手或者别的什么。虽然他也不想去握住什么依靠。
      知道会摔。但是此刻一切都无所谓。算了。
      偏倒的重心模拟一场小型跳楼项目。他手臂酸软，抱着怀里的一堆文件像一个鸡蛋顺着列车的起步向后栽去，就像他会喀嚓一声碰破蛋壳，蛋清和蛋黄四散流出摊在车厢地面上一样。而在这将坠未坠的一刻他意识也不能算得清醒。此刻从眼睛里看出去，万物皆有隔膜。
随后他接着感觉到一只有力手臂从他背后绕过去稳住他身形，然后是怀里箱子被托起来，重量缓缓下移到地上。周明瑞视线往上对上两潭湖水，随后延迟意识到那是一双碧绿的眼睛。
      很茫然，但是周明瑞几乎是立刻升上一点不好意思。地铁的惯性中他借着力站直，面对着扶了他一把的人，手指不自觉蜷起来一点。
      这人碧眸乌发，身量修颀，白衬衫黑直筒裤颜色分明，学着当下流行的样式把衬衫一角塞进裤腰，和一望即知缺少打理的乱发相得益彰，一股子沉静又不羁的艺术家味儿。嘴角弧度却柔软得像一缕风，让人想跨过社交恐惧自然地攀谈几句。
      周明瑞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此时列车又一次加速，一句将讲未讲的“谢谢”立马扑进他胸口。绿眼睛帅哥比他高一些，周明瑞撞过来他也愣了，习惯性就要环抱住周明瑞卸力让两个人不至于摔倒。
      周明瑞几乎被环在怀里。他整个人都为这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僵硬了。
      匆匆站直从他人臂膀中钻出，道声谢谢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转向另一侧。他已经很尴尬了，偏偏此时又被那人拍了肩膀：“我知道你，你是不是叫周明瑞？”
      周明瑞呆住。他很确定没有见过这位，这app18的样貌绝对属于让人见之不忘那一挂的。我很出名吗？他茫然地想。
......等等，他看过的 101个跟踪狂恐怖故事。开头不一般都是被帅哥搭讪，一语道破真实姓名吗？周明瑞不由得警戒起来，落到对面人眼里像一只炸毛的猫。
      绿眼睛看到周明瑞紧张的样子笑了起来，解释地讲：“我经常在楼下的甜冰茶摊看见你。”随后体贴地远离，走到车厢角落站定，掏出手机开始看起来，嘴角还是上扬着，称不上温煦，但自有一种静谧安然的风度。
      周明瑞松了一口气，又立刻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礼貌了，后知后觉地脸颊烧起来。不过有了这么一下倒是冲淡了不少整个悲伤的心情。他开始渐渐从那种被重击的茫然感之中脱离出来，开始构想之后的出路。
      周明瑞该下车这一站正好是终点站，车厢里已经没什么人。车门将开时他感觉到绿眼睛那人走到他斜后方，贴得很近，鼻息缓慢熏蒸着他的耳垂。他转过头，捕捉到一个很珍惜的眼神。热气又近。太暧昧了，心不由得提起来一点又一点。
      车门打开，又是一双手把他手上的文件接过。周明瑞猛地扭头，又对上一双绿眼睛。他对着周明瑞眨眨眼：“我猜我们应该是同路的。拿着很重吧？我帮你搬一下。”
      “你又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爷爷开的甜冰茶摊。不是吗？”
      “......”
      他好像很志得意满。周明瑞感到有点好笑。这人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人警觉不起来的气息，要形容的话有一点像热血番里主角的自信光环，所过之处一切难处为他敞开大门的那种样子。而接下来这个“男主角”的自我介绍也因为周明瑞的这个想象变得多了一丝中二的气息。
      “我叫伦纳德·米切尔。”
      他们一起并肩在初夏的晚风里走着。此刻夏日浪潮如光如海，转过街角走上天桥，无数车辆尾灯流动成为橘黄与红色的热烈河流。往来人络绎不绝，各有各的快乐，各有各的忧愁，偶有一点花香和草叶的气味，走得离绿化带近了就炸开。远处万家灯火，锅碗瓢盆的声音离得远了就飘渺起来。周明瑞突然想起之前看见过的新闻，交警在路边查违停，结果车里有一女子正嚎啕大哭，原来是在各方压力下喘不过气来，自己一个人开着开着车的时候突然被不可自抑的孤独攥住心脏。交警不知道她什么情况，也劝不来，只能在旁边一张张地给她递纸巾。
      人和人之间的悲喜果然是不相通的，周明瑞扭头看着在他旁边哼着不成曲调音律的伦纳德心想。
      地铁口去到周明瑞家楼下商铺的路并不是很漫长。他远远看见今天卖甜冰茶的店铺门关着，身边的伦纳德已经迈开长腿快步走到店门口，放下周明瑞的箱子用手里的钥匙开了电子卷闸门。他的这种行为有一点怪异的自来熟，仿佛是一种合作过很多次的熟稔，不等周明瑞有动作就自行先做好自己的一份以便事情更好更快地进行。
      周明瑞走到店里，发现门口比昨天多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末日套餐：迪西馅饼+甜冰茶 21.4元 世界末日倒计时：30天”这块富有他个人特色的黑板仿佛伦纳德闯进他日常生活世界的标牌。周明瑞不由得多了几分束手束脚，仿佛走进的是伦纳德个人的独立空间。总而言之，熟悉区域里陌生人的出现让他不自在。他下意识开口就想询问往日熟识的老人家帕列斯何时回来。
      “帕列斯回老家去了，我这段时间暂时帮他看管铺子。”伦纳德在柜台后面擦着玻璃杯笑着替周明瑞解释。他拿着两盒酸奶从柜台后绕出来，一杯给周明瑞一杯放在自己面前，脸上表情和他湖泊一样的绿眼睛一样有一种特殊的镇定，在夏夜荡漾的浪潮里格格不入，成为一颗航标一样的星星。
      你好像不太开心。伦纳德张嘴就说出一些跨过社恐青年周明瑞界限的话：刚才在地铁上我就看你情绪不太对，但是那里不是一个可以谈话的地方。能给我说说你有什么烦恼吗？多一个倾听者或许能够排解你的一些忧愁。
      当代青年社交界限十分奇怪。同一件事情对着父母身边朋友难以启齿，隔着迢迢网线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就可以大声说出来。倾诉失业困境，父母给你压力，朋友找借口远离，对着这好为人心理开导的伦纳德，周明瑞倾诉欲反而叛逆一样噌噌地往上涨。毕竟像新闻里一样走着走着突然蹲在路边哭蛮丢人的，不如趁早开解一下，他苦中作乐地想。
      我今天被炒了。
      对面伦纳德脸上罕见地出现一种惊讶和无措。周明瑞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情绪并不指向他讲述的事件本身，更多地指向他本人。我怎么了？他茫然了一下。伦纳德此时表现得像一个和他相熟多年的挚友，表现得比他自己还了解他自己。
      伦纳德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饰一样伸手半揭开酸奶盖喝了一口。那确实不容易。他说。随后立刻又找补一句兜住谈话：大家都失业了。我以前也是我们国家相当于你们这里      公务员一样的人，现在也只能帮我爷爷卖卖甜冰茶。
      嗯？外国人吗？我还以为你是长住在这边的混血儿。你中文讲得很好。
      谢谢。伦纳德笑了笑，露出的一点牙齿又勾起周明瑞心里的一点颤动。
他不由得低下头：我本来以为努力多表现就能够留职。这份工作还是我妈求人找关系给我找的，现在经济这么萧条，再想找个方法养活自己不容易了。我房租只到下个月......他抬头觑了伦纳德一眼，对面人支起手肘撑著一边脸，包容地朝他笑笑。
      体面在这个时代是最脆弱易碎的玻璃制品。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好比互相连结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像周明瑞这种固化阶级底层的文员，终其一生只能被社会的浪潮推着往前走。太平年代尽可做一棵快乐的韭菜，但行业经济一出什么事，就只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拍死在岩礁上，死无全尸。
      地铁上那股子想把自己当成鸡蛋摔在地上的情绪忽的又涌上来。周明瑞突然不想在言语上维持什么不必要的清高。他双手掩着脸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们谈了很久，大部分时候是周明瑞在讲伦纳德在听。他们在店门口分别。周明瑞垂下眼说谢谢，已经释然不少。他和进来的时候气质已经截然不同，像终于瘪下去的河豚。
当晚他躺在自己出租屋的床上看着窗子上淌着楼上空调机的水又想起伦纳德的绿眼睛。水往何处流，他想起他和伦纳德的关系。傍晚时候地铁车厢里的冷气忽然在此刻沿着脊柱漫向全身，一种酥麻的体己感觉。
      第二日生物钟仍在7点把他叫醒。他迷迷糊糊换裤子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失业了，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给自己下了一个面，打开电视开始刷微博。
      “......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已被证实是错误消息......”
      周明瑞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他听过，之前流传的金字塔里记载的世界末日日期在这年年初刚刚过去，一波网友又接着说玛雅历和现代历不一样，末日时间换算成现代历应该是今年7月，算来还有30天左右的样子。
      他想起伦纳德，这不是一件好事。他想起他在店里挂的那个末日倒计时小黑板，今天应该是29天了吧？......不对，我记挂这个干什么？此刻他尚未意识到名为伦纳德的点燃火柴已经被悄然扔到他心里白茫茫的雪地上，融掉白茫茫的一角。
      他接连几个晚上去找伦纳德聊天，后来见不打扰伦纳德做事，开始在店里整日带着电脑闲坐，几乎代替了工作。在此期间，简历一封封地发出去，都宛如石沉大海。街上商铺陆陆续续又关了不少。各种新闻渠道里到处都是洪水、战争、疫病和崩溃，但又都好像很远，投射到周明瑞身边就只有失业，大规模的事业和店铺倒闭。
      周明瑞有时看着伦纳德每天减掉小黑板上的数字也出神，不会真的要毁灭吧？随后自己又释然，我也做不了什么。渺小在此时成为一种无知的保护，把一个普通人包裹起来。
这年夏天分外炎热。店铺里开了空调，周明瑞坐久了有点手脚冰凉，有时敲击键盘的时候要停下来摩擦生热。有次伦纳德见了就把他的手捂着，掌心干燥，热度从手心攀升到脸颊，周明瑞赶紧抽回手，心跳却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楚地回荡在胸腔内。
      小黑板上数字终于变成1的时候他们顺理成章地在克莱恩家里搞上了。此刻窗外的空气中已经充满了某种病毒，疫病和洪水仿佛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外面是泡发的尸体、戴着口罩的医生、不断咳嗽的老人，而他们在狭小的床上纵情声色。不作为厮守半生的情人，作为末日前抵死缠绵的两具躯体。
      电路已经烧坏，空调张着嘴不工作。肌肤相接处全是汗水，顺着曲线流进腰窝。周明瑞被按着他的肚子进入到最深，脸上的生理性泪水被另一个人的舌尖舔走。攀到顶点时他听见一个名字混着喘息落入他的耳朵。
      “克莱恩。”
      世界末日轰然降临。
      他的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