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舟

香山被江河围绕，非水路不可入。

今日是个阴天，江上雾霭朦胧，隐约可见一艘小船，逆着水流一路上行。

李莲花坐在船尾，身边是那位当了车夫又来当船夫的可怜苦力，在他的监督下卖力划动竿子，半点不敢偷懒。

不过船夫真是误会了，李莲花并非在监督他，只是看着江水出神罢了。

面前的滔滔江水，与他跳江那日重合，两侧青山笼罩雾气，那苍绿便带了股晦暗，投入江中更显沉重，让人觉得冷。

那时他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若山水有七分，看在他眼里只剩一分两分。

如今看来，似乎也没有太多不同，雾气弥漫，江水森森，依旧沁凉冰冷。

轻舟出云海，余生路已尽……是他最后的葬身之地。

“你在想什么？”笛飞声忽然道。

李莲花的目光从江水缓缓移到笛飞声脸上，似是放空的思绪还未收回，那一眼极淡，像看山，看水，没有一丝温度，随时要飘然而去一般。

笛飞声心里一跳。

只是下一秒，李莲花就恢复了正常，冲他温文尔雅地一笑，“没什么，看看风景而已。可惜天气不好。”

“天气不好你就不开心？”笛飞声看他情绪不佳，话语中带着探究和不解，“你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我没有不开心啊……”李莲花下意识否认完，才发现自己心情确实不好，“好吧，是有一点。”唉，想到身死之事，谁又能高兴得起来？他叹了口气，随口扯了个理由，“这天气在江上好冷，待会上山估计也风大，不是个好日子。”

笛飞声顿了一下，他还以为对方在烦心别的什么事，结果真是因为天气？

他们是要去杀人夺宝，又不是出游踏青，天气好坏有何关系？

他不理解，但不知从哪翻出个包裹，扯开之后竟是那件貂毛披风，稳稳丢到了李莲花身上。

“冷就穿上，坐进来。你在船尾吹风当然冷了。”

李莲花也没想到他说什么笛飞声都信，这真是老笛，不是前世那个失忆的阿飞？

人家这么认真地相信他，给他都整不会了，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索性便依言把披风披上，坐到船里去了。

“你怎么还带着这衣服？”李莲花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热，这披风质量当真不错。

“不然呢，丢了？”笛飞声反问。

李莲花就是没话找话而已，聊不下去了就很自然地换一个话题，“这坐船也太无聊了，不知还要多久。要是有棋盘就好了，我们还可以下下棋。”

笛飞声淡淡地道：“我不会下棋。”

李莲花偷笑，他当然知道老笛除了练武别无爱好，下棋更是苦手，正是知道才逗他玩啊，于是兴致勃勃道：“我会啊，我教你。”

他笑语晏晏，笛飞声忽然有些恍惚，想起了李相夷的一件旧事。

这个人当年在扬州城与袖月楼花魁下棋，输一局对一句诗，结果连输三十六局，以胭脂为墨在墙上书写下《劫世累姻缘歌》三十六句。

笛飞声想到了，便说了。

“啊，是有这回事。”这事江湖上人人皆知，由不得抵赖，李莲花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是奇怪，老笛把这些无聊小事记这么清楚干嘛？他慢悠悠为自己辩解，“但这并非我棋艺差，而是那位姑娘太厉害。我和其他人下棋，可没怎么输过啊。”

笛飞声不置可否，只道：“那你我下棋，赌什么？”

李莲花不假思索道：“输一局给对方一两银子，如何？”

“一两银子？”笛飞声微微蹙眉，觉得不可思议，他还道李莲花想与他下棋，必是另有其意，可能是以此为契机，开出一些条件，比如输了不准随意伤人，或是帮他造那什么能任意来去的小楼之类……

结果只要一两银子？

难不成，还真把他当朋友了，只是单纯要和他玩？

“你可别看不起一两银子。”李莲花笑了起来，“你都还不会呢，和我下棋得输多少局？积少成多，不可小觑。”

“好吧。”笛飞声眉宇间神色一缓，浮起淡淡笑意，“等有空了，你就教我下棋。不过，我可不会让你一直赢下去。”

“那没关系，反正就一两银子，我也输得起的。”

两人相视而笑。

小船终于靠岸了。

香山之上，云雾飘渺，四周山峦连绵起伏，苍翠遗世，不似凡间之景。

到了这里，金满堂也就没用了。

笛花二人轻功上山，甚至没有交代一句。

徒留金满堂和他的小厮立在江边，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

金满堂这一路上该听不该听的都听了，再傻也知道这冒充“药魔”的是那天下第一的李相夷。他一会儿想着李相夷是武林盟主，正道魁首，约莫不会杀他；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在元宝山庄就差点被这人掐死，此等做派实非正道，难保李相夷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杀他灭口……

但若是乘船走人，也不行，泊蓝人头还在李相夷手上呢，他走是容易，身上的树人症何解？

思来想去，仍是毫无头绪，心乱如麻地带着小厮上山去了。

且罢，先去看看玉兄如何了……

另一边，笛花二人到了山巅女宅之外，守在外面的侍卫皆是一惊。眼下才是初春，离漫山红还早着呢，老爷从未在此时节邀请过宾客，竟有人能不请自来？

侍卫们立刻拔刀相向，李莲花脚下一跺，震起数颗小碎石，而后右手一挥，碎石便击中侍卫们的胸口大穴，将他们定在了原地。

他出招速度极快，动作行云流水，一招制敌。

笛飞声对他的武功早就领教过多次，倒是不稀奇，只是无端怀疑，李莲花这么着急出手，莫不是怕他杀了这些侍卫？

“走了阿飞。”

由于侍卫都被定住了，没人放下吊桥，李莲花便直接飞身掠过天堑，进入了女宅。

笛飞声轻功跟上。

两人并未在女宅停留，径直上了瞰云峰。

到了玉楼春的寝宅前，笛飞声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他们从山脚一路上来，没有走半点弯路，可这山峰之间并未相连，雾气浓重，更谈不上一目了然，怎么李莲花如此轻车熟路？难道他之前来过？

……不太对，如果李莲花之前来过，为何当时没有杀了玉楼春，解救那些姑娘，而是要等到现在，还需要金满堂带路？

奇怪，真的很奇怪。

还不等他想明白，忽然怀里多了件厚重的衣服，打断了他的思路。

不是别的，正是那件毛绒绒的雪白披风，因在李莲花身上披了许久，还带着他的一点余温。

笛飞声看向李莲花，“怎么不穿了？”

“我要去杀人了。这披风这么白，弄脏了可不好洗呀。”李莲花对他一笑，“阿飞，你在这等我吧，我很快就出来。”

笛飞声嗯了一声。

李莲花说到做到，果然不出一刻钟就出来了，刎颈泛着蓝光，已是饮血之态，“解决了，天冰也拿到了，走吧。”

笛飞声一直站在原地抱着披风等他，一步也没动，见他出来先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没在他身上看到血迹，才又嗯了一声，把披风又给了他。

李莲花一回生二回熟，接得十分顺手，收了刎颈就将披风披上，真别说，这山上风是大。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碧茶毒了十年，精神上出现了什么后遗症，他确实挺冷的。

“来此之前，我已匿名给四顾门传信，他们很快就会来。”李莲花将侍卫都捆了起来关在一处，其他事便一概不管了，交由四顾门收尾，“我们也快走吧。”

笛飞声淡淡道：“你倒是神机妙算，就不怕和他们撞个正着？”

“怕什么？我这不是乔装打扮了么？”李莲花漫不经心道，“这面具一戴，恐怕就算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未必认得出来。”

“怎么可能。”笛飞声听得好笑，“这就认不出来，难道四顾门的人都是瞎子？”

“我跟你也说不清楚。”李莲花斜了他一眼，走过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速走速走，再等会真遇上了。”

两人原路下山，没有遇上四顾门的人，倒是半路遇到了金满堂和那小厮。

“金庄主，你这动作可真是慢。”李莲花挑眉看向神色闪躲的金满堂。

“二位……这么快就下来了？”金满堂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才好，索性装傻含混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听道，“不知可有见到玉兄？他……”

“我是见到了。”李莲花坦言道，“你那玉兄呢，自有人会来替他收尸，你就不必去见了。”

“收、收尸……？”金满堂一愣之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惊声叫喊道，“你竟杀了他？！”

“不然呢？我费这么大的功夫来到这里，难道来找他喝茶么？”

李莲花话音落下的同时，忽然一抹光华一闪而逝，就如空中陡然有蛛丝掠光一闪，刎颈已划过金满堂的颈项，所到之处乍然喷起一片鲜血。

比那血闪得更快的，是李莲花。

金满堂气息刚绝，尸体都还没倒下，李莲花已在十步开外了，保证自己沾不到一滴血。

笛飞声面无表情地看着金满堂死不瞑目，对李莲花道：“我还以为你不想杀他。”

“本来是不太想的。”李莲花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细细擦去刎颈上的鲜血，“可他声音太大，吵到我了。”

“这是什么理由？”笛飞声笑了一笑，“看来你也不知道，如果不杀他，应该怎么办。”

李莲花不置可否。

笛飞声看向旁边那个吓得跪倒在地的小厮，“那这个又怎么办？也杀了？”

小厮瑟瑟发抖，身子俯得更低了。

“这就大可不必了。”李莲花擦干净了剑，将刎颈收回身上，伸手把小厮扶起来，“别怕，他跟你开玩笑呢。”

小厮腿还软着呢，又听另一人语气认真地补了一句，“我可没开玩笑。”

他差点又跪下去。

“没事，没事啊。”李莲花一把扶住小厮，动作语气都恢复了一贯的温润如玉，和方才杀人时判若两人，“兄台，你现在上山去，帮我们看着女宅外的护卫。人都被捆好关着的，不会伤到你。之后会有人来处理后事，若是问起你，人是谁杀的，你说不认识就行了。”

小厮见他似乎真的打算放过自己，如蒙大赦，连忙作揖谢道：“好的好的，我一定不乱说话……多、多谢不杀之恩……”说完便冲上山了。

这一刻，一个明明不会轻功的普通人，上山却是健步如飞，速度快极，生怕走慢一步，身后这两活阎王又反悔。

“你还真放过他。”笛飞声抱手道。

“那是不能都杀了呀。”李莲花本就没想过要杀小厮，“他也只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两人继续下山，回到那艘小船上。

笛飞声坐下之后提醒道：“如今没有划船的人了。”他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语气，但就是有一种看好戏的意味。

“无妨。”李莲花微笑，“我会划船。”

“是吗？”笛飞声微微挑眉，“看不出来。”

“我不仅会划船，还会捕鱼呢。”李莲花左手摇起船桨杆子，将小船缓缓划向江心，划得很稳。

笛飞声这下是真的有点惊讶了，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又是种地，又是捕鱼，你的爱好何时变得这么特别？”

“生活所迫，没有办法。”李莲花淡淡说完，忽而一笑，“不过学会之后，才发现这些事情，其实也挺有趣的。”

“搞不懂你。”笛飞声如是道，却起身想来帮忙。

“诶你别过来。待会船翻了。”李莲花摆手制止道，“我们现在顺江就下，让它自己漂就行了，不费力的。”

笛飞声坐了回去，“谁说要帮你了？”

“嗯，没谁，我看错了。”李莲花偏过头忍笑。

笛飞声闭眼打坐，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李莲花都在船尾打起了瞌睡，朦胧之间又听到笛飞声淡淡地道：“我也会划船。”